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一
栽秧要搶先,割麥要看天。
接近五月,風(fēng)一吹,山山峁峁的麥子就黃了,一大片一大片,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地亮一地金子,讓每一雙眺望的眼睛,在這個(gè)時(shí)候,都放射出喜悅的亮光。
一早一晚,總有個(gè)老人在田頭地腳經(jīng)過,捏住麥穗,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個(gè)夠,和看自己小孫孫的眼光一模一樣,流溢出喜悅和滿足。然后,拿下草帽,扇著涼,抬起頭,望望天,天空干凈得如水洗過一樣,幾朵白云輕悠悠地飄著。一顆心就篤定了,安逸了,背著手,慢慢地踱回家,收拾起鐮刀來,磨啊磨,磨成了一彎亮亮的月牙。
兒媳就埋怨:“爹,還早著呢,磨個(gè)啥?”
老人用手指刮刮刀刃,試試刀鋒的利鈍,慢條斯理地說:“早磨早準(zhǔn)備,免得娃兒他爹回來,手忙腳亂的。”娃兒,是這里老人對孫子的昵稱。這里的老人說自己的兒子,不說名字,以自己孫子的爹稱呼
兒媳聽了,就走到門外,望啊望,望得一雙毛眼眼都發(fā)脹了,卻什么也沒望見,懷著一顆空落落的心,走進(jìn)屋子。
老人沒有回頭,可什么都知道,說:“快了,麥黃鳥都叫了。麥黃鳥一叫,一兩天內(nèi)準(zhǔn)回來?!痹捓镉邪参績合钡囊馑?,同樣的,也有安慰自己的意思。
“回來不回來,什么相干?”兒媳說,扭著腰肢,喂豬去了。
這里的漢子們都算準(zhǔn)了時(shí)間,真的,麥黃鳥剛叫響第一聲,外出打工的男人們,就仿佛受到了召喚,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不管掙到錢的沒掙到錢的,回來了,就給家里帶回了喜氣,帶回了安慰和團(tuán)圓。一家家,響起了笑聲,一個(gè)個(gè)年輕的媳婦,一夜之間,仿佛開春的花兒,臉上都映出汪汪的水色。山里風(fēng)水好,女人們是清清的水兒淘洗出來的,是淺淡的風(fēng)兒漂染出來的,是山里淳樸的愛情養(yǎng)育出來的,一捏,都是一把水兒,青嫩青嫩的,如一棵棵清靈靈的指甲菜。
坡上,活泛了,這兒一對,那兒一雙,都是,忙碌的身影。年輕人的幸福,從來不會藏著掖著,溝里洼里,傳出小夫妻打情罵俏的聲音和女人軟軟的笑聲,撩撥得空氣都能濺出火星。同時(shí),嘶啞的山歌聲,也整日在溝溝峁峁響起,響亮亮的,繚繞不散。
“山丹丹開花紅姣姣,干妹子人才長得好。一天想你十八遍,想得眼紅喉干了。”一聲山歌,把塬上的陽光喊醒了,一閃一閃,在塬頂惺忪著眼,映出一片水艷艷的紅。
山峁這邊,就有人接口,喊:“更生,更生,干妹子就在身邊啊,想的話,親一口唄。不親可白不親?!?/p>
叫更生的張狂起來,果然抱住自己的媳婦,“叭”地在臉上親一個(gè)響,脆脆的,在太陽下亮亮地回蕩,讓一溝兩坡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還問:“咋樣,響吧?”
兩邊山上的人都笑,笑聲在朝霞里蕩漾起伏,和滿坡的天光攪和在一起,淡淡地,泛著紅丹丹花的香味。
小媳婦很嬌羞,也很甜蜜,打了男人一巴掌,罵道:“厚臉皮,不羞不臊的?!痹捓镉新裨?,可那兩個(gè)酒渦里,卻漾滿了快活和滿足,在五月的晨光中,白亮白亮的。
聽到山歌聲和親嘴聲,小蓮正站在自己家的院子中,臉,無來由地紅了,一顆心也怦怦地跳。她站在院子里,看著院子前面的一棵杏樹。樹上,杏子黃了,一顆顆飽飽滿滿的,豐潤得如一個(gè)個(gè)含情的少婦。
麥子黃了,該動刀了,那人該不會是把時(shí)間忘記了吧?
