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團元
兩段追憶,真?zhèn)坞y辨
女作家孫晶巖在《文匯報》上發(fā)表過一篇《“四大名編”的故事》。這篇長文,以“甘為他人作嫁衣”為小標題,介紹“名編”龍世輝。文章寫道: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他在一大堆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了曲波寄來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作為一個資深編輯,龍世輝一眼就看出作品的先天不足:小說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存在不少問題,文學(xué)性不強,嚴格地講只是一堆素材。可他又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個題材很棒,作者的生活底子厚實,有改寫的基礎(chǔ)。他熱情地邀請作者來北京,和他一道商量如何修改書稿。
曲波如約而至,龍世輝苦口婆心地向他講如何結(jié)構(gòu)文章,如何剪裁取舍。曲波很虛心,說您是大編輯,我聽您的。原稿中沒有對愛情的描寫,龍世輝覺得一部長篇小說全都是男子漢打仗,不容易吸引讀者。便別出心裁進行了新的藝術(shù)構(gòu)思,他把自己的構(gòu)思告訴曲波,但編輯的想法真要轉(zhuǎn)化為作者優(yōu)美的文字并非一日之功,龍世輝索性親自動筆修改,嘔心瀝血幾乎把小說重新改寫了一遍,其中小白鴿白茹這個人物就是他加上的,“少劍波雪夜萌情心”等情節(jié),大大豐富了原著的內(nèi)容。《林海雪原》出版后,作者一舉成名。
沒想到那個年代的人腦袋里時刻繃緊階級斗爭的弦,有人指責(zé)這本書里的“少劍波雪夜萌情心”等章節(jié)有小資味兒,不像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作者說這些內(nèi)容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是編輯后加的。龍世輝因此遭到批評,背了個處分。
但是,曲波夫人劉波在《北京青年報》發(fā)表的《曲波與(林海雪原)》一文,卻是另一種說法:
(曲波夫婦將《林海雪原》稿件送到作家出版社后)出版社的龍世輝等編輯看了,打電話到我們家,說:“你來吧?!鼻ㄈチ艘院笳f:“我取稿子來了。”沒想到龍世輝卻說:“我們確定要出你的稿子,需要做一部分修改?!薄度嗣裎膶W(xué)》副主編秦兆陽知道后,先在《人民文學(xué)》選發(fā)了《奇襲虎狼窩》章節(jié),并在“編者按”中寫道:這本書將是我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可喜的收獲。
《林海雪原》出書后,據(jù)說彭老總在軍隊的一次會議上提到這部小說,建議全軍都來讀一讀。他還問道:“不知為什么讓他離開了部隊?把他找回來嘛?!?/p>
在出版《林海雪原》的過程中,編輯龍世輝同志付出了很大的勞動。下了工夫。他曾建議在小說中把愛情線再展開一些,曲波只用三天時間就補寫了兩章文字,小白鴿的形象是再創(chuàng)造的。白鴿為傷員擦身子的細節(jié),是融進抗戰(zhàn)時期我和一些護士的故事的,也加進我們夫妻之間同患難的感情。有些同志總問我是否是小白鴿的原型?我說,我沒有參加過剿匪戰(zhàn)斗,小分隊里也不可能有女同志,我也不像小白鴿那么漂亮。我本人雖然是普通一兵,沒什么成就,但我比小說中道具武的人物強得多,要說我有二斤的分量,她連半斤也不到。
顯而易見,在《林海雪原》初稿的愛情描寫上,孫晶巖和劉波各執(zhí)一詞。孫晶巖和劉波,肯定有一個人說的不實。那么,“小白鴿”到底是“龍”生,還是“曲”譜?
親屬易帶觀點,他人條件有限
如果同為曲波作傳,僅就曲波寫作《林海雪原》愛情章節(jié)方面,孫晶巖和劉波,肯定是“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diào)”。那么。讀者該會相信誰寫的呢?
關(guān)于人物與事件的關(guān)系,康有為作過經(jīng)典的概括,即“所經(jīng)之事”、“所見之事”和“所聞之事”。據(jù)此,劉波占了絕對優(yōu)勢。她作為曲波的夫人,“三要素”她至少占了“兩要素”,即“所經(jīng)”、“所見”。相比之下,小字輩的孫晶巖就沒有可比性了,她充其量只是“所聞”。
這樣一比較,是不是為名人作傳,只有名人的親屬所寫,才令人相信呢?不盡然。以幾部徐悲鴻傳記中的情感糾葛為例。
20世紀80年代初,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出版了長篇回憶錄《徐悲鴻一生》,讓改革開放不久的讀者在了解畫壇大師徐悲鴻的才華的同時,還窺見了他的感情生活。讀了這部書后,讀者特別厭惡徐悲鴻的“原配”蔣碧薇:她和國民黨政客張道藩做著茍且之事,還無中生有地造徐悲鴻及其學(xué)生孫多慈的謠,玷污大師清白。然而,后來蔣碧薇的《我和悲鴻》在大陸出版,讀者又讀到了與廖靜文筆下大相徑庭的徐悲鴻和蔣碧薇,尤其是在寫徐悲鴻和孫多慈的私情上,蔣、廖二人寫得迥然不同。一無一有,令讀者一頭霧水。2008年,《孫多慈與徐悲鴻愛情畫傳》(張健初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6月版)一書出版,讀者終于從“第三者”作家筆下得知,徐悲鴻當(dāng)年真的有過“人生幾何,戀愛三角”!
