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芬
去年春天,我回楓橋鎮(zhèn)老家。客車拋錨在杉橋鎮(zhèn)上,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壯黑司機(jī)不耐煩地大聲叫囂著,下車,都給我下車,能等的明天坐這趟車回家,不能等的自己想辦法回去??蛙嚱衲曜卟涣死?。
杉橋鎮(zhèn)和楓橋鎮(zhèn)是相鄰的兩個鎮(zhèn),距離大約三十公里。兩鎮(zhèn)距離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但杉橋鎮(zhèn)與楓橋鎮(zhèn)之間并無來往的客車,我必須先從杉橋鎮(zhèn)轉(zhuǎn)車到寧江市,再從寧江市乘車到楓橋鎮(zhèn)。我尋思著這樣折騰來折騰去不是辦法,步行也不是辦法,于是,我來到鎮(zhèn)上,看能不能租一輛自行車回家,一來可以不用兜圈子,二來也可以欣賞一下田園風(fēng)光。出門在外打工這么多年,錢沒賺到,倒是與曾經(jīng)熟悉的田野農(nóng)莊變得生分和隔膜了。
我在鎮(zhèn)上吃完了早餐,便朝農(nóng)貿(mào)市場走。那里人多,說不準(zhǔn)我能租到想要的單車。農(nóng)貿(mào)市場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顧客的討價還價聲響徹云霄,形成一首混沌嘈雜的交響曲。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在高聲叫我,高小英,高小英是你嗎?我循聲望去,原來是小學(xué)同學(xué)李四瓶。我很驚訝能在這個鎮(zhèn)上碰上熟人,更何況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于是我便高興地奔到她面前。
四瓶在賣豬仔。她蹲在地上,面前的竹豬籠里裝著三個嗷嗷叫的小豬仔。小豬仔顯然是餓慌了,不停地啃著竹籠子,哼哼叫著,不時還把竹籠子撞得嘭嘭響。再看看四瓶,面前也是三個孩子。兩個大的女孩頭發(fā)蓬亂地坐在地上一人啃著一個饅頭,其中一個臉上還殘留著淚花,兩個孩子身上的衣服都很臟,白底紅花的衣服已基本看不到顏色了。四瓶背上還背著一個小男孩。孩子嘴里含著一個空奶嘴,不時咂著嘴巴。
見到我,四瓶高興地說,小英,你等會我,我們一塊回去。我很快就會把豬仔賣完的了。今天人多,我賤價賣出去。賣完了好和你一起回家。于是四瓶便扯開嗓子叫起來,快來買豬仔啊,又便宜又上乘的一級豬仔,八十塊錢一個。我說,四瓶,有你這樣賣的么?人家都是稱斤,你怎么就論個?四瓶笑著說,嗨,今天管不了那么多了,只當(dāng)母豬少生了一個。稱斤一個也就一百多塊錢,那樣賣的話我怕是守到天黑也回不了家了。
四瓶的叫賣聲果然吸引了很多人。很多人前來觀看,四瓶熟練地和他們討價還價,很快那只最大的小豬就脫手了。四瓶手腳麻利地收錢,找錢。趁此機(jī)會,我仔細(xì)地打量著四瓶。這已經(jīng)不是我印象中兒時的四瓶了。小時候,四瓶愛笑,哪怕人家只叫一下她的名字,她也會笑。四瓶笑的時候似乎是很害羞,又似乎是很甜蜜,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還有兩個可愛的小梨渦,我那時最喜歡的事情便是喜歡看她的笑。她的微笑發(fā)自心底,很有感染力。班上曾經(jīng)有兩個同學(xué)打賭,一個說四瓶是世界上最愛笑的人,只要叫她名字她就會笑。一個不相信,說不是,輸了買雪糕。那個說是的人于是便叫了一聲四瓶,四瓶回頭,果然是甜甜的笑容。結(jié)果認(rèn)輸?shù)耐瑢W(xué)只好買了雪糕。這件事曾經(jīng)在我們班上一時傳為美談。打那以后大家都知道四瓶是一個愛笑的人,有人取笑四瓶說,四瓶可以去申請吉尼斯了。
