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舟
在這個短篇開始的時候,首先讓我們重溫這首偉大的《死亡賦格》,盡管它和這個短篇風馬牛不相及,但你要知道,我是通過抓鬮的方式,才最終放棄了以這首詩的名字來命名這個短篇——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
我們喝呀喝
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他寫信走出屋星光閃爍他吹口哨召回獵犬
他吹口哨召來他的猶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們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早上中午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們這伙你們那幫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槍他揮舞他眼睛是藍的
挖得深些你們這伙你們那幫繼續(xù)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他玩蛇
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他高叫你們把琴拉得更暗些你們就像煙升向天空
你們就在云中有個墳?zāi)固芍挸?/p>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喝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傍晚早上喝我們喝呀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眼睛是藍的
他用鉛彈射你他瞄得很準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他放出獵犬撲向我們許給我們空中的墳?zāi)?/p>
他玩蛇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
——策蘭·《死亡賦格》
死亡
夏天里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回到自己并不比坐牢愉快多少的生活??殿U趿著雙藍顏色的拖鞋,站在監(jiān)獄門口的大樹下等我。他向我走過來,眼睛極不耐煩地瞇著,看天上熾熱的太陽,手腕上扎著條已經(jīng)曬干了的毛巾。他遞給我一支煙,替我點上火,臉上流露著一些歉疚之類的表情。我認為,這類表情是康頤應(yīng)該鐫刻在臉上的。但很短暫,康頤為自己點著煙再仰起臉來時,表情已經(jīng)恢復了對于夏天的憤懣。他不自量力地瞪了眼天。太陽刺眼,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兩年前,作為一起販毒案的元兇,康頤逃之夭夭,這件事情,他曾以朋友的名義,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過萬無一失。這個朋友的罪行不止于此,我就掌握很多。在看守所里我守口如瓶,以朋友的名義包庇了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加之于己的冤獄。夏天里康頤在監(jiān)獄門口接我時,臉上流露過一些歉疚之類的表情??殿U打開出租車的門,讓我上去。一路上我們沒說什么話。夏天讓我們都有些昏昏欲睡。紅燈停車的時候,我觀察了一下車外的世界。烈日炎炎下的街景,沒有多少改變,至少沒有讓一個刑滿釋放人員驚訝。華僑商店頂層的巨型廣告換了,紅牛飲料,兩年前好像是神州熱水器??殿U沒有征得同意,拿過司機身邊的一瓶礦泉水,兩只胳膊一同伸出車窗,把礦泉水統(tǒng)統(tǒng)淋在他扎在手腕上的毛巾上面??掌孔雍懿恢v理地甩出去,擊在一輛自行車的前輪上。司機無動于衷。自行車的主人,一個韶華已逝的女人,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然后安靜地等待紅燈過去,無動于衷??殿U叫了輛出租車接我出獄,在車上他的腳一直蹬在司機的椅背上。一雙藍顏色的拖鞋。
某種利器飛割而來,譬如剃須刀片,譬如碎玻璃,尖銳地劃破了面部,在眼角,在眉梢,在眉眼的角梢,造成皮開肉綻的后果。想象中的損傷總是集中在臉部這個范圍,因為臉何其脆弱,容易被打擊,被毀壞。臉,我們的臉。身體中暴露面積最多的一塊地方。赤身裸體丟人,赤臉裸面呢?當我們的祖先在伊甸園里用一片葉子遮住胯下的時候,卻不知道是上帝安排了他們在張冠李戴。招搖,危險。又是這樣的突出——臉的差別絕對大于生殖器的差別。這會有疑問嗎?對人進行辨認,構(gòu)成你之為你的,是臉。對于臉部的擔憂常常發(fā)生于閱讀的時刻,往往是毫無理由地突然閃現(xiàn)。我習慣于大量地閱讀,于是血淋淋的幻象也隨之大量地涌現(xiàn)。這個時候我一目十行地讀著文字。同時閱讀與自我驚嚇兩不耽誤。這與文字的內(nèi)容毫無關(guān)系,也不能歸咎于閱讀這個行為。我因此無端地具備了一種憂悒的氣質(zhì)。服刑的日子里,當我可以不受任何干擾地想入非非時,我想入非非地想——也許是我太在乎自己的臉了?每當這個時刻,總有一個疲憊的聲音在我心里嘆息:唉,我的天,唉,我的天。