小蓮想著,抬起頭,向遠(yuǎn)處的路上望。路上,空蕩蕩的,只有五月的朝陽在奔跑,在跳躍。嘆一口氣,她感到渾身軟軟的,沒有力氣,一步步向家里走去,準(zhǔn)備磨刀。自己陽坡那塊麥子也黃了,明天,就要割了?!霸匝硪獡屜?,割麥要搶天”,不然的話,一場大雨,麥子就長芽了。走到大門邊,無意識地扭回頭,遠(yuǎn)處的路上,仍白亮亮一片,沒有一個(gè)人影。
對面山上,不知誰此時(shí)唱起了山歌,隱隱約約地傳來:“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桿望郎來,娘問女兒望啥子,我望槐花幾時(shí)開?!?/p>
小蓮臉上一熱,仿佛被誰猜中了心事,左右望望,見沒有人經(jīng)過,忙逃一樣,進(jìn)了屋子。
二
塔元,是條很小很小的溝,一條水夾溝而下,白亮亮的,如銀子,日里夜里地流淌著。水邊,有青青的水草,幾只牛兒隨意地漫步著,不時(shí)伸長脖子,“哞”地叫一聲,在夕陽下遠(yuǎn)遠(yuǎn)地回蕩著。水里,是藍(lán)天,是白云,還有魚兒,粗僅一線,背上灑著淡淡的墨點(diǎn),游啊游的,引來一群群頑皮的笑聲,唧唧喳喳,叫來一溝的熱鬧。
溝畔上,就是人家,百十來戶,聚成一個(gè)村子,隱藏在綠蔭中,不時(shí)地,扯出一縷炊煙,或者幾聲雞啼,告訴外來的人,這兒是住戶。村子里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雖不是同姓同族,可見面,總是叫大叫小的,不分親疏。
溝畔下面是地,溝畔上面的梁頂,也是地。
小蓮要割的麥子,就在溝這邊的梁上,從院子上去,走一道曲溜拐彎的上坡路,再下一道坎,旁邊有幾棵白楊樹,一片青綠,就是的。
麥塊不小,割到半上午時(shí),地里的麥子才放倒一半。太陽從峁頂射下來,白亮焦黃。四野里,麥芒在太陽下閃著光,連空氣里也散發(fā)著一種麥子的焦香味。小蓮擦擦額頭的汗,坐下來歇歇,一邊看著旁邊三歲的兒子在樹下捉蟲子喂螞蟻。
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圓圓的眼睛,很機(jī)靈,是小蓮心里一個(gè)很好的安慰。
就在小蓮逗兒子,唧唧咯咯,又說又笑時(shí),地頭,響起了割麥聲。小蓮忙回過頭,太陽下,是一個(gè)細(xì)高條漢子,彎著腰,忙碌著,動作很笨拙。可能知道小蓮在注意他吧,回過頭,一笑,亮眼灼灼,如賊,是村長。
小蓮見了,細(xì)細(xì)長長的眉毛微微地蹙起,形成幾個(gè)皺褶。咬著牙,有一會兒,一笑,低下頭,在兒子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一拍兒子的頭,小家伙站起來,很聽話地走了。望著兒子小小的身影上了坎,下了坡,小蓮才放了心,拿起鐮刀,走到村長身邊,說:“村長,怎么又麻煩你給我割麥?”
