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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底能做些什么

2009-09-30 07:16王懷宇
山花 2009年18期
關(guān)鍵詞:二叔主任醫(yī)師大哥

1

臨近中午,大哥從他們報社打來電話告訴我:“我們的二叔從鄉(xiāng)下來了。”

“二叔已經(jīng)到了?在你那兒呢?”我問。

“是爸剛才給我打電話來了,爸說二叔乘坐的那趟火車今天下午四點半左右就能到?!贝蟾绱?。

“二叔來了?二叔真的來了?”我很驚訝。我和大哥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一晃快十年了,鄉(xiāng)下親戚基本上都來過一兩次了,唯獨二叔沒來過。因為二叔是那種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他一向認為進城就是要來麻煩別人,他一直不來與他的這種認識有直接關(guān)系。他在鄉(xiāng)下也是,從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墒?,我們的二叔今天怎么又突然來了呢?

“二叔這次是一個人來的嗎?他是來辦事,還是……”我問大哥。

“爸來電話時我正巧沒在屋,是我的一個同事轉(zhuǎn)告給我的,好像是來看病吧?”大哥在電話那頭不很清晰地說。

“那咱得去火車站接站呀?!蔽矣X得下午又多了一件必須辦的事。

“這事兒可怎么辦呢?我正在排著明天的報版,下午恐怕脫不開身。我看這樣吧,實在不行,就得你去車站接二叔了。你家里不方便的話,你就把二叔直接領(lǐng)到我家去也行。我今天就算晚也晚不到哪去。你大嫂下班差不多能準時回家。實在沒辦法,就得這樣了,我撂了,啊?!贝蟾珉娫捓锿χ钡臉幼樱f完他就匆匆地掛了電話。

我接大哥的電話時手里也正拿著我們雜志社當(dāng)期第一校的校樣,說好了的,印刷廠的工人明天一早就來拿。二十幾萬字的稿子,這才是第一校,錯別字多得像牛毛。本來我就覺得時間相當(dāng)緊迫,這下就更要命了。我本指望讓大哥去接二叔呢,可大哥卻先我一步把接二叔的任務(wù)交給了我。

外來人在城市里想成就點兒事業(yè)本來就不容易,城市生活節(jié)奏快,人人都挺忙。人們早已經(jīng)不習(xí)慣于陌生人(哪怕是親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了。雖然我也不太喜歡鄉(xiāng)下來人,但我和大哥還是不太一樣的。我覺得大哥有事也好,沒事也罷,他多半還是推拖。在很多事上我都明顯能夠感覺得到。大哥確實有點兒害怕鄉(xiāng)下人來,時間一長,竟養(yǎng)成了“能拖就拖,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的怪毛病。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有時也挺同情大哥的。說句心里話,又何嘗是大哥一個人害怕鄉(xiāng)下來人呢?和他處境相類似的人們,比如我的一些家住外地的同事們,情況也都大體上差不多。坦誠地說,連我自己有時也是很畏懼鄉(xiāng)下來的親人們。他們大老遠地投奔咱們來了,咱們就得無條件地全方位接待??墒窃蹅兊慕哟竭h遠達不到他們坐在鄉(xiāng)下火炕上想象的那個標準(我一直鬧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窗堰M城的我們想象得那么好,其實,我們時刻都有一種活不起的感覺呢)。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騰得夠戧,人家還不太滿意……

記得有一年,那時我家還住在縣城,一個曾經(jīng)對我祖上有過恩情的農(nóng)村親戚相中了縣農(nóng)機局新到的一種手扶拖拉機。手上沒錢,但聽說農(nóng)機局的劉副局長是我爸的高中同學(xué),就親自登門找到了我爸。他不知道我爸是萬事不求人的,為了償還親戚多年前的人情,我爸竟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幫忙。當(dāng)天下午,我爸就有生以來第一次低三下四地去了,去找他從來沒看得起的那個高中同學(xué)。農(nóng)村親戚挎著一筐雞蛋非要同去不可,在同學(xué)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讓一向極度自尊的我爸很是痛苦。因為高中時我爸是班長,那個同學(xué)是最差生,一直很對立。仍然沒什么水平的高中同學(xué)一臉嚴肅、一嘴官腔,好說歹說最后總算給了我爸一個不小的面子,答應(yīng)賒給那個親戚,秋收后馬上還錢。又是簽字又是畫押的,整個過程中,劉副局長家的大狼狗一直在叫,多少年以后,我爸能淡化高中同學(xué)的羞辱,但無法淡化來自那只大狼狗的羞辱。更讓人心酸的是,幾年后我爸回老家探親,偶然遇上了那個親戚的老婆,她不僅沒表示謝意,反倒說:“那臺手扶拖拉機當(dāng)年買貴了,過半年就降價了,買得不合適了。唉,你這只會念大書的人做買賣還是不行啊?!闭f完她還不見外地大笑起來,還笑得很寬容。

還有一次,農(nóng)村的一個親戚的孩子參加高考,分數(shù)不太高,在可上可下之間,親戚就讓已在省城的我和大哥幫忙找人。親戚說,市場經(jīng)濟,他都明白,辦事都得請客花錢什么的,這些都沒問題。他讓我們先墊上,必要時他馬上帶現(xiàn)錢來。剛剛走出大學(xué)校門的我和大哥怎么會有左右另一個人上大學(xué)的能力呢?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可憐巴巴的農(nóng)村親戚能考上大學(xué)不容易啊。我和大哥就找到一些老師和同學(xué),通過人托人,人再托人,最后總算求爺爺拜奶奶地把事給辦成了。不算欠下的人情,光現(xiàn)金就花了我和大哥3000多元。不久,那個親戚感恩戴德地來省城了,我和大哥跑前跑后又接待他好幾天,臨走時親戚自以為很大度地甩給我和大哥1000元人民幣,說,你們哥倆費心了,高興,多給你們拿點兒,就不另外再給孩子們買東西了,剩下的錢就隨便給孩子們買點兒啥吧。當(dāng)時一個月只有二三百元收入的我們有種被噎住的感覺。后來我們終于理解了,就當(dāng)我們救助了一個窮困大學(xué)生吧,盡管我們自己尚未脫貧。同時,這件事的發(fā)生也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于城市里的我們和鄉(xiāng)村的窮苦農(nóng)民來說,對“請客”和“花錢”的理解,絕對是天上人間兩種不同的概念。

想到這里,我又覺得很對不住就要到來的二叔。二叔和那些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下親人還是不太一樣的。我說過,二叔是那種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如今他終于要來“麻煩”我們了,肯定是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再說,二叔除了是我們的二叔之外,他還救過我和大哥的命呢。我二叔可和那些一般的鄉(xiāng)下親人不一樣,和人們印象中一般的鄉(xiāng)下人也不一樣。我們的二叔英俊灑脫,沉著,整潔。救我和大哥命那年,三十幾歲的二叔正在當(dāng)著生產(chǎn)隊的隊長??梢哉f,那時的二叔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最有意思的時候。那時候,二叔也是有兩個兒子的人了。在我少年的記憶中,我二叔總是喜滋滋地跟人們說,他有兩個可愛的大兒子,還有兩個可愛的大侄子,希望他們將來都能有出息……