夏天里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既然外面的世界并沒有天翻地覆,那么我就不應(yīng)該為了兩年的牢獄生活而沮喪。泡在澡堂里的大池中,我跟康頤隨便開了幾個玩笑。其實我并不骯臟,洗澡只是作為一種回歸的儀式。我泡在水里了,說明我自由了。喝了一杯茶后,我換上了康頤替我買的新衣服:一條有好幾種顏色的沙灘短褲,一件進口的白色T恤,外加一雙藍顏色的拖鞋。這樣,我就只比康頤少了一條扎在手腕上的毛巾了。這個缺少是必要的,否則你們難免將會把我們混同一人??殿U讓服務(wù)生把他的毛巾拿去消毒,依舊扎回到手腕上。走在街上,我發(fā)現(xiàn)我和康頤的拖鞋穿混了。我們都是一只腳舊一只腳新。我對他指了出來。這時康頤在一天內(nèi),第二次流露出了一些歉疚之色。同樣很短暫,在低頭和我換鞋之后,康頤又恢復了夏天里的憤懣。在一家餐廳里,我和康頤喝了很多啤酒。他要了一桌比較豐盛的菜肴來款待我。但我缺乏一個刑滿釋放人員的客觀心態(tài),于是不能配合地給康頤表演一番戲劇性的吞咽。我們喝酒,抽煙,如果允許,我們還愿意玩蛇、寫信、吹口哨召回獵犬、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中間康頤接了一個電話。從餐廳出來,康頤很有目的性地朝南面走。我問他去哪里,他說去等一個人。我和康頤一人拿著一瓶礦泉水,蹲在省博物館前的廣場上等一個人。博物館白墻黑瓦的仿唐建筑,是我的注視方向??殿U目光游離,四處張望。缺少方向。十幾分鐘后,康頤放棄了蹲姿,脫下一只藍色的拖鞋,墊在屁股下面坐下。又一個十幾分鐘后,康頤站起來,解下手腕上的毛巾胡亂抽擊,有幾下分明是朝向身邊的過路人。受到挑釁的人繞道行走,致使康頤無事生非的目的落空。康頤說了句不等了。為了加強這句話的語氣,他想疾走兩步。結(jié)果是,一只藍色的拖鞋甩了出去。康頤一條腿蹦到藍色拖鞋的面前。婊子,他罵了一句。我想康頤不會是在罵一只拖鞋,他要等的人恐怕是一個女人。
我和趙玫的戀情碰到過很多難以克服的障礙。作為兩個成年人,我們都沒有自食其力。但我們又都有著朝夕不離的愿望。這不表示我們?nèi)绾蔚那橐饫`綣,按照趙玫的話說:只是希望可以摟著一樣東西入睡。在設(shè)法滿足這個愿望的過程中,我表現(xiàn)出了自私的一面。我不愿意將一個無業(yè)女青年領(lǐng)回家中,給我年邁多病的母親以刺激。趙玫的行動令我刮目相看,她勇敢地將同是無業(yè)游民的我?guī)У搅怂募依?。我和趙玫擠在她們家自己搭建的小廚房里,忍受著那個大雜院里經(jīng)常性的窺視。趙玫的媽媽因為我的到來,一度拒絕進入廚房行使主婦的職責。我和她的女兒習慣于晝夜不分,有幾次
趙玫媽媽進到廚房內(nèi),目睹了我們在日上三竿的時候,依然交頸而眠。我們的睡姿令更年期的婦女怒不可遏,看到我們的裸露,她像上帝看到始祖的遮蔽一樣震驚,她用十分惡劣的語言辱罵自己的女兒。我們實現(xiàn)了“摟著一樣東西入睡”的愿望。我們成為了彼此的安慰。趙玫付出的努力感動了我,作為回報,我對她坦白了自己總是憂心忡忡的原因,向她傾訴了一張臉囊括的那份危機感。我從未向趙玫坦露過心跡。我基本上是屬于冷暖自知的一個人。我們之間于是就有了這樣一番對話:
小康——不是一種生活狀況,是趙玫對我的愛稱——你這種幻覺是經(jīng)常性的?
是的是的,經(jīng)常性的,很頻繁。
甚至多于對我的愛?
我懷疑自己的敘述是否有夸大其詞之嫌,將一種幻覺描述得和自己親密無間,從而引起了趙玫的妒忌。我們之間的感情喪失了一次飛躍的機會,最終仍是滯留在“只是希望可以摟著一樣東西入睡”這樣的層次上,隨時可以無疾而終,自然解除。
夏天里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我不能夠重新去趙玫家的小廚房落腳,我也不愿意回自己的家。我的怙惡不悛,使自己在親人面前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無可救藥的人。他們對我忍無可忍。我跟著康頤從省博物館前的廣場離開。由于沒有等到那個人,走在烈日下的康頤成了一只螃蟹。他橫著走。我走在他身后,看著他白色T恤、彩色短褲的背影,仿佛面對一面鏡子時,看到的卻是自己的背影。我希望他撞上一個同樣橫著走路的人,讓兩個怒氣沖天、極端煩躁的家伙打一架。對于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人,人們只注意到不可一世的他,對于我,則視而不見。我就是一個影子,形同虛設(shè)??殿U住一套單居室的房子,在一棟12層居民樓的7層。電梯壞了,上樓時我數(shù)了一下樓梯,每層樓面20階,分成兩段。我的目光集中在樓梯上。前面康頤趿一雙藍顏色拖鞋的腳拾級而上,鞋面與腳跟發(fā)出叭嗒叭嗒的聲音。叭嗒叭嗒,誰能看到自己行走的背影。
康頤關(guān)掉正在運轉(zhuǎn)的吊扇。吊扇的風葉是綠色的,鉆石牌。他靠墻蹲下,掀開白色方格的地板革,從下面摸出一包東西。塑料紙包裹著的是一團白色的固體物??殿U在上面敲下一塊,用紙包住,用一只瓷杯子在上面搟,再打開,里面的固體已經(jīng)成為了粉末狀。他從一本雜志里取出一張錫箔和一根類似電視天線的鐵管。我拿過雜志,是當月的《女友》。白色粉末在錫泊上抹出一條白色的痕跡。一只打火機在錫箔的背面烘烤。淡青色的煙飄起來,被鐵管捕捉住。清晨的白塵埃我們傍晚吸俄們早上吸我們夜里吸/我們吸呀吸/他把錫箔向我遞過來。我通過墻壁上一面巨大的鏡子不時觀察一下他就好像是顧鏡自憐。有人敲門,康頤沒有好氣地喝問是誰。羅小佩,門外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開門后,一個面目姣好的姑娘走進來。白上衣,白裙褲,一雙粉紅色的夾腳拖鞋。傻逼??殿U披頭蓋臉地發(fā)起火來,嚇了我一跳。是你求我還是我求你?