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漢
平水韻的“十三元”這個韻目中。單憑普通話的語感,“魂渾溫孫”諸音很容易和上平聲的“十一真”、“十二文”和下平聲的“十二侵”混淆;而“元煩言軒”諸音很容易和上平聲的“十四寒”、“十五刪”,下平聲的“一先”、“十三覃”、“十四鹽”、“十五咸”混淆。一個“十三元”就扯進去平水韻10個韻目,占了平水韻30個平聲韻目的三分之一。以其不易分辨。當今從事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的人,幾乎無人不知“該死十三元”這句話。于其所自,筆者知道有10余種記述,它們都和清代的高心夔有關。高心夔(1835-1883),字伯足,號碧湄,江西湖口人。成豐十年(1860)庚申恩科進士,官吳縣知縣,《續(xù)碑傳集》卷80有傳。所見有關高心夔的記述,多有歧義,筆者于此略作剖析,以就正于方家。
筆者所見最早記述“該死十三元”的當是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光緒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日記,謂高心夔:
朝考以詩出韻,置四等歸班。以己未會試中式,覆試詩亦出韻,置四等,停殿試一科。其出韻皆在十三元。湖南人王閣運嘲以詩云:“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京師人以為口實。久館故尚書肅順家,肅待之厚。庚中殿試,肅方管權張甚,必欲得為狀元。詢之日:“子書素捷,何時可完?”高日:“申酉間可?!敝寥眨C屬托監(jiān)試王大臣于五點鐘悉收卷,以工書者必遲。未訖則違例,而高可必得第一矣,然高卷競未完。于是,不滿卷者多至百余人。概置三甲。而仁和鐘雨人,素不能書,自分必三甲者,競捷狀元。說者以為有天道焉。然高實名士,文章為江右之冠。己未、庚申兩榜中人。罕能及之者。后為令江蘇。兩署吳縣,無政聲。嘗斷一富人買妾事,誤信市魁,誣為他姓逃妾。致妾及其母皆縊死,富人傷之,亦白縊。高遂病失心一年卒。
李慈銘(1830-1895),浙江會稽人,同治九年庚午(1870)舉人,光緒六年庚辰(1880)進士。此人鄉(xiāng)試考了11次才考了個舉人。中舉人后,北游京師,謀得一職,又“為人所紿”。在北京竟然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是在家鄉(xiāng)的老娘賣掉田地,才使其反里。其后。又考了五科,才中的進士。這樣一位比高心夔還年長5歲的人,對科場上“開后門”的肅順和“走后門”的高心夔憎惡之情,自在情理之中。這段文字對肅順、高心夔極盡揶揄挖苦之能事。也就不難理解了。文中的鐘雨人即咸豐庚申恩科狀元鐘駿聲;文中的王閩運(1832-1916)。字紉秋,又字壬秋,自號湘綺老人。湖南湘潭人,咸豐五年乙卯(1855)舉人?!肚迨犯濉っC順傳》謂“肅順日益驕橫,睥睨一切。喜延攬名流,朝士如郭嵩燾、尹耕云及舉人王閩運、高心夔輩,皆出入其門,采取言論,密以上陳。”此處將“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的“著作權”歸之于王閩運,當是王閩運亦為肅順門客,彼此熟悉的緣故吧!翁同穌《翁文恭公日記》咸豐十年七月七日日記謂“碧湄曳裾侯門,為時訕笑。”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們特別是士林對高心夔的鄙視態(tài)度。李慈銘認為。肅順和高心夔折騰一陣子,仍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有天道”的存在,才使“索不能書。自分必三甲”的鐘駿聲白撈了個狀元。高心夔做官后竟然“無政聲”,甚至由斷案致死人命,不能不說是對這位“名士”、“名流”的極大諷刺。