四瓶到杉橋鎮(zhèn)來的時候騎的是一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她把自行車的前杠上綁了兩個兒童座椅,兩個女兒各坐一個,小的男孩則裝在背簍里背在背上,豬籠則是綁在自行車的坐架上。連人帶豬,一共七件,四瓶一車騎到了離家三十公里開外的杉橋鎮(zhèn),用時兩個半小時,可以想見她踩自行車飛快的速度。
因為價格便宜,四瓶果然很快就賣完了豬。她要我坐在她自行車的后架上,她載我回去。我沒有推辭。我想,我可以和她輪換著踩自行車,這樣她也可以輕松一點(diǎn)。一路上,到處是草長鶯飛,桃紅李白,金燦燦的油菜花與返青的麥苗交相輝映,蜜蜂成群結(jié)隊到處飛舞,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芳香,我和四瓶帶著她的孩子們在春天的氣息中穿梭,風(fēng)從耳邊吹過,癢癢的,非常舒服,像母親的手輕撫著我們的臉頰,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仿佛和童年的玩伴穿行在時光美妙的長廊中。四瓶也很高興,她快樂地唱起陳明的歌來,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fā)……她的孩子們也高興地?fù)]舞著小手,跟著四瓶啊啊咿咿。
四瓶選擇了一條經(jīng)過我家的路線,先把我送到家。到家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正在吃晚飯。四瓶笑著和母親打招呼,母親叫四瓶和她的孩子到我家吃飯,父親是一低頭就進(jìn)屋了。母親雖然口頭上留著,卻并不真誠,只是嘴上說說而已,連我也聽出了母親口氣的冷淡。四瓶倒是裝作什么也沒有樣子,笑著擺了擺手,說,不了。我回家去煮飯了。這幾個娃兒,像從餓牢里放出來的。四瓶說完就騎著自行車載著她的孩子們回家了。
四瓶走后,母親埋怨我,說,你怎么和她搞在一起?
我驚訝地問,為什么?四瓶怎么啦,她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
母親說,我知道你和她是同學(xué)。正因為是同學(xué),所以我不想你和她搞在一起。
我更加詫異了,說,四瓶有什么不好?一不偷二不搶的,我看她蠻能吃苦耐勞。她憑自己的勞動吃飯有什么不對?
這時,父親走了過來插話說,不是違法犯罪的事,是,是她的名聲在家里不太好,方圓幾百里都知道。你還是不要和她在一起的好。母親接著父親的話說,你看到了她的三個孩子吧,都不是一個父親養(yǎng)的。也不知道是誰的野種。
母親的話令我心頭一沉。
晚上睡覺,也不知是因為剛到家換了環(huán)境擇床的原因,還是因為其他什么事情。我晚上很難入睡,后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是醒了三四回,睡得并不踏實。我眼前老是出現(xiàn)四瓶和她的三個孩子的臉。四瓶一邊手腳麻利地做事,一邊大聲呵斥著她的孩子們,臉上卻是笑瞇瞇的。她還是改不了愛笑的特點(diǎn)。
我決定到四瓶家看看。
清早,我向父母撒了個謊,謊說要到鎮(zhèn)上去走走,大概要半天時間,叫父母不要等我吃飯。
四瓶和我家雖然是同一個村,但卻不是同一個生產(chǎn)隊。我在二隊,她在十一隊。我走了四十分鐘左右才到了四瓶家。
我到四瓶家的時候四瓶正在喂她的兒子吃粥。四瓶的兒子每吃一口就要跑開玩一圈。四瓶到處追趕著她的兒子喂飯。調(diào)皮的雨鵠像和四瓶躲貓貓似的,四瓶一接近他,她就跑開。四瓶耐心地追著孩子,一邊追一邊咯咯地笑著,母子倆忙得不亦樂乎。待好不容易追到雨鵠時,四瓶揚(yáng)起手裝作要打雨鵠的樣子,卻只是手指輕輕地落在雨鵠頭上。四瓶輕輕地抹去雨鵠沾在臉上的米粒,又把臉湊在雨鵠的小臉上憐愛地親了一口。雨鵠笑了起來,四瓶也笑了起來,兩人的笑聲響成一片。
