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思淼　著　姜誠　蔡慶慧　等譯

英國著名科學家李約瑟,在婚戀觀上同樣有著與一般科學家不一樣的創(chuàng)新意識。他與原配夫人多蘿西六十多年的婚姻里,一開始就戀上了中國學者魯桂珍。魯?shù)某霈F(xiàn),使李約瑟的科研走上了不同于一般西方科學家的道路,于是就有了《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一部至今在世界上讓人震驚的著作。1999年,李與魯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李約瑟與多蘿西

1924年結(jié)婚

多蘿西·瑪麗·莫伊爾出生在倫敦一個貴格會教徒的家庭。人們一般都稱呼她為“多菲”,而李約瑟在他的日記里只是非常簡練地用一個希臘字母Δ來指她。多蘿西的父親是專利局的一名資深官員。在柴郡一所由她姑媽管理的私立學校畢業(yè)后,多蘿西就讀于格登學院,當時還是劍橋的一個女子學院。過后不久多蘿西就被霍普金斯召入他的生物化學殿堂,為他工作。

多蘿西研究肌肉化學,專攻動物肌肉收縮時細胞內(nèi)部鮮為人知的活動過程,這和李約瑟的研究內(nèi)容完全不一樣。李約瑟研究的是蛋——多數(shù)是雞蛋——在孵化過程中蛋殼內(nèi)部的發(fā)育過程。這對年輕人的見面并不是為了核對筆記:每個上午中間休息喝咖啡的時段很少超出純粹的社交范圍?？墒?多蘿西經(jīng)常無意之中聽到李約瑟說話,而她所聽到的內(nèi)容非常有吸引力。

出乎大家的意料,李約瑟突然變得格外喜歡喧嘩。他在向聽眾講述自己研究領(lǐng)域的秘密機制——特別是細胞在分裂過程時,被公認為部門里說話聲音洪亮、富有激情的人。在他看來,這是純科學和高深哲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實在令人著迷。李約瑟對自己所做的一個著名實驗特別感到自豪:在這個實驗里,他將一丁點煮過的老鼠心臟植入人類活體胚胎中,觀察它如何在這個未出生的肉塊里發(fā)育成他所認為的又一個人腦的起始過程。他告訴那些如癡如醉的聽眾,這就是探索與生命最初起源相關(guān)物質(zhì)的科學。

多蘿西·莫伊爾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個男人迷得神魂顛倒。1923年暮春的一天,李約瑟邀請她一起外出。他們先是在國王街的咖啡館喝咖啡或者喝茶,后來就一起去騎自行車。隨著友誼的加深,夏天的到來,白天漸長,天氣暖和起來后,他們就到斯托卡姆基村的河里游泳(盡管多蘿西羞羞答答穿著泳衣下水,而李約瑟則赤條條地躍入水中)。他們一起參觀各種教堂和火車站(李約瑟當時仍然對火車癡迷,盡管不再喜歡看火車,卻收集那些他認為設計得相當不錯的火車機車和火車站的照片)。在大學放假期間,他們就一起出游,畢竟都是研究生了,可以不再受學院的各種禮節(jié)和禁欲規(guī)定的約束。

他們先去了位于格拉斯哥郊外的克萊德河口的大卡姆布雷島。這次旅游之后,他們又進行了多次雄心勃勃的旅行,因為是探求生物化學知識,旅費從助學金中支付。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們一起去了加利福尼亞的蒙特利、馬薩諸塞州南部海岸的伍茲霍爾研究所、位于布列塔尼的法國海洋實驗室。表面上,他們是去從事胚胎方面的研究工作,特別是檢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所發(fā)現(xiàn)的魚的受精卵的pH值變化情況,實際上,他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談論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基督教和社會主義。從假期所拍的活潑調(diào)皮的照片來看,他倆也充分享受了性愛帶來的樂趣。

1924年初,李約瑟把多蘿西引薦給了在倫敦的母親。后來,他們倆又去德文郡的巴巴卡姆村探望了多蘿西的父母。仲夏之際,李約瑟向多蘿西求婚,秋季新學年開學前,他們就完了婚。這場規(guī)模很小的婚禮選擇在9月13日星期五那天舉行。

舉行婚禮之前,他們倆彼此約定并且清楚明白地對朋友說——雖然沒有跟他們的父母講——他們的婚姻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代”婚姻。無論何時,只要有生理需要,他們可以與別人尋歡做愛。他們的婚姻不會受那種令人乏味的、完全是資產(chǎn)階級的貞操觀所束縛。