村長回過頭,朝小蓮一望,釅釅地笑,說:“妹子一個(gè)人割,孤單,我心疼,所以就來了?!?/p>
小蓮的臉紅了,一雙眉毛蹙得更緊了,說:“村長,你是領(lǐng)導(dǎo)呢,說話要講身份。再說,論輩分,我還叫你叔呢?!?/p>
“啥叔啊,我和你們家又不沾親不帶故,你以后千萬別喊我村長,也別喊我叔,喊我吳大哥好了。”說著,村長直起腰,胖胖的臉上流淌著汗,笑嘻嘻地向小蓮這邊靠過來。
小蓮忙忙地向一邊讓去,手上的鐮刀不停,游魚一樣,在麥林里一游,倒下一大片麥子,再一游,又倒下一大片。
村長嘖嘖道:“妹子手好快,哥在這個(gè)村可一直都沒見過這么能干的人?!?/p>
說著,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小蓮細(xì)細(xì)的腰肢和花瓣一樣的臉蛋。干渴的喉結(jié)就不停地移動著,仿佛里面有一個(gè)活物,在不停地亂拱亂竄。
就在這時(shí),身后響起了腳步聲。村長回過頭,是小蓮的婆婆,手里拉著自己的小孫子。
小蓮的婆婆六十多歲了,老人身體很好,就是眼睛模糊,看什么都朦朦朧朧的,仿佛隔
著一層霧。老人四十多歲上得了一個(gè)兒子,不久老伴去世,一個(gè)人苦苦地守寡,把兒子養(yǎng)大,娶了一房媳婦,實(shí)指望這以后可以享福了,可是小蓮過門還不到一年,兒子就在煤礦上出事了,這簡直如同摘了老人的心肝,老人白天哭晚上哭,以至于落下了這個(gè)眼病。
看見老人走過來,村長馬上窩在地上,一聲不吭了。
老人走過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下一團(tuán)黑影,一動不動,以為是鄰家的狗跟著自己一塊兒跑來了呢,走過去用腳踢了一下,說:“這死狗,咋跑得這快,剛才還一塊兒呢?!笨赡枪芳炔唤幸膊慌?,仍然窩在那兒。老人就笑,說:“這狗東西,越來越乖了?!?/p>
小蓮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樂出來,說:“娘,那是村長?!?/p>
老人湊近去,仔細(xì)看了又看,也笑了,說:“看我這眼神,把人看成狗了。我說村長,嫂子踢你你咋也不應(yīng)個(gè)聲,幸虧嫂子剛才用的是腳,如果手上有鐮刀,打一下,還了得!”
村長站起來,嘿嘿地笑,一臉尷尬。他也不知道老人是故意罵他,還是真的沒有看清。心想,這老婆子,咋的早不來遲不來,偏在這個(gè)時(shí)候來??勺焐蠀s說:“看你家小蓮忙,我就來幫一下?!?/p>
小蓮站在旁邊,也笑,眉眼彎彎地跟著說:“娘,以后不要再在村長面前稱嫂子了,你要把村長喊侄子才對。村長剛才對我說了,我們又不沾親不帶故的,讓我不要喊他叔,喊哥?!?/p>
村長很窘,臉如豬肝色,在旁邊忙忙地向小蓮使眼色,讓她不要說了。小蓮卻笑瞇瞇的,仿佛沒有看到,自顧自地說著,然后走過去,笑笑地要過村長的刀,說:“吳大哥,你既是來幫忙,我也就不客氣了。這樣吧,我和我娘割麥,請你今天給背麥子,咋樣?不然,今兒黑的一夜雨,麥子就要長芽子了?!?/p>
村長無奈,把刀子遞給小蓮,然后拿起小蓮的背簍,綁了兩捆麥子。小蓮笑笑,說:“男子漢,怎么一次只背兩捆,還不如我們女人呢?!弊哌^去,又加了兩捆,看著村長齜牙咧嘴地背上,臉紅得如猴屁股一樣,一晃一晃地走了。自己站在后面,望著,很久很久,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婆婆回過頭來,笑道:“死女子,無空無影的,笑個(gè)啥?”
