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
小蓮把書一本一本從書包里抽出來,說是書包,其實只是一塊縫了好幾回的布,頂端有一條長長的帶子,從這頭縫到那頭,就算是書包帶了。她仔細(xì)地在書面上來回?fù)崦?,然后一點點把有點卷邊的地方抹平。抹著抹著,就有眼淚滴在書頁上,她生怕淚水把書洇破了,也不敢用手,只是默默流淚,肩頭一抽一抽的。
“咳,咳咳咳?!币宦犨@聲音,小蓮知道是爹,兩年前他從外面打工回來后,人就開始消瘦,到現(xiàn)在瘦得皮包骨頭,還整晚整晚地咳嗽。按慣例,爹咳嗽完就要起身吐痰、喝水。小蓮趕緊躺在床上,一聲不響地抱著書,不知道什么時候,小蓮睡著了。
夏天天亮得早,小蓮起得更早,掃地,做飯,一刻也不停歇。娘心疼地說,蓮哪,咱今年不上學(xué),明年掙到錢,再讓你上啊。小蓮沒說話,只是搖頭。她心里清楚,爹病了,很嚴(yán)重,需要花很多的錢,家里實在沒有錢了。忙乎完了,小蓮和娘一起到地里,這是家里唯一的指望了。
地里日頭大,娘把一個好的草帽遞給小蓮,自己戴了一個帽邊快掉下來的帽子,小蓮想換過來,娘不讓:“好好的姑娘家,可別讓日頭曬了?!笨粗锏氖郑蛭樟虽z,手指彎曲著,紋路里一條條的黑道道。小蓮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白嫩、細(xì)長。以后,再也見不到了。小蓮嘆了口氣,跟在娘的后面忙活起來。
才大半天的日頭,就把小蓮曬稀了,回到家,小蓮第一件事就是舀起一瓢水,正在這個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了進(jìn)來,“小蓮!”是老師!小蓮心頭一熱,忽又冷了下來?!靶∩從模阌邢M?,有愛心志愿者來到我們學(xué)校,說是要捐助家庭貧困的學(xué)生。我給你把名報上了,過會啊,人家就要來給你送錢?!?/p>
小蓮只記得來了很多人,然后把一大疊錢放在了小蓮的手上。錢?可以上學(xué)了,小蓮高興地抬起了頭,在蒙眬的淚眼中,看到有人扛著大大的機(jī)器,還有幾個長得白白的、頭發(fā)長短不一的女的,操著綿軟的普通話,“小蓮,好好上學(xué)啊?!薄昂煤脤W(xué)習(xí),將來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薄澳銈兪亲鎳南M??!毙∩徶恢傈c頭再點頭,最后老師叮囑道:“小蓮,明天來上學(xué)啊?!?/p>
天已經(jīng)很黑了,可是家里人沒有一點睡意,那疊錢就放在唯一的一張桌上,還有一個嶄新的書包和一個鉛筆盒。爹干瘦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娘邊拿眼看小蓮,邊幫小蓮把書一本一本地放進(jìn)新書包里。小蓮滿心歡喜,她打開新鉛筆盒,筆桿上印有漂亮花紋的鉛筆排列得整整齊齊,她想了想,還是把自己那幾只用得快捏不住的鉛筆小心翼翼地放在新鉛筆盒里,而把那些新鉛筆拿了出來。
“蓮哪,舊的,就留在家里吧?!薄澳铮疫€是先用舊的,新的留家里,萬一弄丟了,還有得用?!?/p>
爹正想說話,卻突然咳起來,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緊,仿佛胸膛里有一個大風(fēng)箱,拉手壞了,風(fēng)灌不進(jìn)去,火沖不上來,全悶在身體里了。娘趕緊倒了點水,只見爹一張嘴,不偏不倚,一口濁物掉在娘遞過去的碗里。