我上一次見二叔還是在14年以前。記得那時高考剛剛結(jié)束,我們的爸爸遠遠比現(xiàn)在年輕,也比現(xiàn)在脾氣大。一天,他終于有了一份難得的好心情,決定帶我和大哥回闊別己久的嫩江邊兒上——我的祖母家——走一趟。

祖母家東北壕外那綠色飄帶式的嫩江是我們童年最美麗的記憶,多少年來它一直對我們有種莫名其妙的誘惑。十幾年之后,我們魂牽夢縈的嫩江水還如當(dāng)初那樣碧綠嗎?嫩江邊幾上還有當(dāng)初那么多小魚和小蝦嗎?兒時的那幫小朋友們都在干什么呢?我們一直惦記著回故鄉(xiāng)去看一看。

在去江邊兒之前,我們的爸爸和我們說好了,“到那里只許釣魚,不許下水。”

我和大哥答應(yīng)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下水?!?/p>

可是,那天實在太熱了,不諳水性的我和大哥怎么下的水我們事后都不曾回憶起來,我們只是萬分驚恐地記著那天我們手挽著手,被湍急的江水裹挾著一步步滑向江中……

當(dāng)時,我們親愛的爸爸好像正在江的對岸割著蘆葦什么的,他一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水中掙扎,就拎著鐮刀跑了過來。然而,我們的爸爸同樣不會水,他在江岸上急得團團轉(zhuǎn),先是揮舞著鐮刀,怒火中燒地命令我們?nèi)绾?/p>

如何……無濟于事之后,我們的爸爸就開始了更無濟于事地捶胸頓足,呼天喊地,最后是聲嘶力竭……我至今認為那天的我爸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絕望的男人。

眼瞅著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后邊事情的發(fā)生,讓信奉唯物主義的我不得不確信:骨肉親人間肯定有心靈感應(yīng)。關(guān)鍵時刻,負責(zé)給生產(chǎn)隊護青的二叔騎著一匹紅色大馬遙遠而意外地奔來了。

二叔沒有來得及下馬,而是和馬一起直接躍向了洶涌的江水……

江水湍急,二叔冒著生命危險把我和大哥一個一個從旋渦里拉出來,然后再奮力拖到岸上去。最后,精疲力竭的二叔自己反倒險些被永遠地留在旋渦里,救二叔的是那匹通人性的紅色大馬。

事后,一向講究禮節(jié)的二叔破天荒地給了他的大哥——我們的爸爸——一記十分響亮的耳光。

幾天后,也就是我接到來自省城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二叔在不怎么富裕的小村奢侈了一回。二叔借錢買了十掛被村人稱做“十響一咕咚”的鞭炮放開了,二叔激動得淚流滿面,說:“老王家又出息個大學(xué)生?!边€說:“我侄兒福大命大造化大,將來肯定能有大出息?!倍迥求@心動魄的十掛鞭炮響徹村莊,經(jīng)久不息……

整個中午,我都深深地沉浸在那段難忘的往事之中……我總是試圖想象那屬于二叔的情景:在那遙遠的北方鄉(xiāng)村,晚歸的鄉(xiāng)路上英俊的二叔騎著他的紅色駿馬鏜起一路塵土……那時的二叔肯定比我后來看到的美國西部牛仔還要彪悍,二叔騎著的那匹紅色大馬凝聚了我對馬的一切美好想象……

我沒時間和同事們出去吃飯,就買了一份盒飯,一邊吃一邊看著校樣,一邊還誓言一樣跟自己說:“千萬千萬不能忙忘了,今天再忙也得擠出時間去接二叔?!?/p>

整個中午和大半個下午,我過得相當(dāng)忙亂。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沒能把15萬字的校樣看完。

眼看就要到4點鐘了,坐小公共汽車從我單位到火車站至少也得20分鐘。我匆匆地把校樣裝進包里,剩下的就得晚上回家再看了。

出門前,我給遠在市郊工作的妻子楊杏掛了個電話,我告訴她說:“我的二叔從鄉(xiāng)下來了,我得去接他,可能得晚回去一會兒,你去接女兒吧。”我怕她有什么想法,還特意強調(diào):“就是曾經(jīng)救過我和大哥命的那個二叔來了。”

“我今天下午得值班,五點鐘之前走不了。不行你就讓大哥去接一回吧?!睏钚釉陔娫捓锖苤钡臉幼印?/p>

我說:“大哥今天也有事脫不開身,都說好了,我今天必須得去火車站接二叔。女兒只能由你去接了,晚就晚點吧,你好好和幼兒園的阿姨解釋一下?!?/p>

楊杏好像不太高興,說:“大哥咋總那么忙呢?掄大襟也該掄到他了。他家離火車站才幾步遠?再說,他家房子也比咱們的寬綽……”

“大哥確實是工作忙脫不開,你別小肚雞腸的!”就像楊杏傷害了我對二叔的感情,我突然不耐煩地在電話里訓(xùn)斥了楊杏,然后就力量不小地撂了電話。

2

我緊趕慢趕,總算準時趕到了火車站。

這時,候車室的廣播里正說我二叔坐的那趟列車大約晚點40分鐘。我長舒一口氣,也好,總比來晚了強啊。我就靠在出站口旁邊的鐵欄桿上,把沒看完的校樣拿了出來。

我一邊看一邊想著如何安排二叔的住宿問題:就算大哥家離這兒近也別去了,他家雖是一室一廳(我家是兩室一廚兩家住),但也不是很寬綽。再加上大嫂這段時間正教小侄子彈鋼琴,鋼琴放在廳里了,二叔要去住的話,鋼琴還得搬來搬去的,也不方便。干脆,還是讓二叔到我那兒打地鋪對付幾宿吧。二叔又不是外人,還是那種從不在乎吃苦的人。七月份的天氣,在地板上睡上幾宿又算得了什么?不行的話,就讓我和楊杏、女兒睡在地板上,讓二叔睡在床上……

5點10分了,出站口處的人不斷多起來,我收起校樣,往出口處湊了湊。從下車的人中打聽到,二叔所乘的第某某某次列車還是沒有進站。

我就又退回來,和剛才一樣靠在鐵欄桿上,這樣可以同時關(guān)照幾個出口。我一邊掃視著每個從出站口出來的人一邊想:二叔得了啥病呢?二叔一向吃苦耐勞,這些年,我們老家那一帶的農(nóng)村許多旱田都已改成了水田。據(jù)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們說,我二叔和年輕時一樣,可能干了。說他開推土機平墾稻田,為了搶工時,曾創(chuàng)造過兩天三宿連續(xù)作戰(zhàn)的紀錄呢。二叔的胃一直不太好,肯定是胃什么的出了毛病……

又過了十幾分鐘,那列火車終于進站了。這回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開始一個個仔細打量從出站口涌出的旅客,審視那一張張因長途旅行而僬悴不堪的面孔。我和二叔有十四五年沒見面了,二叔一定老了吧?他是不是都變了樣兒了呀?