小蓮“咯咯咯咯”,地笑彎了腰,笑罷,說:“娘,我篥你呢,給麥子抓癢一樣。你歇著吧,千萬不要看不見,割了手,我來吧?!闭f完,接過婆婆的刀,遠(yuǎn)遠(yuǎn)地扔了,讓婆婆到樹蔭里坐下。一個(gè)人彎下腰,唰唰唰,唰唰唰,麥子一片片倒下。
一天的麥子,一個(gè)上午就割完收完了??斐晕顼垥r(shí),小蓮說下午對面還有一塊麥子,吳大哥幫忙幫到底,一塊兒收了吧。
村長一聽,變了臉色,晌午飯都沒吃,借口上廁所,一去再也不見了影子。
三
上午割麥回來,又累又熱,婆婆說做漏魚吃吧,又涼又解暑,還快。
小蓮答應(yīng)了,洗把臉,到水溝里轉(zhuǎn)了一趟,回來時(shí),手里滿把是青綠碧嫩的指甲菜,水靈靈的。剛洗罷,菜上的水珠一滴滴從纖長的手指上落下,晶瑩,清亮,放射著一絲絲光線。
指甲菜是這兒的一種野菜,生在背陰的山溝里,半尺長的嫩藤,上面排生著一粒粒嫩葉,肥厚,水嫩,那蠟質(zhì)的外殼里,仿佛包的不是葉肉,是一汪汪綠色的水。這種野菜,醋一烹,吃漏魚,又酸又脆,很美。
小蓮炒好菜,做好漏魚,給婆婆盛一碗,自己盛一碗,剛準(zhǔn)備喂兒子時(shí),鄰居的張嬸來了。張嬸是個(gè)五十多歲的人,跟所有農(nóng)村做媒的老人差不多,熱心,能說會道。
見了張嬸,一家人站起來,讓座。同時(shí),小蓮又忙忙給張嬸舀了一碗漏魚。張嬸也不謙讓,拿了就吃。這里就這樣的習(xí)俗,吃飯不分你我,有時(shí),有的人拿著飯碗串門子,吃完,就在別人家吃。相反,如果有人吃飯,你從門前經(jīng)過,主人死拉不去的,反而說明兩家有矛盾。
吃漏魚,準(zhǔn)確地說,不叫吃叫喝。
張嬸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望著小蓮的婆婆說:“難怪人家都說這女娃一手好茶飯。老嫂子,就是這漏魚,我敢說,你做不出來,我也做不出來?!?/p>
婆婆笑,滿臉陽光。在老人的心里,小蓮就是自己的閨女,夸小蓮,她臉上也有光。
吃罷飯,天還很熱,不能上坡,小蓮繡起了鞋墊。張嬸坐在那兒和小蓮的婆婆閑聊。幾次望著小蓮,張口想說話,可又沒有說。
小蓮見了,停了針,一笑,睫毛一眨一眨地:“嬸,有啥事啊?”
張嬸笑著,拍了一下手,說:“看我們小蓮,那心可是夠尖的,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嬸說了,娃你要答應(yīng)呢,算給嬸臉。如果不答應(yīng)呢,就算嬸沒說?!?/p>
婆婆也笑了,說:“看你嬸那張嘴,反的順的都讓她給說了,自己娃跟前,咋還恁地講究,見外了吧。”
張嬸喝了口茶,清了下嗓門,說:“隔村的來成知道吧,到現(xiàn)在還是單身一個(gè),看中了小蓮,硬求著我來做媒。哎,我想,小蓮這好的女娃,怕看不上他。可他非請我來一趟不可,我就來了?!?/p>
小蓮低著頭,繡起了鞋墊。一時(shí),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孩子在婆婆懷里睡著后輕微的鼾聲。過了一會兒,小蓮抬起頭,望望張嬸,說:“算了吧,嬸。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如果成了,我還罷了,孩子他奶和孩子咋得過?”