見我來了,四瓶笑著高聲叫道,小英你怎么來了?真是貴客臨門啊。今早我一起床就聽到喜鵲在叫,心想是誰要到我家來呢。這不,你這貴客就到了??熳?熳?。四瓶說完就擱下她兒子的飯碗,想也沒想就拿袖口抹了一個小凳子遞給我。我接過凳子說,我來看看你……
我環(huán)顧四瓶的家。四瓶家的寒酸令我心生凄涼。老實說,四瓶家連個像樣的凳子也沒有。低矮狹小的二房小瓦屋,堂屋里鋪著碎磚碎石塊,雞籠和豬籠赫然擺在其中。四瓶的床上亂七八糟堆放著她們母子的衣服,床單像灰暗的古董一樣失去了顏色。唯一有點(diǎn)生氣和光亮的是四瓶床頭柜上擺放的一個青花瓷瓶。瓷瓶不太,窄底細(xì)頸,看得出來做工和質(zhì)量都很粗糙,只是那優(yōu)雅的青花像藤蔓一樣蔓延著,纏繞著瓶子,非常漂亮。一朵鮮紅的雞冠花從瓶頸里探出頭來,像一只憤怒的漲紅著雞冠的公雞。見我盯著她的青花瓷瓶,四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大路貨,我在杉橋鎮(zhèn)看到一個耍套圈的人就向他買了回來,才三塊錢。不貴??墒俏液芟矚g。這雞冠花反正也不值錢,也不用澆水打理,開的時間又長,我就把它放花瓶里了。四瓶說的也是,雞冠花在我們家是不值錢的。家家戶戶的菜園里幾乎都種了這種花。這種花賤養(yǎng),種子撒在哪里就能在哪里開花。我?guī)缀踉谒腥思业牟藞@里都見過雞冠花,顏色鮮紅,根莖粗壯。雞冠花的黑小種子落地便能生根,生命力繁殖力都很頑強(qiáng),只要鄰居家的菜園里有種子,鄰田也定能被傳播,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的傳播方式,使我們那里的菜園都開滿了雞冠花。這種花并不嬌嫩,開得豐滿而厚實,像農(nóng)村里男人壯碩有力的肌肉。
四瓶的大女兒四歲多的樣子,見了我并不說話,大概是因為已見過我一面了,小女孩見了我也不害怕。她一把朝我撲過來抱住我的腿,我順勢抱起了她并偷偷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百塊錢。四瓶笑著斥責(zé)她的女兒,大號子,快叫阿姨??煜聛?別把阿姨的衣服弄臟了。我驚奇地問四瓶,你叫囡囡什么名字?四瓶笑著說,大號子啊,是我給她起的代號。大的叫雨燕,老二叫雨鶯,老三叫雨鷂。孩子太多了,有時急了我叫不過來,只好雨燕雨鶯雨鷂全部叫上。哪知這些小兔仔子們一個也叫不動,所以我就叫他們大號子二號子三號子,這下全明白了。四瓶說完笑呵呵地看著我說,你看,在楓橋鎮(zhèn),這是我首創(chuàng)的吧。呵呵。
我望著四瓶變得黝黑粗糙的臉,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這個愛笑的女人,臉上總是掛滿笑容。四瓶在我們同學(xué)當(dāng)中是結(jié)婚最早的一個,十八歲嫁人,十九歲就生小孩。她這一嫁一生,把她也徹底從我們同學(xué)當(dāng)中剔出去了。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我們覺得與她產(chǎn)生了距離,所以后來,我們同學(xué)當(dāng)中幾乎誰也沒有再和她聯(lián)系,仿佛她從來就不曾和我們認(rèn)識過似的。
我很想問問四瓶這些孩子到底是什么回事,而且在她家我也沒見到她丈夫。
我裝作逗孩子的樣子,說,乖囡囡在家聽媽媽的話,你爸爸在外面賺了錢給你買吃的回來。四瓶的大女兒雨燕點(diǎn)了一下頭說嗯。
四瓶聽了笑了一下說,囡囡沒有爸爸了。她爸爸跟人跑了。前幾年她爸在浙江打工,后來回來跟我說跟一個四川的女人好上了,要跟我離婚,我沒同意,她爸就和那女人私奔了。只怕是有三四個年頭了。
我說,那你也沒有她的消息,她就不管你們母子了么?