人都出得差不多了,可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我的二叔呢?是二叔沒上車嗎?還是……我有些急了,突然有了一種望眼欲穿的感覺。

不再有旅客從出站口出來了,出站口和車站里面的地下通道之間的那塊廣場上也不再有一個旅客了,我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二叔。

就在我猶豫是否到站前廣場搜尋一下,最后向車站里望一眼時,地下通道突然緩慢地并排走出三個人來,兩個年輕人攙扶著一位長者。我認不出那位長者,也認不出那兩個年輕人。但我的目光卻被他們牢牢地吸引住了。難道那位長者就是我的二叔?那兩個年輕人就是我二叔的兩個兒子——我的大弟和小弟?

最后,直覺告訴我:我今天要接的應(yīng)該是他們。

這時,他們像剛剛看到我,似乎都認出了我,沖我招著手,腳步也比先前快了一些。

肯定就是他們了。我迎上去,一個個親熱地握著他們的手,我一時像不會說話了,說得竟和平時很多人見面時乏味的套話一樣:“多長時間沒看著你們了,都快認不出來了。你們挺好的,家里都挺好的?”

“挺好的,都挺好的?!倍搴芷D難地微笑時,我終于捕捉到了他十幾年前的影子。

小弟模樣雖然變化很大,但還是和小時候那樣愛說話:“二哥,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咋還那么年輕呢?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城里人可真經(jīng)老呀,看你小弟,都快成小老頭了?!毙〉艿脑捳f得極其親切,一下就拉近了時間造成的距離。

“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認出二哥來。”不太愛說話的大弟也說。

“二侄子呀,你也挺好的?二叔到底還是來麻煩你了。”二叔聲音極低地說。

“二叔你這話說哪兒去了?到你侄兒這兒還有啥客氣的。您老就放心吧,不論如何,我們都會竭盡全力為您把病治好的,您不是有兩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侄子在省城工作嘛??磦€病多大個事兒?!蔽矣H熱地握住二叔的手,說得輕松而愉快。

二叔眼中好像閃著淚花,“唉,人老了,不中用啦。你們都挺忙的,我這又來給你們添亂?!倍逭f完想忍住咳嗽,可他沒能忍住。

二叔咳嗽時,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分別把他們讓進去。我讓二叔坐在前邊,我和大弟、小弟坐在了后邊。

出租車開起來后,大弟扒在我的耳邊說:“二哥,我得先告訴你,鄉(xiāng)醫(yī)院說我爸是肺結(jié)核,縣醫(yī)院化驗說是肺癌?,F(xiàn)在就得看省里的醫(yī)院怎么確診了,眼下我們跟我爸說的就是肺結(jié)核。”

“我二叔得的不是胃病啊?”我想說,但沒說出來。我覺得腦袋一陣轟鳴。

“二哥,咱們家離這兒挺遠吧?”這時,會說話的小弟問。

我好像是突然間改變主意的。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決定不把他們帶到我家里去了。我顯得有些忙亂地說:“挺遠,正經(jīng)挺遠呢,我家離這里可遠著呢。咱們還是先找個住的地方吧?!蔽疫@時感到了他們的不自然。

“二叔,我家地方太小,我大哥那也不怎么寬綽,城里不比鄉(xiāng)下,我們還是創(chuàng)業(yè)階段,都沒混上大房子呢,一家就那么十幾平方米的地兒,沒辦法,咱們就得住旅店了。”我邊解釋邊讓司機往省醫(yī)院的方向開。因為我無法把患有肺結(jié)核病的二叔帶回家去(我不愿意懷疑二叔得的是肺癌),我那九平方米的小屋還生活著我八個月的女兒呢,我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女兒著想啊。真的,我真的一點兒這方面的心理準備也沒有,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二叔得的是這類病。

“行,咱們就住店,住店吧?!倍逡蚕駴]啥心理準備,但又必須得表個態(tài)一樣地對我說。

“二哥,那今天看不成病了吧?”小弟有些急切地問。

“看不成了,都5點40多了,醫(yī)院早下班了?!蔽覠o可奈何地說。

“那得多住一天了。”小弟失望地說。

我們在省醫(yī)院招待所下了車。住旅店是要身份證的,可他們?nèi)齻€人只有二叔帶了身份證(顯然他們在來之前并沒有做住店的準備)。所以我在為他們辦理住店手續(xù)時遇到了麻煩,服務(wù)員只肯給有身份證的二叔辦理住宿登記手續(xù)。

兩個弟弟怎么辦呢?“同志,他們是一起的,他們是父子關(guān)系,兩個兒子是來照顧生病的爸爸,小姐,求您幫忙了……”我說了老半天好話,服務(wù)員才很給面子地回了一句:“除非那兩個人有派出所出的證明?!?/p>

我問:“哪個派出所?”此時,我同樣不想把兩個弟弟或其中的一個弟弟帶回家里去,我覺得他們身上也布滿了那種肺結(jié)核病菌似的,我寧愿為他們出住宿費。

不知為什么,那個服務(wù)員似乎并不歡迎招待所來更多的顧客,這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已相當(dāng)少見。她過了半天才說:“紅星派出所唄?!?/p>

“就是人民廣場那個?”我馬上意識到我問得相當(dāng)蠢,但已經(jīng)問了。

“市里一共有幾個紅星派出所?你這人咋這么磨嘰呢?!迸?wù)員不耐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出乎我的預(yù)料。

我單位的單身戶口就落在紅星派出所,三年前我住單身宿舍時認識紅星派出所一個姓孫的戶籍員,不知他還在不在了。我就叫了出租車直奔紅星派出所。

謝天謝地,姓孫的戶籍員仍然在!我就把剛買的一盒紅塔山扔給了他,說了要開證明的意思。

“都是哥們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還客氣拿煙干啥?!毙諏O的戶籍員拍了我一下。

如果沒有認識的人,這種事按理說應(yīng)該很難辦。可事情的進展順利得幾乎令我難以相信,我很快就開回了紅星派出所的治安證明。

我一回來,小弟就滿臉敬佩地笑著說:“我二哥可真沒白在城里混這么多年,這么一會兒,派出所的證明說開就開來了,真、真行啊!”

從小弟的表情上看,他無疑是在說他的二哥“神通廣大”,也許他沒想起或不會說這個詞語。

小弟充滿敬佩的表情使我一度很緊張,實際上,我相當(dāng)了解我自己,我遠遠沒有小弟想象的那樣有能力。我很認真地解釋說:“碰巧有個我認識的人在紅星派出所當(dāng)戶籍員?!闭f完,我僵硬地笑了笑。

“二哥,其實我們兩個好說,只要你二叔能住下就行了。你何必又去跑了一趟,太麻煩你了?!贝蟮芸粗〉苷f。

“這兒的住宿費是最便宜的了,二哥沒本事,還沒混上寬綽房子呢,真沒法讓你們到家里去住?!蔽彝鴥蓚€弟弟歉意地說。

把他們安排妥當(dāng)之后,我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給二叔和兩個弟弟接風(fēng)。

吃飯過程中,我用飯店的電話給大哥家掛了個電話,是大嫂接的,問大哥還沒回來。我就把二叔住的房間號告訴了大嫂,讓她轉(zhuǎn)告大哥。

回來后,我又向二叔解釋了一遍大哥沒來的原因。

二叔就說:“你們正是好時候,能不忙嗎?二叔不挑這個理,二叔能怪你們嗎?要怪就怪二叔得病了,真是沒用了……”