他造謠道,老子在博物館前等了你兩個小時!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實際上我們在博物館前最多等了半個小時。這多出的一個半是為哪般?羅小佩啞口無言,用手抿了抿頭發(fā)。她留著很短的發(fā)型,很俏皮。我想如果真是等了兩個小時的話,康頤現(xiàn)在會喪心病狂地動手毆打這個俏皮女人。她湊過來。一邊很自然地脫去了外衣褲,只穿著胸罩和底褲蹲在康頤的旁邊。她一下一下地吸著鼻子。她對我視若無睹。我從鏡子里觀察著他們。男人的體形只能夠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女人卻由于蹲姿憑添了幾分女性的嫵媚,腰臀間的曲線被加強,背部肌膚也顯得緊湊。我從鏡子里看不到自己。她對他說,先讓我吸一口啰。他不搭理她。她進一步低聲下氣地央求道,我求求你啰。滾走。他毫不通融。我像是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劇院里觀看著一幕話劇。周圍很黑。我很孤獨??殿U穿上白T恤,他又穿混了,我沒有指出來。他交給我一團包好的固體物,暗示我今晚他不回來了。羅小佩仍然蹲在墻邊,兩只手夾在兩個腿彎處。她轉(zhuǎn)過頭,目光一直追隨著康頤??殿U一邊往手腕上扎毛巾,一邊對她說,你向我哥們兒要吧。他出門前打開了吊扇的開關(guān)。綠顏色的風葉旋轉(zhuǎn)起來,很快變成一團顏色難辨的漩渦。羅小佩仍然蹲在墻邊,看著我,面無表情。這是康頤今天第三次向我表示出歉疚。不同的是,前兩次他用的是短暫的面部表情,而這一次,他很實惠地給我提供了一個女人。她就是他給予我的一個補償。她與那兩個短暫的面部表情本質(zhì)相同。她恥骨下柔軟的陰毛和胸前褐色的乳房對于任何被禁錮了七百多個日夜的男人無疑都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陷阱。但我有障礙。我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如此直接地進入實質(zhì)。那只出現(xiàn)于我的臆造之中。我的欲望葳蕤,但一把與生俱來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裁著它們。她躺在我的身邊。她說,快一些,還等什么呢?兩年了,我是那么想你。她的話令我迷惘,同時她的催促令我陡然憤怒。我說,滾走!她顯然被我嚇了一跳。她坐起來看我,同時伸手來撫摸我。撫摸我的臉。我當然被恐懼攫住。我害怕自己被人摸在臉上。那樣我就沒有辦法再這樣煞有介事地講下去了。你走吧,我跳到床下,把那團寶貝扔給她。她背對著我穿衣服。她的背影令我剛剛折斷的欲望再次瘋長。幾乎要為之放棄這番語言的冒險。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沙灘短褲無法遮擋我的沖動,這點你們也許都看出來了。你們犀利的目光完全和她的一樣,毫不避諱地盯在那里。我有些無地自容,于是有些氣急敗壞。她吮了吮嘴唇,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在我臉上輕輕吻一下。我覺得她吻得頗為溫柔,也許這只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的主觀感受。她出門時說,他走后,你就可以回來了。我看著自己的腳,是一雙粉紅色的夾腳拖鞋。我的藍顏色的拖鞋不見了。羅小佩和我穿混了鞋。
這段文字動用了一個不加思考的意象。不加思考是因為它不是敘述的目的。我從來沒有真正的旅行過。這不是說我沒有出過遠門。我難以對自己認為的“旅行”定義。我沒有這個能力。同時我也知道周密的定義只能制造出更多的歧義——一個簡單的故事往往都難以不陷入混亂。旅行時,臉混入更多陌生的臉中,于是,就只是臉,仿佛浴室里諸多的生殖器混在一起。旅行對于現(xiàn)實的臉有著無法估量的顛覆性,好比一次整容。許多經(jīng)驗以外的可能隨之涌現(xiàn),猶如一次完全由自己操縱的敘述。旅行!旅行!旅行!對于“旅行”的渴望,致使有人向我發(fā)出旅行的邀請時,我?guī)缀鯖]有別的選擇。羅小佩邀請我陪她同去廣州一趟,我沒有考慮這個邀請是否合乎情理。我首先考慮的是:這是否能夠?qū)е乱淮握嬲饬x上的“旅行”。羅小佩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基本上已經(jīng)忘記了她。當她在門外自我介紹道“是我”時。我問她,你是誰?她說,喊。她擠進來,手中捏著兩張火車票。她向我邀請道,陪我去趟廣州吧。我問她,為什么讓我陪你呢?她說,我在火車站買票時下起了雨,就突然想到了你。我說,你去廣州干嗎?是一次旅行嗎?羅小佩想一下說,是的,是一次旅行。來一次旅行的念頭鼓舞了我。我惟一的疑慮是,我想人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遠行是否理智。羅小佩打消了我的疑慮。她似乎能夠看到我在為什么優(yōu)柔寡斷。她亮出厚厚的一疊百元鈔
