孫君飛
為了趕時間去省城參加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議,我不得不在子夜時分乘上這次列車。
天氣很冷,上車時,經(jīng)過一番擁擠,坐上座位后,我才感到一絲溫暖。
車上人很多。坐在我對面的男人,50多歲的樣子,臉色黝黑,好像是農(nóng)民,但他的皮膚不很粗糙,眼神犀利,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儒雅的氣質(zhì),又好像是知識分子。他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應(yīng)該不是他的孩子,他們年齡相差懸殊,孩子也一直沒有喊他“爸爸”,他們顯得很親近,又讓人覺得什么地方有些別扭。
男人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左手邊的孩子,神情疲憊卻始終微笑著。他的左手環(huán)抱著孩子,我暗自驚嘆他的手臂那么長,手掌也很大。他朝我笑笑,很想跟我套近乎似的。我矜持地報以微笑,靠著椅背一動不動。
他手邊的那個孩子安靜得出奇,始終像個木偶一般靠在椅子上,我一直沒有注意他,直到他朝我做了一個夸張甚至有些扭曲的鬼臉。孩子的頭發(fā)有些亂,身旁的男子開始用手一下一下地梳理著他的頭發(fā),臉上似乎永遠帶著慈祥的微笑。這孩子的眼睛空洞無神,散漫著無邊無際的虛空,眼白遠遠多過瞳仁的黑。他一會兒故意地瞪大眼睛,一會兒使盡力氣將眼睛閉起來,眼角出現(xiàn)了跟年齡不相稱的皺紋。他的嘴角有意無意地抽動著,流著口水,用手擦了一把,卻將手指頭放到嘴里吮吸,旁邊的男子輕輕地打打他的手,他愧疚般地縮回手指頭,嘿嘿地干笑著。
“蘇老師,蘇老師,”對面的男孩子突然叫起來。
老師?我睜開眼,看見對面的男子親切地瞅著孩子,等待他說出后面的話。我忽然明白在陌生男子的身上為何會散發(fā)出一種儒雅的氣質(zhì),也許他是鄉(xiāng)村學校的老師,半耕半讀,融合了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的特征。
“蘇老師,蘇老師,”男孩子仍然不厭其煩地叫著,就是不肯說出后邊的話。蘇老師依然笑瞇瞇地瞅著他的臉龐,眼睛里全是愛戀和等待。
“小卡,你說說看,你想要什么?”蘇老師用手摸摸男孩子的頭發(fā),將他摟得更緊些。雖然車上人很多,但眾人的體溫仍無法將這么寒冷的天氣變得溫暖如春。
男孩子叫“小卡”,我已經(jīng)確定他是智力上有障礙的孩子。蘇老師帶他到大醫(yī)院治病嗎?他的家長又在哪里?而且我知道,這種病治愈的概率幾乎為零。他們也許是特殊學校的師生,蘇老師是帶小卡外出游玩吧?或者,更美好的想法是,老師帶學生到省城參加一次慈善募捐活動……
正在猜想著,小卡終于羞澀地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蘇老師,抱抱,抱抱。”
這么大的孩子了,要老師抱抱,真的出乎人的意料啊。但蘇老師聽了,眼睛閃閃發(fā)亮,他臉上的皺紋舒展著,微微轉(zhuǎn)過身,雙手捧住孩子的腰,沉穩(wěn)有力地將他抱到自己的膝頭,小心翼翼地放平了兩腿,讓孩子感到舒服了,才又摟過孩子,使他親密無間地貼著自己的身體,彼此取暖的樣子。小卡頻繁地眨巴著眼睛,口水又流了出來。
“蘇老師,發(fā)卡,發(fā)卡,我要戴發(fā)卡?!焙⒆油蝗挥纸衅饋?。
我朝小卡盯著看的側(cè)對面望去,那里有一個戴著漂亮發(fā)卡的小姑娘,她看見小卡呆愣愣地瞅著她,早已過了陌生人之間相互打量的底線,一分鐘過去了,他還在“貪婪”地觀望著,小姑娘慌亂不已,轉(zhuǎn)過身,緊緊地壓到媽媽的肩頭上,再也不肯轉(zhuǎn)過面,而她的鑲著發(fā)光小東西的發(fā)卡依舊誘惑著這邊的男孩子。
蘇老師也無聲地笑了一下,他輕輕地拍了拍學生,有點逗他的樣子:“小卡戴發(fā)卡,會不會很好看呀?”
“好看,好看,我長大了,當蘇老師的花媳婦?!毙】ǔ橹亲诱f,眼窩里擠滿了皺紋,空洞洞的眼睛上閃過一道光亮。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周圍的空氣有了一些熱度,變得活潑起來。蘇老師稍微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小卡的屁股,讓他坐端正:“別瞎說,男孩子說這話,羞呀?!?/p>
“不,偏不,我長大了,就要當蘇老師的花媳婦?!毙】@得異常執(zhí)著,又顯得有些委屈,神情一下子松軟下來。我笑不出聲,心里愈發(fā)困惑:在他們之間,不是我所了解的那種師生關(guān)系,他們既像多年未見的好朋友,又像別后重逢的親人;蘇老師有意無意地寵著小卡,而小卡也須臾離不開蘇老師的樣子,坐在老師的膝頭,被老師毫無距離地摟抱在懷里,他簡直跟弱小的鳥雀一般,老師則簡直跟鳥媽媽一般。蘇老師大概認為小卡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只有將他放在溫暖安全的“鳥巢”里才覺得放心。
我緊縮著的心松散著,列車窗外突然一片光明,我們開始駛進一座城市,對面的小卡也喜悅地尖叫著,臉上泛起了一團紅暈。
小卡對蘇老師說,自己的肚子餓了,想吃蘋果。蘇老師變魔術(shù)般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鮮紅的蘋果,先抱孩子下來,然后對我說:“先生,幫我看著孩子,我去洗一洗(蘋果)。謝謝!”