在高心夔中進士的前年,也就是咸豐八年,發(fā)生了清朝科舉史上的重大案件,——“戊午順天鄉(xiāng)試科場案”。此案牽扯到順天府主考官、文淵閣大學士柏莜?!肚迨犯濉ぐ剀騻鳌分^:“柏蘞素持正,自登樞府,與載垣、端華、肅順等不協(xié)”,“(咸豐)九年,讞上,上猶有矜全之意,為肅順等所持”。薛福成《庸庵筆記》謂肅順當?shù)盍?,認為科舉是“取士大典,關系至重,亟宜執(zhí)法,以懲積習”,最后才使“柏萑遂伏法”。此案總計懲處91人,其中斬決5人?!肚迨犯濉っC順傳》最后“論日”認為“以執(zhí)法論,諸人罪固應得,第持之者不免有私嫌於其間耳。”就是說指肅順假借科場之名,行張揚權勢之實,故意羅織罪名以泄私忿。
筆者對李慈銘記述的疑問是:柏莜被殺的事兒才過去一年,肅順就敢如此張狂,把“開后門”的事兒。敢“屬托”地位極高的“監(jiān)試王大臣”?他就不怕“監(jiān)試王大臣”參他一本,落個柏萑的下場?肅順和高心夔之間的這種高檔機密,知情者只有“監(jiān)試王大臣”和高心夔,在肅順被殺之前,他們不可能將此事張揚出去,因為他們也在參與舞弊,一旦被劾,罪名可知!李慈銘說的這次是“庚申殿試”,殿試是由皇帝親自主持的考試,成豐帝是要在場的?!肚逦淖趯嶄洝肪?17咸豐十年四月戊子條謂:“上御勤政殿,召閱卷官人,親閱定進呈十卷甲第。”肅順就敢當著成豐帝的面如此膽大妄為?他去年說過的“取士大典,關系至重,亟宜執(zhí)法,以懲積習”,這么快就置之腦后?在肅順被殺之后,也沒見朝廷對“監(jiān)試王大臣”和高心夔有任何不利的動靜,高心夔還去做他的知縣。倘若真有此事,參加這場殿試的“概置三甲”貢士們還不個個銜恨,趁著肅順倒霉的時候來個“集體上訪”,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祈正需要這些材料呢!但是肅順被殺的罪狀里卻沒有這項內容。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李慈銘所記述的“該死十三元”的問題,出在“會試”和“朝考”上,和“庚申殿試”沒有關系。
《庸庵筆記》是薛福成(1338-1894)自同治四年(1865)至光緒十七年(1891)“平生見聞隨筆記載”,關于高心夔一事的記述與李慈銘所記大體相同,但也小有修正:一是對高心夔的人品有所提高,謂高“以知縣分發(fā)江蘇,權吳縣數(shù)年,頗有聲績。然性偏而政酷,卒以此被劾,憂憤而卒。”二是第二次出韻是因為“碧湄因急欲交卷,心手忙亂,試帖詩又出韻,遂列四等”。所以,“碧湄兩次出韻,皆在十三元韻中。衡陽王紉秋孝廉(閩運)贈以詩曰:‘平生兩四等。該死十三元。”
劉體仁《異辭錄》一書,主要記述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四朝的人物和史實。劉體仁的父親劉秉璋和高心夔同是咸豐十年同榜進士,且都在二甲。劉秉璋后官至四川總督。文中,劉體仁稱其父的謚號“文莊”,劉秉璋光緒三十一年(1905)病逝,此條記述最早不會超過光緒三十一年,距高心夔中進士已過了45年?!懂愞o錄》給人的印象是劉體仁記述的內容源于其父,但他卻是照抄《越縵堂日記》。他也只能照抄,過去了近半個世紀的事兒,他能說清嗎?不同處在于:“庚申殿試”,道是肅順是“索愛才”,而高心夔又是“國士”,肅順才讓高“必欲得為狀元?!薄_@使肅順的人品又高了一步。《異辭錄》中沒有高心夔做官后的記述,顯然是有意對高心夔作了回護。如果咸豐十年庚申恩科鬧出許多是非。對劉體仁的二甲第八名的父親又有什么光彩?