四瓶嘆了一口氣說,他是存心跑的。我能有他什么消息?我?guī)е⒆?又能去哪里找。人影都找不到,更不說給什么錢了。
四瓶的丈夫不在家,家里卻有三個孩子。想到母親說的話,我想問清楚四瓶這是怎么回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欲言又止。我怕傷到四瓶。
四瓶卻像看穿了我心思似地問我,你是不是對我有這些孩子感到奇怪?
我支吾著說,嗨,不是,你想哪去了?我是想問問你你是怎么度著日子的,又拉扯著仨孩子。
四瓶說,小英,我們是老同學(xué)。我也不瞞你。反正在這里也沒誰把我當(dāng)人看,我也不在乎這些。人家怎么看我是人家的事,我自己過好自己的生活就是了。
四瓶又說,我那丈夫跟人跑了之后,孩子當(dāng)時還不到半歲。孩子小,我又沒有奶,孩子買奶粉要錢,你說我一個女人家,我能怎么辦?后來,有人對我好,給我錢,我也就收下了。我沒必要跟錢過不去,也沒必要餓著孩子,你說是吧。
我無言以對。
四瓶又接著說,這樣的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我也就無所謂了。你也知道,我們村很多女人都出去打工了,年輕力壯的女人都不在家。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我也想出去的,可我走不開?,F(xiàn)在村里像我這樣的年紀(jì)的女人,已經(jīng)很少有留在家里的了。很多人來找我,給我錢,我也無所謂。我想這不跟種田是一樣的么?
我說,你這些孩子……
四瓶說,很簡單,只要我懷孕了,我就會生下這些孩子。
我吃驚地問,四瓶你瘋了吧?你連一個孩子都養(yǎng)不活,你生這么多干什么?再說現(xiàn)在國家計劃生育這么嚴(yán),你又是怎么躲過去的。
四瓶又笑了一下,不過她的笑容很凄然。她說,小英,這你就不懂了。有了孩子,就像牛有了韁繩,起個固定的作用。這些男人,他再怎么不認(rèn)我,也要認(rèn)孩子吧,也要給孩子生活費(fèi)吧。這些就是我的經(jīng)濟(jì)來源,憑我的能力,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養(yǎng)活孩子的呀。再說,一個孩子是一條命,我不想殺害他們。只要有了,我拼了命也要把他們生下來。
我脫口而出,你能的四瓶,你養(yǎng)豬,你種田,你一定可以養(yǎng)活你和孩子的。
四瓶說,狗屁。插秧種地耕田犁地,哪一樣不需要男人?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會做,不做這些,我的收入又能有多少,再說,現(xiàn)在農(nóng)藥化肥貴得嚇?biāo)廊?我種一年田,辛苦不說,還得倒貼。我哪里是在種地,地種我還差不多。
那你怎么能逃掉計劃生育?我問。
四瓶說,這還不容易。懷孕頭三個月,人家根本看不出來。我能蒙混過去。第四個月的時候,看是哪個男人的孩子,我就去找他。我們小隊的五保戶張良山你知道吧?他死了后那房子一直空著,我就住在他家里偷偷把孩子生下來,讓那些男人每天給我送飯吃。張良山的房子離鄰居也很遠(yuǎn),我住在那里也沒有人知道。住在那里是最好不過了。哪個男人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要死在他面前,我要鬧得他家不可開交。
我記起了張良山的房子,確實孤零零地的立在村子?xùn)|頭,與熱鬧的村子相比,那幢低矮的房子像大海中一個與世隔絕的島嶼。這樣一個荒涼的房子,卻成為四瓶超生的藏身之地。四瓶在那房子里呆過兩次,生下了兩個孩子,竟然沒有被人發(fā)覺,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搖了搖頭,心里說,四瓶啊四瓶,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告別了四瓶和她的孩子,我懨懨地往家里走。在村子?xùn)|頭,我碰上了曾經(jīng)教過我和四瓶的語文老師,沈老師。
沈老師問我,去四瓶家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沈老師對我講了四瓶家的事。沈老師說,四瓶這孩子,本質(zhì)是不壞的。只是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變成這樣子了。你知不知道,她父母都被她氣死了。
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問,這話怎么說?