“二叔,哪能這么說呢,誰還能總不生病呢?”我說。

吃完飯已是8點多鐘,回招待所陪二叔嘮了一會兒家常。這時,我的呼機響了,是楊杏傳我。

“是不是誰找你有事呀?快忙去吧,可別誤了正事。”二叔很為我著急的樣子。

“沒事,都下班了有啥事?!辈恢獮槭裁?,我很想回家?guī)蜅钚诱疹櫯畠海植蝗绦钠蚕露搴蛢蓚€弟弟。

不知又坐了多久,呼機又響時我終于坐不住了。我說:“二叔,我真得回去了,孩子小,你侄媳一個人還真不行。明天我?guī)齻兡飩z來看你。”

二叔極難為情地掙扎著坐起來,“哎呀,我這記性,是不中用了。我怎么都忘了呢?二侄子你趕快回去吧,孩子還小,你媳婦上一天班兒也夠累的,興許晚飯還沒吃到嘴里去呢,快回,快回去吧,我就怕來了麻煩你們,這不正整的。對了,沒啥給你們拿的,臨來你二嬸給炒點兒瓜子兒……”二叔一邊把一布袋瓜子拿給我一邊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說:“大老遠的,還拿這個干啥?!?/p>

二叔一邊咳嗽一邊說:“沒、沒啥拿的,那么、那么個意思吧??汕f別嫌棄?!?/p>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早上再來?!蔽艺f著就往門外走。

大弟和小弟送我到樓梯口,我讓他們留步,大弟非要堅持出來再送送我。

路上,我又問了大弟家里目前的一些情況和打算,大弟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說。問到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說:“……這些話我真不該說,我和小弟現(xiàn)在都很困難,也不怕二哥笑話,農(nóng)民掙點錢太難了。我爸要是得個肺結(jié)核,我和小弟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得想辦法治,要真是得上了肺癌……真不是當(dāng)兒子的不孝順,我們也就、也就只能等著他老人家死了。”

我聽得很震驚,也很難受。想來想去我也沒有辦法。我說:“是啊,實際上我們當(dāng)侄子的也幫不上什么太大的忙兒。在別人看來,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能留在省城各方面都不錯了。實際上我們又有什么,也不過是工薪階層啊。不過大弟,你也別著急上火,先確診,完了再說。你畢竟還有兩個哥哥在省城?!?/p>

大弟似乎還想說點什么,但他沒有說。

3

我回到家時,楊杏的晚飯果然還沒有吃上,八個月的女兒正在哇哇哭鬧。

還沒等我換完拖鞋,楊杏就劈頭蓋臉地問:“孩子都快餓死了,讓你買的奶粉買哪去了?”

我只覺得腦袋“嗡”地一下,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忘了呢?

女兒生下來身體就弱,加上楊杏的奶水不足,一直離不開奶粉。說起來也怪,一般的奶粉她還吃不消,小家伙吃慣了大批發(fā)市場上才有,的那種特殊味的“嬰兒奶粉”??墒沁@個時候了,大批發(fā)市場也早關(guān)門了。再說,預(yù)計買十袋奶粉那二百塊錢,從下午到晚上我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

楊杏沒像我預(yù)想的那樣問問我二叔的情況,這很意外。我雖然不很痛快,但還是很自覺地到樓下的食雜店買來了一袋普通奶粉。

我很被動地把奶粉袋剪開,熟練地用小勺取一些奶粉放到杯里,又把開水倒成溫水,再將調(diào)勻的溫奶小心翼翼地倒進奶瓶中……

“你們家總來人,我算倒老霉了?!逼抟贿呌浦呀?jīng)

睡著了的女兒一邊說。

我想說,我們家就這樣,愿過不過!但我還是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是我愿意讓他們來呀?”我看了看可憐的女兒,強壓住心頭之火,沒有發(fā)作。

女兒一小會兒就醒一次,“啊啊”叫著,小嘴直吮被角,顯然是餓的??蓷钚影蜒b有普通奶粉的奶瓶子放到她嘴里時,她只是狠狠地吮幾口又馬上吐出來,憤怒地“啊啊”叫……

屋子小,又不太通風(fēng)??粗鴹钚颖缓?jié)裢噶说暮蟊常矣钟X得很對不住她。自從有了女兒,她起早貪黑,白天上班,晚上回來還要帶孩子。早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女大學(xué)生,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有些嬌氣的獨生女了。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目前的處境就是這樣。也許我們應(yīng)該滿足才是,在很多人眼里,這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有多少年輕人連這樣的小房子還沒有呢。

我不知動了哪根惻隱神經(jīng),親自動手給一直不太高興的楊杏做了一碗熱湯面,還打上了兩個荷包蛋。

楊杏畢竟有文化、有修養(yǎng),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吃了面也就好人一個了。還很熱心腸地打聽:“二叔住哪了?咋不回家來住呢?”她的問話反倒顯得我對自己的親人不夠熱情了。

我說:“擔(dān)心二叔得的是肺結(jié)核,怕傳染,就不好讓他們來家里住。”

“肺結(jié)核?那可得抓緊治呀!”楊杏顯得有些急。

“再抓緊也得等明天醫(yī)院大夫上班呀?!边@時我感到我和楊杏真的還是一家人。

接著,我和楊杏又像一家人一樣嘮了一些關(guān)于二叔和兩個弟弟的事……

后來,楊杏還幫我看了下午沒看完的校樣。她戴上眼鏡,很認真的樣子,竟比我看得快,我們一直看到后半夜兩點多才看完。

大哥很晚才給我來個電話,說:“回來得太晚了,明天一早去看二叔吧?!?/p>

大哥的電話把女兒吵醒了。女兒再也不肯睡,一直鬧到天亮……

4

我和大哥都是到單位點了個卯就來到二叔的住處的。

看病遠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我在這座城市生活十多年了,雖說享受著國家給的公費醫(yī)療,可真就沒怎么到醫(yī)院來過,更談不上住院了。有個頭痛腦熱的小病,更多的是到附近的藥店買點兒藥,真就沒來過幾回醫(yī)院。我替二叔排了半上午的長隊之后,才有些真正認識了醫(yī)院。中國人確實太多,生病的人也太多。

一上午眼看就要過去了,我仍在排隊。在看病這個問題上,我們還沒有任何進展。我和大哥還要上班,這樣下去讓人有些承受不了。說實話,我心里急一陣火一陣的,又不能讓二叔和兩個弟弟看出來。中午休息,我們的午飯吃得沒滋沒味。

后來的事情還多虧了大哥。下午,大哥通過他的一個同學(xué),費了很大勁走成了后門兒。那個同學(xué)的什么人是第二天的班,讓我們回去等著,明天一早再來。

就這樣,我們總算于二叔到來的第三天上午給他做上了CT檢查。

我們又等了24小時(也就是二叔到來的第四天),我們終于等到了那個可怕的會診結(jié)果——肺癌晚期。

這個結(jié)果既在預(yù)料之中又在預(yù)料之外。我們面面相覷了一陣之后還是很快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但一時誰也沒了主意。是不是得治呀?怎么治?兩個弟弟也沒有了主意。

