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姜貽斌,男,湖南邵陽人,1954年出生,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居長沙。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肇事者》、《百家文庫·姜貽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記憶》等。

1

湘子說要到城里去找事做,也不是盲目行事的,他早就想好了,先去找一個遠(yuǎn)房親戚,讓他給自己想想辦法。城里人關(guān)系繁多,給他尋個事做,不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嗎?至于做些什么事,湘子倒是不怎么計(jì)較,像他這號人,不外乎是下力氣的粗活吧。當(dāng)然,湘子還是有個小理想的,喜歡當(dāng)個保安之類,穿著整齊的深藍(lán)色制服,系著寬大的皮帶,站在賓館或?qū)懽謽腔蜃≌^(qū)的大門邊,既輕松又干凈,還十分神氣。如果村里人進(jìn)城了,一不小心碰上他,那就只有睜大眼睛羨慕他的份了。

那個遠(yuǎn)房親戚是湘子的老表,姓高,比湘子大二十多歲。湘子曾經(jīng)跟著爺老倌去過他家的,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他的印象中,老表的婆娘十分年輕,長得非常乖態(tài),像電影演員,嬌滴滴的,說起話來像唱歌,下巴上還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湘子記得表嫂對他非常不錯,總是叫他吃糖粒子,吃水果,總是不斷地說,湘子你吃湘子你吃。

十年了,城里的變化很大,那些高樓大廈好像老鼠生崽,一窩窩地繁殖出來了,弄得湘子不斷地在懷疑自己的記憶力,哎,老子是不是走錯了呢?

湘子左手提著裝衣物的蛇皮袋子,右手提著布袋子,布袋子里裝了十斤花生,這是見面禮。雖說都是親戚,禮性還是要講究的。湘子憑著良好的記憶力,終于找到了老表的住房。住房位于樟樹路上。老表家的那扇門顯然是換掉了,換成了闊氣而冷冰冰的淡藍(lán)色防盜門,以前是那種普通的木板門,刷了紅漆的木板門顯得親切多了,好像隨時歡迎客人光臨,而這種冷冰冰的防盜門,就有一種將客人拒之門外的感覺。湘子把兩個袋子放在地上,看見門右邊有一個小紅點(diǎn),曉得那就是門鈴,伸手一撳,就響起了叮咚叮咚的音樂聲。

有腳步聲就響過來了。

屋里的人卻沒有打開大門迎闖王,只是啟開一個四方形的小孔,用警惕的目光看湘子。湘子也看了看她。那是一個六歲左右的細(xì)妹子。湘子上次只見到老表十歲的嫩崽——眼前的細(xì)妹子還沒有出生呢——湘子咧開嘴巴討好地笑了笑。細(xì)妹子卻沒有絲毫笑意,她十分警覺,面無表情地說,我爸爸媽媽不在家嘞?？跉饩拖窭浔姆辣I門。也不等他解釋,就迅速地將小孔叭地關(guān)閉了。

湘子大聲地說,我是你家親戚嘞,快開門嘞,我還給你們帶來了花生嘞。他砰砰地拍著門,又撳了撳門鈴,對方?jīng)]有任何反應(yīng)。

湘子趕了一天路,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原想趕到老表家吃一頓飽的,沒想到這個細(xì)妹子拒絕開門。

湘子又大聲問,那你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屋里沒有回答。

湘子生了悶氣,你娘賣胡子的,我又不是壞人,你爹娘不在家,也可以讓我進(jìn)去坐坐么,何況我們還是親戚嘞。這個細(xì)妹子怎么得了嘞,從小就訓(xùn)練有素了,像個特務(wù)一樣的,看你長大了怎么嫁人?

湘子十分無奈,提著兩個袋子悶悶不樂地下樓梯,忽然一想,哎呀,不對頭嘞,老表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哪里還有這么點(diǎn)點(diǎn)大的細(xì)妹子呢?是不是老表離了婚跟后婆娘生的呢?怎么從來也沒聽他說起過呢?想想,也并不奇怪,湘子跟老表十年沒見面了,平時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大約是生活起了變化吧?

是否還有一種可能,老表已經(jīng)搬了家呢?

湘子有點(diǎn)摸不準(zhǔn)了,進(jìn)退兩難。如果沒有找到老表,找事做就有難處了。湘子考慮再三,決定按兵不動。如果沒有搬家,那就只有等到老表回來。如果走進(jìn)這個屋子的是陌生男女,那就證明老表已經(jīng)搬家了。搬就搬吧,那也可以向他們打聽老表搬到了何處。湘子決定守株待兔。

湘子去街邊買了兩個包子,蹲在樓房下的花圃水泥圍子上吃著。這個位置不錯,進(jìn)出的人們都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尤其理想的是,老表的住房在二樓,每層樓的通道都設(shè)有窗口,所以,從他這個角度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到老表的門口。即使不是老表而是他婆娘回來了——也許多年沒見面,雙方不太認(rèn)識了,那也沒關(guān)系——只要她站在二樓的門邊,無疑就是她了。

湘子耐心地等待著,對于自己進(jìn)城的命運(yùn)充滿了希望,同時,又隱隱地感到了某種擔(dān)憂。

天快要斷黑了,湘子還沒有看到老表回家,也沒有看見他婆娘回來,許多人家傳出了切菜炒菜嘈雜的聲音,那些窗口上的排風(fēng)扇在飛速地旋轉(zhuǎn)著,把破碎了的油煙送上了天空。湘子焦急了,同時,他還擔(dān)心屋里的那個細(xì)妹子,難道她的肚子不餓嗎?湘子想給她買兩個包子,卻擔(dān)心她不開門,甚至還會懷疑包子放了鬧藥。湘子就罵起老表夫妻來,你們把細(xì)妹子放在家里就不管了嗎?你們賺錢賺懵腦殼了嗎?

湘子正罵著,這時,從大門口走進(jìn)來一個女人。

女人三十多歲,穿著白色的長裙子,肩膀上挎著淡黃色的挎包,神色似乎有些苦悶。湘子仔細(xì)一看,不像老表的婆娘,這個女人雖然也乖態(tài),卻顯得豐滿一些,奶脯鼓鼓的,是不是十年沒見了,女人就變化了呢?是不是把那粒黑痣美容掉了呢?

當(dāng)然,湘子還是立即把她否定了。

他的眼珠子卻默默地跟隨這個女人,女人走進(jìn)第一個門洞,然后,上了樓,湘子本來對她不抱任何希望的,而那團(tuán)白色卻偏偏停留在二樓的那個門前,竟然開門進(jìn)去了。

湘子頓時感到有了一線希望,興奮地站起來,提著袋子匆忙地朝樓上走去。他懷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居然連老表的婆娘也認(rèn)不出來了,真是該死嘞。

湘子騰出一只手激動地?fù)彘T鈴,那個女人打開四方形小孔,問他找哪個。

他笑著說,找我老表嘞,我老表叫高成明。

女人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打開門讓他進(jìn)來,女人疑惑地說,那我怎么沒見過你呢?

湘子把袋子放在地上,認(rèn)真地打量這個女人,確定不是十年前見到的那個女人了,就明白世事有了變化,也不曉得究竟怎么稱呼她才合適,就謙卑地笑著說,哦哦,我還是蠻多年前來過的,不然,我怎么曉得你們住在這里呢?哦,我叫湘子,湘江的湘。

女人大概覺得湘子說得有些道理,讓了座,又拿一次性紙杯給湘子倒水。湘子剛才吃了包子,嘴巴干得要死,就仰起頸根,咕嘟咕嘟地把水喝光了,說,麻煩你再倒一杯。

湘子一連喝了兩杯水,抹了抹嘴巴上的水珠,問道,我明哥怎么還沒回呢?

女人的情緒突然起了變化,脾氣也隨之而來,她皺著眉毛,哼一聲,憤然地說,曉得他死到哪里去了?我都好久沒見到他了嘞。

湘子怪怨自己多嘴多舌。當(dāng)然,反過來說,他如果不問老表,他的工作還是不能夠解決,如果讓這個女人——他也搞不清是不是老表的婆娘——給他尋事做,這個口怕是難得開嘞。

湘子近乎討好地說,那……是不是跟我表哥聯(lián)系一下?

女人埋怨說,我打過他的手機(jī),不是關(guān)機(jī),就是不在服務(wù)區(qū),我也沒有辦法嘞。

女人的話堵住了湘子的路,他又試探性地說,那……你能夠把他的手機(jī)號碼告訴我嗎?

女人不高興地說,告訴你也沒有用,我都打不通。

此時,湘子很想問問她,你到底是老表的什么人?如果說是婆娘吧,她卻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如果是后婆娘吧,怎么電話都打不通呢?如果說什么都不是吧,她住的這個屋子卻是老表的,而且,從她對老表怨恨的態(tài)度看來,她跟老表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

湘子為難了,不曉得究竟要怎樣與這個女人周旋。他望了望寬敞的房子,希望這個女人能夠把他留下來。女人卻沒有這個意思,氣氛就顯得有些尷尬和清冷了。

這時,細(xì)妹子從里屋走出來,皺著眉說,媽媽,我餓了。

女人扭過臉,說,好好,等媽媽洗個澡,就帶你出去吃飯。說罷,她站起來,不經(jīng)意地瞟了湘子一眼,似乎有了趕客的意思。

湘子是個靈泛人,連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抱歉地說,那就麻煩你了。然后,提起兩個袋子,他想把那袋花生留下來,這個念頭只在腦殼里閃了閃,就迅速地消失了,湘子憤憤地想,你一餐飯都不留我吃,我還送花生把你?我送條卵把你。然后,湘子就十分失落地走出來。

湘子站在樓下,恨不得朝那個女人大罵,你娘賣胡子的,虧我們還是親戚嘞,連飯也不留老子吃,老子的腸子餓得打結(jié)巴了嘞。

湘子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原以為能夠順利地見到老表,受到老表熱情洋溢的接待,那么,食宿錢就都可以節(jié)省下來了,而現(xiàn)在,一分錢也節(jié)省不了,老表也見不到了。湘子心里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看見周圍無人,揚(yáng)起腳,就朝一缽花盆狠狠地踢去,花盆砰地倒翻在地,盛開的四季花頓時花容失色。

湘子孤獨(dú)地站在熱鬧的大街上,怔怔地望著像水一樣蕩來蕩去的車流和人流,一時茫然無措?；厝?回是回不去的,也不能夠回去了,如果回去,豈不是讓人笑話嗎?說你湘子是牛皮大王嘞。湘子想想,又買了兩個包子,然后,找到小街上一家邋遢的店子住下。湘子問那個胖女人多少錢一晚,胖女人說十塊。湘子苦苦地哀求說,我是來尋我哥哥的嘞,我哥哥是個神經(jīng)病嘞,已經(jīng)出走三個月了,現(xiàn)在還沒有看見他的尸身,帶的錢都快花光了嘞。胖女人看來是個心善之人,念他可憐,就把價錢降到了五塊。

那晚上,湘子沒有出去了,城里璀璨的夜景對他沒有絲毫的吸引力,原以為來城里找老表尋事做的,以后就在城里扎下根來,現(xiàn)在倒好,連老表的鬼影子都見不到了。他想,不能夠就這樣在一棵樹上吊死,山窮水盡疑無路,明天就去勞務(wù)市場,說不定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仔細(xì)一想,他又不心甘就這樣罷休,見到了老表的女人,卻見不到老表,這怎么說得過去呢?說到底,還是那個女人不愿意幫忙,這不就是一句話么?又不需要你費(fèi)心費(fèi)力,而她連這句話也不愿意說,害得老子食宿自理,前途渺茫。你如果告訴我老表的手機(jī)號碼,至于是否能夠找得到他,那是我的事么,你為什么又不說呢?你跟我老表有矛盾,有意見,有斗爭,有吵鬧,這都屬正常,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而你,怎么把我這個親戚也不放在眼里呢?

關(guān)鍵還在于,這牽涉到自己進(jìn)城的兆頭不好,一潭清水都讓這個女人給弄渾了。

湘子越想越惱火,他就不相信到了老表家卻找不到他本人。更何況,這又不是大海撈針,老表難道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

店子那薄薄的墻壁不隔音,隔壁屋里,響起了男女唱被窩戲那泥泥泥的聲音,一點(diǎn)顧忌也沒有。此時,湘子的情緒更是壞透了,老子連老表都找不到,吃到肚子里的兩個包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你們還在這里唱快活戲,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嘞。湘子準(zhǔn)備往墻壁上狠狠地擂幾拳,予以警告,又擔(dān)心別人跑過來打他。湘子就地取材,從桌子上撕下半張廢紙,做了兩個紙坨坨,把耳朵死死地堵住。然后,眼珠子望著天花板,雙手枕著腦殼思索,最后覺得,還是要從那個女人身上下手,只有通過她,最終才能夠找到老表。

2

湘子的瞌睡半沉半浮,沒有在家時睡得那樣的死了。

第二天清早,他就起了床,來到了老表住的院子旁邊,看見那個細(xì)妹子背著書包在前面走,緊接著,那個女人也出來了,她換了一條淡綠色的裙子,就像一根巨大的青竹子在大地上移動。湘子暗暗慶幸,幸虧自己來得早,不然,就碰不上了。他沒有驚動那個女人,他準(zhǔn)備跟蹤她,看她在哪里工作,她不愿意說出老表的電話,那么,她的同事可能會告訴自己的吧?