沈老師說,在四瓶生下她的第二個女兒雨鶯后,他父親因為生氣發(fā)怒引發(fā)了腦溢血沒多久就死了。她母親因為悲傷過度,又羞又怒,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也去世了。四瓶在一個月內(nèi)失去了雙親。四瓶唯一的哥哥因為遷怒于四瓶已不和她來往了。他們家的親戚都把四瓶看成喪門星,都不理四瓶了。這事在楓橋鎮(zhèn)甚至在鄰鎮(zhèn)的杉橋鎮(zhèn)松橋鎮(zhèn),都被人們當(dāng)成大事傳來播去。四瓶也因此而弄得身敗名裂。
沈老師的話讓我心情分外沉重。我明白,四瓶她這是破罐子破摔了。
待在家里的這幾天,我心里并不踏實,眼前老是有四瓶母子的臉晃來晃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樣才能幫到她,我沒有能力改變現(xiàn)狀,也沒有能力給四瓶母子實質(zhì)上的幫助。
母親知道我的心思,見我對四瓶心有牽掛,母親總是有意無意地對我多講講四瓶的事情。
母親說,在你回家的前一個星期,四瓶被人打了一頓,也虧了是四瓶,身子骨結(jié)實,挨住了那場毒打,要是別的女人,怕是早就趴下了。
四瓶做這樣的事情,出問題的事是遲早的問題,只是我不知道打她的是什么人。
母親說,還能有誰?當(dāng)然是那些男人的老婆了。四瓶侵占人家的男人,被人家的女人打也是應(yīng)該的。
母親說,那個女人也真是狠心,帶了一大幫親戚話都沒多說一句就把四瓶按在地上,拿腳踢、踹,四瓶痛得在地上抱著頭打滾,連哭叫的聲音都變了形。村里看熱鬧的人很多,卻都不敢上去幫忙。畢竟四瓶是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情啊。
這次毒打四瓶整整躺了一天。村里人誰都沒想到四瓶第二天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照樣下地做事,見了誰都有說有笑地打招呼,好像并沒發(fā)生什么事似的。只是眼睛也被人打了,青紫了一大圈,像熊貓眼似的。母親接著說。
我嘆了一口氣,這樣下去,再堅強(qiáng)又有什么用呢?