醫(yī)院的意思是,患者才51歲,雖然癌細胞已經(jīng)開始擴散,但不忍心放棄對患者的治療,建議家屬住院化療觀察一段時間。

那位姓張的主任醫(yī)師一遍遍責(zé)問我那位老實的大弟:“你為什么不早點把病人帶來?在癌細胞擴散前做手術(shù)至少能維持五年。當(dāng)兒子的舍不得花錢給老爹看病,是不是?農(nóng)村這路事兒最多,一個老爹能養(yǎng)活一大炕兒子,一大炕兒子最后不管一個老爹?!?/p>

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嘴挺黑,說得大弟淚眼汪汪的。使本來按原計劃不打算繼續(xù)治療的大弟迅速有了另一種決定——“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住院治療?!?/p>

20世紀90年代醫(yī)院的治療程序是:先打針吃藥控制住癌細胞的進一步擴散,然后視具體情況實施化療、放療。我不太了解那些具體的治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醫(yī)院對癌癥的醫(yī)治恐怖而痛苦、漫長而昂貴。幾年前我單位有位公費醫(yī)療的癌癥患者治到最后弄得皮包骨頭苦不堪言不說,也基本折騰個傾家蕩產(chǎn)。那還是公費呢。

但我們還得瞞著二叔,就很認真地對他說:“這回確診了,是肺結(jié)核,這病好治。”

二叔微笑著,看不出來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辦完了住院手續(xù),把二叔安置在病房后已是10點鐘。

大哥說:“單位脫不開,不行下午再過來吧?!本痛掖颐γΦ刈吡?。

我給單位打了個電話,還好,我的那份校對工作已經(jīng)讓一個要好的同志代勞了。我就和大弟、小弟來到住院部樓下的花壇邊坐下來。因為要想知道二叔的真實病情,必須得避開二叔。

“我二叔這病是什么時候得的?”我問兩個弟弟。

“你二叔你還不知道?干活不要命,有病不吃藥。三個月前大伙兒就勸他上縣里瞧瞧,可他說啥也不去,還說一把老骨頭了,沒那么金貴,還是省點兒錢給就要出世的大孫子換糖球吃吧?!毙〉芸煅钥煺Z地說。

“那最后是什么時候我二叔又同意上醫(yī)院了呢?”我問。

“這才那么幾天兒的事兒呀,也就是兩個禮拜以前吧。”小弟答。

“才半個月?”我又問。

“可不是咋的?兩個禮拜前那天半夜,你二叔疼得直砸炕沿,實在挺不住了才同意我們套車拉他上鄉(xiāng)。鄉(xiāng)醫(yī)院說是肺結(jié)核,吃藥打針一個多禮拜也沒見效果。沒招兒了,就坐汽車上縣,縣醫(yī)院診斷是癌癥!當(dāng)時我們哥倆都傻眼啦!這可咋整啊!啊?咋整啊……后來我們就忽啦一下想起了大哥二哥在省城里,到省城去看看吧。”又是說話爽快的小弟搶先說。

又過了好半天,大弟說:“我爸原本不同意到省城來看病,他怕麻煩你和大哥。我也不想來,只是……”大弟有些語塞。

“別著急,我們會盡最大力量的?!币姶蟮苡杂种?,我說。話說完了,我又好像感覺到自己的底氣不是很足。

靜了一會兒,大弟聲音很低地說:“其實,縣里確診后我對我爸的病就已經(jīng)絕望了。我們是農(nóng)民,我們怎么有能力來治療癌癥這種病呢?那時我就想:爸,您只能等著慢慢死去了,您一輩子再要強再倔犟也沒有用了,誰讓您是農(nóng)民啊?誰讓您不爭氣的兒子同樣又是農(nóng)民啊?后來我又想,我爸沒來過省城,就帶我爸去省城走一趟吧。我壓根就沒敢想是來治病,只敢想是走一趟,順路再看看,萬一不是癌呢。可是,可是省城的醫(yī)院再一次宣布我爸得的是癌癥……這一點兒也沒出我的預(yù)料,一點兒也不意外??墒?,可是在那一刻以后,我漸漸地不敢再正視我爸那孤獨無助的眼神兒了。我從來沒見過我爸有這樣的眼神兒,二哥你也知道,我爸從來不愿求助別人的……但是他現(xiàn)在真的在求他的兒子呀!我爸瞅我的眼神兒和瞅別人的眼神兒不一樣,這一點我時刻都感覺得到,我是他的長子,他一定認為他的命就掌握在他的長子手里,可他可憐的長子什么也無法為他做呀!二哥,真的,如果我死能換來我爸活我都干。二哥,咱們說他得的是肺結(jié)核,你以為他相信了嗎?他只是沒有勇氣相信他是肺癌,他最了解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拿什么給他治癌癥呀?我爸的眼神兒只有我能看懂……”大弟聲音越來越低,可句句

讓我撕心裂肺一般。大弟一向老實厚道,我知道他說的話毫無水分。說話時,憨厚的大弟和會說話的二弟對我二叔的提法都是不一樣的:二弟總是“你二叔”,大弟則是“我爸”。

大弟沒有直接說他要我們幫他一把,但我似乎有這樣一種感覺:一雙顫抖的手一直在向我和大哥伸舉著,就像我常在上班的路上見到的那種無能為力的乞討人的手。我不知道心中是一種什么滋味,我真的能如我初見他們時說的那樣盡力去幫助他們嗎?做到什么程度才算“盡最大力量”呢?我好像正在回避著什么,雖然口頭上仍很真誠地說著:“別著急,咱們慢慢想辦法?!?/p>

“二哥,這幾天可把你和大哥折騰夠戧,都是當(dāng)?shù)艿艿臒o能。走,咱去食堂吃飯吧?!毙〉芤幌驒C智,這時他卻盡量表現(xiàn)出了一種輕松。

中午,我們把飯打到二叔的病房里。二叔說他不餓,沒吃幾口就放下了。一遍遍地跟我說:“二侄子,你和你哥都有一大攤子工作呢,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趕快忙去吧,千萬別把正事兒耽擱嘍。我這不已經(jīng)住上院了嗎,已經(jīng)把你們折騰夠戧了,下午快回去上班吧?!?/p>

我說:“單位下午沒啥大事,我再坐一會兒走?!?/p>

后來,我留意觀察了二叔,覺得大弟的話很準確。雖然大家都瞞著二叔,說他得的是肺結(jié)核,但從二叔間或流露的表情上看,他好像早已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二叔偶爾掛在面部的表情是那種知道自己生命有限的人所特有的表情,是絕對的對生存下去的渴望。尤其是在我按照他的意思要離開病房,和他告別那一瞬,我終于看懂了二叔那種近乎貪婪的目光,表象是一種大氣憨厚的拒絕,實質(zhì)卻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求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我的二叔也是懼怕死亡的,以前我一直錯誤地認為二叔冒死救我們很正常,因為二叔給我的印象生來就是那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當(dāng)年二叔冒死救我和大哥的時候,他自己不正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年齡嗎?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嗎?而那時他為了他的兩個侄子,卻能縱韁躍馬,義無反顧……