小蓮就覺得娘有些異樣,她過去一看,碗里成了紅色。“這是血啊?!蹦锏穆曇艏?xì)細(xì)的,可是像驚雷。爹無力地靠在桌邊,擺擺手,“沒事沒事?!薄暗劭床∪グ?。”“看啥?咱的病,養(yǎng)養(yǎng)就好?!薄岸纪卵耍?。”“蓮哪,別說了,你爹這病要花大錢?!?/p>
“錢!”小蓮一眼看到桌上的那疊錢。老師說過,從現(xiàn)在到高中的學(xué)費(fèi),都足夠了,如果考上大學(xué),志愿者還要再送這樣厚的一疊。錢,厚厚的,拿在手上還有點沉,有了它,自己就能上學(xué),就能看看山外的世界。有了它,自己找個好工作掙多多的錢。有了它,爹也許就能好起來。當(dāng)這個念頭浮現(xiàn)的時候,小蓮心里一動。
“爹,看病去。”小蓮輕聲說?!吧??”爹回了下頭,“看病?!毙∩徲终f。娘也擰過頭來,只見那疊錢放在小蓮的手上?!白鏊腊。@是你上學(xué)的?!钡职彦X從小蓮手上奪下來,放在桌上。“這是上學(xué)的錢,人家說了,專門給你上學(xué)用。”娘說?!安?,”小蓮的犟勁上來了,又奪下來:“爹先治病?!薄白鍪乱獙嵳\,說干啥使,就得干啥使!”因為說話急,爹又咳了起來?!昂⒆诱f得也對,你先治病,治好了,掙了錢,再讓小蓮讀書?!薄澳阒纻€啥!不讀書啥也不懂,出去只能讓人欺負(fù)?!币驗樯鷼?,爹的臉變成通紅。
小蓮沒有和爹再爭執(zhí),她怕爹再咳出血來。
爹還在咳,不過聲音小多了,娘的聲音細(xì)細(xì)的:“那錢多,你只用一點看病,別的都給蓮讀書?!薄拔业牟?,我知道,沒用了,”停了一會兒,爹說:“這幾天半夜我都看到蓮在讀書,我不能誤了孩子?!钡丝跉饫^續(xù)說:“我為啥會得這個病,就是因為啥也不懂啊,讓人家害了,反過來連自己的病也說不清,硬是有理的讓人家說成沒理的。這兩年我算是想清了,一定要讓蓮讀書啊。” 小蓮躺在床上,用來擦淚的衣角濕透了,她下了決心,明天,明天就和爹去醫(yī)院,一定要讓爹先看病。
都說女兒隨爹,小蓮接了爹的犟脾氣。她硬扛著不去上學(xué),一提上學(xué),她就讓爹先去看病。一說看病,爹就讓她先去讀書。到了第三天,老師火燒眉毛地趕來了,小蓮你一定要去上學(xué),志愿者馬上又要來了,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這錢沒用在該用的地方,要收回的。爹病得天天咳,都咳出血了,拿錢給爹治病難道不是用在該用的地方嗎?老師你不是教我們百善孝為先嗎?小蓮一臉的不解。
老師走的時候,目光里有憐憫,有欣慰,也有無奈。
現(xiàn)在,爹咳得氣也喘不上來了,只能半靠在床頭,呼吸沉重得像頭牛。他把小蓮叫到身邊,“蓮,爹知道你想讀書,爹也看到你每天晚上偷偷看書。爹心里高興啊。讀了書才明事理啊。在外面的時候,爹連個男女廁所也分不清,得等人家出來了,才敢進(jìn)去。你可不能跟爹一樣啊?!薄暗?,你去看病吧,病好了,我們一起出去,你和娘打工,我讀書,然后我掙多多的錢,養(yǎng)你們?!薄昂煤煤?,”爹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暗?,你同意了?”小蓮樂得直跳。
睡得正香,小蓮?fù)宦牭侥镆宦曮@叫,她趕緊起床,只見爹倒在廚房里,臉色發(fā)青,脖子那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清晨的一縷晨曦,照耀著新書包和那疊錢,它們正端端正正地靠在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