湘子忽然想起了一個詞,曲線救國。

細(xì)妹子走進(jìn)幼兒園的大門,母女兩人招了招手,然后,女人打了個的士。此時,湘子的腦殼有些懵懂了,打不打的呢?打的肯定是很貴的嘞。還沒想清楚個頭緒,湘子就下意識地向的士招手了,他要跟蹤這個女人,這叫做舍不得崽女打不到狼。如果再去她家找表哥,肯定是沒有效果了,說不定連門也不會開的,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況且,他臉皮還沒有厚到那種程度。的士沒有開多遠(yuǎn),女人就下車了,湘子也馬上下車,栽著腦殼,緊緊地跟了上去。

女人走進(jìn)一棟裝著藍(lán)色玻璃窗的高樓,上了電梯,湘子沒有跟上去,他看見電梯在五樓停住了,就放了心,又走出大門,在墻壁上搜索許多公司的牌子,發(fā)現(xiàn)五樓是居仁公司。湘子在外面徘徊著,準(zhǔn)備等到女人出來之后,他就上樓去,興許她那些好心的同事會給他有所指點(diǎn)的。湘子坐在花圃邊上,覺得尋找老表的希望是大大的有。

約莫半個多小時吧,女人忽然出來了,她沒有發(fā)現(xiàn)湘子,緩緩地朝左邊的一棟住宅樓走去。湘子準(zhǔn)備按自己的計(jì)劃行動,這時,從大樓里又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此人很英俊,十分魁梧,頭發(fā)有點(diǎn)卷,上著淡黃色T恤,下穿黑色西褲。也是漫不經(jīng)心地朝那棟住宅樓走去。

湘子看見女人站在住宅樓的二門旁邊,神色似有一絲警惕,又裝得十分輕松。等到那個男人走近了,兩人才若無其事地走了進(jìn)去。

湘子就警覺起來了,覺得有些不對頭了,這一男一女,班不上,去住宅樓做什么?這連想都不要想的,還不是去唱被窩戲么?這很像自己老家的那個村長,忙里偷閑與別的女人唱被窩戲,曾經(jīng)被他發(fā)現(xiàn)過好幾次。眼下,如果是別的女人,那根本就不管湘子的卵事,而這卻是老表的女人,況且這個女人對他的態(tài)度很冷漠,連飯也沒留他吃,只喝了兩杯白開水,所以,湘子胸中的一股正氣就沖上來了,你娘賣胡子的,你說我老表不管你了,你卻在外面睡野男人,哼,你沒料到撞到我的手里了吧?

湘子內(nèi)心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興奮,馬上換了位置,躲到了那棟住宅樓的頂當(dāng)頭。那對狗男女進(jìn)的是二門,自己躲在這里,既有利于隱蔽,又有利于觀察。湘子預(yù)感到了,今天肯定會有好戲看的,至于這曲戲所帶來的后果如何,他暫時還無法預(yù)料。

大約等了一個小時,女人先走了出來,她的打扮如舊,看不出剛才被破壞過了,而在湘子尖銳的目光中,她仍然是躺在床上披頭散發(fā)衣不蔽體的女人,他似乎還聽見了她和那個男人發(fā)出的泥泥泥的聲音。

女人警惕地看了周圍一眼,準(zhǔn)備朝公司的那棟樓走去。

這時,湘子急走幾步,突然橫在她的面前,女人嚇了一大跳,她張了張嘴巴,驚疑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湘子淡淡一笑,聞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不卑不亢地說,你怎么在這里呢?他意味深長地朝住宅樓看了一眼,意思是,你的秘密,老子都曉得了嘞。

女人或許是心虛吧,不打算理睬他,她想盡快地脫身,免得惹事生非,把挎包的帶子往肩膀上拉了拉,準(zhǔn)備走開。

湘子一橫步擋住她,逼視對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今天的事我都看見了嘞,你這樣做,對我老表不起嘞。

女人的臉陡地一紅,又趕緊掩飾,生氣地說,你亂說什么?你有什么證據(jù)?你如果再這樣說,我就要上法院告你。女人搬出了法律。

湘子并沒有被她嚇住,冷笑地說,我肯定是沒有亂說的,你不承認(rèn)也沒關(guān)系,等一下你的同事都會曉得的,你公司不是在那棟樓嗎?不是在五樓嗎?不是那個居仁公司嗎?湘子很灑脫地伸手指了指,說,好吧,我走了。

慢點(diǎn),女人忽然說,把挪動的腳步又收回來。她看看周圍,抱歉地說,昨天真是對你不起嘞,當(dāng)時我的心情不好,也要請你原諒,哦,我們現(xiàn)在到對面的茶館去坐坐好嗎?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后面的話,她是用商量的口吻說的。

湘子猶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有些驚喜,沒想到事情變化得居然這么快迅,心想,你如果昨天對我的態(tài)度好一點(diǎn),你哪里會有今天這個麻煩呢?看來,這也是老天助我,是死老鼠碰上了瞎貓哩。他不曉得女人請他喝茶是為了向他賠禮道歉,還是有另外的事情要談。不管是哪樣,主動權(quán)起碼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兩人從地下通道竄過馬路,湘子往對面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走出了住宅樓,湘子就覺得自己的感覺十分準(zhǔn)確。

在一家叫多來來茶館的包間里,女人要了兩杯綠茶,她漠淡的態(tài)度早已消遁,甚至有點(diǎn)妥協(xié)和可憐的意味了,她問湘子來城里做什么,湘子舒服地靠在沙發(fā)上,望著玻璃杯中沉沉浮浮的綠色茶葉,嘆氣地說,唉,還不是來城里尋點(diǎn)事做么。

女人同情地哦了一聲,目光忽然朝湘子掃過來,咬牙切齒地說,我恨死他了嘞。

恨哪個?湘子困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指的是哪個男人。

你老表。女人一字一頓地說,就開始憤憤不平地控訴起來,他把我母女倆丟在這里,不理不睬的,連一分錢也不給,你說,他哪里還像個男人呢?

湘子表現(xiàn)得很穩(wěn)重,仍然沒有問女人到底是老表的什么人,女人也沒有說明她的身分。他猜測,老表肯定發(fā)了大財,所以,他要養(yǎng)幾個女人,是具有這個本錢和資格的。當(dāng)然,湘子還是疑惑地看著這個女人,似乎想辨認(rèn)出她確切的身分,她到底是老表的后婆娘呢?抑或是二奶或三奶四奶呢?當(dāng)然,對于這個敏感的話題,他是不便問的。無論是老表的什么人,如果真的像她所控訴的那樣,那么,這個老表就太不地道了。

他附和說,那是要不得嘞。語氣中,似乎還含了一絲憤怒。

女人好像終于找到了道義上的支持者,晶瑩的淚水突涌而出,在燈光的作用下,光潔的臉上一片水光。

湘子慌張了,趕緊把端起的茶杯放下來,說,你不要哭,不要哭嘞。他像個紳士似地拿起桌上的紙巾,抽出一張遞給她。

女人接過紙巾沒有擦淚,好像是有意展示淚水來表明她內(nèi)心的痛苦,她似乎是將湘子視為知心朋友了,她痛恨而坦然地說,他肯定是又有了女人嘞,而且絕對不止一個。

湘子輕輕地哦一聲,似乎能夠理解她為什么對老表抱以這種痛恨的態(tài)度了,也似乎理解她為什么要在外面捕野食了。他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憐,孤兒寡母的,實(shí)在是很不容易。湘子就暗暗地怪怨老表,你娘賣胡子的,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嘞,一個婆娘也討不到手嘞,你還二奶幾奶的,真是飽暖思淫欲嘞。他很想問她,老表以前的那個婆娘哪里去了,離了?還是沒離?

湘子最終還是沒有問。

女人輕輕地哽咽著,用紙巾浸了浸臉上的淚水,又從挎包里拿出化妝盒照照鏡子,三五兩下地補(bǔ)補(bǔ)妝,沉思默想了一陣子,又久久地看著湘子,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話要說,卻似乎又有某種擔(dān)心。最后,她還是鼓起勇氣,以商量的口吻說,湘子,你能夠幫我做點(diǎn)事嗎?我決不會虧待你的。

聽說不會虧待自己,湘子的興趣陡然上來了,忽然就有了一種預(yù)感,一種光明燦爛的前景在徐徐地拉開了序幕。

湘子身子往前一探,說,你說吧,什么事?

女人從挎包里摸出一個嶄新的手機(jī),以哀求的口吻說,我買了這個手機(jī),原來是想跟蹤他的,我又沒有時間跟蹤,要上班,還要帶女兒,再說,也容易被他發(fā)現(xiàn),所以,以后就請你幫我跟蹤他好嗎?這個手機(jī)是可以拍照的嘞。

湘子一聽,怔住了,沒想到女人叫他做這個買賣,也不曉得這個買賣是否合算。望著可憐巴巴的女人,他猶豫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懷疑自己的跟蹤能力。然后,女人就告訴他老表的手機(jī)號碼,還說了他公司的地址。

湘子在鄉(xiāng)下耍過人家的手機(jī),并不陌生,只是不會拍照。他拿過手機(jī),把老表的號碼儲存下來,突然覺得這樣的事很富有刺激性,原本是想來找老表尋事做的,沒想到卻來跟蹤老表了,就覺得很幽默,也很荒誕。

接著,女人耐心地告訴他怎樣拍照,還把自己的電話告訴他,說著說著,她忽然苦笑起來,哦,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姓名呢,我叫朱小紅。

湘子想叫她表嫂,又擔(dān)心喊錯了,就選擇性地喊了一聲小紅姐。

這時,朱小紅卻出其不意地從挎包里拿出一沓錢,擺在桌子上,痛快地說,這是兩千塊錢,你先拿著,就算是啟動費(fèi)吧。我們雖然也算是親戚吧,也要有個約定才好,你如果提供了新的信息,我會再給報酬的,如果沒有,那就對不起了,好嗎?

他娘賣腸子的,今天所發(fā)生的事情真是讓湘子一驚一驚的,簡直眼花繚亂了,他怔怔地看著桌子上的錢,心想,難道這迭錢就歸自己了嗎?哎呀,像做夢一樣的嘞。他似乎不相信錢竟然來得這么容易,簡直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可思議。他曾經(jīng)聽人家說過,說城里遍地有錢撿。他當(dāng)時還不相信,而眼前這確鑿的事實(shí),就讓他不得不相信了。

他連忙點(diǎn)頭,笑著說,好的,按勞取酬吧。

出于感激,他想對朱小紅說我?guī)砹耸锘ㄉ?哪天再給你送去吧。一想,昨天既然從她家里把花生拿出來了,如果再送去,就沒有什么味道了。

湘子把錢和手機(jī)小心地放進(jìn)衣袋里,發(fā)誓般地說,小紅姐,我決不會讓你失望的。

3

所以,從那天起,湘子就在城里意外地尋到一份事做了,開始了他特殊的偵探生涯,偵探的對象竟然是老表,委托人卻是他的女人——這真是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湘子搞不明白,這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原來是想找老表尋事做的,現(xiàn)在卻在他身上賺錢了。他想不透,也不愿意去傷這個腦筋。只要有錢,他就去做,況且,這又不是謀財害命,又不會出現(xiàn)什么流血事件,一切行動都是在悄悄之中進(jìn)行的。

當(dāng)然,也可以想見,這表面上的和風(fēng)細(xì)雨,掩蓋了實(shí)質(zhì)上的驚心動魄。

他沒有打老表的電話,覺得不必驚動他,也用不著他給自己尋事做了,那些下力氣的工作又能夠賺幾個錢呢?不是曬死淋死累死,就是病死氣死餓死,即使你的運(yùn)氣好,祖宗墳?zāi)股祥_了坼冒了煙,沒死沒傷沒病的,最后,也只是剩下一個被榨干血肉的軀殼回家。