等蘇老師離開后,我問小卡:“你為什么非要當蘇老師的花媳婦呢?”
小卡見陌生人跟他說話,竟顯得十分高興。他朝我努努嘴,雙手摟著肩膀,很夸張地瞪著眼睛回答:“蘇老師,沒有花媳婦。他沒錢,沒人要他。他的錢給我們,我們沒錢。我長大了,就當蘇老師的花媳婦,一分錢不要。你說好不好?”
我原本想逗小卡玩兒,沒想到得到這樣的答案。我回答小卡說:“好啊好啊。”話一出口,我又覺得有些不妥。我看看身旁的旅客,他們也笑瞇瞇地瞅著孩子,眼神溫柔而悲憫。
蘇老師很快回來了,他將閃著光澤的紅蘋果遞給孩子,再次將他抱到自己的膝頭上?!斑青?、咔嚓”,孩子將蘋果咬得脆響,一副十分享受的樣子。
我看了蘇老師一眼,他兩鬢斑白,眼神有力,卻布滿血絲,頭發(fā)很亂,然而始終沒有像給小卡梳理頭發(fā)那樣為自己順順頭發(fā),他嘴唇干裂,臉上的皮膚也像失去很多水分,干碴碴的樣子。小卡咬到第三口,才想起應(yīng)該讓老師吃一口。蘇老師假裝狠狠地咬上一大口,其實吃到嘴里的僅僅是一塊蘋果皮。
“蘇老師,你帶學生出來參加活動嗎?”我主動問蘇老師。我忽然涌起跟他談一談的欲望,心中的困惑一直折磨著我。
蘇老師先笑了一下,然后回答:“不是,我?guī)丶摇!?/p>
“回家?他家長呢?”
蘇老師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講述他們的故事,他的口才不是很好,但足以讓我聽得清楚和明白。
原來,蘇老師果真是半耕半讀的山村教師,小卡10歲時在他的班級念書,沒有老師肯接受這樣的孩子,他接受了。學年快結(jié)束時,小卡竟失蹤了。這樣的孩子,無法界定是老師的責任,還是家長的責任。連家長也說:“找找看吧,如果真的找不到,這事情就算到頭了,不找學校算賬?!彼麉s對小卡的父母說:“小卡是在我的班級丟失的,我要負責到底,這么一個大活人,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就不見了?!?/p>
家長放棄希望后,蘇老師仍然堅持不懈地尋找小卡。在3年時間里,逢休息日,他就騎著自行車去尋找;寒暑假里,他帶著干糧出去找;他還計劃著,再過幾年,自己退休后,就可以“專職專業(yè)”去尋找學生小卡。
前幾天,蘇老師來到距離老家200多里的一個小山村尋找小卡。一位大叔看過小卡的照片,馬上堅信不疑地告訴他一個天大的喜訊:他到閨女家看望外孫子,在那里見過小卡,他大概是流浪到那里,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臟得不像個樣子。好心人家給他饅頭吃,頑劣的孩子卻追打著他,朝他吐唾沫、丟石塊,罵他“小瘋子”“神經(jīng)病”。大叔叮囑蘇老師說:“快去吧,孩子快垮了!”蘇老師驚喜萬分,接著又號啕大哭起來。
大叔寫了閨女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交給蘇老師,并告訴他,他們距離閨女那兒又有200多里,如果趕時間,最近的一班是夜間的火車,這車也比較省錢。蘇老師卻攔了一輛貨車,將自行車放上去,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錢,司機才答應(yīng)拉他一程?;氐郊依?他借了充足的錢,去叫小卡的父母一起去接孩子,可是他們連鎮(zhèn)里也沒有去過,又沒錢,還埋怨說:“這種事情多沒把握啊,還是你一個人先去吧。”
蘇老師自己找去了。大叔的閨女善良而熱情,幫他找回小卡,還將自家孩子的衣褲送給小卡穿,又讓他洗了臉和腳,小卡看起來很干凈,終于和其他的小孩子沒什么分別了。在大叔的閨女家吃過晚飯后,他們連連道謝,然后坐上了回家的夜間列車。
世上還是好人多啊!蘇老師最后感慨說。小卡的蘋果早已經(jīng)吃沒了,他靠著老師,昏昏欲睡,口水流了出來,蘇老師急忙用手去擦。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竟有些濕潤。我看看周圍的旅客,打瞌睡的早已清醒不少,聽音樂的拔了耳塞,瞅著這邊,顯得有些激動,有幾個做媽媽的甚至淚眼滂沱了。幸好一夜無眠,否則真的要錯過一個塵世好人。有人說,好人是世界的魂,一定是這樣。
我動了動身子,感到暖和了些,擁擠的空間也好像舒展了不少?;疖嚶赝O?小站的燈光照得車廂里的面孔清晰可見。周圍一陣騷動,一小部分旅客提著行李準備下車。
蘇老師抱起睡熟的小卡,朝大家溫和地笑了笑,然后有些搖搖晃晃地朝著出口走去,10多歲的大孩子,抱起來并不那么容易。
蘇老師他們走到那個戴著漂亮發(fā)卡的小姑娘身邊,小姑娘忽然站起來,取下頭上的發(fā)卡,遞給蘇老師,眼里含著熱淚說:“老師,這個發(fā)卡,給他啦!”
(龔細鷹摘自《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