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楠
澶淵之盟以后,宋遼講和,雙方再沒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但邊境時有摩擦發(fā)生。
我就是那個制造摩擦的人。
我是受了圣宗皇帝耶律隆緒的旨意把我的通事局搬到幽州來辦公的。我的任務(wù)本來是要對準(zhǔn)宋廷的職方司的,但眼下我對雄州知州李允則發(fā)生了興趣。雄州是邊關(guān)重鎮(zhèn),我決定我的間諜工作就從這里打開缺口。
于是,在元宵節(jié)那一天,我?guī)嘶b成藥材商隊來到白洋淀畔的界河——白溝河,時令已是春天,但河這邊一片凋敝,而河的對面榆樹吐綠,鳥聲清亮。河堤上,人頭攢動,商販如潮,雖然胡漢服裝混雜,語言不通,但在官牙人的斡旋下雙方交易有序。契丹人帶來了牲畜、皮貨、藥材、珠玉等,漢人帶來了糧食、絲綢、茶葉等。我知道這就是李允則新近開辟的榷場了。據(jù)說,去年大旱,幽州境內(nèi)契丹人鬧饑荒,宋廷限制糧食輸往幽州。而李允則卻說,同在一片藍(lán)天下,幽州百姓也是我們的百姓啊!他還是把糧食低價大量賣給了幽州。作為回報,幽州百姓把一批上好的駿馬賣給了雄州。但我們大遼缺少李允則的氣量,皇帝一道旨意,撤換了幽州刺史不算,還把幾個領(lǐng)頭售馬的人給抓進(jìn)了大牢。他們怕李允則也把駿馬訓(xùn)練成軍馬啊!
李允則不會的,連我們的軍馬恐怕以后也沒有用武之地了。何承矩早在白洋淀挖了湖泊河道,李允則又在邊防拆掉碉堡,填平馬坑,在廣袤的宋遼戰(zhàn)場上種上了成片成片的榆樹。榆滿塞下。不僅邊民可以取之蓋房,重要的是形成了一道道綠色的屏障。遼軍的鐵騎再也不能馳騁疆場了。
過了榷場,我們在榆樹的屏障里緩慢地行進(jìn)。虧了我們騎的是騾子,如果是戰(zhàn)馬,早就把馬窩囊死了。我們到達(dá)雄州城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但我們依然能看到雄關(guān)漫道,城堡橫亙。甕城與州城已經(jīng)連成一片,城外月堤環(huán)繞,樹木拱衛(wèi)。城頭紅燈高掛,牌樓上煙火開始燃放。笙簫絲竹之聲,鑼鼓喧鬧之聲已經(jīng)從城里傳到了城外。真是一派富足祥和的氣氛。
我留下部分人在城外,帶著部分人隨著榷場下來的商販們混進(jìn)了城。走過張燈結(jié)彩的大街小巷,穿過游樂嬉戲的人群,摸到了雄州守軍的甲仗庫前。那里早有內(nèi)線在接應(yīng)了。內(nèi)線探得,李允則正在軍中大擺筵席,宴請東京來的宰相寇準(zhǔn)。我知道時機(jī)來了。我們點著了甲仗庫。
令人奇怪的是,甲仗庫著了很長時間,城外城內(nèi)的兵士竟然沒有一個人前來救火。看著兵器甲仗在火中舞蹈呻吟,連我都心疼了??衫钤蕜t還在那里吟詩作賦,對酒當(dāng)歌。我派一個心腹前去軍中打探。心腹回來說,本來,李允則的副手是要讓守城的兵士來救火的,可李允則攔住了他。李允則說,甲仗庫防范那么嚴(yán)密,居然突然起火,必是奸人所為,而且不是一般的奸人。如果我們都去救火,豈不中了奸計?肯定會有更嚴(yán)重的事情發(fā)生呢!
李允則說的不錯。假如他軍中大亂,兵士全去救火。城外的人就會把他新連起來的甕城和州城再次炸斷的。
李允則真是一個老狐貍。我們只得惶惶撤離甲仗庫。我的身上帶著內(nèi)線給我的情報,我又把城區(qū)布防圖畫了下來。我還是有不小的收獲的。根據(jù)這些情報和布防圖,我們很快就會打到雄州的。占領(lǐng)了雄州城。遼軍再次挺進(jìn)中原就指日可待了。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和我的人走散了。街上都是狂歡的行人。唯有我牽著一個高大的騾子。這不能不引起巡邏兵士的注意。在快到城門口的時候,我被抓住了,
我被帶到了李允則的軍營。在宴會廳旁邊的一間屋子里。我終于見到了雄州知州兼河北沿邊安撫使李允則。他纖弱、文雅,但器宇軒昂。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掃視了一圈,就喝退兵士。接下來,我沒有想到的一幕發(fā)生了。李允則急急地跑過來,急急地給我松了綁。又把我身上的紫色衣袍的褶皺撫平,扶我坐下,端上了一杯熱茶,然后我就聽到了他渾厚的聲音,蕭佑丹將軍,你受苦了,也辛苦了!