當(dāng)然,萬一與老表碰上了面,那就見機(jī)行事吧。

湘子突然進(jìn)了兩千塊錢,心情與昨天大不一樣了,好像一個掉在深井里絕望的人,突然被人救出來,看到的是一片陽光明媚和風(fēng)光無限。

現(xiàn)在,他守在老表那個叫建安公司的附近,那是一個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車啊人啊很多,卻遮擋不住湘子警覺的目光。他選擇了公司斜對面的一家冷飲店,慢悠悠地喝著飲料,抽著煙。透過明亮寬大的玻璃窗,湘子密切地注視著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目標(biāo)。他渾身舒暢,覺得做這個事既舒服又來錢,還富有刺激性,你說這個天大的好事到哪里找呢?他原本想來城里是要流血流汗的,沒想到,居然端上了這個千載難逢的飯碗了。

湘子靜靜地守候了兩天,連冷飲店那個臉上生了許多坨坨的妹子,也拿懷疑的眼光瞟他了,可能覺得他不是便衣警察,就是做某種見不得人勾當(dāng)?shù)膲娜?。兩天過去了,湘子還是沒有見到老表的鬼影子。湘子不灰心,也不焦慮,既然做上這一行,就需要十分的耐心,再者,又不是那種雨里淋太陽曬蚊子咬的苦苦守候,這種舒服的守候,就像是在等著一個遲疑不決的棋手出棋,所以,他覺得老表已是甕中之鱉了。

第三天傍晚,十字路口車流不息,終于,老表像一只烏龜從大海中慢慢地浮現(xiàn)了,他是開著車來的,一輛黑色寶馬。老表匆忙地去了公司,馬上又下來開車飆走了,那種迅速而謹(jǐn)慎的樣子,似乎是防止別人來抓捕他。湘子快速地走出冷飲店,也顧不上坨坨妹子的驚訝了,毫不遲疑地打的跟蹤,心里在暗暗發(fā)笑,老表啊老表,雖說十年光景沒見面了,你那副樣子就是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出來嘞。你身上的肉是越來越多了,你腦殼上的頭發(fā)卻是越來越少了,你的肚子是越來越大了,你的眼珠子卻是越來越小了。湘子興奮極了,死死地盯著老表的寶馬,生怕它從眼前突然溜掉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老表的車子停在一家證券交易所。這時,從樓里走出來一個乖態(tài)的年輕女人,大概二十多歲吧,那個女人的臉色白嫩,個子高挑,穿著紅色的裙子,高跟鞋可可可地一路響去,彎腰鉆進(jìn)車?yán)?車子就向五儲路開去了。

湘子大為振奮,第一次跟蹤老表,他的狐貍尾巴就被他抓住了,這不是明明給他送錢來了嗎?說實(shí)話,他是十分感謝老表的。老表雖然不曉得他來城里了,而且在跟蹤他了,老表卻好像是看在親戚的份上,在默契地配合他的行動。

車子最后走到張玉街的中段就停下來了,這里的路人很多,摩托車放著響屁胡亂地穿梭,這給湘子的跟蹤帶來了便利。湘子下了車,當(dāng)時,光線十分強(qiáng)烈,他就躲在路邊的一棵老槐樹后面。老表和那個女人從車上走出來,還不經(jīng)意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按說,他應(yīng)該看見了躲在老槐樹后面的湘子,當(dāng)時湘子露出了半個腦殼。老表又偏偏忽略了湘子,他哪里想得到湘子來到城里竟然在跟蹤他呢?況且,一眼或許也認(rèn)不出來了,畢竟十年沒見面了。

湘子拿出手機(jī)拍了照。

這是湘子第一次順利地完成跟蹤任務(wù),所以,走出沒多遠(yuǎn),就迫不及待地給朱小紅報告,高興地說,小紅姐,有新情況了嘞。

朱小紅說,那你馬上趕過來。

湘子毫不遲疑地打了個的士?，F(xiàn)在,他打的士就像喊崽一樣地隨便了,想起自己第一次打的士的心態(tài)時,不免自嘲起來,那真是鄉(xiāng)巴佬進(jìn)城嘞。

在那個多來來茶館——這里已經(jīng)成為他們見面的固定地點(diǎn)——湘子興奮地把手機(jī)拍到的照片拿出來,朱小紅一看,臉色大變,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沒良心的家伙,看我怎樣治他,他不僅吃到碗里的,還看到鍋里的,不僅看到鍋里的,還看到屠宰場的。

湘子沒問她,老表究竟是怎樣貪婪的吃法,湘子的原則是,拍到一張,就要一份報酬。朱小紅把手機(jī)輕輕地放在桌子上,似乎重重一放,就會使拍攝到的相片陡然消失。這個女人的確很大氣,說話算數(shù),這次竟然拿出兩千五百塊錢。此時,湘子沒有第一次那樣羞怯了,就伸手準(zhǔn)備接錢。朱小紅卻把錢拿在手里沒給他,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

她看著湘子,說,湘子,你要給我多拍點(diǎn)。然后,才把錢遞給了湘子。

湘子點(diǎn)點(diǎn)頭,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要拍到老表更多的秘密。

朱小紅拿過湘子的手機(jī),又把自己的手機(jī)拿出來,然后,把相片轉(zhuǎn)發(fā)到自己的手機(jī)上。轉(zhuǎn)發(fā)完了,朱小紅說,你還不曉得轉(zhuǎn)發(fā)吧?湘子搖搖腦殼,朱小紅就告訴他怎么轉(zhuǎn)發(fā)。

湘子覺得拿手機(jī)偷拍很不錯,也很隨意,好像是在玩耍,讓人家難以發(fā)覺,如果拿個照相機(jī)之類的,就容易讓人懷疑。

當(dāng)然,對于湘子來說,是沒有休息天的,他明白拍攝到有價值的鏡頭,是跟報酬成正比的,所以,他絲毫也不敢怠工。雖說跟蹤很緊張,需要細(xì)心,還需要謹(jǐn)慎從事,卻更需要大膽?，F(xiàn)在,他還沒有弄清楚老表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上次去的那個地方,顯然不是他的老窠。又一想,管它什么老窠不老窠,老子只要拍到照片就可以了。

這次,湘子跟蹤老表也是在一天傍晚,當(dāng)時,他就有一種不妙的預(yù)感,今天可能會顆粒無收,天色已經(jīng)黯淡了,根本就拍不出效果的。當(dāng)然,他倒要看看老表這回勾引的是哪個女人,權(quán)當(dāng)把它作為一條線索吧。湘子看見老表和一個女人走進(jìn)了和喜酒店。當(dāng)時,距離太遠(yuǎn)了,光線也不夠,湘子就耐心地站在外面守候。這時,他的肚子餓了,咕咕咕的像麻蟈在叫。旁邊又沒有賣小吃的,自己又不敢輕易離開。就想,這個老表呀,和女人花天酒地的,老子卻在外面饑腸轆轆,只是老子現(xiàn)在是在你的身上挖錢嘞,老子就要像愚公一樣挖山不止。

等了許久,老表終于挽著那個女人從酒店走出來了。

湘子仔細(xì)一看,哎,這不是上次那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也很年輕,卻是個長頭發(fā),像一匹黑色的瀑布,比又胖又矮的老表高了許多。相比之下,老表顯得十分滑稽,好像是那個女人的陪襯人。

老表似乎有點(diǎn)醉意了,那個女人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大約是叫他開車注意一點(diǎn)吧。湘子覺得這是一個好機(jī)會,老表有些醉意了,就會忽略周圍的情況的。湘子本能地想把手機(jī)拿出來,光線卻更黯淡了。湘子就上了的士,慢慢地跟著老表的車子。

老表的車子進(jìn)入了城邊的一棟新住宅樓。入住的人家?guī)缀踹€沒有搬來,大概只有他們先住進(jìn)來了吧?所以,整棟樓房一片黑暗,居然連個路燈也沒有。湘子不曉得這套房子是那個女人的呢,還是老表的,或是老表給她買的。

等到老表和女人下了車,湘子又想拿出手機(jī)拍照,一看,這黑暗中還拍什么鬼照呢?

他有點(diǎn)猶豫了,似乎舉棋不定,十分后悔沒有抓住他們走進(jìn)酒店的那一刻拍照,如果沒有拍下照片,這次跟蹤不是白費(fèi)了嗎?一筆可觀的報酬不是沒有了嗎?雖然想過把這次跟蹤當(dāng)做一條線索的,湘子還是十分懊喪,此時,他幾乎沒有去注意老表了,想必他們下了車就會上樓去的。

沒想到的是,這時一團(tuán)黑影朝他走過來,湘子準(zhǔn)備撒腿逃跑,那人卻兇狠狠地大喊,是誰?給老子站住,不然,老子一槍崩了你。

湘子聽說有槍,害怕了,不敢溜了,怔怔地站著。

等到那人走上來一看,湘子驚訝了,原來是老表,這個狡猾的家伙并沒有上樓。

湘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明哥是我嘞,我是湘子嘞。

老表仔細(xì)地看著他,驚疑地說,哦,原來是你呀,你怎么到跑這里來了?

湘子不敢說實(shí)話,心想,哎呀,這下會死到老表的手里了,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是來找你尋事做的嘞,你胖了這么多,我……我又不敢相認(rèn)嘞……

老表雖然有醉意,腦殼卻非常清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說,哦,你娘賣胡子的,難怪上次在張玉街我看你有點(diǎn)面熟嘞。

老表疑惑地問,你是怎么跟到我的?

湘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而不回答肯定是過不了關(guān)的,就小心地說,我先到了你家,是她告訴我的,所以,我就……他還想問老表,怎么不是以前那個婆娘了呢?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

老表立即警惕起來,她對你說了什么嗎?

沒說,湘子小聲地說。他隱瞞了許多,尤其是跟蹤的事死也不能說出來的。

那你尋到事做了嗎?老表放心了,噴著酒氣,似乎十分關(guān)心地說。

還沒有嘞。湘子裝得可憐兮兮的。

哦?老表看著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后,拍拍湘子的肩膀,說,我也是念在親戚的份上,還念在你爹娘以前對我關(guān)照的份上,呃,我看這樣吧,我給你尋個事做吧,當(dāng)然,這個事只有你曉得,你以后就給我跟蹤那個女人,有情況就告訴我好嗎?

湘子一聽,不由又驚訝起來。

朱小紅要自己跟蹤老表,現(xiàn)在,老表又叫他跟蹤朱小紅,這個世界真是太精彩太變幻莫測了吧?相比之下,老表畢竟還是正宗親戚,手肘子不能往外拐嘞。所以,他狡黠地看了老表一眼,故意把朱小紅的秘密透露了一點(diǎn),說,我看見朱小紅好像和一個男人的關(guān)系不錯嘞。湘子說得很有節(jié)制和分寸,也很籠統(tǒng)和含糊。

老表急忙問道,那個男人長得什么樣子?

湘子說,沒看清楚嘞。

老表聽罷,既氣憤又高興,說,那這樣吧,你明天上午來我公司的大門口等我,我還要交待你一些事。

湘子點(diǎn)點(diǎn)頭。

老表直爽地說,我也不陪你了,你走吧,你要記住明天上午嘞。說罷,丟下湘子就走進(jìn)了門洞。

湘子抬頭望著四樓上一扇亮起燈光的窗口,有點(diǎn)哭笑不得。自己現(xiàn)在成了什么角色了?本來只是個單方偵探,現(xiàn)在不是成了雙料偵探嗎?哼,雙料就雙料吧,娘賣胡子的,也不是我故意這樣做的,是你們叫我這樣做的,是逼良為娼么。

湘子渾身輕松地走出來,沒有坐的士了,他要舒舒服服地走走路,他太高興了,他就要拿雙份報酬了。

4

第二天,湘子趕早去了老表的公司,又有了一份意外的收入,湘子寧愿等他,也不愿老表等自己。

湘子站在那棟樓房的大門口靜靜地等候。

他去得太早了,公司門口還沒有什么人。

湘子就像一根提前發(fā)芽的豆芽菜,孤零零地出現(xiàn)在這塊水泥筑成的地盤上。湘子不時地拿出手機(jī)看時間。過了許久,才有人陸續(xù)地來了,有的人淡漠地看他一眼,有的人根本就沒看他,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他這根豆芽菜。

湘子等了一會,還是沒有看見老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十點(diǎn)鐘了。湘子想,老表可能跟那個女人唱被窩戲唱得筋疲力盡了吧?不然,怎么還不來呢?他并不感到煩燥,也不責(zé)怪老表不守信用,像這樣的錢來得如此之輕松,之快捷,你還有什么煩惱可言的呢?

湘子不再閑等著了,也不看手機(jī)上的時間了,他的心態(tài)很不錯,開始默默地數(shù)街邊那些寶塔型的小松樹了。翠綠翠綠的小松樹長得真乖態(tài),大小高矮一嶄齊,像從一個模子里鉆出來的。

他漫不經(jīng)心一棵一棵地數(shù)過去,數(shù)到一百二十棵時,忽然有人拍他肩膀,反過腦殼一看,原來是老表。

老表肥厚的臉上泛濫著疲憊和倦意,眼里沾著血絲,似乎還沒有恢復(fù)過來。

湘子笑了笑,說,明哥你早啊。

老表也沒有多說話,從黑包里拿出一個手機(jī),說,這個就送給你吧,它是可以拍照的,不要弄丟了,很貴的嘞,哎,你曉不曉得拍?