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云:
高心夔,字伯足,江西名士也。居京入肅順幕,甚尊禮之。會咸豐已未中進士,肅以大魁許之。及覆試日,試題為柳暗花明又一村得村字,屬十三元韻。高詩出韻,多涉十四寒,遂置四等,罰停殿試一科。次年,置庚中恩科,始
得殿試,肅囑諸監(jiān)試大臣待高氏完卷,不論時之早晚,即一律收卷。于是不完卷者甚眾,其實為高大魁計也。高列于二甲中,并非高第。朝考日,詩題為紗窗宿斗牛得門字,叉屬用“十三元”韻。(自注:本唐人孫逖夜宿云門寺詩。)高復出韻,置四等,歸班銓選。(自注:此項既未指定何官,永無選期,空言耳。)當時有人嘲之日:‘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高氏后捐納知縣。分發(fā)江蘇,署蘇州某縣,因案而自縊,究莫名其妙,蓋俗所謂缺德之果也。當庚申廷試抓卷之事,肅雖為高氏謀,其蓄害人之心,士子無不切齒。故其大辟之日,人心大快,不僅為屢興大獄也。
文中所謂“覆試”,指會試中貢士后的覆試。今作“復試”。會試考試帖詩不能帶韻書進人考場。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中提到考場例外帶入韻書的情況,就是會試后的復試,“題目前為四書文一、五言八韻詩一,每名給官韻一本?!边@種復試,既然有“官韻”在手,高心夔再蠢,也會翻翻韻書,何至于出韻?商衍鎏為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恩科,也為清代最后一科的探花,所記當不會有誤。清代的讀卷標識,有o、△、\、一、×(即圈、尖、點、直、叉)五種,代表五個不同的等級,類似我們今天的五級記分法。如果是“四等”,就是“一”,類似我們今天的“不及格”?!傲P停殿試一科”,就是“沒考上”。
崇彝說是高心夔連續(xù)兩年的考試,都“栽”在“十三元”上,在這里出現(xiàn)了以“十三元”為韻具體的題目,即“柳暗花明又一村得村字”和“紗窗宿斗牛得門字”,第一次還“多涉十四寒”??紙錾系囊皇自囂?,最多八個韻字,出韻一個字,就不得了,高心夔倘是“多涉”就無異于白癡了?!案呤虾缶杓{知縣”和“因案而自縊”等語,都是想當然的瞎說。對“該死十三元”的著作權的歸屬也只是模糊地說成“有人”。此書記有丁巳年(1917)的事兒,距咸豐十年(1860)已過57年,所記有誤,不足為奇。又崇彝此人是咸豐朝大學士柏萑之孫,行文中謂高心夔的“自縊”,是因其“缺德”,“肅雖為高氏謀,其蓄害人之心,士子無不切齒。故其大辟之日,人心大快,不僅為屢興大獄也”。憤恨之情,溢于言表。
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第八章“科場案件與軼聞”謂:
又有恃勢力而卒不能達其志者,成豐九年,肅順正當國,新貢士高心夔,江西名士也,在肅順幕中,肅欲以大魁與之。及殿試肅順為監(jiān)試王大臣,倡言整頓場規(guī),請頒壽字御印出,而陰告監(jiān)場御史及收卷官,候高心夔交卷,即傳撤卷。時尚未黃昏,凡用意求工者,均未交卷,于是盡以壽字御印鈐之,皆置三甲。當時皆深憤肅之專橫,不惜扼抑群士,以庇一私人,高遂為人所指目。讀卷大臣內有某公,性素倔強,高卷適分其手,即加以巨點,置之次等。并語閱卷同列日,今科殿試極不公,外議籍籍,此高某卷,吾以勒抑之,倘有詰責,吾愿受過,諸人遂不敢加圈,緣是高卷竟不得登科。及朝考叉因試帖出韻,降列四等,以知縣歸班。高自嘆詩,有“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之句。謂其皆因出十三元之韻。而兩次列四等也。其后任江蘇吳縣知縣,而巡撫為吳元炳,即前殿試時身受其害者,至此末忘前事,遇事與高為難,而高終于去官。眾怒難犯,專欲難成,恃勢凌人者,又有何益也。