先后讀過廖靜文、蔣碧薇作品的讀者,粗心的會說上了她們的當(dāng),理智的會感悟:不是他們不知道徐悲鴻的真實情況,而是各自在用感情寫作,都帶了自己的觀點。這樣一來,就難對名人作出客觀的表述,便造成了筆下“失實”。
名人親屬為其作傳如此這般,那么,是不是他人為名人作傳,就可靠可信了呢?也不能一概而論。
以《錢三強與何澤慧》為例,此書今年甫一出版,就受到傳主后人及其研究者質(zhì)疑。
譬如,此書介紹“何澤慧祖籍山西靈石縣,何氏家族原是聲名顯赫的晉商”。事實是,何澤慧的父親何澄出生在累世五代“科舉旺族”。何澄早年東渡日本學(xué)習(xí),回國后,被清延聘為兵學(xué)教官,后協(xié)助陳其美謀劃光復(fù)上海。1912年8月,何澄才退出軍界去經(jīng)商。更為無稽的是,1948年錢三強和何澤慧回國時,何澄老人兩年前便已去世。但書中卻有何澄用杜荀鶴的《涇溪》詩“勸慰女婿和女兒”的描寫!
這部書敘述錢三強在1948年時,“常憶起一首兒歌——《世上只有媽媽好》”。錢三強之子錢思進反駁說:“這首歌是臺灣1988年一個電影的主題曲,錢三強1948年怎么會知道?”書中稱何澤慧榮獲過“德巴微獎”,因發(fā)表“層子模型”理論論文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錢思進則說是子虛烏有!
有時候,即便“自述”也不可全信
誠然,名人親屬為其作傳,有著近水樓臺的條件,特別是家庭、婚姻、生活方面。雖然這些并非名人傳記的重要部分,卻是普通讀者愛讀的內(nèi)容。需要注意的是,一些名人親屬為名人作傳,多將功勞寫多些,過錯寫少些……如果讀者留心將同一名人的親屬為其寫的傳記和他人寫的相對比,就可看出端倪。
他人為名人作傳,主要依靠的,一是史料,二是回憶錄等資料,三是采訪當(dāng)事人及其親屬。史料、資料等素材是間接的,他人(作者)和傳主基本沒有直接接觸,所以,其寫的傳記一般帶有主觀想象。如果主觀想象到了杜撰的地步,可信度就不如名人親屬寫的了。
名人親屬為其作傳有弊端,他人作傳有不足。誰寫的可信呢?
其實有時候,如果帶有私心,即便傳主“自述”,也未必全是實話。
唐德剛是位舊學(xué)邃密、新知深沉的學(xué)者,熟識歷史特別是中國近代史,他是華裔史學(xué)家中“口述歷史”的主要推動人物。他的幾部(篇)“口述歷史”引起了張學(xué)良的注意,主動請?zhí)频聞倿樽约簩懽鳌翱谑鰵v史”。張學(xué)良是身揣秘密的歷史人物,唐德剛樂
意從事此項工作。1988年后,唐德剛錄制了張學(xué)良“口述”的10多盤磁帶錄音,還寫出了兩章“口述”。然而,張學(xué)良卻不愿談西安事變,有時不是說錯,便是虛晃一槍、回馬便走。唐德剛按事先了解的歷史,糾正張學(xué)良“記憶”中的錯誤。但張學(xué)良說:“我的事情怎么可能記錯了!,'唐德剛立即拿出確鑿的史料,張學(xué)良依舊自負:“你知道什么?你要聽我的話!”
唐德剛憑著寫傳記的“職業(yè)”良心,給張學(xué)良做工作:“我要用證據(jù)說話,以事實為依據(jù),不能聽你可能因時間長了記誤的話。如果你記錯了,將來要出笑話的!”