張嬸點(diǎn)點(diǎn)頭,說:“其實(shí)我也是這樣想的,兩個(gè)脾氣是不對???,娃,嬸要說你幾句,山根已經(jīng)離開快三年了,你也該替自己想想了。如果有好小伙子,不好開口,盡管對嬸說。”
提到死去的山根,婆婆的眼睛紅了,淚眼婆娑的。不過老人很通情達(dá)理,也跟著一邊拍著孫孫,一邊說:“是啊,你不能為了我們這老的和小的,害了你一輩子啊。”
小蓮抬起頭,望了婆婆一眼,說:“娘,你兒子死還沒滿三年呢。就是三年了,我也不嫁,誰愿意養(yǎng)這一家老小,誰就來。不然,我守一輩子寡?!?/p>
婆婆聽了,就抹眼淚,說:“我怎么不死啊,害了我小蓮啊。我死了就好了。”
小蓮說:“娘,你說啥呢?”一邊說一邊停了花針,也抽咽起來。惹醒了婆婆懷中的兒子,不知出了啥事,張著個(gè)小嘴哇哇大哭。
張嬸勸這個(gè)勸那個(gè),勸到后來,也眼淚長流,陪著哭了起來。
四
小蓮盼望的那個(gè)人終于來了,在一個(gè)響晴的上午。
那時(shí),小蓮吃過午飯,抽空坐在門前的樹蔭下繡鞋墊。一邊繡著,一邊有意無意地抬起頭,向遠(yuǎn)處看。遠(yuǎn)處,一直到路的拐彎處,別說人,狗都沒有一條,小蓮的眼睛里,有一抹濃濃的失望。突然,遠(yuǎn)處響起了一聲狗叫,小蓮的手一顫,繡花針扎在了指尖上,一粒小小的血珠落在白布上,洇出一片紅。小蓮就著血跡,很細(xì)致地繡出兩朵桃花,粉粉艷艷的;旁邊,偎依著一對喜鵲,唧唧喳喳地叫,叫出一片明亮的喜氣。
“呵,真好,給我繡的吧?”身后,一個(gè)聲音響起,把她從沉思中叫醒,嚇了一跳,回過頭,面前,是一張熟悉的臉,麥客的。
每年,這兒麥子成熟時(shí),總會在山那邊來一幫打工的,幫忙割麥,這里的人就叫他們麥
客。
這來的麥客,叫林子。
過去,男人活著時(shí),總是請林子。這小伙子比男人小一歲,比小蓮大一歲,踏實(shí),勤懇,見啥干啥,很得他們家喜歡。于是,每年,一到這個(gè)時(shí)候,婆婆就會說:“林子呢,林子咋還不來,怪讓人念想的。”
后來,男人走了,家里,更離不開林子。林子也知道,因此,一到五月,麥黃鳥發(fā)出第一聲叫聲,就一準(zhǔn)進(jìn)村,來到小蓮家。
大家都說,林子是個(gè)好小伙兒。言外之意,希望小蓮招贅了這個(gè)小伙子。以至于后來,連婆婆也勸起小蓮??尚∩彶粦?yīng),小蓮有自己的打算。
看到林子的那一會兒,小蓮的眼睛濛濛的,有一層云翳,凝成水滴,要落出來。小蓮回過身,向回走去,望也不向后望林子一眼,說:“我以為你忘記了呢?!?/p>
林子聽出了其中的埋怨,說:“這兩天上坡,腳被石頭砸了,剛治好,就忙忙趕來了?!?/p>
小蓮忙回頭,望著林子,臉上是瘦了些。也黑了些。就問:“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咋還不注意,不要緊吧?小心發(fā)作了。”
林子說:“不要緊,蹭了點(diǎn)兒皮,在床上躺了幾天,就好了。再說,再不來,你和娘該著急了?!绷肿痈礁衅牌艦槟铮恢边@樣。婆婆很高興,聲叫聲應(yīng),見人就說,自己又有個(gè)兒子了。
小蓮說:“我才不會著急呢?!闭f完:一笑,眼光亮亮的,泛著水色??刺欤焖{(lán)得發(fā)光,如水清洗過一樣??刺枺栆膊荒敲丛哿?,泛出一片片的光彩。
五
山坡上,五月的風(fēng)從塬上刮過,民歌一樣柔軟,沁著一種成熟的氣味,一種陽光的味道,撫摸在小蓮的身上,軟綿綿的。
風(fēng),弄亂了小蓮的頭發(fā),露出小蓮的腰肢,細(xì)細(xì)的,瓷光閃閃。
小蓮回過頭,看見林子的眼睛粘在自己腰上,臉一紅,忙忙扯下衣服。
林子移過頭,假裝沒有看見,望著遠(yuǎn)處的藍(lán)天,和藍(lán)天下清清的流水,不由得扯起嗓門,信口吼起了信天游:“上河的鴨子下河的鵝,一對毛眼眼望哥哥——”聲音嘶啞,渾厚,紅銅一樣鮮亮,從塬頂飛過,飛到對面山上,又撞回來,在響晴響晴的天空下繚繞不散。
小蓮笑了,回過頭來,牙輕輕一咬,問道:“怎么,想家里的哪個(gè)妹妹了?”