5

我覺得弟弟們隨時都有張嘴向我和大哥借錢的可能性,或者說我和大哥隨時都有把手里的錢借給弟弟們的可能性??傊覀円M我們最大的努力了。

如果我仍是單身一人,我會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救二叔,但我已經(jīng)是組成家庭的人了。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往外借錢(傾其所有)畢竟是一件大事。晚上回到家,我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做楊杏的工作。我鋪墊了好半天,最后終于鼓足了勇氣說:“二叔已經(jīng)確診了,真的是肺癌,晚期。醫(yī)院讓住院治療,我看咋也得花幾萬。關(guān)鍵時候,咱們還真得借給他們點兒錢用?!?/p>

沒想到楊杏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不高興,而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癌?得的真是癌呀?太可怕了,你咋不早點兒告訴我呢,我還以為是普通的肺結(jié)核呢?!?/p>

楊杏在確信并進一步了解了我說的事實之后,沉默片刻。然后,她滿懷深情而又不乏理性地說:“咱家現(xiàn)在確實有兩萬塊錢,如果這兩萬塊錢真能救了我們二叔的命,別說借,就是給,咱也得拿出來,行??墒?,如果要用這兩萬塊錢起到讓一個癌癥患者多活幾天的作用,我真的覺得有些不太值得,你說呢。其實,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清楚咱們這兩萬塊錢是怎么一塊錢一塊錢積攢的。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如果你覺得必須得拿,那你就拿,我也不能反對,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沒有個親人呢?!?/p>

楊杏并沒有說不同意,又說出這樣一番頗有見解的話,反倒讓我一時沒了主意,我似乎也有些覺得楊杏的話充滿了道理。醫(yī)生沒說能活多久,一年?半年?三個月?可也是,讓二叔受著罪多活一年半載的又能怎么樣呢?可是。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二叔得病了不給治,讓二叔等死,又不是那么回事啊……我哪能讓我親愛的二叔在我眼皮底下等著死呢?那我真的太不是人了。

過了一會兒,楊杏又說:“在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城市里,有兩萬塊錢實際上跟過去說的窮光蛋是一碼事,只是我們不忍心承認罷了。如果沒有這件事我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些,其實我們自己也是窮人,我們拿什么去奢望拯救別人呢?萬一我們自己或者我們自己的父母病倒了,我們又能怎么樣呢?”

我那堅強的挽救二叔的想法此時突然顯得不堪一擊了,是啊,我們有能力抵御災(zāi)難嗎?只是我們尚未攤上災(zāi)難而已。我們實際上還遠遠沒有拯救自己的能力,更何談去拯救別人呢?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只是出于習(xí)慣才選擇躺到床上去,其實我毫無困意。我一直在琢磨:二叔這病治還是不治……治吧,還真就沒錢;不治吧,那也說不過去呀。我真的太無奈了,我無奈至極。

(后來我偶然發(fā)現(xiàn)我頭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我想跟那個無奈的夜晚有關(guān)。當(dāng)然這是后來的事了。)

這天午夜時分,電話突然響起來。又是大哥打來的。

“二良呀,是這么個事兒,我剛從我的同事家回來,他老爹就是晚期肺癌,目前在腫瘤醫(yī)院化療昵。三個月,花進去十多萬了!人家哥兄弟幾個都是開公司的,有的是錢,任老爹剩下這幾天一寸光陰一寸金地過。我的意思是啥呢,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們實話實說……二叔跟人家老爹比不了,人家有好幾百萬,二叔哪有錢哪,二叔的兩個兒子也沒錢,最后沒招兒了不就得跟咱們借嗎?你說咱們借不借吧?兩個弟弟根本就不具備償還能力,咱們借給他們錢咱們怎么辦?再說咱們也沒啥錢啊。二良啊,哥不瞞你,哥手上確實有三萬塊錢,可年底我單位集資蓋房子,孩子還得上中學(xué),哥也是奔四十歲的人了,不能總住一室一廳吧?今天下午,我還打電話讓我同學(xué)問了他醫(yī)院那個哥們兒,我讓我同學(xué)套他點兒實話,問從現(xiàn)在開始給二叔用最好的藥,二叔還能維持多長時間。我同學(xué)那哥們兒開始不說,后來才說。你猜他是怎么說的?他說:‘唉,怎么說呢?跟哥們兒我得說點實話,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像你同學(xué)二叔這情況,頂多也就能再活半年,一個月兩個月也是他,治療價值不是很大。我當(dāng)時腦袋忽悠一下子,咱二叔這不完了嗎,他才50出頭啊!不能就這樣讓他等死吧?后來,我冷靜下來還是覺得沒辦法?;貋砗笪乙恢弊聊ィ褐危痪褪亲尣∪硕嗷钅敲磶滋靻?等人走了,讓子女們都背上沉重的債務(wù)。這到底值不值呢?難道說盲目地盡孝給二叔治病就人道嗎?”

“事是這么回事,可我們怎么也不能跟大弟和小弟說就這么著啦,救不了啦。二叔總是用那種無助的目光盯著大弟,大弟心里壓力相當(dāng)大,救吧,沒有錢;不救吧,所有的人尤其是二叔本人還都眼巴巴地盯著他,大弟想放棄也不容易呀!”也許是因為我剛才已經(jīng)和楊杏探討過類似的話題,所以我沒覺得大哥一直陪著小心的想法怎么缺乏人情味兒,還順著大哥的思路說了上面這樣的話。

大哥聽我這樣說,以后的話就更加坦誠。“我們怎么能直接去勸這種事呢?這事得讓醫(yī)生去做工作。我同學(xué)幫咱們分析了目前的形勢:關(guān)鍵就是設(shè)法讓大弟決定放棄治療。但是,大弟自己不能說不治了,這樣有不孝之嫌:當(dāng)侄子的就更不能張羅打退堂鼓,那樣顯得太無情無義;只有做醫(yī)生工作,讓醫(yī)生從醫(yī)療的角度來

當(dāng)眾說服大弟是最好的辦法。我同學(xué)的哥們兒說了,別看那個姓張的主任醫(yī)師滿口他媽的孝道,實際上最不是東西,最吃那個。只要給上錢,讓他說啥他就說啥。我同學(xué)的哥們兒說五百塊錢就能搞定他。二良,你可別多想,在這件事上,我們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我們還不具備那份能力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p>

“大哥,你看這么做好嗎?”我突然覺得我們的二叔好像在遠處正看著我們。

“現(xiàn)在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呀。對了,我還沒跟你說呢,我同學(xué)說了,咱二叔目前這個身體狀況,說不行就有可能不行,萬一不行在這個城市里,據(jù)說火葬場接收外地人手續(xù)相當(dāng)煩瑣,弄不好咱們還得雇車往回運,大熱的天,費勁著呢,整不好,車都雇不著。讓我同學(xué)說的,我現(xiàn)在都擔(dān)心啊,二叔要真老在這兒可咋辦啊?我們可不是見死不救。我們確實是沒有這個能力呀!就這樣吧,沒有別的辦法呀,這事真得快點兒辦呢,我先讓我同學(xué)給那個主任醫(yī)師打個電話,我們明天一早就去辦吧,我撂了,啊?”