票。這些錢使我充實,這些錢使我警惕。我問她,你到底要干嗎?我要去旅行!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帶上你的身份證,她提醒我。然而我的身份證早丟了。她從包里拿出了三四張身份證來,從中挑了張遞給我:蘇領(lǐng)男1970年4月23日……火車啟動的時候,羅小佩交代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她說,我出門是為了戒毒。我更正道,你旅行是為了戒毒。她心不在焉地問我,你怎么樣,還常常幻想有刀片在割你的臉么?我吃了一驚,感覺到一種線索出現(xiàn)后帶給人的震動與緊張。我試探著問她,你們家的小廚房拆了嗎?她正在向硬臥的上鋪爬去,所以給我的感覺是,她是用自己的屁股模棱兩可地回答我:許多人家都有小廚房。我感覺她的屁股回答得很好,就像戒毒和販毒雖然是兩個概念,但是都很非常。她蜷在列車的上鋪吸毒,一會兒讓給她遞飲料,一會兒又要吃水果。上車前她買了很多小食品。清晨的白塵埃我們夜里吸/我們早上中午吸我們傍晚吸成們吸呀吸,她在上面干違法的勾當,坐在下面的我為她提心吊膽。乘警和列車員過來過去,令我心驚膽戰(zhàn)。我指責她說,你不是要戒毒嗎,怎么還在吸?她的解釋是,起碼在路上不要犯癮吧?她一路上都在吸毒,因此我這一路上始終神經(jīng)緊張。到達廣州的當天,她所帶的毒品正好告罄。找賓館住下后她拉我上街,從街上回來時她買了兩瓶叫“三唑侖”的鎮(zhèn)靜藥。還有幾盒“安定”針劑以及十幾支一次性注射器。她對這家賓館似乎很熟,在餐廳吃晚飯時,一名男領(lǐng)班微笑著對她說,娜娜小姐,您好。她對這里的熟稔程度以及“娜娜小姐”這個稱呼,都使我對她從前的某些經(jīng)歷做了一番猜測。在餐桌上我了解到,她是一個一點肉都不吃的人,惟一的一份葷菜是叫給我的?;氐椒块g,她漸漸煩躁不安。她沖了一大杯黑色的藥汁喝下去。這種黑色的中藥是蘭城聲譽很高的一個民間藥方,許多戒毒者都曾經(jīng)服用過,據(jù)說對于緩釋毒癮有一定效果??殿U就有不少這種藥。康頤既賣毒品也賣戒毒藥品。喝下藥后,她雙手抱膝蹲在床上,頭埋在懷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坐在沙發(fā)上,偶爾她抬頭看我一眼,如果發(fā)現(xiàn)我也在看她,她就會笑一下。后來她從床上下來繞到我的背后。她用胳膊從后面環(huán)繞住我,雙手交叉著伸進我的襯衣里。我覺得自己衣服里像是鉆進了一只螞蚱。這只螞蚱讓我一點點地焦灼,讓我的身體漸漸地繃緊。她吻著我的脖梗,吻向我的耳朵,最后含住了我的耳垂,用牙齒極其克制地磨擦。一下,一下。這種方式令我霎時充滿了被啃嚙的恐懼。我聽到她極其壓抑的一聲呻吟近在耳畔,帶著痙攣的顫音直抵我的心臟,使我在感到誘惑之前最先被一種本能的逃遁欲望所占領(lǐng)。唉,我的天,唉,我的天。我像一只螞蚱跳開,回身看到的是一張極端痛苦的臉。我再一次熄滅了對于這個女人的欲望。我不愿意成為和那種黑色民間中藥一樣的東西,不愿意像只雞般地被人吸去骨髓。
我去看阿龍。阿龍是幾年前一起寫過詩的老朋友,人很抑郁。阿龍開了幾家精品鞋店,見面后他抑郁地對我說,他的鞋店里沒有千元以下的鞋。這好像不該抑郁,但不抑郁了,就不是阿龍了。阿龍邀我留在廣州和他一起賣鞋。阿龍的妻子附和他說,留在廣州吧,我們把阿珠嫁給你。阿珠是阿龍雇的打工妹,幾年前就為了阿龍反復墮胎。我拒絕了,不是因為這里面昭然若揭的陰謀。實際上阿龍的建議已經(jīng)觸動了我。我希望過一種新的生活,希望能夠有一張新的臉。但我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想即使我留在廣州,也總會有一天渴望逃離這里,再一次萌生向別處旅行的愿望。我堅持要回賓館住,阿龍開車送我。他問我,是和趙玫一起來的吧?我似是而非地點頭。阿龍說,反正最后一次,以后別再干啦。我說,什么事呢?阿龍說,販毒嘍,要槍斃的。我說,干那些事的是康頤,不是我。我們誰都不再說話,被一些問題困擾著。
我從她的懷抱中逃開,拒絕成為她的藥品。我去看了老朋友阿龍。回到賓館時她正在唱京劇,從穆桂英唱到蘇三。蘇三離了洪桐縣——她披著一張黃顏色的床罩向我撲過來。我?guī)缀醣凰驳?。小康小康我求求你,給我一口吧,給一口……她用京劇的唱腔祈求我,揪著我的衣領(lǐng)左右撕扯。我掰開她手指,我說我不是小康。你是小康,我認識你的衣服。她認定我是小康,苦苦向我哀求、索要。我被她的不可理喻激怒。我想你不應(yīng)該僅憑我和康頤穿一樣的衣服就把我認做是康頤。我用力地摔開她。我沒有想到她連站都站不穩(wěn)。她向外跌出去,額頭重重地磕在矮柜的棱角上。她的額頭流出許多血。她摔倒在那里,身上披著的黃色床罩敞開,里面一絲不掛。在我的厭倦中,她咿咿呀呀唱起來,唱得有板有眼。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挖得深些你們這伙你們那幫繼續(xù)奏舞曲/——她搞出這副模樣,是由于超劑量服用了“三唑侖”??殿U有次吃過“三唑侖”后,居然跑到大街上去搶奪巡警的警棍,他想圓一個夢: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指揮一下。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吊在刑警隊院子里的單杠上。他們是由于濫用藥物而引起了短時間的精神錯亂,就是譫妄。我用一件襯衫替她包扎額頭。這種醫(yī)治行為可能使她意識到自己蒙受了傷害。她停止了吟唱,用一只手摸住傷口,抽抽答答地哭了。你給我打一針,她抓住我的手要求道,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流。那盒“安定”已經(jīng)少了四支,說明她已經(jīng)注射過。我不會考慮這樣胡亂用藥將產(chǎn)生什么后果,我只是覺得興奮。給人打針是一件有趣的事,譬如角色的自由轉(zhuǎn)換。我用牙刷柄敲開兩支針劑,用一次性注射器將藥水抽出,然后排光空氣,一串細霧般的水珠從針頭滋出。整個程序我都是嚴格模仿醫(yī)生來操作的。我想我現(xiàn)在,有著一張醫(yī)生的臉。她把屁股撅向我,頭埋在兩條胳膊中間依舊嗚嗚嚕嚕地哭得很委屈。