湘子很老道,早已把口袋里的那個手機(jī)關(guān)掉了,以免引起老表的懷疑。他裝著什么也不懂,甚至還很羞愧地?fù)u搖腦殼。老表就把他扯到石階上,顯得很有耐心,不僅告訴他怎樣打手機(jī),儲存號碼,還告訴他怎樣拍照,以及如何轉(zhuǎn)發(fā)照片。

說了一通之后,老表瞄他一眼,你記住了沒有?

湘子哦哦地說,記住了,記住了嘞。又說,明哥,你讓我試拍一下好嗎?說罷,他裝著笨拙的樣子,拿手機(jī)對著街上拍了幾張,又對著老表拍了一張,最后,還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然后,就拿給老表看,讓他檢驗(yàn)檢驗(yàn)。

老表嗯嗯地看著,對其他幾張表示滿意,當(dāng)看到湘子自拍的那張時,老表哈哈地笑起來,你自己看看,像不像頭豬?

湘子不相信,拿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像頭豬,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表說,你還是要學(xué)一學(xué)嘞,要掌握好距離和角度。

老表交待完畢,并沒有去公司,開著車又迅速地溜走了。

湘子望著老表的車漸漸地融入車流之中,不由地感嘆道,難怪朱小紅找他不到嘞,他狡兔三窟嘞,老表的手機(jī)號碼也不是朱小紅給他的那個了。這時,湘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時又想不起來,怔怔地看著老表給他的手機(jī),哦,湘子終于想起來了,老表還沒給錢呢,沒給錢,那不是少拿了一回錢嗎?人家朱小紅都是預(yù)先給的,那是屬于啟動費(fèi)嘞。老表沒給起動費(fèi),那么,打的士和工錢等等,難道由自己來墊付嗎?他娘賣胡子的,老表看來不是省油的燈,是不見鬼子不掛弦嘞。難道不是嗎?跟他十年沒見面了,也沒說請他吃頓飯,真是個大大的小氣鬼嘞。

單憑這一點(diǎn),老表給他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湘子把朱小紅的那個手機(jī)也拿了出來,一手拿一個,哈,現(xiàn)在老子有兩個能夠拍照的手機(jī)了,一個是女人對付男人的,另一個是男人對付女人的,湘子就覺得十分好笑。他仔細(xì)一看,兩個手機(jī)竟然都是一樣的型號,諾基亞的。他擔(dān)心兩個手機(jī)混淆了可能會穿幫,為了區(qū)別開來,湘子走到廣告欄前,扯下一小綹透明膠,貼在朱小紅那個手機(jī)的上方。這兩個手機(jī),就是他的飯碗,就是他賺錢的武器,他要好好地愛惜它們。

左邊的褲袋里放一個,右邊的褲袋里放一個。

老表沒有給啟動費(fèi),湘子心里很不平衡,當(dāng)然,獲取朱小紅的情報并不困難,其成本也并不高,他早已曉得朱小紅和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有一腿的,所以,那天在他們再次進(jìn)入公司旁邊的住宅樓時,湘子就躲在樓房的頂當(dāng)頭,輕而易舉就成功地拍下來了。他倆是并排走的,那個男人側(cè)著臉微笑地看著朱小紅,朱小紅的臉上充滿著一種幸福感,還有一種嗷嗷待哺的感覺。

湘子對這張照片感到十分滿意,不論是清晰度還是角度,都是蠻不錯的。當(dāng)然,在拍照之后,他對朱小紅還是感到有點(diǎn)愧疚的,畢竟是她給了自己第一口飯吃,不然,自己在這個城市很可能還是顆粒無收。有那么一刻,他想把拍攝下來的照片刪除,免得良心上有所不安。一想,如果刪除了,良心雖然安了,卻等于刪除了一筆不小的收入,而這筆收入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那將是多么大的損失。他望著朱小紅走進(jìn)去的那棟住宅樓,心里矛盾了很久,就像有兩個鬼在打架,一下子是良心這個鬼打贏了,一下子又是那個要錢的鬼打贏了。最終,還是那個要錢的鬼力氣大,幾拳就把良心那個鬼打敗了,良心到底沒有戰(zhàn)勝不菲的報酬。盡管如此,湘子還是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這不能夠怪我嘞,要怪也只能怪你朱小紅自己,你也有把柄讓人家抓嘞,如果沒有,如果你堅(jiān)守了陣地,誓死守住了那一塊巴掌大的土地,我哪里能夠拍得到你的秘密呢?

湘子終于說服了自己,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給老表打了個電話,說,明哥明哥,有情況了嘞。老表驚訝地哦一聲,叫他把照片趕快轉(zhuǎn)發(fā)過去。湘子連連激動地說,好好好。他拿著手機(jī)剛想撳按鍵,突然覺得這不對頭,如果轉(zhuǎn)發(fā)給老表,他很有可能找借口不跟你見面了,如果不見面,那筆錢怎么能夠到手呢?他本來就是個小氣鬼,哎呀,幸虧自己腦殼靈活,不然,很有可能就讓老表給耍了。

更何況,他的啟動費(fèi)都沒有預(yù)先給我呢。

湘子冷靜下來,又把電話打過去,對老表說,我們還是見個面吧明哥?見了面,再轉(zhuǎn)發(fā)你不遲嘞。

老表可能也意識到什么了,就不耐煩地問他在哪里。湘子不想讓老表曉得朱小紅吃野食的秘密之地,就說,我在大橋邊,左手第三根路燈下面。打完電話,就馬上打的士去了大橋。

湘子站在大橋邊左手第三根路燈下,就把朱小紅的手機(jī)關(guān)掉了,這一點(diǎn),他是務(wù)必要注意的,不然,雙料偵探的身分極有可能暴露。

沒多久,老表來了,把車子停在湘子身邊,搖下窗子,伸出一只手,問湘子要手機(jī)看。

湘子說,你下來看吧。湘子擔(dān)心老表看了之后不給錢馬上又開車走了。

老表很不耐煩地哎呀一聲,說你這個人嘞。說罷,無奈地下了車。

湘子這才拿出手機(jī)。

老表一看,怒發(fā)沖冠,臉上變成了豬肝色,憤怒地說,老子要?dú)⒘诉@個婊子養(yǎng)的。又說,湘子,你要給我搞到她跟男人上床的鏡頭。說罷,叫湘子把照片轉(zhuǎn)發(fā)給他。

湘子一邊轉(zhuǎn)發(fā),一邊猶豫地說,拍那個不是容易的嘞。

老表生氣地瞪著眼睛,說,豬啊,我給你錢嘞,給很多的嘞,再說,我們是親戚嘞。聽到自己的手機(jī)滴地一響,曉得照片轉(zhuǎn)發(fā)過來了,就準(zhǔn)備一頭鉆進(jìn)車子。

湘子提醒說,明哥,你還沒給我錢嘞。想了想,又趕緊說,上次的起動費(fèi)你都沒有給嘞。

老表肥胖的身軀像陡地凝固了,然后,慢騰騰地又活過來,轉(zhuǎn)過身,肥臉一沉,很不高興地嘀咕道,哎呀,虧我們還是親戚嘞,你一口一個錢的,錢錢錢,我看你的黃心都是錢做的,虧你還說得出口,說什么啟動費(fèi)嘞。

明哥,我們的確是親戚,而我要吃飯對吧?你沒有給起動費(fèi),我走路去跟蹤嗎?那么,連個屁都跟蹤不上的,還有,搞這個很危險的嘞,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挨打掉命都有可能的嘞。湘子不高興了,說了一堆氣惱的話,這個老表簡直像個無賴,或者說像個黑心的老板,要想馬兒跑得好,又叫馬兒不吃草。

天下哪里有這種美事呢?

老表抬起厚實(shí)的眼皮,不滿地刺了湘子一眼,無奈地從黑包里抽出一迭錢,沾著口水?dāng)?shù)了數(shù),又抽出五張,然后,把余下的往湘子手里一塞,不快地說,你拿去吃潲吧。

湘子十分惱火,老表居然把他當(dāng)豬罵,而且,又太小氣,朱小紅不跟這樣的男人也罷。如果不是看在可觀的報酬的份上——他快速地數(shù)了數(shù)是一千塊——湘子也要罵他是個蠢豬。如果老表對他的態(tài)度不錯,他還想把那一袋子花生送他的,現(xiàn)在看他這副鬼樣子,老子不送了。

5

湘子從老表手里拿到了那筆錢,心里還是感到有點(diǎn)遺憾,也有對老表一種不滿,如果老表像朱小紅一樣事先預(yù)支一筆,豈不是多了一份報酬嗎?而且,老表給的錢也比朱小紅少多了。

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湘子覺得自己的生活要有所改觀了,不能夠再如此地寒酸下去了。他先把那些錢存到了銀行,摸著那個紫紅色的薄薄的存折,看著上面真實(shí)可信的數(shù)字,湘子激動萬分,這輩子活到了二十八歲,才終于有了自己的存折,況且,上面還有一筆不少的錢。

那天,他果斷地退掉了那個五塊錢一晚的小店子,毫不猶豫地租下了河邊上的一套房子,房租每月兩百,有一室一廚一衛(wèi),房里設(shè)施完備,幾乎不需要再買什么了。

那天,湘子還買了幾件新衣服和一雙皮鞋,理了個發(fā)。想一想,覺得自己是在老表和他的女人之間搞偵探,如果不化妝,那是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所以,必要的裝備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又買了一副墨鏡,還買了一副假胡子,想想自己的頭發(fā)不多,又買了一副假頭發(fā)?；氐椒坷?湘子把新衣服新皮鞋一穿,墨鏡一戴,假胡子一粘,假頭發(fā)一套,在鏡子前一站,嘿,真像是那么一回事了,連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了嘞,覺得自己具有偵探的派頭了。當(dāng)然,這熱天戴假頭發(fā)還是沒有必要,留到冬天再說吧。

搬到租房的那天晚上,湘子在旁邊的一家小飯鋪吃飯,然后就認(rèn)識了芝麻。這個妹子大約二十歲,身體結(jié)實(shí),手腳麻利,臉色紅嘟嘟的,像搽了胭脂。湘子要犒勞自己,喝了三瓶冰啤酒,還叫芝麻繼續(xù)拿酒。

芝麻小聲地提醒說,你莫喝醉了嘞。

湘子笑著說,不會醉的,快拿來。

當(dāng)時,湘子就很感動,很溫暖,哪有像她這樣勸客人的呢?人家都巴不得勸客人多喝嘞。

所以,湘子后來就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一是離租屋很近,二是這里的飯菜還算便宜,既有盒飯,也有煲仔飯,還有小缽子蒸菜,花樣頗多。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認(rèn)識了芝麻,而且彼此有了好感。如果某次湘子沒來吃飯,芝麻就要問,你昨天怎么沒來呢?湘子就又有了一些感動,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城里,也終于有人牽掛他了。湘子每次吃飯時,看著芝麻忙來忙去的,心想,自己出來時就跟村里人吹了牛皮的,不僅要賺錢,還要討個乖態(tài)的妹子。賺錢么,看來已經(jīng)不是大問題了,而要討個乖態(tài)的婆娘卻還要努力。當(dāng)然,這個芝麻是符合自己的要求的,健康,能干,勤快。也許在別人眼里,芝麻還不是那樣乖態(tài),只要自己覺得她乖態(tài)就可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么。況且,芝麻這個名字的兆頭也不錯,芝麻開門,芝麻開門,里面是什么呢?都是滿滿一山洞的寶物嘞。

兩人熟悉之后,湘子曾經(jīng)多次邀請芝麻去他的租屋,芝麻滿口答應(yīng)說好好好,卻從沒有去過。湘子覺得無味,就不再叫她了,以為她是有口無心,心里頗有些失望。

有一天晚上,下著大雨,雨又老是不停,根本就沒有什么客人,看來夜宵生意無法做了,老板就無奈地說,不如趁早收攤吧。當(dāng)時,只有湘子還在店里喝啤酒,望著外面下個不停的大雨發(fā)呆。

這時,芝麻裝著來給他添茶水,輕輕地說,我等下子就去你那里。

湘子望著她,心中一喜。

芝麻跟著湘子來到租屋,走進(jìn)屋子就看來看去的,目光中一片羨慕,說湘子你好舒服的嘞,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嘞,我們八個人像豬崽子擠在一起嘞。