林子望著小蓮紅紅白白的臉:“家里沒有妹妹,眼前倒有一個(gè),可是人家不愿意讓咱想呢?!闭f完,涎著臉,望著小蓮笑。那笑釅釅的,流進(jìn)小蓮的心中,讓小蓮的心一跳一跳的,仿佛爬了一只螞蟻。
小蓮的臉又紅了,是一塊霞,浸在白白亮亮的水中。
小蓮啐了一口:“嚼舌根子?!闭f罷,忙忙回身割麥,手忙腳亂的,一聲驚叫,刀子割在了手上。血,一粒粒落下,落在地上,桃花瓣瓣。
“怎么,厲害嗎?”林子跑過來,抓住小蓮的手指就吸:“淤血不吸出來,會化膿的?!蔽煤?,翻遍衣服,找不到一塊布片。沒法,拿起鐮刀,順手在衣服下擺上割下一塊,仔細(xì)地包扎著。
包罷,不見動靜,抬起頭,見小蓮正望著自己,紅暈滲到了脖子上,鼻翼輕輕地翕動,一雙毛眼眼水汪汪的,里面也有一個(gè)林子,在對著自己笑。
小蓮猛地醒悟過來,甩脫林子的手,四周望望,山峁峁上沒有了一個(gè)人影,只有麥黃鳥在一聲聲地叫。轉(zhuǎn)過身子,瞥了林子一眼,割起麥來。
林子也望望小蓮,無言地拿起刀,割起麥來。
小蓮割著麥,心里卻如一只小免,一跳一跳的,想起村人的話,說她和林子好上了。婆婆說:“小蓮啊,你才二十五歲,后面的路還遠(yuǎn)呢,總不能一輩子單身,就招贅了林子吧。我問了,那小伙子家里窮,沒有娶媳婦,還是單身呢。人是個(gè)好人,年齡也相當(dāng),過了這個(gè)村可沒有這個(gè)店了。”
小蓮想著,長長嘆了一口氣:男人死還不夠三年呢,自己于心不忍呢。
想到男人,小蓮向遠(yuǎn)處望去,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在對面的梁頂上,在明晃晃的太陽光下,靜靜地臥著,是男人留給自己的念想。男人是個(gè)好男人,知冷知熱,勤快能干,可惜好人不長壽,下了煤窯,去時(shí)是六尺高的個(gè)子,回來的是一個(gè)骨灰盒。從此,留下小蓮、老娘,還有一個(gè)沒有見過面的兒子。
小蓮的淚涌出來了,長長的睫毛怎么夾也夾不住,一顆一顆地落在地上,迅即被黃土吞沒了。這一方黃土啊,吸人汗,吸人血,也給人帶來生命、愛情和希望。
“山根,你走了,撂下一大家,你知道我該有多難啊,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么過來的嗎?”小蓮在心里默默地說,仿佛男人就在她的面前,甚至在對她笑呢,“這人跟你一樣,知冷知熱,對老人和孩子都很好,是個(gè)好人。我,我要是招來了,你不會責(zé)怪我吧?”