我用手指選一塊比較豐滿的部位揉一揉,果斷地將針尖扎入,緩慢、穩(wěn)定地將藥水推射到她的肌肉里。針頭扎入時她哼了一聲。藥水完全推人,我快速地將針頭拔出。一滴血珠從針孔滲了出來,我用手壓了片刻就止住了血。她似乎安靜了下來。我看到她在無意識中不斷地攥著拳頭,表達著她意識以外但真實存在著的生理上的痛苦。我看著她,一個赤身裸體,頭上裹著一件襯衫并且不時舉起雙手在空中呼口號般地攥緊的女人。我害怕起來。我怕她會死掉。我絕非麻木不仁。我做不到不去觀察自己的臉??膳碌氖牵看螌徱曌约旱臅r候,我都無端地陷入某種恍惚。我需要對付的,是這種恍惚導致的令自己都莫辨真?zhèn)蔚闹i局。我被生活永遠地防備著,它杜絕著我的進入。這當然也有我自身的責任。我的朋友阿龍曾經(jīng)勸我留在廣州,他能夠提供給我一個新生活的開端。我拒絕了,因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就是這樣的矛盾,—方面渴望世界,一方面又在世界面前用一些不三不四的借口抵抗它。就像所有吸毒者都經(jīng)歷過的那樣——面吸,一面戒。矛盾不可調(diào)和,于是拆解自己成為我惟一的手段。我的臉將變幻莫測,對世界進行反復地突破,用一種陰謀式的機智來稀釋它,克服它。我想,一顆尚能這樣努力的心,至少不會是完全頹廢的。
夏天里我從夢中醒來,意識到自己身在異鄉(xiāng)。我為
自己輕率地跟一個女人出門遠行而懊喪。我決定離開她。昨天夜里我對這個女人可能會帶給我的麻煩做了充分的估計。我之所以沒有當時就逃之大吉,是因為我怕她在意識喪失的情況下把自己干掉。我要等到她清醒時離開,人在清醒時是無論如何也干不掉自己的。她緊緊地裹著一條黃顏色的床罩,頭上纏著血污斑斑的白襯衫,很像一個流浪的吉普賽女人,性感,神秘,沒有科學的衛(wèi)生習慣。她無神地注視著天花板,失血的嘴唇大張著,鼻涕吊得很長。她已經(jīng)痛苦到在臉上找不到痛苦的地步——這就是神秘。我走了。她沒有反應(yīng),一往情深地只顧著與天花板對視。我在廣州火車站向一個票販子買當天的車票。天上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讓我突然想起了她。于是我相信了,一場雨真的可以使你突然想起一個人。世界就是這樣互不相干地作用著,成為一個邏輯。票販子賣給我一張臥鋪票后低聲問我,要人民幣嗎?——要人民幣嗎?我懷疑他說錯了,他可能是問我要美元或者英鎊不要。結(jié)果他從兜里摸出一張鈔票。的確是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四位老人家滿臉憂患,極目遠眺。我明白過來,他是在向我兜售假幣。我搖了搖頭,同時伸出四根指頭,鬼鬼祟祟地向他問道,這個有嗎?票販子向我發(fā)出一個哀傷的微笑,說,跟我來。我們來到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內(nèi)部,在3樓的一間房子里蹲下。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他從一面未完工的墻體上抽下一塊磚,手伸進去拿出了一只鞋盒。一瞬間我想跳起來厲聲喝道,不許動,我是便衣警察。但我缺少一張警察的臉,就像我缺少道具,一把槍。對方拿出一塊口香糖,把糖吃掉,用火燒掉糖紙背面的襯紙,只留下錫箔。他在錫箔上替我抹下一道粉末。清晨的白塵埃我們夜里吸/我們中午吸死亡是來自廣州的票販子,我們傍晚早上吸我們吸呀吸/足足吸進一口,我感覺自己要死掉了。它們被強行吞進肺腑,立刻向頭頂沖去,我百結(jié)的愁腸涌向咽喉,那股體內(nèi)作亂的力量讓人驚駭。我強作鎮(zhèn)靜地給他付了款。付款時我想到這些錢是羅小佩給我的。我把那張臥鋪票退給了票販子,好像把接頭的暗號還給了他。交易的整個過程我們一言未發(fā)。我們看起來實在是默契?;刭e館的路上我臉色蒼白,大汗淋漓。我寧愿我不是我。出租車司機不無關(guān)懷地從倒車鏡中打量我。我只得捂住自己的臉,并且提醒他集中精力,祝福他,同時也是祝福自己,注意安全,高高興興出門來,平平安安回家去。服務(wù)生為我開房門時對我說,娜娜小姐在里面發(fā)瘋啦。我揪住他的領(lǐng)子兇惡地問他,娜娜小姐究竟是誰?他被嚇跑。進到房間里,我顧不上里面的那個人是否真的在發(fā)瘋,沖進衛(wèi)生間嘔吐起來。我感到我的腸子已經(jīng)被自己吐掉了,只留下一小截塞在牙縫里。她蜷縮成一團。我吃驚一個人可以縮小到這種程度。一只臺燈的瓷底座打碎在地上,咖啡色的瓷片濺得很遠。她不認識一樣地看我,突然放聲大哭。你回來干嗎?你走呀你是誰呀……她用腳把我扔在她面前的鞋盒踢開。我告訴她那是什么,她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迅速爬起來,喜氣洋洋地說,你去找阿龍了,你終于去找阿龍了。我否認這與阿龍有什么關(guān)系。吸足后的她不但安靜了下來,而且甚至還美麗了起來。她洗了澡,裹著浴巾坐在鏡子前察看額頭的傷口。傷口周圍烏青,反而將她的臉龐襯托出一種瓷質(zhì)的光潔。我贏頓地趴在床上,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道,我九歲進藝校學戲,一直到十九歲,我練了十年的功,唱了十年的戲……敘述的脈絡(luò)在這里發(fā)生了嚴重的危機,一種新的可能,可能會走進情節(jié)。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不會是簡單地自我介紹,或者是這個女人在有預(yù)謀地制造混亂。后來我們上街去閑逛,她買了上萬元的服裝,還花五千元買了一對手表,其中一只是送給我的。