我更吃驚了。我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蕭佑丹?
哈哈哈!李允則笑了,他的笑聲在屋子里旋轉(zhuǎn)著,把我給旋蒙了,你們有內(nèi)線,我們就沒有內(nèi)線?實話告訴你吧,你們來了多少人,什么時候出發(fā),來干什么,我都清楚,我之所以不制止你們的活動,就是想讓你看看我雄州的力量!
我張張嘴。還沒說話,就聽見李允則又說,我還知道你的身上有地形圖,有情報。但我明確告訴你,蕭將軍,那上面關(guān)于糧食、貨幣、兵馬的數(shù)字都是假的!
假的?這不可能!我站了起來。
李允則又把我按到座位上,我知道你得了假情報?;厝ナ且豢愁^的。為保你性命,我可以給你提供真情報。我以雄州知州的身份為你提供一份真情報。但我相信,你們得到了這份真情報,恐怕更不敢犯我大宋江山了!李允則說著,從懷里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真實情報交到了我的手中,一邊給我,一邊和我報著上面的數(shù)字。
我驚呆了。這上面的數(shù)字比內(nèi)線提供的更詳盡,更真實,更強大。我接過情報,無話可說。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請求李允則把情報封好,加蓋印信,讓我?guī)У竭|國去。
當(dāng)晚。李允則牽著我的騾子送我出城。我和城外等候我的人會齊,連夜逃回了幽州。
我在幽州呆了幾天,又回到了雄州。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我沒有把情報送到圣宗皇帝那里。而是原封不動地交給了李允則。同時交給李允則的還有遼國的兵馬、財力數(shù)字和地形圖,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雙面間諜。我希望李允則打過白溝河,打到幽州,打到上京去!
靜修院
我的老師劉因真是個怪人。他放著朝廷命官不做,放著錦衣玉食不享,放著豪華宮殿不住,卻偏偏提前住到了墓穴里。可有意思的是,我卻當(dāng)了他的掘墓人。
老師確實有病。我說的是身體。他本來就有風(fēng)痹病,最近又死了兒子。憂心之余,又得了瘧疾。剛過40歲,就變得形體癯瘁,須發(fā)斑白。我們做弟子的,都看著心疼。我就勸他。老師,朝政又要更新,大元皇帝既然來了圣旨征召你,你就去吧。你的病不厲害,去了御醫(yī)肯定會給你治好的。再說了。你去了朝廷,把我們幾個弟子帶去,我們把靜修書院搬到大都去辦,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沒想到我的話惹惱了老師。他瞪著眼指著我的鼻子教訓(xùn)道,李道恒你再說這樣沒骨氣的話,你就離開靜修書院。你趕緊去驛館,把使者留下的圣旨和馬匹交回,把我這封辭官書讓他轉(zhuǎn)給皇上。我不去大都。我就在三臺鎮(zhèn)!老師話沒說完,已經(jīng)大咳不止了。
我不敢吱聲。我諾諾欲退。老師又把我叫住了,還有,回來后,你和梁泰一起,到白洋淀千里堤上,找個好地方,給我造一個墓穴吧!
就這樣。老師成了皇帝的不召之臣,我成了老師的掘墓之人。
我和我的師兄梁泰扛著鍬鎬來到了千里堤上。我們在一個春風(fēng)吹拂桃花燦爛的開闊處停了下來。就是這里了,梁泰拉住了我,他開始用腳左右丈量著。這里能望見浩浩渺渺的白洋淀,能望見樓閣依稀的安州城,更能望見彌漫著程朱理學(xué)之氣已成北方泱泱大學(xué)的靜修院。我仿佛看到了老師清瘦的身影,看到了莘莘學(xué)子靜神諦聽的樣子,仿佛
聽到了老師的洪鐘大呂之聲:寶符藏山自可攻,兒孫誰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豐沛空歌海內(nèi)風(fēng)。趙普元無四方志,澶淵堪笑百年功。白溝移向淮河去,止罪宣和恐未公!這是老師那首著名的七律《白溝》。老師世代業(yè)儒,感念前朝。地不動。水在流,而天卻變了。從這首詩中,我覺出老師還沒有從金、宋的籠罩中走進(jìn)元朝。既然這樣,可我不明白,此前老師為什么還有一次出仕的經(jīng)歷呢?