我一夜未眠,覺得人是最會尋找理由和借口的殘酷動物……

6

大哥很早就來了電話,說他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和姓張的主任醫(yī)師聯(lián)系過了,說能行。大哥說:“為了保險起見,咱就得多給點兒。我同學(xué)說拿五百肯定能辦成。咱們得一棒子打住,萬一姓張的不干咱們成啥了?你說呢,二良?”

“你就看著辦吧,這事我還能懷疑你拿回扣?”我突然覺得有些心煩意亂。

“那就這么定了,咱倆就別一人出二百五了,也不好聽,就一人出五百吧。”大哥說得好像在和我做買賣。

“行行,我都出也行?!蔽矣X得我們真都是“二百五”。

上午8點30分,我和大哥懷揣著用紅紙包好的1000塊錢準時來到省醫(yī)院。

我一直有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覺得我們懷揣著一個巨大無比的陰謀,我覺得我和大哥就像小時候看的電影中那種最壞最壞的特務(wù)。不論怎么說,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從本質(zhì)上都是二叔生命的最后一個維護者。無論他的真正目的如何,只要他堅持主張給二叔治病,二叔的生命就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延續(xù)。而我和大哥卻要用這1000塊錢把這個舉足輕重的“維護者”給拿下來,我們要像兒時看過的戰(zhàn)斗故事片中解放軍攻克敵人最后一個碉堡一樣把他炸掉。而此時的我們不像是英勇善戰(zhàn)的解放軍,更像那些茍延殘喘的敵人。

我們賊一樣從二叔所在住院部門口溜過,直奔三樓主任醫(yī)師的辦公室。

姓張的主任醫(yī)師竟一個人等候在屋里,像事先約好的一樣。

把我們讓進門后,他挺平靜也挺客氣地讓我們坐下,還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水。

我忘了我們是如何堂而皇之地切入主題的。只記得大哥極不自然地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最后終于把紅包掏出來,慌亂地塞給了那個主任醫(yī)師。

接下來,在大哥吞吞吐吐地想要說明意思時,主任醫(yī)師很有經(jīng)驗地先說話了:“誰家有了病人誰不鬧心,常言不是說嘛,‘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這年頭兒,老百姓得了這種難治的癌癥,誰家攤上也是夠戧的事。治吧,傾家蕩產(chǎn),不治吧,心如油煎。十指連心,都是親人啊!”

我沒想到姓張的主任醫(yī)師竟也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說起話來通情達理、實實在在,也比從前和藹多了,就像換了一個人。

我們事先的各種擔(dān)心就顯得非常多余,一切進展得比預(yù)料的還要順利。

此時,我和大哥只剩下主任醫(yī)師能否說服大弟的顧慮了。正當(dāng)我們想和他研究怎么說服大弟時,主任醫(yī)師站起來送客了。

主任醫(yī)師拍著胖胖的肚子說得輕松極了:“唉,肺癌晚期,這病也確實沒有什么治療價值了。不就是想讓他們回去嗎,我敢保證,他們今天不走,明天肯定得走?!?/p>

“要是……”大哥心里好像還是沒底。

“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行了吧。還有別的事嗎?如果沒有,你們可以走了,我還有我的事。”姓張的主任醫(yī)師有些不高興的樣子了,說完就把門關(guān)上了。

我和大哥就灰溜溜地來到了樓下的住院部。我們忐忑不安地敲門走進二叔的病房時,兩個弟弟正給二叔喂飯。

二叔看見我和大哥來了,飯也不吃了,熱情地讓我們坐下并和我們說話:“你們倆不去上班,這么早就跑來看我,這可不行啊。唉,我這一來,兩個侄子可受罪嘍……”

二叔一定認為我和大哥是為了拯救他而來的,他絕對不會想到我們會給他來上那樣一手。我有些不敢正視二叔,也不知道還應(yīng)當(dāng)對我親愛而可憐的二叔說些什么。我這時格外羨慕起那些我平時不怎么瞧得起的大款來,如果我或大哥有一個人像他們那樣富裕,我們做人就不會像今天這樣自責(zé)和猥瑣。

大哥一直很親熱地和二叔嘮著家常,我不知道他的心情是否和他的表情一樣平靜。

后來,當(dāng)二叔說到再有三個月就能看見大孫子時,他顯得格外激動。二叔的臉色也顯得紅潤了許多,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重病纏身的晚期癌癥患者。

不過,嘮了一會兒二叔卻突然說:“死,二叔倒是一點兒也不怕。二叔就是想看看大孫子長得什么樣兒,咋也得讓二叔看看自己的大孫子再死呀。”二叔說得很認真,像在開玩笑又不像在開玩笑。

心靈感應(yīng)?就像當(dāng)年二叔從遙遠的地方奔來救我們一樣?我又一次有了這種切實的感覺。難道說二叔知道我和大哥剛才在樓上的舉動了?我正心驚肉跳地思考時,一位護士走進來通知道:“3號床(二叔的床)的家屬,請馬上到三樓主任室去,張主任要談一談下一步的治療方案?!?/p>

除二叔外,我們就都到三樓的主任室來了。

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和幾位主治醫(yī)生早已等候在那里,我們一進屋,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就吩咐一位值班醫(yī)生宣讀幾日來的醫(yī)療報告和臨床表現(xiàn)。

然后,姓張的主任醫(yī)師表情極其嚴肅地總結(jié)道:“醫(yī)院從不放棄對任何患者的治療,醫(yī)生的職責(zé)就是治病救人。然而,從一位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出發(fā),我不得不深表同情地透露給患者家屬真實情況,患者已是肺癌晚期?!?/p>

一時間,整個房間里鴉雀無聲,就像所有人都窒息了一樣。

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又鑒于患者是位農(nóng)民,家庭狀況比較困難,我個人建議還是不要花這些冤枉錢了。治療也是白遭罪,而且治療的價值不是很大……噢,我說多了。按理說,我是醫(yī)生,應(yīng)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不該談這些的。好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走,我還是要尊重患者家屬的意見,我不該在此感情用事的?!?/p>

大弟瞅瞅大哥,瞅瞅我,又回頭看看小弟,大弟明顯已經(jīng)沒有了主意。好半天才說:“張大夫,您看我爸這病是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張大夫,我們是沒錢,但哪怕有一點點希望,我們也不忍心放棄呀。既然您已經(jīng)把實底兒都告訴我們了,還是請您幫我們出個主意吧,我們就聽您的了?!?/p>

“這種事我可不能替你們做主,治與不治還得你們自己定。”姓張的主任醫(yī)師表情非常莊嚴地說。

“大哥、二哥,你們說呢?”大弟更加沒有了主意。

“主要是我二叔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了,要是早確診就好了?!边^了一會兒,大哥不得不表個態(tài)式地說。不過他幾乎說了一句廢話。

我又能說什么呢?我不敢抬頭去看任何人。我想,

那些大夫,尤其是那個姓張的主任醫(yī)師一定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看不起他們眼前這四個姓王的男性公民。