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他玩蛇/個機會出現(xiàn)了,使我能夠?qū)蓷l叉道重新并軌。我想,她或者不是她,但她們的秉賦是一致的,別的都將不重要,將被刻意地淡化。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了。她戧直的身體與結(jié)實的肌膚充分展示著一個受過多年訓練的女人所特有的專業(yè)魅力。她能夠以專業(yè)的技巧毫無困難地與我做到驚人的契合。她以雙手雙腳緊扣著我,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向我撞擊。當我精疲力盡無法再繼續(xù)下去,她跳到床下,雙腿打開,腰胸向后大幅度彎曲直至雙手從后面抓住了自己的腳腕。她用這樣的高難度體態(tài)蠱惑著我,口中向我發(fā)出急促的召喚,來呀,快。清晨,我從短暫的睡眠中被她吻醒?;疑某筷刂兴且粋€朦朧的影子。她吻我吻得多情而專注,迷亂又凄涼。我,好嗎?她在我耳邊輕輕地問。這個時候我無法回答她這樣的問題。說一些色情的話我會在黎明的感動中臉紅,而且也不是我的強項,但我又無法對身邊的這個她訴說衷腸,一次失敗的傾訴的陰影至今仍舊籠罩著我。漸漸適應(yīng)了光線后,我可以看到她的一些表情。她仍在纏綿地親吻著我,不時仰一下頭,吮吮嘴唇,然后重新吻下來。親吻之前吮一下嘴唇,這種似曾相識的女人的習慣動作。
夏天里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在一家旅行社找了份導游的工作。我按照報紙上的廣告找到這家旅行社,一位姓劉的老總接待了我。劉總向我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我國的四大佛教名山是什么?本省有多少條航線連接著外面的世界?等等。這些問題我回答得磕磕碰碰。當他問我本市的年平均溫度及日平均濕度是多少時,我被自己的無知刺激得勃然大怒了。忘記了我都說了些什么,以及我的出言不遜何以得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你,被錄用了。我有些受寵若驚。我知道我的表現(xiàn)完全是由于懼怕被拒絕而激發(fā)出的狗急跳墻式的反應(yīng)。我能夠懷揣一份報紙去謀求生活的原諒,說明了此刻我有多么的迫切。廣告要求應(yīng)聘者持有效證件。而我什么證件都沒有。我用的是一張假的身份證:蘇領(lǐng)男1970年4月23日……我搖身一變,于是世界在我面前裂開一道縫隙。我以蘇領(lǐng)的臉就職于這家旅行社。旅行團的成員們常常親熱地叫我小蘇,小蘇。每次見到劉總時,我都猜想他一定有一件很大的毛巾睡衣,可以同時裹進兩個人去……
夏天里我冷靜地終止了一次旅行帶給我的某種可能。我理智地覺悟到,和任何事物一樣,旅行所能給予人的,同樣具有正反兩種性質(zhì),一種是建設(shè)性的,而另一種則是毀滅性的。我如果真的和羅小佩發(fā)生某種可能的話,那么這種可能只會導致災(zāi)難。一種關(guān)系的確定將令我喪失敘述的主動性。比較現(xiàn)成的理由是,與一個吸毒成癮也許還兼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攪在一起,其后果是不言而喻的?;爻涛覀儧]有買到上鋪的硬臥票,票販子們手里掌握的居然統(tǒng)統(tǒng)是下鋪的車票。上車后我們與上鋪的人調(diào)換了一下,我們的行為引起普遍的好奇。和我們換票的一個中年阿姨喜形于色地問羅小佩,你們是蜜月旅行吧?羅小佩點了點頭。阿姨理解地說,睡上鋪好,睡上鋪好,安靜,可以好好休息。真不知道這個阿姨如何會將我們看成了一對新人,我自省我和羅小佩都沒有那種幸福、健康的生機。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她照樣在上面吸毒。我由于不安而惱火起來,向中年阿姨低聲說,我們是私奔。中年阿姨一下和我親熱起來,大概認為我對她開誠布公地透露了隱私。第二
天我在鋪下為羅小佩望風時,中年阿姨友好地請我吃了一只桔子。她對我說,你夜里睡得好香,小呼嚕打個不停。我說,有嗎?她說有的呀。我沒有指出她的錯誤,她說的那個小呼嚕打個不停的人,是他媽的那個女人。就是這個熱情的中年阿姨偷了羅小佩的手表,這使得以后少了一件辨認她的憑證。羅小佩是下車后發(fā)現(xiàn)的。她沒有大驚小怪,當時她忙于和我分手了。我們到站后就各奔東西。上出租車前她吮了吮嘴唇,我知道她企圖干什么,急忙退開了。我不愿意在眾目睽睽之下讓她親吻我的臉。拜拜,小康。哦,灰發(fā)的舒拉密茲他玩蛇。
雅荷花園E-18棟302室。我按照這個地址找到了以前的女朋友趙玫。這里當然不是那個有著小廚房的大雜院。拿到這個地址時我一點都沒有驚訝。我了解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她能夠在我對她談一些內(nèi)心感受時,敏銳地聯(lián)系到我們卑微的愛情,足以證明她是一個聰慧的女人。我毫不懷疑她有能力在短時間內(nèi)從小廚房挺進到雅荷花園E-18棟302室。她穿著一件男式的毛巾睡衣迎接了我。她松開了睡衣前結(jié)著的帶子。她的身體是全裸的。她染了發(fā),就是一個金發(fā)的馬格麗特。她將我抵在門上,敞開睡衣把我擁到她懷中,睡衣的帶子在我的身后結(jié)住。一件男式的毛巾睡衣包裹了兩個從前的戀人。我總擔心這件睡衣的主人會破門而入。