湘子笑著說,那你以后就住我這里吧,離店子又近。

芝麻臉一紅,說,湘子,你蠻痞嘞。

湘子打開電視,電視里放著電視劇,劇中的兩個男女赤裸著上身躺在床上,湘子哈哈地笑起來,指著電視說,喂,你說這樣痞不痞呢?如果男女在一起就是痞的話,那么,全世界沒有一個不是痞人了。

芝麻卻說,結(jié)了婚,就不是痞人了。

湘子呵呵地笑道,你這個芝麻呀。說著,就把那袋花生拿出來,說芝麻,吃花生。心里卻在暗笑,這花生原本是打算送給老表的,最終卻送到自己和芝麻的肚子里了。

芝麻也不講客氣,剝著花生,說,好久沒吃到這么香的花生了嘞。

對于芝麻,湘子開始都沒有動手動腳,他極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沖動,覺得好事情要慢慢地來,要水到渠成。當(dāng)然,如果對芝麻下蠻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相信芝麻也會半推半就的,只是那樣一來,自己給她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了。

后來,也用不著湘子邀請了,芝麻有了空閑想來租屋了,就會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ο孀诱f的,芝麻不會掩飾自己,也不會扭扭捏捏的,更不會耍小性子。

有天晚上,芝麻忽然下決心請了假,叫湘子帶她去街上走走。兩人到了燈火輝煌的步行街,又到了幽靜的公園,后來,還吃了肯德基。芝麻顯得很快活,話也很多,像流水一般?？粗ヂ楹芸旎?湘子也很快活。在回來的路上,芝麻卻沉默了下來,走著走著,她突然滿面淚水。湘子慌張地問,你怎么啦芝麻?芝麻開始不愿意說,湘子問了好幾次,她才抽泣地說,我到城里好幾年了,還沒有像今晚這樣痛痛快快地玩耍過嘞。湘子聽罷,感到很是酸楚,他說,芝麻,我以后會帶你到處玩耍的。

快走到那家飯店了,芝麻她們的住房就在飯店后面,芝麻卻沒有分手的意思,居然默不作聲地跟著湘子去了租屋,好像要決定一件重大的事情了。走進(jìn)租屋,芝麻第一句話竟然是叫湘子洗澡。湘子一怔,說,等你走了,我再洗不遲嘞。芝麻卻硬要叫他去洗。湘子覺得十分奇怪,也不便多問,只好去洗澡。等到湘子洗出來,芝麻也進(jìn)去洗了,這在芝麻是頭一回。

湘子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到芝麻出來,他一看,她竟然連衣服也沒有穿,赤裸著身子就躺在了床上。湘子恍然大悟,暗暗地罵自己太愚蠢了,就驚喜交集地跳上床鋪,緊緊地抱住芝麻,連連地叫著芝麻芝麻芝麻,芝麻也不斷地叫著湘子湘子湘子。兩人就在激情之中唱被窩戲。兩人都是第一次唱被窩戲,就少不了羞澀和慌亂以及某種束手無策。

唱罷被窩戲,躺在床上的芝麻又是淚流滿面。

湘子慌張地說,你哭什么芝麻?

芝麻說,湘子,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嘞,你要討我嘞。

討討討,怎么不討呢?到時候討了你,我們就不回去了好嗎?湘子憐愛地幫芝麻擦著淚水,終于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幸福感,自己能夠賺錢了,又有芝麻陪伴,人之為人,還要怎樣的奢求呢?

芝麻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來到城里就回不去了,回去不習(xí)慣了嘞。

湘子說,你來幾年了?

芝麻說,四年。

湘子說,那你是城里的老革命了嘞。

說得芝麻開心地笑了。

盡管如此,芝麻還是沒有在這里過夜,她擔(dān)心村里來的那些伙伴會懷疑,她不能不有所顧忌。所以,兩人約定有空閑就來親熱一番。湘子認(rèn)為,這種狀態(tài)也很好,免得她睡在這里問三問四的,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讓她終日替他擔(dān)心。湘子也考慮過,等到不做雙料偵探了,估計(jì)錢也會搞到足夠的了,然后,就和芝麻開個夜宵攤子,不也是蠻好的嗎?何況,芝麻當(dāng)服務(wù)員很有經(jīng)驗(yàn)了,自己就當(dāng)個小老板,還請個廚師,那么,這個小小的麻雀就肝膽齊全了。當(dāng)然,他也想過,干脆搞個私人偵探公司,聽說,這城里不是也有人創(chuàng)辦此類公司了嗎?這樣的錢畢竟來得容易一些。湘子又冷靜一想,娘賣胡子的,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辦個夜宵攤子吧,偵探公司不是他辦得起來的,這個社會太復(fù)雜了,搞得不好,自己這條小命都會被人滅掉的。

那天,芝麻來租屋與湘子親熱,事后,芝麻穿好衣服準(zhǔn)備走人了,湘子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叫她把褲子拿過來,芝麻拿起褲子一甩,誰料兩個手機(jī)叭地掉在地上。

你有兩個手機(jī)呀?芝麻驚喜地問。她把手機(jī)撿起來,還以為是湘子給她買了一個,手機(jī)的型號和顏色都是一樣的。

湘子心里一沉,淡然地說,是嘞。

芝麻舉起其中一個,說,那,這個是不是給……

湘子明白她的意思,坦率地說,哦,這不能送給你嘞。

芝麻嘴巴一嘟,不高興了,把兩個手機(jī)往床上一丟,說,你既然說愛我,為什么連個手機(jī)也舍不得呢?

湘子不知怎么給芝麻解釋,說,我需要兩個嘞。

芝麻疑惑地問,怎么需要兩個呢?你是做什么事的呢?

是的,兩人接觸這么久了,她還沒有問過他到底是做什么的,這真是一個不小的疏忽,他每天穿得光光鮮鮮的,又顯得十分清閑,居然還有兩個手機(jī)。

湘子解釋說,不能說的,這是企業(yè)秘密嘞。

那你公司的人都有兩個手機(jī)嗎?芝麻繼續(xù)問道。

湘子說,都有嘞。他穿起褲子,不想讓她繼續(xù)糾纏這個問題了,說,芝麻,我送你一個小靈通好嗎?

芝麻賭氣說,不要。

湘子沒有再堅(jiān)持了,覺得芝麻不要小靈通也罷,反正租屋離她的飯店又不遠(yuǎn),有什么事了,彼此可以去叫對方的。

只是從那天起,芝麻就有點(diǎn)懷疑湘子了,每回看他時,目光都是帶著毛刺的,總想在他的身上挑出可疑的東西,卻又挑不出來,似乎那些可疑的東西在湘子身上埋藏得很深。她覺得他的來路十分可疑,一個人租著房子,又有兩個手機(jī),是不是搞毒品生意呢?或是拐賣婦女兒童呢?或是個鴨子呢?現(xiàn)如今,社會復(fù)雜得很,要多留一個心眼才是,她責(zé)怪自己太大意了。

那天,湘子想跟她親熱了,就在店里吃飯時向她眨了眨眼——這是兩人之間需要親熱的暗號——芝麻忙完了店里的事就來到租屋,湘子顯得迫不及待,早已把衣服脫光了,說,芝麻快上來,我想死你了嘞。芝麻偏偏不聽,坐在破舊的沙發(fā)上,把電視打開,一聲不響地看著電視。湘子覺得很奇怪,自從跟芝麻睡了第一回,在這件事上芝麻歷來是積極配合的,無須勸說的。

湘子疑惑地說,芝麻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飯店的客人繁雜,有些客人喜歡說痞話,或是動手動腳的。

芝麻還是不說話。

湘子焦急了,以為芝麻看上了比他條件好的男人,現(xiàn)在要跟他分手了,只是礙于情面,一時還說不出口。湘子就跳下床鋪,想來抱芝麻,卻被她奮力地掙脫了。

湘子怔怔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芝麻變了一個人。

這時,芝麻說話了,嚴(yán)肅著臉色問湘子,湘子,你如果不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那我們就不要來往了,哪里有談戀愛的人還要向?qū)Ψ诫[瞞呢?

這很具有殺傷力,湘子這才明白芝麻的用意,他不曉得如何解釋,當(dāng)然,像這樣的問題就被芝麻難住了,湘子又很不心甘。湘子腦殼一轉(zhuǎn),說,按說是不能告訴你的,這是我們公司的規(guī)矩,你也曉得,現(xiàn)如今城里的男女都花心得很,又不放心對方,如果自己去跟蹤吧,一是沒有這個時間,二是很容易被對方發(fā)現(xiàn),所以,私人偵探公司就應(yīng)運(yùn)而生了,我呢,就是做這個的。

芝麻的繃緊的臉色開始松動了,輕輕地哦一聲,說,這個我也聽說過的,只是你要小心嘞,如果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人家會喊人搞你的。

我曉得嘞,湘子說。

湘子重新抱起芝麻,埋怨說,哎,你好狡猾的嘞。

芝麻軟軟地讓他抱起來放在床上,嗔怪地說,你要是早說了,我會這樣嗎?

6

在湘子看來,只要不被所拍攝的對象發(fā)現(xiàn),就不會受到威脅或毆打,再說,萬一發(fā)現(xiàn)了也沒有什么,雙方都是親戚,難道還會打他嗎?最多是嘴上認(rèn)個錯,答應(yīng)不再跟蹤就是了,只說是讓男方或女方逼迫的,至于以后跟不跟蹤,只要不讓對方發(fā)現(xiàn)就可以了。

那天傍晚,湘子戴著墨鏡,粘上假胡子,去跟蹤朱小紅。

第一次提供給老表的照片,在老表看來,它還不是十分理想,相片只拍攝到了朱小紅的臉,那個男人的臉別在了一邊,所以,老表還不能確切地辨別那個男人究竟是誰。這可能也是老表只給他一千塊錢的緣故吧?

所以,湘子決心一定要拍個正面的,以便向老表要個好價錢。

朱小紅這次不是去公司旁邊的那棟住宅樓了,當(dāng)然,也不是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了。

是一個矮小的男人開車來接她的。

看來朱小紅也是十分謹(jǐn)慎,沒有讓這個男人來公司的樓下接她,讓他到一家商場的門口等著她。那個男人坐在車?yán)锏鹬鵁?一臉的淫笑,像癩蛤蟆看見了天鵝。只是距離太遠(yuǎn),湘子沒有拍照。再說,那個男人沒下車,即便是拍了照,也擔(dān)心老表不會認(rèn)賬。

此時,湘子坐在的士里大發(fā)感慨,朱小紅呀朱小紅,你如果是為了報復(fù)我老表,為了解除寂寞和孤獨(dú),跟那個魁梧英俊的男人,起碼還能夠讓人理解,而你說說看,你跟這個既矮小又丑陋的男人,又是為哪樁呢?感情嗎?金錢嗎?還是另外什么呢?真是太掉價了吧?這個疑團(tuán)像云霧般在湘子的眼前飄蕩,沒飄蕩幾秒鐘,湘子就終于想到了答案,哦,我懂了我懂了,她跟那個英俊的男人大概是為了感情吧?跟這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可能是為了金錢吧?看來,朱小紅真是不簡單,雙管齊下,各有所得嘞。

車子是往南郊方向開的,南郊很遠(yuǎn),湘子看了一眼計(jì)價器,表上已經(jīng)跳到三十二塊了。這么多的票價,在湘子的跟蹤行動中從來還沒有過,他以前每次跟蹤都沒超過十五塊。所以,計(jì)價器每跳一次,湘子的心臟就跟著痛一下。他也是要講究成本的,成本越小,獲利的空間就越大。湘子在心里罵那個矮小丑陋的男人,你娘賣胡子的,既然這么有錢,為什么還要跑那么遠(yuǎn)呢?市區(qū)的高級賓館多的是,哪個賓館不是可以睡覺的嗎?老子賺點(diǎn)錢也是很不容易的嘞。哦,也許是去那個男人的別墅吧?他看了看天色,擔(dān)心天黑了拍不到照,心里就暗暗焦急,如果這回沒有拍到照,三十多塊錢就打了水漂。

終于,那輛車子在南郊的一家賓館停下了,湘子下了車,馬上跟著走進(jìn)去。

朱小紅沒有認(rèn)出湘子,湘子是化了妝的。那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似乎很警惕,往后看了湘子一眼。兩人進(jìn)電梯時,湘子沒有進(jìn)去,抬頭看了看樓層的數(shù)字,他們上到了十五樓。

湘子就坐在大廳耐心地等待,大廳燈火輝煌,只要等到他們下了電梯,這張照片是跑不了的。尤其是絕對不能讓他們溜掉了,老子可是花了三十五塊錢車費(fèi)的,他認(rèn)為,如果拍到了這個,老表一定會給他個好價錢的——那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是一個新出現(xiàn)的人物。

