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冠青
菲律賓青年華文詩人王勇在他的一首詩《心燈》中寫道:“在黑暗里張望/總有許多/醒來的理由/猶如銅像/喜歡在風中/堅持自己的形象/至于觀眾/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在黑暗中/點一盞燈/照亮心的每一個角落/太陽醒來/而燈光依然亮不亮/都已無所謂/只因那是自己的/堅持?!?/p>
作為詩歌,詩人沒有說他堅持的是什么;作為讀者,我們又分明讀出了他所堅持的東西。正因為此,我把《心燈》當作《王勇詩選》的點題之作。
這本原定于2003年出版卻延至2009年2月才問世的《王勇詩選》,收入了王勇自1983年至1996年創(chuàng)作的85首詩作。盡管詩作不多,但題材卻很豐富,有詠史詩、戀情詩、贈友詩、吟物詩等等,但更多的是鄉(xiāng)愁詩,抒寫詩人對故國家園的憶念和愁思。這些詩作無一例外地深情演繹著一個海外華人真切的生命體驗和獨特的情感把握。最有代表性的是《聽說》一詩:“我還小/那些破碎的事/入耳也就忘了/聽說你很想家卻未曾回過家/聽說你很想我們卻不曾相見/忘了/是為了將來記得更完整//在咱鄉(xiāng)會的大廈我看見了您/慈祥的微笑遙遠且親近/高高地掛在粉白的墻壁上/不可及喚您只在心里/當爸爸還在奶奶肚里/您就漂洋/過海了/您的子孫/我也離開了不忍離開/您所夢憶的家鄉(xiāng)/只能成為夜里的一陣幽香/可真忍心狠心/呼喊您不應/欲覓您不遇//我是迫切渴望陽光/卻未能一見的影子/遂留在時光隧道里/痛苦地想要獨立?!?/p>
這首詩穿透了時空、穿透了歷史也穿透了華人的心胸,詩人通過一個相當獨特的視角,與“在咱鄉(xiāng)會的大廈”中“高高地掛在粉白的墻壁上”的從未謀面的爺爺對視與對話,在無聲的對話中深沉地抒寫了一個華人家庭三代人深入骨髓的家思和鄉(xiāng)愁。爺爺漂洋過海的時候“爸爸還在奶奶肚里”,但從此滄海茫茫天各一方,“聽說你很想家卻未曾回過家/聽說你很想我們卻不曾相見”,這種有家不能回、長期異邦飄零兩地相思的痛苦其實是許多在外拼搏的老一輩華人共同的情感特征。當“我”這第三代人也“離開了不忍離開/您所夢憶的家鄉(xiāng)”千里迢迢跨海越洋投奔爺爺時,爺爺已經成為了粉墻上的照片“慈祥的微笑遙遠且親近”。陰陽兩隔,子孫欲孝而親不在,長年的苦苦守望終難換來一聚,一句“可真忍心狠心/呼喊您不應/欲覓您不遇”道出了年輕一代華人華僑心中永遠的痛!詩人還進一步抒寫出了年輕華人的另一層痛苦,那就是他們無法避免的離散之痛,當初爺爺所“所夢憶的家鄉(xiāng)”同樣只能成為“我”“夜里的一陣幽香”。通過一個韻味悠長的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和獨具眼光的發(fā)現(xiàn),把常常為許多作家所忽略的海外華人華僑這種橫貫祖孫三代的多重痛苦演繹得十分真切獨特,讓人怦然心動、感慨萬分。這首極具藝術張力的詩,同樣也穿透了家鄉(xiāng)讀者共鳴的心胸!