等那幾位醫(yī)生都走了之后,姓張的主任醫(yī)師一改莊嚴神態(tài),對仍然沒拿好主意的大弟說:“要是聽我的就趕緊回家,好好盡盡孝道,老爺子想吃啥,就給買點兒啥。別看我是大夫,我老爹要是有了今天我也沒轍。依我看,多弄些止疼的藥,讓病人死前少遭點兒罪,別的呀,都是扯淡?!闭f完他也急火火地出去了。

大弟又用征求意見式的目光看看大哥,看看我。

我想躲開他的耳光又沒躲開時,大弟咬了咬牙說:“大哥二哥,那就得麻煩你們了,想法兒幫我多弄些杜冷丁吧。我爸一輩子沒享幾天福,死前就讓他少遭點兒罪吧。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步,我們還是回去吧?!贝蟮軜O艱難地做出了最后的決定,說話時,眼淚就在他的眼圈上打轉(zhuǎn)。

大弟果然決定回去了。下樓時,我的心臟更加劇烈地跳動,腿也顫抖得厲害。

杜冷丁是嚴控麻醉藥,只止疼,不治病。癌癥患者疼到挺不住時,打上一針能緩解疼痛。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常識。

我們下一步就是想法要把這種藥給我們的二叔多弄來一些,好讓他心滿意足地帶回家去“治病”。

我和大哥的目的很快就達到了。

為了讓事情進展得更加順利一些,以免夜長夢多,大哥馬不停蹄地去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去了。他沒有來到樓下二叔的病房,而是直接下到一樓,打了輛出租車找他那位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xué)弄杜冷丁去了。

和兩個弟弟來到二叔的病床前時,我心里極不是滋味。二叔用一種詢問的目光望著我們。

大弟不等二叔開口,搶先說:“爸,剛才大夫們會診了,說你這結(jié)核病見強(嚴重)。大夫說這里費用太高,說咱們回家去治也行?!?/p>

小弟也聲音不大地說:“讓回去就回去吧?!?/p>

這時,我的呼機響了,是大哥傳我。心如刀絞的我得以從二叔的病房里走出來。

我到一樓的公共電話亭給大哥回的電話,大哥在電話那頭說得很激動:“我在我同學(xué)這兒呢,我同學(xué)這回可幫了咱大忙了,他一個電話就給弄到幾十支。再等一會兒,我和我同學(xué)這就去找他的另一個哥們兒,我同學(xué)說他那個哥們兒還能給整一些。弄好了的話,還可以找其他人再弄點兒呢。”大哥話語中充滿著勝利者的喜悅。

放下大哥的電話,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我獨自來到住院部外面那長長的走廊。我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兒,我才下意識地想起可能就要出院的二叔。說不定二叔他們正等著我呢,我三步并作兩步地向二叔的病房走去。

我來到二叔的病房時,他們已經(jīng)基本上收拾好了東西。我試圖想為他們最后做點兒什么,可繞來繞去的我好像一點兒也插不上手,我不知道還能為我的二叔做些什么。

后來,我就坐在二叔的床邊,一遍又一遍地昧著我的良心跟二叔說:“二叔啊,大夫讓咱們回去治,咱們就回去治吧。在這住院也一樣是打針吃藥,費用還挺高的,真不如回家去治方便。大夫也是這么說的,他還是挺理解我們的情況的?!?/p>

二叔就微笑著看著我,看著大家,能看出他心里并不情愿,嘴上卻說:“實在不行,那就回去治吧,我聽你們的?!?/p>

下午兩點鐘左右,大哥回來了。大哥進門后和二叔說的那幾句話竟與我剛剛說過的話驚人地相似。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惡心極了……

我們剛強而善良的二叔沒有讓我們的靈魂在最后的時刻更加猛烈地顫抖。

我沒想到所有這一系列本應(yīng)非常煩瑣的事情會讓并不高明的我和大哥辦得如此順利。就在這天下午3點鐘,我們?nèi)缭敢詢數(shù)貫槲覀兊亩遛k理完了一切出院手續(xù)。接著,我們很快又為二叔和兩位老實的弟弟買到了當(dāng)天晚上5點多的回程火車票……

我一陣陣覺得道貌岸然的我們已經(jīng)把我們的二叔提前打發(fā)向了那亙古無返的黃泉路,而我們的二叔還一邊走一邊微笑著回過頭來和他的侄子們親切揮手……

我偷著出去擦了幾次淚水,我覺得那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鱷魚的眼淚”。

最后護士來清理床位時,二叔一度拉住我和大哥的手說:“本打算到家里去看看孩子們的,可肺結(jié)核這病犯了,去不了啦?!倍暹€顫抖著手從腰包里拿出200元錢,說:“二叔的一點心意,就替我給兩個沒見過面的小孫女買點兒吃的吧?!?/p>

我和大哥說什么也不要,大哥說:“二叔病了,正需要錢,我們本應(yīng)該給二叔拿一些才是,這樣怎么好……”

“這些天你們沒少破費,二叔就這么點兒意思,聽二叔的。”二叔要生氣的樣子,直到我們把錢收下。

后來,二叔還信誓旦旦地說:“等我的病治好嘍,我就承包村里的稻田,我每年種上他20坰地的水稻,到那時我再來看望孩子們……”

在我的記憶里,那天二叔一直微笑著。

7

我們把我們微笑的二叔抬出了住院部……

我們把我們微笑的二叔抬進了城市的出租車……

我們又把我們微笑的二叔抬上了開往北方鄉(xiāng)村的普快列車……

8

沒到一個月,鄉(xiāng)下就傳來了二叔去世的消息。他們說,二叔回家后不再有那種求助的目光,他一直微笑著,直到死他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說。

三個月后,大弟的兒子——我二叔一直做夢都想看看的大孫子——出世了。

人們都說我們的二叔是得癌癥死的,可我卻分明記著——二叔死于一場謀殺。

因為我知道,如果二叔不是被謀殺了,他還要為他的孫男弟女們種上二十坰地的水稻呢!到時他還要來看望孩子們。

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做著關(guān)于親人二叔的夢。夢中,我勤勞、善良、勇敢的二叔手里捧著黃燦燦的水稻,仍然微笑著……

作者簡介:

王懷宇,男,1966年出生。1989年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198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作家》、《青年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文學(xué)世界》、《十月》、《鐘山》、《滇池》、《廷河》等刊發(fā)表小說作品,至今已出版長篇小說《漂過都市》,《馬背英王》兩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家族之疫》、《都市鴿群》兩部;發(fā)表中篇小說《生活藝術(shù)》、《生活無序》、《親人》等三十余部;發(fā)表短篇小說《制造威信》、《公園里發(fā)生了什么》、《女孩》、《狼群早已潰散》、《站長老誰》,《平安縣的長跑冠軍》、《陽光的友誼》等五十余篇;合計發(fā)表小說作品二百余萬字,小說作品曾獲得“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xué)獎”等獎項,并十余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國文學(xué)選刊》等選載,多篇作品入選年度小說精選本和精品集,另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等文字介紹到國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心聘任作家。現(xiàn)為吉林省群眾藝術(shù)館副館長、參花雜志社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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