湘子一時無事,從報架上取下報紙,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大廳這邊的沙發(fā)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發(fā)現(xiàn)大廳另一邊的沙發(fā)上,坐了三個神色陰冷的后生,他們不時地瞟著他,好像在跟蹤他。湘子覺得十分好笑,娘的腳,我在跟蹤朱小紅,如果還有別人在跟蹤我,那豈不是螳螂在前黃雀在后了嗎?他希望那三個后生盡快地離開大廳,他不想讓他們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地拍照。

湘子翻了翻報紙,覺得朱小紅一時半刻也不會下來,他也想暫時脫離那三個家伙的視線,覺得那三個家伙老是在瞟他,似乎把他的秘密瞟去了,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湘子就走出了賓館。郊區(qū)的空氣比巿區(qū)新鮮多了,樹林茂密,整個賓館被樹林包圍著,既顯得幾分幽靜,又顯得幾分恐怖。天完全黑下來了,光顧賓館的客人并不多,連的士也很少來,間或來一輛,沒有載客就空車打轉(zhuǎn)了。奇怪的是,這里似乎連保安也沒有,是不是為了顯示這里的安全呢?顯示這里與自然的和諧呢?所以,外面顯得十分的冷寂。他想,如果拍了照,還沒有的士,他很可能就要打的士公司的電話,叫他們派車來,不然,就無法回去了。

湘子點(diǎn)燃煙,準(zhǔn)備抽完就回到賓館大廳去。

這時,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三個家伙走出來了,竟然聳頭勾背地向他走來。湘子的反應(yīng)十分敏銳,突然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趁著夜色,趕緊把兩個手機(jī)往草叢中一丟。

那三個家伙沒有看到這個細(xì)節(jié),走上來,忽然圍著他,伸出手問他要藥錢。

什么藥錢?湘子驚訝地問。

湘子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看一眼燈火通明的大廳,他剛想叫喊,一只粗大的手掌就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另外兩個家伙,就粗暴地拖起他朝黑暗的樹林中走去。此時,湘子完全是身不由己了,像一臺機(jī)器十分被動,心中暗暗地叫苦不迭。

那些家伙把他拖到漆黑的樹林中,然后,不由分說地搜索他的身上,把他口袋里的錢一掃而光,然后,錢在他的眼前揚(yáng)了揚(yáng),猖狂地說,什么叫藥錢?這下你該懂了吧?

湘子哪里心甘呢?憤怒地說,你們這是明目張膽地打劫嘞。

三個家伙嘿嘿一笑,突然一齊出擊,對著湘子就是拳打腳踢,湘子叫罵了一聲,卻遭受到更為猛烈的擊打。那些家伙一邊打一邊說,你叫吧叫吧,你如果再叫,老子就要打死你。湘子不敢繼續(xù)叫喊了,也無力回?fù)?只得忍受著萬般的痛苦。

三個家伙臨走時,惡狠狠地警告說,你如果要報案,下次碰見你,就會要你的狗腦殼。

湘子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眼腫,渾身疼痛,連皮鞋也丟掉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墨鏡也打掉了,也找不到了。等到三個家伙消失之后,湘子才哎喲哎喲地爬起來,嘴里嘗到了鮮血的腥咸味。

然后,湘子在那片草叢中摸索一陣,找到了兩個手機(jī)。他慶幸自己的反應(yīng)很快,動作敏捷,不然,這兩個高級手機(jī)也會落于他人之手。他沒有回到大廳去了,這副狼狽的樣子,哪里還能進(jìn)去呢?拍照呢,當(dāng)然更是不可能的了。

這時,正好有一輛的士來了,湘子也沒敢走到賓館大門口等車,他站在馬路邊,看到的士返回時,才招手上車。

留著平頭的司機(jī)驚訝地看他一眼,問,喂,你怎么搞的?

湘子擦了擦嘴巴上的血,憤憤地說,剛才碰到了一幫小流氓。

湘子不明白那些家伙所說的藥錢是什么意思,就對司機(jī)說了。

司機(jī)說,這個你都不懂嗎?那是一幫吸毒鬼嘞,毒癮發(fā)作了,又沒有錢,所以,就鋌而走險了。

湘子說,他身上的錢都被搶走了,叫的士開到自己的租屋下面,拿車錢給司機(jī),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屋里,在衛(wèi)生間小心地清洗傷口。他摸了摸嘴巴周圍,發(fā)現(xiàn)假胡子也被打掉了,湘子一邊清洗傷口,一邊說,老子背時嘞,老子背時嘞。

這時,芝麻過來了,一看,驚恐萬狀地叫道,哎呀,你被人打了?快讓我看看。芝麻看著看著,淚水就流出來了,她要幫湘子清洗傷口,湘子說,還是讓我自己來吧。芝麻先是懵懂地望著,似乎覺得急于要做些什么事,想了想,忽然哦一聲,趕緊出去買藥。

清洗完傷口出來,湘子對著鏡子看,發(fā)現(xiàn)自己眼青鼻腫的,簡直像個大熊貓,就苦澀地自嘲道,哎呀,老子都成了國寶嘞,如果蹲在動物園,肯定會蒙騙許多的游客嘞。傷口清洗之后,反而痛得厲害了,湘子坐在沙發(fā)上輕輕地哎喲著。芝麻匆忙地買藥回來,然后,小心翼翼地給他涂藥。湘子仰著臉,一邊讓她涂藥,一邊還在叫哎喲,芝麻呢,涂著涂著,眼里又流下了淚水。

湘子忽然說,芝麻,你真是個烏鴉嘴巴嘞,老子挨了打,還被那些化生子搶走了兩百五十塊錢。

芝麻傷心極了,哽咽地說,湘子,你以后不要做這個了好嗎?說不定哪天我就見不到你了嘞,湘子,我們擺個小攤子吧,啊?

湘子說,你想的跟我一樣嘞,只是現(xiàn)在還不行,我還要多賺點(diǎn)錢,這個錢畢竟來得快一些嘞。

芝麻見他這么說,也就不勸了?？粗孀幽樕媳凰幩康没ɑò甙叩?她又抽泣起來。湘子就勸她,芝麻,不要哭了,這世上條條蛇咬人,你說你在店里就不苦不累不煩不惱了嗎?

湘子被迫在家休息了幾天,起碼要等到臉上的青紫腫塊消失了才能出門。像現(xiàn)在熊貓似的出去,是有損于偵探形象的。那幾天,飯菜都是由芝麻送來的,真是飯來張口了。湘子一邊看電視,一邊恨朱小紅,娘的腳,你找了那么一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害得我不僅沒有拍到照,還冤里冤枉地被人搶劫了,還挨打了。老表和朱小紅卻似乎曉得他在家閑著,先后都給他打來電話,問他這幾天有什么新收獲,湘子回答說沒有嘞,叫他們不必性急。心里卻在苦澀地說,老子自己倒是有個重大的收獲嘞。

湘子不看電視了,就躺在床上,冷靜地分析被打的原因。他娘賣胡子的,怎么會有人打他呢?難道僅僅是吸毒鬼所為嗎?僅僅是偶然性的嗎?是不是還有其它原因呢?也就是說,朱小紅是否也派人跟蹤了他呢?朱小紅既然叫他跟蹤老表,那么,她肯定出于多疑,認(rèn)為老表也有可能叫他跟蹤她的。所以,她是否在懷疑他的立場呢?是否在懷疑他是雙料偵探呢?也或許,是那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疑神疑鬼,早已叫保鏢們注意到了他的行蹤,然后,裝著吸毒鬼教訓(xùn)他。也或許,那些家伙與朱小紅和那個矮小的男人都沒有關(guān)系,真的是一幫游手好閑的吸毒鬼,囂張而猖狂,專門呆在賓館瞄著有錢人下手吧?

分析來分析去,湘子也沒有理出個頭緒,覺得反正是白白地被人打了一頓,就告誡自己以后要多加小心。

7

湘子來城里之后,一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

臨走時,爺娘叫他十天半月打個電話,以便讓他們放心,他卻沒有打。盡管現(xiàn)在打個電話是舉手之勞,電話可以打到隔壁的張三娘家里,他也沒打過。在這一點(diǎn)上,湘子很穩(wěn)得住氣。他看不慣村里的那些屌人,外出打個工,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的,掙到幾個辛苦錢,卻不時地向家里打電話說賺了多少錢,報喜一樣的。過年回家時,一個個還十分張揚(yáng),還說著半通不通的廣東普通話,真是淺薄到了極點(diǎn)。湘子還不至于淺薄到這種程度。他覺得如果不真正地混出個人樣來,即使是打個電話,又有什么卵用呢?爺娘還不是照樣操心嗎?如果不是衣錦還鄉(xiāng)的話,那還不如不回去,一旦回去,就要給爺娘和村里人一個意外的驚喜。這個雄心壯志,湘子是從來也沒有動搖過的。

后來,湘子居然跟著芝麻回了她家一趟。

這是芝麻主動提出來的,她覺得湘子對她不錯,人長得也不錯,收入也不錯,這三個不錯就堅(jiān)定了芝麻的想法,就讓湘子跟著她回去見見家人。湘子原本不想去的,他連自己的家也沒有回去過嘞。他覺得,要回去,也要混出個人樣才跟她回家,現(xiàn)在,事業(yè)還處于起勢階段,就像太陽剛剛出山,底氣還不是很足的,等到如日中天了,那么,跟她回家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再說,這來回需要好幾天,說不定就會少拍了照片,少拍照片,就會減少收入。況且,像這種收入,還不是一般的概念。

所以,他嘴里嚼著芝麻買來的檳榔,心里很是猶豫。

芝麻終于說出了心里話,她說,湘子,也不是我硬要逼著你去,是我爺娘催我回家相親嘞,說有好幾個后生要來,我如果不回去,怎么向我爺娘交待呢?他們一天來好幾個電話,就像催命一樣的,煩死人嘞。

聽芝麻這么一說,湘子內(nèi)心終于有了觸動,擔(dān)心突然會失去芝麻,萬一那些后生有比他條件強(qiáng)的,芝麻還會是他的嗎?現(xiàn)在,這人都是說不定的。在那些相親的人中間,如果某人碰上了命中注定的財運(yùn),就會叫你瞠目結(jié)舌的,那么,我哪里又是他的對手呢?

湘子權(quán)衡利弊,然后,毫不猶豫地說,回去,跟你回去。

既然做了跟芝麻回家的打算,那也不能顯得他這個準(zhǔn)女婿太寒酸了,他主動地提出來要買些禮物。芝麻很高興,兩人就去買東西,包括一對酒鬼酒,一盒蜂王漿,一條白沙煙,還有一斤奶糖,另外,還給芝麻買了一條乖態(tài)的花裙子。

芝麻十分歡喜,臨走的前夜,竟然在湘子的租屋過了一夜。

臨走之前,湘子還是叮囑芝麻,叫她不要對她家人說他是搞偵探的,擔(dān)心他們心理上接受不了,這個工作說到底還是有危險性的,況且,又是偵探人家的隱私,說出來也不怎么好聽。芝麻眨著眼睛說,那你叫我怎么說呢湘子?湘子說,你只說我是在一家公司就是了。

芝麻的家在邵陽鄉(xiāng)下,離長沙三百多里,兩人坐了三個小時的快巴,又改坐中巴,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又改坐摩托車,然后,突突突地一路黑煙,就到了芝麻的家鄉(xiāng)。

芝麻的爺娘看見芝麻帶回來一個后生,這個后生標(biāo)標(biāo)致致,有禮有節(jié)的,不由大為高興,又擔(dān)心撞著那些要來相親的人,就趕緊派芝麻的哥哥去退信,叫那些人千萬別來了,只說芝麻在城里找到了,人都帶回來了。然后,全家人殺雞宰鴨,升火架鍋,搞得一片騰騰喜氣。湘子是貴客,當(dāng)然用不著做什么事的,只管喝酒吃飯,只管跟芝麻的家人說說閑話,只管打打牌,倒也輕松自在。然后,就叫芝麻帶著他四處走走。湘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芝麻的家鄉(xiāng)跟自己的家鄉(xiāng)毫無差別,房屋破舊,土地貧瘠,村中只有老人和細(xì)把戲,偶爾也有一棟兩棟新屋子,坐落在這片光禿禿的土地上,卻顯得那樣的別扭和不和諧。芝麻的哥哥大病了一場,被深圳一家工廠辭退了,暫時回家休養(yǎng)。難怪她哥哥的臉色很難看,蒼白。

湘子原以為芝麻的爺娘會安排他和芝麻睡的,芝麻的爺娘卻很保守,沒讓芝麻和湘子睡,叫芝麻的哥哥和他睡,說是免得讓村里人說閑話。這讓湘子憋得十分難受,只好借著上山散步的機(jī)會與芝麻親熱一番。芝麻也覺得很為難,解釋說,我爺娘就是這樣子的,湘子你不要見怪嘞。湘子嘿嘿地笑著說,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在芝麻家耍了三天,湘子就坐不住了,屁股一挨凳子就跳起來,好像凳子上長了毛刺。他催著芝麻走,芝麻理解他的心情,多耍一天,就要減少一天的收入。芝麻就對爺娘說我們要走了嘞,芝麻的爺娘倒也通情達(dá)理,抱歉地對湘子說,那我們就不多留了。臨走時,芝麻的爺娘對湘子提出一個要求,是否把芝麻的哥哥帶走,也在公司給他謀個事做。湘子搪塞說,公司暫時還不需要人手,以后有機(jī)會再說好嗎?