夏天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一直住在康頤那里??殿U常常行蹤詭異。我則常常躺在床上看一只鉆石牌的綠色吊扇,偶爾也從一面鏡子里審視一下自己的臉。康頤對我還算過得去,買什么東西都是我們一人一份。我們成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以致經(jīng)常有人因為我們穿同樣的衣服而把我錯認成康頤。我向康頤打聽羅小佩的下落??殿U遞給我一張名片:康大國際旅行社外聯(lián)部經(jīng)理趙玫小姐……我看了一眼就丟在一邊,我還是想知道羅小佩的消息??殿U說,小伙子,別搞得太復雜噢。他撿起那張名片,讀出了一個地址:雅荷花園E-18棟302室??殿U說,趙玫會唱京劇。我說,這沒有什么奇怪的,趙玫必須會唱京劇。康頤經(jīng)常對那些吸毒者大發(fā)淫威,那些人因為毒資不足,只能在他面前像狗一樣地搖尾乞憐。有一天,兩個吸毒女留下過夜。我對自己的認識原來總是那么主觀。實際上條件成熟時,我無法不加入到一場淫亂的群交中去。我在黎明中醒來,進入我眼中的,首先是一個女人的性器官。它正對著我,近在咫尺,咄咄逼人。黎明灰白的光附著在它上面,讓一切顯得那么的衰敗。我吃驚于人會具有這樣死心塌地的組織,緊張得緊緊閉上了眼睛。但又分明地看到,我發(fā)誓,我要用你們能夠輕松聽懂的方式說出,這間屋內(nèi)只躺著三個家伙!甚至,甚至他們之間也漸漸地相互重疊,合而為一。這個距離地面一百四十級臺階的空間里,充斥著末日的氣息,那種分泌物的氣味完全沒有應(yīng)有的青春的無辜特質(zhì)。我想起了自己從前的女友,想起了我們擠在那間小廚房里的日日夜夜。那時我們不能算作幸福,甚至憂戚,但至少我們沒有憎惡過對方,至少在我們相擁著入睡時體會到的是一份另一個生命所給予自己的安慰,以及安慰過后的抒情的凄涼。
我與女朋友趙玫住在一套設(shè)施豪華的公寓里。趙玫從一個大雜院里出來的無業(yè)女游民搖身一變,成為擁有眼前這番天地的白領(lǐng)麗人,其中的邏輯不言而喻。為了不使她難堪,我一真謹慎地注意自己的言行,盡量回避有涉?zhèn)€中故事的話題。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謹小慎微實質(zhì)上是杞人憂天,就像一個機關(guān)算盡的敘述遇到的卻是一個沒有絲毫反動目的的閱讀。她找機會主動向我坦白了一切,她的坦率令我一時手足無措。她不無得意地對我說,反正吃虧的不是你,咱們吃他的,用他的,何樂而不為呢?她說,你可以來我們公司就職,甚至可以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他信任的人,還可以得到高薪。她說,你只需要在每次他來的時候到外面住幾天而已。說著她遞給我一張登著這家公司廣告的報紙。我知道,她的主意未必不是一種既實際又易于操作的生活技巧,就像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但在向這個技巧靠近的過程中,我缺乏足夠的智慧來為自己設(shè)計出另外一個自己,讓那個我去克服許多這個我無法克服的東西。她背后的故事本來是可以與我心照不宣的,但她卻侃侃道來,為我挖掘出一條無法跨越的壕溝。她松弛、頹敗的表情令我想起了某個清晨自己看到的一個女人的性器,它也是這樣向我展示著的。她吮著嘴唇。如果我能夠使另一個女人額頭留下一塊疤痕,那么我也能夠留給她一塊,或者這塊疤已經(jīng)印在趙玫的額頭上。我知道我已無法再住在雅荷花園E-18棟302室里了。趙玫我寧愿把你當作另一個人。我認識到生活中總有一些東西是我永遠無法克服的。如果我是一名士兵,而生活如現(xiàn)實主義所說的那樣,是一個戰(zhàn)場,那么這個戰(zhàn)場總會有一條他媽的壕溝會讓我四腳朝天地跌進去。而對于生活內(nèi)在的克服往往是從認識生活開始的。在找到一份導游的差使后,我和趙玫的戀情再一次無疾而終,自然解除。
夏天里,我從雅荷花園E-18棟的門洞里出來遇到了也從門棟出來的羅小佩。她向我走過來,眉毛向上靈活地挑一挑,我的理解是她在問我還記不記得她。她穿一條綠色的窄褲,上面穿一件繡花的套頭夏衫。她挑動的眉毛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在她的額頭上面看到一塊不很明顯的傷疤。我陪著她逛了幾個小時的街,她買了兩雙鞋,一雙送給我,還替我買了幾件襯衫。在出租車里我們熱烈地接吻,逐漸地情不自禁。她的手撫摸著我堅硬起來的地方。她動情的呼吸讓我突然感到了我和她是這樣的親。我深深地感到我們都是被生活毀損著的人。在雅荷花園門口她讓司機停下車,她吮吮嘴唇后再一次長時間親吻了我。我提著一大包東西回來,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她沒有對我進行任何盤問。以她的聰明與機智,不應(yīng)該看不出這些東西是出自一個女人的饋贈。其實她一直是在等待著這個機會。吃晚飯的時候她對我說,其實有一些事不說你也猜得到。她說,反正吃虧的不是你,咱們吃他的,用他的,何樂而不為呢?你可以來我們公司就職,甚至可以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他信任的人,你可以得到高薪。你只需要在每次他來的時候到外面住幾天而已。她向我曖昧地笑一笑,吮吮唇說,反正你也不會沒地方可去。她說,下禮拜三他要來。今天是禮拜一,還有9天。我要在這個期限內(nèi)決定我的去向。我想我應(yīng)該找一份工作。如果這一次生活又將這個人弄到溝里去,我知道這個人就將要面對一次質(zhì)的投降。我在一整版廣告的報紙上面,挑選了一則旅行社的招聘廣告?!奥眯小眱蓚€字引起了我天然的向往。我說,趙玫,他也和你一樣吃素嗎?