母親說,四瓶真是的,怎能這樣犯賤,怕是離開男人就不能活了。
我有點(diǎn)反感母親說的話,反駁母親說,媽您怎么能這樣說人家呢?她也是生活得沒辦法,要不誰愿意過這種生活啊。
母親說,也許是吧,換了其他女人,也許還沒她這么開朗。
我沒想到四瓶會來我家找我。
四瓶是帶著第二個女兒雨鶯來找我的。她覺得我在外面見多識廣,一定認(rèn)識很多有錢人。她想把這個女兒送給別人,自己實在是無法撐下去了。四瓶說,這么多丫頭片子留著也沒用,都是賠錢貨,你幫我送一個出去吧。你告訴那主,我絕對不會去找她,我說話算話,只要我女兒長大成人后,他們告訴我女兒有我這個人就是了,至于女兒來不來找我,那是她的事。
這個四瓶啊,真是太天真了。她是把送孩子這事看得和她賣豬仔一樣簡單了。
我說,四瓶,事情哪有這么容易啊。你以為一個小孩,就一只雞一頭豬那樣容易打發(fā)么?你有沒有想過以后的事情,小孩子長大后她會如此看待這件事啊,你真是害了這些小孩子。
四瓶攏了攏亂蓬蓬的頭發(fā)說,這些我還真是沒想過,當(dāng)初我拼了老命生下這些小兔仔子,原以為可以改變我的生活,卻不料把我的生活是弄得越來越糟了。我現(xiàn)在真是后悔死了。
我說,你現(xiàn)在后悔有什么用?早知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呢?你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怎么樣增加經(jīng)濟(jì)來源把這幾個孩子帶大,不要再指望那些男人了。
四瓶說,說得也是,男人都是沒心沒肺的白眼狼。我撫養(yǎng)這幾個孩子,也只有雨鶯的爸爸偶爾給一點(diǎn)錢,其實根本不夠用。雨鵠的爸爸是個老狐貍,每次說給給給,一分錢也沒給過,我算是看透這些臭男人了。
我說,你明白就是了,以后再也不要犯類似的錯誤了。
四瓶背著她的孩子回家了。茫茫夜色中,四瓶和她的孩子像兩個黑點(diǎn)一樣,越走越遠(yuǎn),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
我這次請假回家大約十來天,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到村里到處走走,了解村里的情況。某某家老人不在了,某某家又添小孩了,這些消息令我既驚奇又陌生。
我在村里偶爾也向人問起四瓶的情形。所有的人都認(rèn)識四瓶,所有的人都知道四瓶的事。除了極少數(shù)的人表達(dá)對四瓶的同情之外,大部分的在講到四瓶的時候眼神是不屑的,口氣是譏諷的。在楓橋鎮(zhèn),四瓶的名聲就像一條骯臟的破抹布,只要展開就會有人往上面吐口水。
在離我離開家鄉(xiāng)的前一天,四瓶出事了。
這次是四瓶主動找上人家的門的。四瓶的兒子雨鵠半夜發(fā)燒,四瓶帶著他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雨鵠得的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住院費(fèi)要預(yù)交一千,四瓶借遍了人家也沒湊夠一千元錢,于是四瓶便找到雨鵠的親生父親,楓橋鎮(zhèn)十組的李浩生。這個與四瓶村相隔只有一條河的小組里,住著雨鵠的父親。四瓶去找了李浩生,李浩生說,我哪有這么多錢,有錢沒有,要命一條。當(dāng)初是你要死要活地生下這個小孽障,現(xiàn)在他病了理應(yīng)由你負(fù)責(zé)。
四瓶低聲乞求李浩生為她籌錢,李浩生始終沒松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四瓶憤怒了,她拿出農(nóng)村女人潑辣的作派來,惡狠狠地說,李浩生,我跟你沒完。我要搞得你聲敗名裂。
四瓶把孩子托付給鄰床的孩子幫忙照顧,她自己則提著一把菜刀找上李浩生的家門。四瓶怎能是人家的對手呢?李家所有的老少一齊動手,把四瓶推出了門外,四瓶不死心,在人家緊閉的大門上用亂刀亂砍亂罵,李家老少忍無可忍,打開門把她痛打一頓,像趕走一條狗似的把她趕出了家門。
絕望中的四瓶回到醫(yī)院。令四瓶想不到的是雨鵠竟然被李家的人帶走了。領(lǐng)床的病人對他說,那人說是雨鵠的父親,要把孩子帶去市里大醫(yī)院治療,我也沒多想,就把孩子給人了。
