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

李連仲：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經(jīng)濟局局長

何永堅：全國人大法工委經(jīng)濟法室巡視員

丁寧寧：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社會發(fā)展研究部原部長

胡仲元：北京市郵政管理局局長

龔達才：原郵電部郵政司司長

主持人：南焱：《中國經(jīng)濟周刊》記者

8月5日，國家郵政局向各省(市、自治區(qū))郵政管理局用傳真電報，下發(fā)了《國務院關于郵政企業(yè)專營業(yè)務范圍的規(guī)定(草案)》。該草案規(guī)定：單件重量100克以內，特大城市同城50克以內的寄遞業(yè)務由郵政專營。這份原本在4月24日全國人大頒布的《郵政法》里體現(xiàn)的專營范圍，卻由于民營快遞和中國郵政之間的一直爭執(zhí)不下，而導致了《郵政法》先行一步，將最難的專營問題放到了最后。然而讓人意外的是，這份草案甫一出臺，民營快遞反映強烈，他們除了在征求意見的座談會上提出抗議外，還于8月26日在北京舉行了“民營快遞高峰論壇”，本次論壇上對該草案質疑更是激烈。

專營之爭還在繼續(xù)，郵政專營到底多少合適?如何既能體現(xiàn)專營又能給民營快遞生存空間?郵政在專營后如何提高普遍服務質量?等等?！吨袊?jīng)濟周刊》就當前普遍關注的焦點問題邀請了五位權威人士于8月14日進行了座談，他們的觀點對正在制定的郵政專營條例，或許有所幫助。

“同城50克專營不合適”

主持人：郵政專營草案出臺后，民營快遞反映強烈，認為50克是他們的生死線，超過50克，他們肯定死亡，不知你們是如何看的?

丁寧寧：世界上所有國家的專營都是郵政管理部門自己算的，它是站在國家立場上綜合平衡算出來的，不是兩家談判談出來的。我們現(xiàn)在變成兩家談判了，這事如果領導機關、決策部門也不明白，肯定就亂了。應該定到多少克合適，我們不能現(xiàn)在一討論就說人家德國多少克，你別忘了德國郵政服務質量到什么水平，它的網(wǎng)點有多密，它的員工工資什么水平，我們達到了嗎?我們連網(wǎng)點的密度都不夠，你還搞什么普遍服務?普遍服務屬于基本公共服務，這一點新《郵政法》已經(jīng)明確了。作為政府尤其是政府的郵政管理部門，你是第一責任人，你不能將普遍服務完全推向市場，一不給錢，二不給政策，還搞一個沒有專營的專營標準，這肯定不行。

胡仲元：50克肯定存在問題，一個信封就50克，等于沒專營。而且“同城”與“異地”很難劃分，正像“公函”與“私函”難以劃分一樣。我對專營問題是這么看的：

第一，專營要實實在在專營。專營制度作為一項國家制度不能開玩笑，弄個假專營，國家形象也沒有了。

第二，確實應該給民營企業(yè)留一定的生存空間?，F(xiàn)在全國注冊有7000多家非郵快遞公司，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有這么多快遞公司，如果加上沒有登記的超過10000家?？爝f市場的混亂狀況現(xiàn)在已是慘不忍睹了，這也是國家治理水平不高的一個表現(xiàn)。

第三，可操作性要強。假如弄出來的標準沒法操作，起不到規(guī)范市場的作用，那要它做什么?這不是自欺欺人嗎?有人怕這些公司專營都死掉了，我認為該活的活，該死的死，還有一部分采取收購、招安的方法來解決。依法行政，保護合法，糾正違規(guī)，打擊違法，取締非法，這是專營條例、專營標準制定的基本宗旨和基本原則。

第四，郵政的政企分開和其他行業(yè)的政企分開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在保證郵政的普遍服務問題上，政企分開本身是相對的，他們之間既有管理和被管理的關系，同時有合作和共同負責的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合作和共同負責更為重要。