小蓮默默地想著,默默地割著麥子,一直割到月亮清亮亮地掛在塬頂,才和林子向回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月光把溝下的水映成一條瀲滟的白光,在月下一閃一閃的,如散碎的銀子。村子里,錯(cuò)落的燈光已經(jīng)亮起,但人聲,還是從這里那里傳出。麥忙的季節(jié),人們常常會在月亮地下割麥,風(fēng)吹著,涼涼快快的,很舒暢。割完,鋪在地上,明天上午焦熱的太陽一曬,下午,就可以挑回家了。
小蓮和林子一直走回去,踏著一地軟綿綿的月光,向塬下走去,走成月下兩個(gè)黑黑的剪影。
六
小蓮的家,在村子的東頭。一個(gè)獨(dú)立的院子,矮矮的院墻,上面罩著石板。院子里,一棵杏樹,一到麥黃季節(jié),杏子就黃了,飽飽滿滿的。因?yàn)辂滭S時(shí)節(jié)成熟,所以叫麥黃杏。
兩人回到家時(shí),婆婆在刮洋芋,還擇了豆角、黃瓜??吹剿麄兓貋恚先诵Σ[瞇地,仿佛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拿來洗臉?biāo)O子跟在奶奶身后,也跑進(jìn)跑出,跟屁蟲一樣。
洗罷臉,歇了會兒,婆婆說:“這幾天娃兒他叔可累壞了。小蓮,炒幾個(gè)菜,讓他叔喝兩杯解解乏?!闭f著,老人到了灶下,開始燒火。
林子沒有客氣,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把這兒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也把老人當(dāng)成了自己的老人。洗罷臉,坐在那兒,逗著孩子玩,讓娃兒喊“叔”。娃兒嘴巴很乖巧,爬上林子的膝蓋,一聲聲喊叔,喊得林子滿臉是笑,親著那張小臉。抬起頭,得意地望著小蓮笑,雙眼灼灼,如貓。
小蓮?fù)搜鬯秃⒆?,一笑,拂拂額頭的頭發(fā),忙著上灶去了。
一頓飯功夫,幾盤菜擺在桌上,雖是自己地里產(chǎn)的,可經(jīng)小蓮一整治,紅白青綠,擺滿一桌,格外好看,也好吃,酒,是自己家釀的。
幾杯酒下肚,小蓮的眼睛水亮亮的,流灑著柔柔的光。林子的臉膛也紅紅的,眼睛里,看小蓮的影子就成了一片一片的,對著自己笑。吃罷飯,婆婆和兒子早早地睡了。小蓮到灶房收拾碗筷,正洗著,猛然,細(xì)細(xì)的腰肢被一雙手摟住,回過頭,林子的一張嘴就湊了上來。
小蓮用力閃,用力推。林子的手在小蓮的身上游走,如濺著火星一樣,點(diǎn)燃了小蓮,渾身火蓬蓮地燃燒著。但本能地,小蓮仍抵擋著,閃避著,迷迷糊糊,一掌,捆在林子的臉上。
兩人都是一驚,怔住了。林子用手敲敲
頭,說:“醉了,真的醉了。”轉(zhuǎn)過身,紅著臉走開了。小蓮站在灶臺后,呆呆的,淚慢慢地流下來,一個(gè)晚上,把碗洗了又洗。
七
第二天,是個(gè)好天氣。天,藍(lán)得如一塊無邊的夢,所有的山、水都籠罩在這個(gè)干干凈凈的夢中。山上的麥子,經(jīng)過幾天的收割,已經(jīng)不多了,這兒一片,那兒一片。山野里,寂靜了許多。
林子起了個(gè)大早,把兩把鐮刀拿到院子里去磨,一邊愉快地吹著口哨。口哨聲如流水一般,清清白白的,在五月的早晨流淌,聽起來,清新,悅耳。
小蓮也早早地起來,眼圈有點(diǎn)青,收拾了一包禮物,讓婆婆帶著兒子走親戚去了。院子里,沒有了娃兒的笑聲和叫聲,沒有了婆婆忙碌的影子,一時(shí),只剩下兩個(gè)人,顯得空曠了些,也冷清了些。
小蓮?fù)艘谎哿肿樱肿右苍谕约?。小蓮的臉又紅了,眼睛里,流瀉出一種哀怨的目光,低著頭,匆匆進(jìn)屋去了。不一會兒,屋頂升起了一縷炊煙,在白凈的早晨,升出一縷溫馨、幸福與和諧。
林子磨好刀,又到屋里,拿出鋤頭,認(rèn)認(rèn)真真地修理了一番。過兩天,就得播種,啥事都得提前準(zhǔn)備,不然的話,到時(shí)又會拿了這壞了那的。
要用的家具都一一歸置好,灶房里,飯也熟了,放在桌上,是一碗荷包蛋,專門給林子一人做的,小蓮卻沒有。林子放下筷子,說:“怎么的,只給我一個(gè)人做的,你咋不吃?”