我憋不住,就問已經(jīng)開始掘地的梁泰。梁泰停止了勞動,擦一把汗水,拉我在桃樹下坐了下來。師弟,老師命苦啊,他3歲識字,6歲能詩,7歲能文,可他一出生母親就難產(chǎn)而死,8歲上父親和祖父又一起沒了。他連給老人辦喪事的錢都沒有。虧了他的繼母領(lǐng)著他找到了翰林侍制楊恕幫忙,才把祖父和父親安葬了。就因為記掛著楊大人的恩典,想還他的人情,所以老師就在楊大人和河北道提刑按察使不忽木的引薦下,來到了大都,擢拜承德郎、右贊善大夫。老師是大儒,但他不單單想讀書,他還想從政。因為,太子真金禮賢漢儒,推行新政。老師想完成他父親沒有完成的意愿。他父親只做了個小小的武邑令,最后窮困而死。老師窮怕了,老師想憑自己的學(xué)問博得富貴,兼濟(jì)天下。所以老師就站在了真金和不忽木的立場上,積極地參與新政。可太子沒能斗過忽必烈寵信的阿合馬一幫人,他們讒言稱太子想奪皇位,結(jié)果被皇帝廢了太子。真金這回怕了火,竟然驚嚇而死,成了朽木。老師寄托在真金太子身上的希望破滅了,他稱母親有病就辭了官,回到了三臺鎮(zhèn)隱居。對了,道恒,你讀過老師那首《秋蓮》嗎?那就是他回到三臺鎮(zhèn)寫的。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誰通。不堪翠減紅銷際,更在淀清月冷中。
擬欲青房全晚節(jié),豈知白露已秋風(fēng)。盛衰老眼依然在,莫放扁舟酒易空。我接著師兄的茬口吟了出來。我說,我不但讀過,我還知道老師這樣一隱居就是20多年。在你父親梁浩然的幫助下,老師創(chuàng)辦了靜修院。潛心研究學(xué)問,寫詩教學(xué),不與公卿來往,獨享淀水之樂??衫蠋煹拿麣鈪s大得如日中天。在北方,誰不知道崇尚“靜以修身”、有諸葛孑L明之譽的靜修先生呢?所以,忽必烈明白了太子新政的意義,相繼誅殺了阿合馬和尚書右丞相桑哥后,又回頭來詔老師回朝,這回忽必烈老小子給的可是集賢大學(xué)士、嘉算大夫,官居三品哪!師兄,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說老師為什么不去呢?不去也就罷了,還罵我,還讓我倆來給他造墓。我見過人沒死把棺木就造好了的,我可沒見過人沒死就自己掘土造墓的。嘻嘻,老師真是個怪人!
梁泰拍拍我肩膀。站了起來。他透過桃花的間隙,向天空望去。一行白鷺從蘆葦叢中飛向了青天。老師一點也不怪,老師是想做那飛向青天的白鷺,可老師覺得他不是白鷺。老師其實是想一生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伤?jīng)一時沖動。去了朝廷。這是他一生的悔啊!他就在這悔中折磨著自己,痛苦著自己。老師有了病。這病不是風(fēng)痹病,不是瘧疾,也不是因為兒子夭折了,是心病啊!你說老師有了這樣的心病。他還能再去參與政治,再去參與宮廷之爭嗎!老師讓我倆提前掘墓,是想讓痛苦加劇,是想讓死亡提前來臨,是想要白洋淀的輕風(fēng)和清水來過濾和洗刷他曾經(jīng)的出仕之恥啊!
我不再說話,我默默地拿起鐵鍬,拼命地干起活來。我的汗水和著淚水嘩嘩地流淌下來。
墳?zāi)咕蚝煤?,我的老師劉因住了進(jìn)去。伴隨著他的是滿滿一墳?zāi)沟臅搴筒粩嗟蛑x的桃花。
墳?zāi)骨暗奶一ㄗ兂商易拥臅r候,年僅45歲的老師與世長辭。他的墳前,圍滿了悲傷的白鷺。他的身后,佇立著肅穆的靜修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