龔達才：第一，專營只對信件是不合適的。我覺得《郵政法》里規(guī)定專營的范圍要超出信件專營的范圍。那么普遍服務除了信件寄遞專營以外的其他內容，按照現(xiàn)在的《郵政法》是不專營的，這部分的業(yè)務是不是可以競爭?《郵政法》第十五條里面規(guī)定：“郵政企業(yè)應當對信件單件重量不超過5千克的印刷品，單件重量不超過10千克的包裹的寄遞，以及郵政匯兌提供普遍服務”，但只是規(guī)定普遍服務范圍而不是專營范圍，這樣民營快遞是不是可以做?專營本身就是要提升郵政普遍服務。

第二，郵政普遍服務跟基本公共服務到底是什么關系要明確。如果普遍服務是面向公眾的基本服務，那我覺得郵政里面的很多設施就需要公共財政支出。

第三，普遍服務基金只對用戶征收就違背了普遍服務的原則。普遍服務的原則本身就是一個低資費，讓每個老百姓都能用得起的原則。如果向全民征收定向基金，就違背了普遍服務的宗旨。

“民營快遞都死了也不妥”

主持人：許多民營快遞擔心，如果郵政專營后，專營的范圍太大，民營快遞死掉也有失市場公平原則，不知你們是怎么看的?

何永堅：信件都是專營，原來專營范圍國務院定的就有口子了。另外，外國人不能投資國內信件寄遞業(yè)務，新的《郵政法》規(guī)定外資不能介入，這給民營快遞爭取了生存的空間。但是專營也不能全切，現(xiàn)在勞動力就業(yè)問題這么突出，要是全切了，民營快遞都死了也不妥，90％都給了郵政，10％給民營，那民營就死了。這個度怎么掌握是個雙刃劍，要既能對郵政起到一定保護作用，又能給民營一定的空間。如果專營的范圍太大，民營快遞對郵政來說就沒有吸引力，郵政也不會想到去招安、收編，就會躺著睡大覺去了，因為不提高服務質量，不提高效率水平也會過得很好。

我覺得現(xiàn)在有個概念誤區(qū)，不是收回專營，本來專營就是郵政的，1986年制定的《郵政法》寫的清清楚楚，信件及信件性質的物品郵政專營。過去民營沒經(jīng)過允許在那干著，現(xiàn)在做大了怎么辦?既要讓他們活，也不能說不管。民營不能太濫，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快遞的，所以這次法律規(guī)定了民營快遞公司要具備什么條件，對注冊資本也有了規(guī)定。我們去座談的時候，大的民營公司覺得資本額太低了，他們認為小公司壞了他們的名聲。大的快遞公司管理挺規(guī)范的，年營業(yè)額也非常高。小的說你們定的太高了，我們活不下去。所以現(xiàn)在的規(guī)定有的公司可能達不到，達不到怎么辦呢?給他一個過渡期，在這個期間你達到就干，達不到你就別干了，這就會帶來行業(yè)的兼并重組，使其規(guī)范。

“專營不是靠監(jiān)管而是靠質量”

主持人：郵政專營后，倘若監(jiān)管加強的話，民營快遞會否真的死亡?

胡仲元：依據(jù)專營制度加強監(jiān)管就會導致民營快遞死亡，這是一個故弄玄虛的偽命題，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不會這么認為。眾所周知，當今世界上包括美國在內的大多數(shù)國家都實行專營制度，沒有聽說哪一個國家的非郵快遞公司反對本國政府實行這一制度，相反他們必須在專營制度下依法經(jīng)營。特別要指出的是，他們的經(jīng)營行為沒有被一個國家納入郵政法規(guī)范中去。我國考慮到快遞一直游離于部門管理之外，國家統(tǒng)計部門已將其作為郵政業(yè)統(tǒng)計，加之混亂的經(jīng)營秩序，已對郵政普遍服務和國家信息安全形成威脅。決定將其寫入新《郵政法》，目的很明顯，讓其在一定的空間生存，但必須規(guī)范。至于是生是死，完全在于其本身是否合法經(jīng)營，與專營制度無關，與加強監(jiān)管更沒有內在直接關系。再說，郵政監(jiān)管的首要職責是依法落實普遍服務，凡有利于提高服務效率的競爭，包括依法經(jīng)營的快遞服務在內，均屬于鼓勵范疇。