有一天,湘子跟蹤朱小紅無功而返。

朱小紅白天在公司上班,也沒有和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出來,下了班,又急急地回家了。湘子看到她走進(jìn)家門,才放棄跟蹤,整天沒有絲毫可以拍攝的價值。這讓湘子感到十分無奈,狐貍不出洞,他這個獵人又怎么開槍?另外,老表那幾天也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沒有看見他帶任何的女人出來,只是和一幫朋友喝酒,喝了酒就去洗腳,洗了腳又去喝酒,也沒有跟蹤的價值,所以,浪費(fèi)了湘子不少的時間和精力。他娘賣胡子的,這兩個人是不是約定一起來故意氣他的呢?所以,兩人都裝出清清白白的樣子,浪子回頭的樣子,金盆洗手的樣子,讓他毫無收獲。為此,湘子很是沮喪。湘子腦殼里卻經(jīng)常冒出一個女人,就是那個表嫂,那個乖態(tài)的下巴上長著小小黑痣的女人,她又在哪里呢?

回到租屋,湘子疲倦地躺在床上。

屋里有了女人的氣息,芝麻的衣服鞋子四處可見,充滿了一種少有的溫馨。湘子想,朱小紅和老表大概也像自己一樣疲憊不堪了吧?需要休整休整了吧?不然,怎么都偃旗息鼓了呢?以往的那種干勁哪里去了呢?他們?nèi)绻绕煜⒐牧?改邪歸正了,那么,自己也就要失業(yè)了。想到?jīng)]有了偵探這份事,湘子忽然感到了一種恐慌。如果跟蹤沒有收獲,他吃什么呢?不是坐吃山空嗎?如果要去重新找事做,又做什么呢?很明顯,那些需要下力氣的苦差事,他肯定是吃不消了,也不愿意去做了。想到這里,湘子的恐慌加劇了,希望菩薩保佑,讓他們重新出洞,在情場上折騰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精彩無比,那么,他才會有豐厚的收入。

想著想著,湘子就漸漸地瞌睡了。

不知什么時候,湘子被芝麻搖醒了。芝麻還沒有洗澡,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油鹽氣味,一副既高興又焦慮的神色,湘子懶洋洋地問,什么事芝麻?

芝麻臉色一紅,柔順地說,湘子,我懷上了嘞。

湘子聽罷,從床上一翻而起,驚喜地說,真的嗎?真的嗎?

芝麻坐在床邊上,說,我還哄你啵?

湘子臉上的笑容卻一陣子就煙消云散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捂在芝麻的肚子上,看著芝麻,冷靜地說,這個毛毛是否來得早了一點(diǎn)呢?我們還都來不及準(zhǔn)備嘞。

芝麻沒有接他的腔,她沉浸于幸福之中,說,幸虧我的反應(yīng)不大,如果又嘔吐,又吃酸東西,那就丟臉了嘞。

湘子想了想,忽然說,芝麻,我看還是打掉吧?

芝麻聽罷,淚水一聳,就滾了下來,說,我不想打掉湘子,我們馬上結(jié)婚吧湘子。

8

湘子跟蹤老表這么久了,還沒有查到他的老窠,他好像總是睡在賓館,或是那些女人的家中。還有,那個十年前看見的表嫂,也沒有見到過——如果離了婚,那當(dāng)然就見不到她了——湘子卻還是懷疑自己的跟蹤能力。當(dāng)然,他完全可以不去考慮老表的老窠以及那個表嫂的,只要拍到了朱小紅所需要的照片,自己拿到了報酬,就萬事大吉了。湘子卻似乎不太心甘,覺得在偵探的過程中,還要順便搞清楚這兩個謎底,好像這才算是一個合格的偵探。

這個念頭一起,湘子下決心揭開這兩個謎團(tuán),盡管這對于他的收入沒有任何好處,卻可以滿足他的好奇心。這種感覺,就像在鄉(xiāng)下扯了一籃子豬草回家時,順便把一條老是躲在洞里抓不著的黃蟮抓獲。他每次跟蹤老表時,只要看見他住進(jìn)賓館或是去了那些女人的家,他就收兵回朝了。

那天,他下了狠心,一定要守著老表,他不相信老表每晚就睡在賓館,或是在那些女人的床上。

他難道沒有家嗎?他難道從來也不回自己的家嗎?

有一次,湘子跟蹤老表和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湘子沒有見過,尖下巴,眼珠子很大,潔白的皮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好像是某個機(jī)關(guān)的,穿著很職業(yè)化,米色的套裙,整個人顯得十分的端莊。那個女人上車之前,湘子就悄悄地拍了照。老表當(dāng)時坐在車?yán)?。盡管沒有把老表拍上,那也沒有關(guān)系,那輛車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據(jù)。

這一點(diǎn),想必朱小紅是不會挑剔的。

老表把車子開到一個叫海天的小區(qū),這顯然是那個女人的住宅地。湘子沒有跟進(jìn)去,守在小區(qū)大門的對面,像是在等人。

那天,湘子做好了準(zhǔn)備,把吃的喝的都帶上了,似是要與老表打一場持久戰(zhàn)。老表難道在她家里呆一個晚上嗎?他難道真是四海為家嗎?當(dāng)然,湘子也十分羨慕老表,這個老表長得像個肥豬,只不過是手中有錢,就經(jīng)常與年輕乖態(tài)的女人上床。如果自己以后也有了很多錢,是否也像老表一樣呢?湘子沒有把握,也沒有往深處想,覺得這樣的事情對于他來說,還很遙遠(yuǎn)。那天,他也沒有給朱小紅打電話,說他又有了新情報,不然,朱小紅又會馬上跟他見面的,那么,這次跟蹤就會泡湯。湘子想,等到這次跟蹤完畢,再給朱小紅報告不遲。

湘子穩(wěn)住氣,默默地抽著煙。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路燈忽然一齊亮了,桔黃色的燈光亮在那些葉子繁密的樹梢上,好像是樹上掛著一只只碩大的桔子。湘子坐在路邊的石凳上,盯著那些溜出來的像甲殼蟲的車子,顯得很有耐心。天氣很熱,汗水在他的身上爬行,像無數(shù)的蟲子。他認(rèn)為,如果要揭開那兩個讓他感到的困惑之謎,是必須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而現(xiàn)在,就是他付出代價的時候。

老表似乎有意配合他的行動,晚上十點(diǎn)多就出來了。湘子十分興奮,老特務(wù)終于出來了,就打的士跟了上去。老表的車子沒有去賓館了,居然開出巿區(qū),一路往岳陽方向走,走了不到十公里,就朝右邊的一條小路拐去了。

湘子叫司機(jī)停住,看見老表的車子開出五十多米遠(yuǎn),就開進(jìn)了一棟別墅大院。別墅那邊,還響起了狗熱烈的汪叫聲。

湘子強(qiáng)烈地預(yù)感到,這一定是老表的老窠。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興奮,這種興奮是空前的,甚至比那些有報酬的發(fā)現(xiàn)還要來得刺激。他沒有繼續(xù)跟蹤了,迅速地叫司機(jī)返回。

第二天上午,他又來到老表的別墅。不用說,他是化了妝的,還向房東借了一根釣魚桿,假裝是釣魚的。他把釣桿背在肩膀上,漫不經(jīng)心地朝別墅走去。還沒有走近別墅,一條黑色的狼狗就汪汪地大叫起來。狼狗是用鐵鏈拴上的,十分兇猛,張著鮮紅大嘴,一次次地向前撲來,鐵鏈發(fā)出清脆而駭人的聲音。

別墅砌得很精致,整體呈米黃色,四周還圍上了一人高的鐵欄桿,別墅前面的綠草地十分闊大,中間還有一個花圃,真是花團(tuán)錦簇。右邊砌了一個水池,水池中間有假山,假山上曲徑通幽,一群金魚在池中嬉耍。別墅的背面,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長著翠綠的松樹。環(huán)境是蓋一的。湘子不能不佩服老表選址的眼光。此時,院子里似乎沒有人,除了狼狗的狂吠,一切都顯得十分安靜。

老表應(yīng)該走了吧?昨晚的車子是停在坪里的,現(xiàn)在車子不見了。湘子十分興奮,終于找到了老表的老窠,破了第一個謎團(tuán),臉上流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還是有所不甘,還沒有破第二個謎團(tuán)——沒有看到那個乖態(tài)的表嫂?；蛟S,那個表嫂已經(jīng)離了?或許,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不便貿(mào)然地闖進(jìn)去,以恐引起不必要的懷疑,湘子就圍繞別墅慢慢地走著,看著,他還想發(fā)現(xiàn)更多的秘密,又朝別墅的后面走去。

走到別墅的后面時,湘子忽然驚訝了,他看見后面并不寬敞的水泥坪上,立著一把碩大的果綠色的遮陽傘,遮陽傘的下面,有個女人躺在竹靠椅上,那把竹椅很高級,不是一般的造型,發(fā)出黃澄澄的光亮。湘子擔(dān)心那個女人是醒著的,然后,就會向他提出質(zhì)疑,所以,湘子就猶豫地站住了。那個女人沒有絲毫的感覺,并沒有發(fā)覺陌生人的到來。湘子挪動腳步,試圖慢慢地接近那個女人。

那個衣著樸素的女人雙手放在懷中,頭發(fā)銀白,閉著眼睛,仰面朝陽,雙腳踩在踏板上。

陽光靜靜地斜照在那張憔悴的臉上。

這是誰呢?

湘子十分好奇,悄無聲息地接近了那個女人,靜靜地站在鐵欄桿外面。他睜大眼睛,仔細(xì)一看,天哪,這不就是表嫂嗎?他看清楚了下巴上那粒小小的黑痣,那粒黑痣是不會欺騙他的眼睛,那粒黑痣就是最好的證明。她以前的那種乖態(tài)蕩然無存了,才過去十年呀,蒼蒼白發(fā)卻過早地霸占了她的風(fēng)韻。此時,她似乎是睡熟了,沒有發(fā)覺湘子就站在她的對面。她顯得很安詳,也很超脫,似乎已經(jīng)與世無爭了。

湘子的耳邊,忽然響起她多年前那咯咯咯的清脆的笑聲。

她怎么變成了這副樣子呢?如果生活正常,盡管過去了十年,歲月也不至于把她貶損得如此讓人驚心動魄,這其中,肯定有許多心酸的不為所知的故事。

這時,表嫂突然叫喊起來,哎呀,老天爺啊——,哎呀,老天爺啊——,聲音不是十分的尖利,卻透露出許多的無奈和悲涼,像一陣陣狂風(fēng)吹進(jìn)湘子的心臟。她的眼睛仍然閉著,好像在做夢,是夢中的呼喊,也似乎是不愿意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令人煩憂的世界。呼喊聲在這塊寂靜的世界中,顯得十分短暫,沒有絲毫回音。好像她的叫喊聲剛從喉嚨里沖出來,就被山上的松樹迅速地吸收了。

女人叫喊了幾聲,又悄然無聲了,似乎剛才沒有叫喊過。

湘子心里一緊一緊的,像有個緊箍咒在壓迫著他的心臟,他有點(diǎn)窒息的感覺。他猜測不出下面還將會發(fā)生什么,考慮著自己是否離開。緊接著,表嫂竟然又哧哧地蠢笑起來,那種笑,有一種無邪,一種天真,還有一種無言的苦澀。她的眼睛仍然是閉著的,湘子不明白她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

笑過一陣子,她終于安靜下來了。

她沒有哭泣,而湘子覺得,這種悲涼的叫喊以及這種復(fù)雜的笑聲,甚至比放聲哭泣還要感到可怕。他渾身顫抖,似乎是怕冷,好像是誰突然把他塞進(jìn)了冰柜。他多么想輕輕地叫一聲表嫂,喚醒她,喚醒她的記憶,卻又叫不出來,喉嚨好像被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堵住了。

他把釣桿往肩膀上推了推,拿出手機(jī)給表嫂拍照,顫抖的手捉弄了他好一陣子,才拍下了一張照片。

兩個謎團(tuán)終于一次性解開了,湘子并沒有感到一絲的興奮和輕松,反而覺得心情十分沉重,像釣魚者釣起的不是一條活潑亂跳的大魚,而是一團(tuán)沉甸甸的死尸。返回時,湘子望著這棟讓人羨慕的別墅,陡然覺得這世界的殘酷和無情,心中悵然若失。

湘子回到城里,約了朱小紅在多來來茶館見面,他沒有說發(fā)現(xiàn)了老表的老窠,更沒有說表嫂可怕的現(xiàn)狀,他擔(dān)心說出來,這個世界上可能又會多一個類似表嫂的女人,那就太殘酷了。湘子臉色憂郁,情緒低落,沒有平時獲取了情報的那種激動和興奮。

朱小紅試探地說,你沒事吧?