商衍鎏強調的是,不能“恃勢凌人”,否則“眾怒難犯,專欲難成”,不但考試時“為人所指目”,就是以后當官也讓你不順心。咸豐九年這一科,如果高心夔不遇上“性素倔強”的“讀卷大臣某公”,高心夔的卷子不是“適分其手”,在“肅欲以大魁與之”的情況下,弄好了就成狀元了。這段文字不同于其他記述者在于,“殿試肅順為監(jiān)試王大臣”。肅順竟然敢用“壽字御印”作為“未交卷”的記號,這很難令人相信。查《清代帝后璽印集成》,在六冊2919方璽印中,“壽”字印只乾隆朝有一方,咸豐朝無此璽印。當是由《清史稿·肅順傳》“肅順擅坐御位,進內廷出入自由,擅用行宮御用器物”敷衍而來。高心夔會試、殿試、朝考只是發(fā)生在“咸豐九年”這一年的事兒。殿試是不考試帖詩的,“殿試的內容,為時務策一道,從清初至清末相沿未變?!?《文史知識》1984年第四期王道成《清朝的殿試》),所以,商衍鎏只說“及朝考又因試帖出韻,降列四等”,這樣一來,下文的“雙四等”就沒有了著落。這段文字“緣是高卷竟不得登科”也是誤記,高心夔不是在咸豐十年“登科”了嗎?另外,“某公”對高心夔的卷子“即加以巨點,置之次等”的說法也有漏洞,考卷上加上的“點”再“巨”,還是個點兒,屬三等,不是“次等”,更不是“四等”。這里商衍鎏說是“高自嘆詩”。而不是“王閭運嘲以詩云”或是“有人嘲之”。據(jù)商衍鎏自記,此文作于1956年,上距高心夔的“新貢士”,已近百年了,據(jù)傳聞所記,難免有誤。
后來的文人們,對高心夔的同情漸漸多了起來,編故事時,總是為高心夔的“平生雙四等”找到合適的理由,如費行簡《近代名人小傳》說到高心夔殿試時,“是日忽腕作楚,書頗緩”,才導致“置三甲末”。(其實,高心夔是二甲第十五名!)另外,郭則法《十朝詩乘》、李寶嘉《莊諧詩話》、孫靜庵《棲霞閣野乘》、黃浚《花隨人圣庵摭憶》等均有記述,都提到了“該死十三元”,都有一些大同小異的故事。
現(xiàn)代的人對遠去的肅順、高心夔已經不感興趣了,只是這副聯(lián)語還在人們的生活中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如張伯駒《素月樓聯(lián)語》云:
高久不第,一歲成進士,覆試后肅索其詩稿,悄通關節(jié),乃詩十二文韻,高誤押十三元,榜出置四等。及朝考,詩題限十一真韻,高又誤押十三元。肅見之,頓足日:“該死?!彼煊至兴牡?。閻運調以聯(lián)曰:“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泵C聞為捧腹。
肅順說的“該死”是對高心夔恨鐵不成鋼,肅順的“捧腹”,是因為王閩運的聯(lián)語中有他說的兩個字。1961年編成《素月樓聯(lián)語》的張伯駒已不去再管前人是非,只是認為對聯(lián)“自來佳制如天造地設,雖鬼斧神工,難窮其妙”(《素月樓聯(lián)語·自序》)。
百余年間,李慈銘和以后的文人于高心夔的故事和“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這一聯(lián)語屢載不絕,五花八門,各有說詞,究竟是為什么呢?筆者以為,不外乎三點:一是肅順政敵在政治上的需要。肅順當政時,“持不同政見者”敢怒不敢言,“肅順敗,論者摭拾事故誣之”(李寶嘉《莊諧詩話》)。二是書生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讀書人十年寒窗,甚至幾十年寒窗為博一第,但最后還是名落孫山;即便是考中,也不如高心夔來的便當。便編寫“走后門”者的故事,以泄心中怨氣。三是考生對平水韻的不滿?!笆贝_實給考生帶來許多麻煩,“該死十三元”,人人心中皆有,但人人口中卻無。恰值高心夔兩次出韻,加上出句“平生雙四等"52整的對仗,也就流傳開來。筆者以為,前兩個原因,已成為歷史的陳跡,但是后一個屬于音韻的問題,還在困擾著當今一部分從事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的人,我們就不能不予重視了。
“十三元”為科舉考試和平時作詩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作詩的人當然痛恨“十三元”。除“十三元”外,平水韻的其他韻目,也有類似的情況。這種脫離實際語音的平水韻,讓科舉的考生們吃盡苦頭,他們當然想廢除這種音韻,但是時代不允許。我們在全國通行普通話的今天,再去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詩詞,為什么還用平水韻和由平水韻改造過的“詞林正韻”呢?“十三元”該死,難道整個平水韻系統(tǒng)就不該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