至于為什么要專營，媒體不了解，百姓不明白，郵政不便說，公安、安全、海關等部門因職責關系也一直保持沉默。如果專營取消，完全放開，相關部門與郵政形成的“郵政在前，安全在后”的國家安全保障機制將隨之消亡，這是萬萬不可的。實際上，任何一個主權國家之所以設立專營制度都是基于這種基本的政治考慮。因此，有關部門該以合適方式出來說話了，否則，人們還會繼續(xù)不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迄今為止包括美、英、德、法等在內的發(fā)達國家，無論其專營是堅持還是“放開”(注：實際為假放開)，郵政作為“政府企業(yè)”(有的至今政企不分)都很強大，其郵件市場都是郵政壟斷的，市場占有率低的為93％(如德國)，高的則達99％。對此，國人不可視而不見，盲目接受“忽悠”。

丁寧寧：作為郵政企業(yè)，要以提高服務水平和質量來保證專營，不能光靠監(jiān)管。服務質量不上去，光靠監(jiān)管也沒用。作為管理部門，要把郵政普遍服務作為首要職責，不宜籠統(tǒng)講監(jiān)管，而要講保障。一方面，你光靠監(jiān)管不可能把郵政服務搞上去，何況現(xiàn)在管理部門也沒批你那些編制，就是增加一些編制你也管不過來。所以沒有真正的服務水平和質量，你定的專營也是白扯。世界上專營效果好的國家，包括名義上放開而事實上靠實力進行壟斷的國家，沒有一個不是靠服務和質量來實現(xiàn)的。瑞典1995年就宣稱放開了，實際上到現(xiàn)在仍壟斷95％以上的市場。從德國郵政的年度報告看，它也不是靠專營來解決郵政的收入問題，它專營這部分的收入比重很小，德國郵政之所以能強，是因為它在大量的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快遞業(yè)務中占主導，因為德國郵政已經(jīng)壟斷快遞市場，那些小快遞公司根本起不來。

我看不要拘于普遍服務專營的內容，而是要積極參與原來屬于普遍服務內容的一些競爭，不應該自己折騰自己，比如有人說將郵政包裹變成物流的一部分。我覺得這是瞎掰，你的郵政包裹、郵政印刷品，應該是你的主業(yè)，這一塊不能放。原因很簡單：郵政包裹是法定業(yè)務，受法律保護，變成物流以后不但不受《郵政法》的保護，人家還說你搞不平等競爭，弄得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也不好處理。當然，這里面需要有其他政策配合，包括我們內部的管理制度、激勵制度的配合。

何永堅：郵政得自己提高服務水平才能做強，如果自己弱，靠專營、靠行政去管，那行政成本會很高，是管不了的。你強了以后，民營的就會依附于你，到時候你就可以招安和兼并，然后作為你的外圍為你所用，為你服務，你不就越做越大了么。當然這必須在中國郵政服務質量提高的前提下，你的速度比民營快遞還快，它自然而然就會投靠你。但是你還有個管理問題，就是怎么管好他們，他們要出點差錯也“惡心你”，信件丟了，失密了，也會砸牌子。

李連仲：光靠監(jiān)管是沒有用的。郵政要想拿住市場，第一你的快遞速度要提高，跟民營快遞一樣的速度，甚至更快；第二你價格要低，人家選擇你。你速度慢，價格又高，消費者肯定會選擇民營去。

“郵政服務效率太低”

主持人：10月1日，新修訂的《郵政法》就要實施，按照《郵政法》規(guī)定，郵政要施行專營，那么專營后，普遍服務的質量能否保證?

丁寧寧：我不認為新《郵政法》有什么進步，只不過是防守性的把一些該說的話又說了一遍。但是現(xiàn)在整個的概念還是奔著歐洲模式去折騰的，那你怎么能折騰出名堂來?不是光靠專營能拯救郵政的。而且專營除了北京、上海這些地方有點意義，其他相當一部分地方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像農村有的郵政點都撤了，還搞什么普遍服務?