小蓮提提圍裙,一笑,說:“吃吧,我不喜歡吃這個(gè)東西?!比缓螅诹肿用媲白?,望著林子吃飯。林子吃了兩口,看小蓮對自己望著,反而不好意思了,一笑,把筷子一放,說:“今兒個(gè)咋的了,這樣望我?我都不好意思了?!?/p>
小蓮把頭移向別處,望了一會兒,用巴掌搓搓臉,又是笑笑,可是那笑和過去的總有些不一樣。接著,嘴張了張,又停下。
“你,你有什么心里話就說啊。”林子說,滿臉陽光,雙眼閃閃發(fā)亮,把手在衣服上擦擦,很莊重地坐在那兒?!澳惴判模疫@個(gè)人不會作假,過去是怎么樣,以后還是怎么樣,無論是對老人,對孩子,還是對你?!?/p>
“不,他叔,你領(lǐng)會錯(cuò)了。你……你出門也這么多天了,我尋思著,家里也該惦記你了?!闭f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卷紙幣,顫顫的,放在了桌上,又急急忙忙回過頭,望著墻上的一張年畫,一動不動。
林子望望小蓮,又使勁敲敲頭,把小蓮給的錢推了過去。站起來,向外走去,腳步有些踉蹌,一直走出去,踏一地陽光走了。下了溝,拐一個(gè)彎,人,就沒有了影子??缮礁鑵s一聲聲傳來,一直傳到小蓮的耳朵里,清清楚楚,顯得荒涼而悲愴:“白馬銀鬃四爭蹄,遠(yuǎn)走高飛忘不了你。太陽出來一點(diǎn)紅,出門人兒誰心疼……”
小蓮站在院子的杏子樹下,聽著那歌,一個(gè)身子軟軟地沒有了骨頭。她慢慢俯下身子,拾起地上一根棍子,撐著,一步一步地走回去。進(jìn)了房門,被房檻絆了一下,,倒在地上。她并不起來,爬著,慢慢爬到炕沿邊,扶著炕沿,撐起來,一頭倒在炕上。淚,一窩兒一窩兒往出涌。
朦朦朧朧中,小蓮覺得很累很累,很想睡一覺。她想,睡吧睡吧,或許一覺醒來,一切都是一個(gè)夢。
隱隱地,小蓮感覺到自己走在一條荒野偏僻的路上,很孤單,很害怕。望望前面,有一個(gè)人在走著,自己就連忙在后面追,可不知怎么的,無論如何下死力,就是追不上。小蓮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喊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我一個(gè)人受不了?!蹦莻€(gè)人回過頭,夕陽下,一張笑臉,模模糊糊地,像自己的男人,又像是林子。
小蓮一下子靠在那人的懷里,雙手緊緊地?fù)е乱环潘?,那人又跑了似的。那人抱著小蓮,輕輕地拍著,哄孩子似的,連連說:“不哭,不哭,我不離開你,我這不回來了嗎?”
聲音清晰,熟悉,像夢,又不像夢,把小蓮從朦朦朧朧中拉回來,一直拉到現(xiàn)實(shí)中。小蓮不敢睜眼,害怕眼睛一睜,一切都會消失。但,明顯地,她感覺到了那人身體的溫?zé)幔€有沉重的呼吸聲,吹拂著自己的發(fā)絲。忍住心跳,她慢慢地睜開眼,面前,赫然是林子。
小蓮一聲長嚎,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一頭撲進(jìn)林子的懷里,蓄積的淚水,如決堤的大水,洶涌而出。林子也沁著淚,輕輕地?fù)崦∩彽念^發(fā)。
門外塬上,金黃黃的太陽光里,麥黃鳥在一聲聲高叫:麥黃——快——割,麥黃——快——割,聲音清脆悅耳,一點(diǎn)兒也不拖泥帶水。塔元溝的老人說,這是一種靈性的鳥兒,在勸人們要搶收搶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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