“什么笑話,我講我的故事,有什么笑話!”張學(xué)良不容分辯。張學(xué)良或是講他的“義氣”、守他的秘密,揣著明白裝糊涂;或是“少帥”性格所致,唐德剛不便干涉。于是,唐德剛索性當(dāng)時沒有為張學(xué)良寫作和出版“口述歷史”——可想而知,要是當(dāng)時寫出,未必全屬史實。
2006年,有本暢銷書叫《懺悔無門——慈善家李春平的曠世情緣》。此書講述李春平如何從一個兩手空空的勞教人員,到結(jié)識比他大38歲的好萊塢明星“克勞迪婭”;又如何用青春與該老嫗結(jié)下情緣,成為億萬富翁;后來那位奶奶級的夫人去世后,李春平又如何成為慈善家。這部人物傳記,有情、色、愛、錢,有感恩報恩,有懺悔,極具多方意義。然而,其離奇的情節(jié),也遭到讀者質(zhì)疑。
《京華時報》記者采訪了傳主和講述者李春平。李春平說:這里面有90%是真的,有10%可說是紀實文學(xué),可以夸大一下,可以虛構(gòu)一下,名字、城市、地點,還有男女人物的愛情情節(jié),加了點虛構(gòu)的成分……
如何讓名人傳記真實可信
名人傳記能不能虛構(gòu)?北師大教授、傳記文學(xué)研究專家韓兆琦說:“《左傳》、《史記》都是體現(xiàn)了作者個性的作品,所以它們比后來官方修的正史更珍貴。我國的古史歷來是以描述為主的,為了達到史實的連貫。虛構(gòu)是必須的。只不過有的學(xué)者認為這是虛構(gòu),而有的學(xué)者認為這只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推理和想象?!狈ㄌm西學(xué)院院士莫洛亞說:“傳記作品應(yīng)該嚴格依照史料進行創(chuàng)作,對傳主的生平材料全部取之于歷史,不可摻兌任何虛構(gòu)的成分?!?/p>
二人的觀點,其實是“照相”與“畫相”的區(qū)別?!罢障唷睌z實物,從“寫實”著筆,全部運用史料,可讀性就差些;“畫相”講藝術(shù),靠描述、用襯托,有了文采,又有可能削弱史料價值。
“有一百個觀眾,就會有一百個哈姆雷特”。普通讀者,會認為韓兆琦下的“佐料”更合“口味”些。盡管,韓兆琦的“模式”沒有莫洛亞的“刻板”保險。這是因為,如果為傳記中的名人“推理和想象”,稍不留神,就會“吃官司”。
譬如,吳東峰的《毛澤東麾下的將星東野名將》里,有篇文章在描寫一次戰(zhàn)斗中,49軍軍長鐘偉見兵團副司令兼45軍軍長陳伯鈞要部隊撤退,鐘偉非但不同意,還拔出手槍,頂住陳伯鈞的腦門大罵:“娘賣X的,再說撤我就斃了你!”
鐘偉是善戰(zhàn)的虎將,也許吳東峰就是用這樣的語言,表現(xiàn)其性格。然而這段話,又會讓人對同為名將的陳伯鈞產(chǎn)生畏敵貪生的感覺。果不其然,陳伯鈞的親屬將作者吳東峰訴至法院,要求消除不良影響,并賠償精神損失!
近年來,名人傳記出版得多,拍攝名人傳的電視電影也多,然而,為此產(chǎn)生的訴訟也層出不窮。除吳東峰被告外,還有吳思所著的《陳永貴——毛澤東的農(nóng)民》在《北京青年報》連載后,陳永貴的家人認為該書造成了對陳永貴名譽權(quán)的侵害,將吳思及報社告上法庭;霍元甲后代控告電影《霍元甲》編劇,說他誹謗霍家斷子絕孫;楊三姐的孫子認為電視劇《楊三姐告狀》中,“楊三姐被賣入青樓”等情節(jié),是對他奶奶和家人的人格侮辱,將編導(dǎo)人員告上法庭……
因名人傳記引起的官司,十分復(fù)雜,有的甚至給現(xiàn)行法律出了難題。這里要說的是,他人為名人寫作傳記,還是應(yīng)該“嚴格依照史料進行創(chuàng)作”;名人親屬寫作名人傳記,也要知道自己只是一家(人)之言,也要依據(jù)史料,必須尊重歷史,不能為尊者諱,替家人涂脂抹粉。
傳記作者必須是頗具學(xué)養(yǎng)的歷史學(xué)者,具備辨析史料真?zhèn)蔚哪芰?;傳記作者還必須具有律師的辯才、法官的公正。只有這樣,名人傳記才能尊重歷史,真實可信,不負讀者。另外,名人的親屬面對他人所作傳記中“合情合理的推理和想象”,也應(yīng)該寬容一些,以便讓名人傳記百花齊放。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