李連仲：老丁提出郵政服務效率慢，我感覺到了。原來我郵東西都上郵局郵去，我老家在東北，現(xiàn)在我都不去郵局了，方莊有民營快遞，我星期六給他拿去，他們星期一給你送到家。人家直接送，價格還不貴。我就不理解為什么民營的比郵政的快，你郵局當然還得往火車上托運有一天時間，但你也不能一下拖個三、四天，所以郵政的管理沒有體現(xiàn)出效率。你說民營快遞不安全，但你郵政的效率能不能提高?我認為，必須要解決這些具體問題，如果不解決，僅靠一個法律來維持我們國家郵政是不行的。所以，堅持專營的同時你的服務質量和服務效率得上來，這兩條都必須保證。如果保證不了這個，僅靠專營一條那是暫時的，不可能長期下去。

何永堅：我同意老丁觀點，郵政的發(fā)展你得有個清晰的思路，不能蒙著來，想一出是一出，那樣發(fā)展不了。就是郵政得做大做強，如果你的普遍服務比快遞還快，你就站住了。原來沒快遞我們郵政是強調快的，“迅速、準確、安全、方便”服務方針中“迅速”是第一位的?，F(xiàn)在交通手段越來越發(fā)達了，普遍服務卻越來越慢了，那你死定了。所以，郵政應該像鐵路以提速為中心的發(fā)展思路。普遍服務這是憲法規(guī)定的權力，不是市場行為，是政府行為，是政府必須管的事。改革開放30年，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已經(jīng)成為世界第三大經(jīng)濟體，但是我們郵政的發(fā)展是不匹配的，是滯后的。

“很多小區(qū)都沒有郵政網(wǎng)點”

主持人：現(xiàn)在許多小區(qū)都沒有郵局，一些老郵局因小區(qū)改造拆遷后又恢復不了。郵政網(wǎng)點一直是制約郵政普遍服務質量的重要因素，施行郵政專營后郵政網(wǎng)點建設能否提升?

丁寧寧：德國是6000人一個網(wǎng)點，北京說是2萬人一個網(wǎng)點，其實不然，很多小區(qū)幾萬人都沒有網(wǎng)點。比如那么大的世紀城就沒有配套設郵局，后設3個小郵局又不送包裹，老太太90歲了還得到蘇州街去取包裹，這是事實。所以我覺得強調專營的同時，首先得強調網(wǎng)點設施的建設和服務水平的提高，這是比專營更重要的東西。中國已經(jīng)步入老年社會，包裹還讓人家去取，能行嗎?過去賓館里都有郵局，現(xiàn)在沒有了，出差寄東西很不方便。

我認為，現(xiàn)在如果全國做到平均7000-8000個人一個郵政點，大城市達到1萬人一個點，特別是北京達到瑞士全國平均水平3000人一個點，民營快遞就沒戲了。那時候就可以把商函爭回來了，把快遞業(yè)務爭回來了。你達不到這個水平，沒有基礎設施的投入，沒有人員的保障，靠雇些農民工就想跟民營企業(yè)競爭沒戲。實際上，專營制度之所以落空，與網(wǎng)點短缺導致老百姓用郵不便業(yè)務量下降有很大關系。

德國郵政什么時候開始競爭的?它是在平均6000人一個網(wǎng)點的時候才開始的。6000人一個郵政點是什么概念?同城當天到，異地小于3天到，這就是德國郵政開始改革的基礎。我們的改革基礎是什么?本來郵電不分家的時候還有點道，結果郵電分了以后不但不增加網(wǎng)點反而裁撤網(wǎng)點，我就擔心這樣下去郵政會完蛋。

李連仲：現(xiàn)在小區(qū)的郵局不配套，比如我住的北京方莊，那么大的方莊四個小區(qū)就一個郵局，很不方便。你發(fā)展布局不配套，本來你該辦的業(yè)務辦不了，該有的收入也收不上來，不但市場有意見，你自己也一定是虧損的。我認為，郵政作為公共事業(yè)，當前基礎設施沒有與經(jīng)濟社會同步發(fā)展，這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何永堅：郵政內部改革應該是分賬不分家，現(xiàn)在是分賬又分家，這就麻煩了。你既不能拆網(wǎng)也不能分家，你只是分賬核算，補貼補在明處，確實虧了，需要多少就補多少。你既拆網(wǎng)又分家，那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