湘子搖搖腦殼,然后,把那個很職業(yè)化女人的照片調(diào)出來,讓朱小紅看。

朱小紅一看這張照片,氣得呀呀地叫起來,像滿嘴牙痛,整個臉龐都痛苦地扭曲起來,皺紋縱橫交錯,使她變得十分難看。她把手機(jī)狠狠地甩在沙發(fā)上,似乎永遠(yuǎn)也不想看到這張照片。這種痛苦不堪的程度,對于她來說,是從來也沒有過的,在平時,她看到那些照片之后,最多只是惡罵幾句而已。

湘子頓感奇怪,小心地問,小紅姐,你……

朱小紅大概也不想對他掩飾什么了,破口大罵,這個畜牲,那個女人是我堂妹嘞。

湘子一聽,瞠目結(jié)舌。

9

老表在催促湘子,問他是否有新的情況,甚至還不耐煩地說,你拍了這么久,還只給我拍了一張嘞,你到底想不想搞了?你如果不想搞了,我叫別人來搞?？磥砝媳砗懿粷M意他的工作。

湘子說,快有情況了。

湘子沒有說跟蹤朱小紅時被人搶劫了,說出來很沒有面子,說不定還會讓老表嘲諷一番。他卻很想對老表說,我曉得你的老窠了,還曉得表嫂已經(jīng)瘋了。湘子想以此做個籌碼嚇唬老表,讓他乖乖地拿一筆錢來封他的嘴巴。他又擔(dān)心老表心狠手辣要了他的小命,某天在湘江上浮現(xiàn)一具無名尸體也是說不定的。

湘子不敢冒這個險。

在跟蹤朱小紅的過程中,湘子還是有了新的進(jìn)展。朱小紅現(xiàn)在跟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來往不多了,沒有看見他們?nèi)ス九赃叺哪菞澴≌瑯橇?。是不是兩人鬧了矛盾呢?或是那個男人又有新歡了呢?湘子不得而知。說起來,他也不是解決矛盾的人,而是不斷地制造矛盾的角色,盡管這不是他的所愿,盡管他也十分無奈。

朱小紅的這次行動十分老練,不像跟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去住宅樓時,雖然警惕,還是隨隨便便的,公司就在旁邊,進(jìn)出十分方便,難以引起別人的懷疑。也不像跟那個矮小丑陋的男人去南郊,雖然警惕,也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坐車。

而這次,朱小紅卻不一樣了。

那是星期天,朱小紅從家里出來,先來到一家商場,若無其事地這里看看,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并沒有買什么東西。所以,湘子從這點(diǎn)就可以推斷出來,朱小紅是另有所圖,來商場只是一個幌子而已。不然,來商場總要買點(diǎn)東西吧?尤其是女人。而且,朱小紅好像總是擔(dān)心有人跟蹤,不時地環(huán)顧四周。她慎之又慎,似乎像特務(wù)接頭,馬上就要獲取重要的情報了。她臉上看去十分平靜,步履悠閑,而她的內(nèi)心,一定是十分激動而緊張的。

湘子立即做出了判斷,今天肯定要抓住一條大魚了。

朱小紅在商場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走出來,突然去旁邊的一家兒童商店,這回湘子沒跟著進(jìn)去了,悄悄地躲在一邊,這家商店只有一個大門,進(jìn)出是必經(jīng)之路,而那個大商場有三個大門,所以,他不擔(dān)心朱小紅溜掉。等到朱小紅出來時,湘子不由地驚詫起來,朱小紅戴了一副墨鏡,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沒有更換,差一點(diǎn)就會騙過湘子的眼睛。

然后,朱小紅打的士朝河西方向走去,來到了楓林賓館,湘子以為她是在這家賓館會情人,誰知她下了車,并沒有進(jìn)去,站在賓館的大門外等著,好像這里還不是接頭的最后地點(diǎn)。

湘子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車上,叫司機(jī)耐心地等待。

司機(jī)是個后生,好像對他神秘的行動很感興趣,就問,哎,你是不是在吊尾線呢?

湘子曉得城里人把跟蹤叫成吊尾線,他卻很嚴(yán)肅地說,你不該問的不要問,錢不會少你的。

后生伸伸舌頭,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輛黑色的轎車過來了,停在朱小紅的身邊,朱小紅似乎有點(diǎn)生氣,或是撒嬌,她嘟了嘟嘴巴,鉆進(jìn)車子,車子順著沿河大道飛快地駛?cè)ァ?/p>

后生又忍不住了,一踏油門,說,媽媽的,看你往哪里跑?

閉嘴。湘子嚴(yán)厲地說。

朱小紅坐的那輛車子開到了新開發(fā)的一個小區(qū),叫富麗小區(qū)。那是富人區(qū),砌的都是連體別墅。開發(fā)商把廣告做得鋪天蓋地,一般人是望而生畏的,房價高得嚇人,卻仍然供不應(yīng)求。

小區(qū)有保安,陌生人是不能夠隨便進(jìn)去的,除非跟主人通了電話,所以,湘子也沒有進(jìn)去。

那是上午,陽光很大。湘子裝著在欣賞坪里的雕塑,那座雕塑做得非常精致,一個年輕女人安靜地坐著,一只手輕托下巴,眼睛望著藍(lán)天,沉醉在遐想之中,似乎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向往。湘子在感嘆,朱小紅呀朱小紅,你何必這樣繞來繞去的呢?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你難道沒看見我老表的動作之迅速嗎?每次帶個女人就飛快地飆走了,哪里像你這樣費(fèi)盡心機(jī)呢?

也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區(qū)別吧?

湘子猜測朱小紅大概不會在此逗留很久的,她還有個細(xì)妹子在家里嘞。忽然,湘子對拍照沒有把握了,他們是車進(jìn)車出的,哪里又拍得到手呢?湘子焦急了,如果沒有拍到手,豈不是又白白地跟蹤了一趟嗎?他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就暗暗嘆氣,唉,看來只有靠菩薩保佑了。

湘子等了兩個小時,就看見那輛車子終于出來了,湘子準(zhǔn)備招的士,那輛車子忽然在廣場上停了下來。湘子不曉得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是車子壞了。一看,不是車子壞了,是那對男女下了車,來到了那座雕塑跟前。那個男人中等身材,四肢勻稱,下巴很長,鼻子勾勾的,像個外國佬,接近四十歲吧。

湘子乘坐的那輛的士停在馬路邊,離老表大約三十米。朱小紅卻遲遲不見出來,湘子沒叫走,司機(jī)就有點(diǎn)不耐煩了,問他到底是繼續(xù)走還是下車,說老是停在這里,怕交警抓嘞。

湘子煩燥地說,交警怕什么?我是交警的爺,等一下么,我多給你錢就是了。

又等了一陣子,還不見朱小紅出來,湘子忽然想,哦,是不是這兩個人覺得給我的價錢太高了,所以,都出賣我了呢?現(xiàn)在,他倆是不是合伙要來對付我了呢?這個奇怪的跡象,千萬不可小視。湘子頓時緊張起來,隱隱地預(yù)感到偵探生涯就快要走到盡頭了,他們也許很快就要打自己的電話了,等到與他見面之后,就共同指責(zé)他,或許,還會逼著他把所有的錢通通地交出來,然后,就告訴他,這只不過是他們共同玩的游戲,是耍弄他這個鬼迷心竅的家伙而已。如果逼著他把錢交出來,把手機(jī)也交出來,自己不是一無所有了嗎?

湘子有些害怕了。

當(dāng)然,湘子也考慮好了,如果他們打電話叫他見面,老子就不接,老子干脆來一個人間蒸發(fā)。

終于看見朱小紅出來了,她的臉色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她站在老表的車子前猶豫了一下,然后,還是上去了。

湘子果斷地說,師傅,開車。

湘子猜測不到老表的車要開到哪里去,或許,他們是否要談判了呢?以求得最后的了斷呢?現(xiàn)在,各自都掌握了對方的證據(jù)嘞。車子拐來拐去的,最終竟然開到了朱小紅的院子里,兩人下車之后,就匆忙地上樓去了。

湘子走進(jìn)院子站著沒動,他十分擔(dān)心是,自己的偵探生涯是從這里開始的,是否又會在這里終結(jié)呢?湘子似乎是在等著他們的電話,只要電話一響,一切都明白了。

想到這一行可能做不成了,湘子對未來感到十分的迷茫。

等了好一陣子,兩個手機(jī)都沒有響。湘子以為是自己過于緊張了,沒有聽到鈴聲,就抓著兩個手機(jī),不時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手機(jī)都是鈴聲加振動的,他不可能感覺不到的。那為什么這么久了,手機(jī)還沒有響呢?那么,他們又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重歸于好了呢?重溫舊夢了呢?湘子的感覺并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是在談判,更不是要共同來對付他,他們肯定是拿出了他所提供的拍攝資料,在憤怒地質(zhì)問對方,指責(zé)對方。

他希望雙方都不要出賣他。

湘子想溜之大吉,又很想曉得屋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更為重要的是,偵探這碗飯是否可以繼續(xù)吃下去。

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見二樓傳來了幾句呵斥聲,然后,就無聲無息了。

湘子猶疑著,輕輕地走上二樓,站在朱小紅門前,側(cè)耳一聽,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靜悄悄的。他想,哎呀,這不對頭嘞,明明看見他倆進(jìn)去的,怎么像沒有人似的呢?至少可以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嘞,是否真的重溫舊夢了呢?從朱小紅上車時那瞬間的表情來分析,兩人似乎還沒有達(dá)到重歸于好的地步,那怎么又沒有聽見吵鬧的聲音了呢?

湘子覺得有點(diǎn)莫明其妙,事態(tài)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想象和猜測。

湘子鼓起勇氣,害怕地伸出一個手指頭,按了按門鈴,音樂聲響起來了,里面的人卻不開門。他準(zhǔn)備喊的,一想,最終還是沒有喊。憑直覺,他認(rèn)為一定是出大事了,他似乎隱隱地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還似乎聽見了朱小紅痛苦的哼哼聲。

湘子嚇壞了。

湘子判斷屋里一定是出了命案。

像這種事情,如果沒有自己的跟蹤,這兩個人大概也不會走到這一步的,湘子不敢繼續(xù)停留了,趕緊逃之夭夭。他逃到院子外面,看見朱小紅的細(xì)妹子漫不經(jīng)心地走了過來,他害怕她看見,就急忙走到一條橫路上去了,然后,湘子把兩個手機(jī)的所有號碼刪掉了,所有的照片也刪掉了,把卡也取出來,丟進(jìn)下水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到租屋里不敢出來了。

第二天,湘子就準(zhǔn)備回家了,他也沒打算跟芝麻告別,像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怎么好對她說呢?說其它的理由,肯定又說服不了芝麻的。自己是這樁慘案間接的制造者——或許這樣說過于承擔(dān)責(zé)任了——那么,至少也是脫不了干系的吧?

三十六計(jì),走為上計(jì)。

湘子呆呆地望著芝麻的衣服,猶豫了一下,想起芝麻肚子里兩個月的毛毛,又狠狠地嘆了口氣。然后,湘子堅(jiān)定了主意,不準(zhǔn)備跟她告別了,如果跟芝麻告別,她絕對不會放過他的。娘賣胡子的,看來帶著她衣錦還鄉(xiāng)是不可能的了,盡管自己還是十分留戀她的,而這個城市他還呆得下去嗎?這個城市還會容忍他嗎?芝麻肚子里的毛毛,看來也只能打掉了——以前他曾經(jīng)說過這句話,竟然不幸而言中。他在人世間種下的第一粒種子,很可能就會殘酷地夭折了。

湘子在芝麻的衣服里放了一千塊錢。

湘子又把墨鏡和假胡子假頭套放進(jìn)袋子里,準(zhǔn)備丟到河里去,然后,湘子果斷地提著袋子走出租屋。路過一家報攤子時,湘子忽然看見報紙上刊登了一男一女血淋淋的照片,他仔細(xì)地看了幾行文字,說是高某(男)和朱某(女)揮刀相互刺殺,導(dǎo)致雙雙死亡。

湘子渾身猛地顫抖了一下。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