像這樣獨特的鄉(xiāng)愁演繹,還有《網》中的無奈:“在異國的碼頭/你裝滿鄉(xiāng)愁的眼里/一半是過去的辛酸/一半是未來的彷徨”,無奈的是“出外人”的辛酸和困惑;《海螺》中的追問:“為什么今天/海螺不上岸/難道說/此岸/也沒有它們的家”,追問的是漂泊者的無助和迷茫;《回家的小徑》中的苦吟:“伸手我抓向空茫/抓來的卻是一掌/淚水沿著掌紋/流成回家的/小徑”,苦吟的是有家難回的感傷和悲愴;《爸爸的草鞋》中的守望:“如今,爸爸的草鞋/靜靜地靠在海外//可是我知道/這雙草鞋里/藏了好大好大一片土地”,守望的是難舍的故土和祖地;《家書》中的呼喚:“且將漂泊的臉/捂住唐突的管道/喊血液回去”,呼喚的是回歸的急切和執(zhí)著……詩人用一個個獨具匠心的意象和動人心扉的抒寫把海外華人的離散心態(tài)和感情特征表現(xiàn)得一唱三嘆,雋永蘊藉,給人帶來沉沉的人生思考和獨特的審美啟迪。
《王勇詩選》中這種獨特的鄉(xiāng)愁演繹,與詩人對在異邦拼搏的閩南海外華人的痛苦心境的真實體驗和獨特把握是分不開的。王勇祖籍晉江,上世紀70年代末定居菲律賓。也許離散的心境帶給他太多的感傷和無奈,也許上輩人的奮斗讓他感悟到太深的艱辛和痛楚,這種“易感的心靈與客觀環(huán)境的對應”使當時才十余歲的他找到了詩歌這一情感演繹的平臺,如今,他已成為菲華社會重要詩人之一。閩南人出國謀生已有悠久的歷史,據(jù)有關族譜記載,唐代就有人漂洋過海居留異域,宋元時期隨著泉州港對外貿易的發(fā)展,出國謀生、居留海外的漸漸增多。不過,早期雖然也有成功的商人越洋經商,但到了后來,特別是鴉片戰(zhàn)爭以后,則多是貧苦的勞動人民出于無奈,才到海外尋找生路的。漂泊海外的華人在異域篳路藍縷,苦苦拼搏,然而水天兩隔,家山難望,這種離散心境便成為許多菲華詩歌的獨特情感訴求。
也許作為一個上世紀70年代末才移居菲國的新僑,王勇對上一輩人那種浪跡異域、家山難歸的深沉痛苦的感受不一定那么深,但故鄉(xiāng)的土地給他留下太多的記憶和牽掛,這就使他的歌詠更多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故土情結。他曾在《另一種風箏》這首詩中寫道:“一個小小的/結緊緊系著你/從晉江的日出/到岷灣的日落/風的翅膀/云的圈套/都不能牽走你/只因有那么個小小的/結自從前/一直牽系到未來”。哪怕已定居菲律賓馬近三十年,這種深沉的故土情結始終縈繞心中難以割舍,甚至化為“一條細而韌的生命線”“永不分離”(《結》)。而漂洋過海卻見不到親人、回歸故里又無以告慰祖宗的獨特心痛,也帶給他不同于前輩詩人的情感體驗,《不敢驚動您》這首詩就蘊藉地傳達出了詩人這種深切的生命感悟:“每次歸來,我都會去探您/那里沒有路,只有您不語的友人/踏著迷惘的腳步/輕輕,我不敢驚動您//不知穿過多少小巷/不知經過多少村落/不敢驚動您可還是把您驚動了//河流泣著荒野的孤寂/山坡回答著我每步足音/撥開迎風草我有點失態(tài)/來探您但我們素未謀面/很早,您就在地下深思//站在您跟前/我沒有流淚沒有下跪/仿佛一棵樹/沉默在您寒冷的身旁/泥土下沒有光線/我用無數(shù)雙手摸索//只想,只想緊緊握住您//雨珠悄悄敲醒了我/我凝視的前方曠野遙遙/為何您選擇這個方向/據(jù)說風水很好/攤開手,我掌中的生命線/恰恰迎向/海/外”。詩歌委婉細膩,把一個海外游子的無奈心態(tài)傳達得凄美動人。雖然詩人說,“我沒有流淚沒有下跪”,但在這種“不語”中,我們分明讀出了一種從生命深處透出的憂傷和辛酸。
在這里,我們還發(fā)現(xiàn)王勇詩歌的一個鮮明特色,那就是他在藝術傳達上總是很委婉,很蘊藉。在他的詩選中,很少看到那種激情澎湃的宣泄和直抒胸臆的詠嘆,哪怕是抒寫痛苦感傷的鄉(xiāng)愁,給人的感覺似乎也是一種淡淡的憂傷,只有當你用心去體會時,你才能讀出那種“淡淡憂傷”之下的沉重來。在他的其他題材的詩作中,這種特點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特別是戀情詩,寫得十分委婉蘊藉,有些早期戴望舒的味道,如《巷里的足音》一詩:“那天晚上,看你關上門后/我走過這條/黑黑的窄巷,想你/想我們如何并肩/站在寬闊的大街上/問候陽光//很溫很柔地走過這一條小巷/我疊起每一下清晰的足音?!卑褢偃藗兎謩e后的綿綿思念寫得深切而動人,那富有韻味的意境、精致溫馨的詩語、別具匠心的心理傳達都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回味悠長。從整體風格來看,王勇的詩歌確實以婉約見長,清新,優(yōu)雅,余音裊裊,具有一種雋永的藝術力量。
總之,東南亞華文文學作家身處在一個漂移的世界里,雖然有不少作家已融入了當?shù)貒液蜕鐣?但文化背景的差異仍然使他們有一種深重的離散之感,這種深重的孤獨感又強化他們對故國家園的執(zhí)著守望和牽掛,而詩歌恰恰成了他們排遣苦惱宣泄欲望傳達訴求的一種獨特途徑。由此我們明白了,王勇“在黑暗中點亮的”那一盞能“照亮心的每一個角落/太陽醒來/而燈光依然亮不亮/都已無所謂/只因那是自己的/堅持”的“心燈”,原來是一盞詩歌之燈、生命之燈、族根之燈,正是在演繹詩歌之夢的歡娛中,他沖破了異族文化的包圍,在心理上堅守住了自己原本所屬的故國文化,不僅深沉地傳達出了執(zhí)著的民族認同感和歸屬感,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獨特的情感共鳴和豐富的審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