夏天里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住在旅行社的宿舍里。那是一棟居民樓的7層,房間里有一面大鏡子,我常常對著鏡子和自己說話,有時候也演戲,鏡子里的人是警察,我是罪犯,有時候也反過來。我的工作就是以導游的身份作終日的旅行。我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旅客們親熱地叫我小蘇小蘇。在導游的途中,一只鞋盒總是與我形影不離。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著一種改變自己生活的可能性,也許生活之所以成為生活正在于它的不可以被改變,它必須是這樣的,今天這樣的。但我
有這樣的要求,在無可奈何中迫切著,于是導致了我只能夠像今天這樣活著,沉默不語,一言不發(fā),讓見到我的人感到莫測高深。
夏天里我去近郊的公安局戒毒所看一個朋友。這個人在警方的一次掃毒行動中被抓獲,但是他善于隱藏。他更大的罪行并沒有敗露,只是被當作吸毒人員送到戒毒所里強制戒毒。我的朋友再一次逍遙于法外。我坐了一個小時的車到達戒毒所,進人大門時被人在身后“嗨”地一聲叫住。我看到幾個女戒毒人員正在擦洗戒毒所的大鐵門。其中有一個穿著件男式的軍用夏裝短袖衫,手里拿著一塊紅顏色的抹布,她問我,你記得我嗎?我點點頭,說你是——,她說,不要叫名字,這里使用編號,那樣不會產(chǎn)生混亂,你只能是你,也必須是你。這是規(guī)矩,我明白的。她動手翻我提著的食品袋。我說,你需要什么可以自己拿。她撇了撇嘴,說,都是些飼料。我想起她是不吃肉的,而我給朋友買的都是些熟肉制品。她說,你可以給我一些錢。她又說,沒有人來看我。我把身上的錢都掏給了她。我被人從身后推了一把,有個聲音很嚴厲地催我快走。我走出兩步又停下了,對她說,你給我十塊錢。我想到我還得乘車回去。她笑了,給了我十塊錢。我回去嫁給你吧。我向里走去,聽到她在身后大聲對我說。我回過頭去,她用一根手指旋轉(zhuǎn)著紅色的抹布,我看清那原來是一條紅色的三角褲。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就是生活,既可以是一塊抹布,也可以是一條紅色的三角褲。明白了這點,許多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她旋轉(zhuǎn)著紅色的三角褲對我說,回去我嫁給你吧。我說,到時候再說吧。她吮一下嘴唇,我想迅速離開。就在這個時候,那條巨大的壕溝在我面前裂開,我只能被它疏而不漏地弄了下去。唉,我的天,我的天?,F(xiàn)在你們明白了,有一個人終于落入法網(wǎng)啦。他將決定:這一次要用誰的名義克服困境。不知你們對此作何感想,反正每當我被這個巨大的問題困擾住時,我就難免淚如雨下——哦,我廣州的鞋盒子/我蘭城的藍拖鞋/
賦格
這篇小說本來在上面一段就戛然而止了,但一位令人尊敬的前輩打電話給我,提出了一些非常中肯的意見,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既然這篇小說寫了吸毒這樣一件事情,那么結(jié)尾還是應(yīng)當有些以儆效尤的意思在里面才好。他是正確的。不是嗎?如果只有死亡,沒有賦格,那么開頭我們重溫的那首偉大的詩篇便會遜色萬分。是賦格賦予了死亡以沉痛——如果允許的話,我還會將其稱為迷人的沉痛。感謝這位前輩。
所以,就有了下面這些:
[警訊]近日,警方在一次行動中抓獲一名吸毒人員。該人在戒毒所被其女友指認出具有重大販毒嫌疑。據(jù)查,該人曾因販毒被判刑兩年,出獄后再次以導游的身份為掩護,長期從廣州購得毒品來我市販賣,該人辯稱,真正的販毒者另有其人,并供認另一名康姓男子為幕后元兇,警方經(jīng)過艱苦的偵查,證實此說純屬無稽之談,并且從廣東抓獲了這起販毒案的上線。
[譫妄](delirium精神病理學名詞)一種非特異性腦器質(zhì)性綜合征,特征是意識障礙與注意、知覺、思維、記憶、情感、精神運動,和睡眠——覺醒節(jié)律紊亂并存。譫妄是暫時的,其程度呈波動性。大多數(shù)病例在4周內(nèi)恢復;但持續(xù)到6個月的也不罕見。同:急性器質(zhì)性意識模糊。見:戒斷狀態(tài);伴有譫妄的戒斷狀態(tài)。
[神經(jīng)截斷]一種尚未成熟的戒毒方法,有助于我們了解吸毒者的精神特征,似乎也有助于我們了解自己。為此,我請教了一位從醫(yī)的朋友,他說:“成癮”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精神活動,因此,該方法主要是破壞大腦中某些與精神活動有關(guān)的區(qū)域。該方法以吸毒者大腦中的某些邊緣系統(tǒng)為靶點動刀。邊緣系統(tǒng)控制情感,如果它活動太低就抑郁,如果太高就狂躁。把邊緣系統(tǒng)比做電視的亮度,你把它調(diào)低了,所有頻道的亮度肯定都變低。同理,對邊緣系統(tǒng)動刀,切除其對毒品的依賴,同樣就切斷了它對其他事物的依賴,比如性、情感。人類的精神活動非常復雜,科學家曾認為抑郁、幻覺等精神癥狀,能在腦內(nèi)找到特定的結(jié)構(gòu)部位,從而進行治療。說到這里,這位從醫(yī)的朋友喟嘆道:但100多年過去了,我們?nèi)匀粵]搞明白,大腦的功能實在太復雜啦,目前我們無法定位腦內(nèi)特定的區(qū)域?qū)θ祟惥窦膊〉挠绊憽0?,我的天,唉,我的天?/p>
[戒毒三個階段]脫毒——康復——重新步入社會的輔導。
[賦格](Fuga)賦格是盛行于巴洛克時期的一種復調(diào)音樂體裁,又稱“遁走曲”,意為追逐、遁走。賦格的結(jié)構(gòu)與寫法比較規(guī)范。樂曲開始時,以單聲部形式貫穿全曲的主要音樂素材稱為“主題”,與主題形成對位關(guān)系的稱為“對題”。之后該主題及對題可以在不同聲部中輪流出現(xiàn),主題與主題之間也常有過渡性的樂句作音樂的對比。賦格是復調(diào)音樂中最為復雜而嚴謹?shù)那w形式。其基本特點是運用模仿對位法,使一個簡單的而富有特性的主題在樂曲的各聲部輪流出現(xiàn)一次(呈示部);然后進入以主題中部分動機發(fā)展而成的插段,此后主題及插段又在各個不同的新調(diào)上一再出現(xiàn)(展開部);直至最后主題再度回到原調(diào)(再現(xiàn)部),并常以尾聲結(jié)束。作曲家運用各種復調(diào)手法,將主題加以各種不同的調(diào)性與節(jié)奏的變化,形成高度統(tǒng)一的音樂形象。賦格曲的彈奏,對于訓練鋼琴學員的復調(diào)音樂思維有很大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