四瓶坐在孩子的病床上用拳頭狠狠地砸著床架,手砸破了,鮮血流淌下來,四瓶恨恨地聲嘶力竭地說,這個狗日的,我跟你沒完。我跟你沒完。
母親在得知四瓶的事后嘆了一口氣說,這個四瓶啊,真是又可憐又可惡。
我意識到四瓶在這個地方只是耗盡精力地折磨只是死路一條后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我決定帶四瓶出去,去外地打工。她年輕能干,能吃苦,她一定能憑自己的努力養(yǎng)活她和孩子。她可以把孩子寄宿在托幼所全心全意地工作。
我把這個想法對母親說了,母親聽完后瞪大眼睛對我說,你瘋了?你把她帶出去她豈不是要成為你的累贅和負(fù)擔(dān)。
我說,四瓶在外面,總比呆在家里強(qiáng)。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
母親說,也是,她在這里真正是沒有人關(guān)心她的。人家仇恨她,取笑她,看她的笑話,家里的親人也與她斷絕來往,這孩子,也真是命苦,你要能幫上她就盡量幫吧,幫不上也不要勉強(qiáng)。
我把這個想法對四瓶說了,四瓶把頭搖得像拔浪鼓一樣地說,不行,絕對不行。我還沒要到我的孩子,我不能便宜了這些狗日的。
我說,四瓶,你醒醒吧,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閑心去要孩子。孩子讓他們帶著吧,你想讓她跟著你餓死啊。
四瓶還是堅持要找回孩子,她說,我辛辛苦苦帶大了孩子,我不能讓他們占便宜。我就知道這個狗日的李浩生,見是兒子就偷回去了。他要了多次我都沒給。平常我孩子都是不離身的,只有這一回我沒把孩子帶身上就讓這狗日的有機(jī)可趁偷走了。四瓶嗚嗚地哭了起來說,他看到是兒子就弄回家,要是女兒他肯定不要。我偏不讓他得逞。我一定要把兒子要回來,我也沒有兒子了。嗚嗚。四瓶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面對四瓶的執(zhí)迷不悟,我有點(diǎn)生氣了。說,你當(dāng)初不惜違反計劃生育,也不管自已有沒有能力養(yǎng)活孩子,你就是對孩子不負(fù)責(zé)任。孩子是那邊的親骨肉,他們也不會虧待他,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難道你想讓孩子跟著你就這樣拖累,吃苦?
四瓶抽咽著過了半晌,也許見我說得有道理,終于答應(yīng)和我一起去外地打工了。前提是要我陪著他去李浩生家看看她的兒子,她不放心。
我答應(yīng)了四瓶。我們?nèi)サ臅r候四瓶的兒子雨鵠在他親生父親家里玩得正歡,雨鵠的奶奶一口一口一個乖乖叫得清甜,滿臉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大概是因為白白揀了一個孫子占了便宜吧。我對四瓶說,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再怎么說雨鵠也是他們家的骨肉,不會虧待雨鵠的,你也正好落個輕松。
第二天我便買了兩張到廣東的火車票,我?guī)е钠亢退暮⒆尤リJ蕩。那一刻我心里充滿一種英雄感,為自己拯救了四瓶母女的生活。
車還差半小時就啟動。四瓶突然像忘記了什么貴重東西似的把雨鶯往我懷里一塞說,小英,你幫我看著這兩個丫頭,我回去取點(diǎn)東西,很快就來。
我以為四瓶回家是取錢或者耳環(huán)之類的東西。沒想到卻是那個瓷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四瓶邊拿著那個瓶子邊跑邊擦著汗,瓶里的雞冠花耷拉著腦袋就像是一只真正的蔫死了的公雞。四瓶終于在客車將要啟動之前上了車門。四瓶剛一上車,司機(jī)就啟動了大巴,卻不料四瓶并沒有站穩(wěn),手中的瓶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四瓶像小孩子一樣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沖司機(jī)大聲嚷道,你賠我的瓶子。我就還有這個瓶子了,你賠我的瓶子,你賠,我要你賠……
啊,四瓶……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