多蘿西,她的一位崇拜者說,為人謹小慎微,簡直是完美的圣人。人們對她交口贊譽或許是因為她能夠如此容忍她那標新立異的丈夫而無怨無悔。至于事實是否如此,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李約瑟后來暗示說他的妻子比他更為莊重嚴肅。李約瑟說她“不是一個愛張揚的人,而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從不越規(guī),也不喜歡標新立異”。當時的照片大概可以證明這一點:她身材嬌小,淡定的神情,盤得很緊的頭發(fā),身著樸實的黑色上衣,得體的鞋子,戴一副眼鏡,笑得很拘謹。而李約瑟身材高大,穿著寬松的雙排扣西服,腳上一雙穿壞的牛津鞋,上衣的翻領(lǐng)別著一枚徽章,嘴里叼著一根煙,樣子有點滑稽。他的笑容帶幾分頑皮和淡漠,他的心思顯然落在遠處別的什么事情上。

李約瑟與魯桂珍

1937年相知

然而,對李約瑟來說,1937年恰巧是非常幸運的一年,是他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的午后,李約瑟正非常愜意地隱身在他的實驗室里,門上響起了輕柔的敲門聲,來了一位客人。

魯桂珍,南京一位德高望重的藥商之女,此時已是一位嶄露頭角的生物化學研究人員,她頭腦聰明,富有魅力,十分迷人。33歲那一年,她登上藍星號遠洋輪,遠渡重洋,前往倫敦郊外的蒂爾貝里港。魯桂珍此次留學英國,尤其是到劍橋來,目的只有一個:拜見生物化學界她最仰慕的一對夫妻——李約瑟夫婦,并與他們一起共事。

從學術(shù)期刊上,至少可以說從別人對李約瑟三卷本的《化學胚胎學》一書的書評中,魯桂珍已經(jīng)對李約瑟的科研工作十分了解,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魯桂珍同樣也了解多蘿西·尼達姆(多蘿西后來取了一個漢名叫李大斐,為了行文方便,以下稱李大斐)與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相同,是肌肉生物化學領(lǐng)域的專家。為了純粹的科學追求,劍橋顯然是她要去的地方。

1937年初夏,她在上海登上了一艘輪船,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名年輕的科學家——沈詩章和王應睞。沈詩章結(jié)束了在李約瑟指導下的學習后,當上了耶魯大學的動物學教授;王應睞則因第一個完成人工胰島素合成而一舉成名。從揚子江到泰晤士河的航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8月下旬他們乘坐的輪船在倫敦靠岸。

三人在倫敦的一家廉價旅館里過了一夜,然后乘火車來到劍橋,并找到了住處——靠近火車站的一套小公寓,出行非常方便。從這里只需走一小段路就到了網(wǎng)球場路著名的生物化學實驗室。當時已76歲高齡的弗雷德里克·霍普金斯爵士,蓄一把花白胡子,明顯已經(jīng)年老體弱。他親自到實驗室迎接他們,李大斐將三人領(lǐng)到他們的房間。

魯桂珍對在同一天的晚些時候與李約瑟第一次見面的情形記憶猶新。她記得走過大廳來到他的房門前,然后輕輕叩響了那扇木門。在期待了幾個月后,她的心情異常激動。魯桂珍后來寫道,當時她想象自己就將見到“一位蓄著濃密花白胡子的老頭”。

魯桂珍大錯特錯,站在眼前的不是她所想象中老成持重的科學家,而是“一位頭發(fā)烏黑的年輕生物化學家”,正氣喘吁吁地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他身著一件樸素的白色工作服,衣服上有許多做實驗時酸液燒成的洞。李約瑟相貌堂堂,身上透著股刻意的帥氣。他身材高大,肌肉發(fā)達,四肢修長,戴一副玳瑁邊眼鏡,一縷頭發(fā)不停地從前額落下來,他不時地用手將它捋回去。他的聲音粗獷,但又有一種輕柔之美,稍微有點絲音不分,魯桂珍立刻就被這種聲音所折服。

她后來寫道:“我從未想到我和我同事的出現(xiàn)會在李約瑟身上產(chǎn)生地動山搖的影響。我認為,他對我們與對其他前來攻讀博士學位的研究生一樣,不會產(chǎn)生更多的興趣,一點也不會多?？墒?我們與李約瑟之間卻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磁力。

“正如他后來寫到的那樣,他對我們越了解,他越是覺得我們對科學的掌握和知識的洞察力和他毫無二致。這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知道為什么現(xiàn)代科學只產(chǎn)生在西方世界?后來過了很長時間后,即他和我一同開始調(diào)查中國歷史之后,又一個問題浮出水面——為什么在前14個世紀,中國在掌握自然現(xiàn)象知識為人類造福方面,遠遠勝過歐洲呢?這兩個問題就是《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這一項目的主要源泉?！?/p>

這種“磁力”是專門針對魯桂珍的,而不是其他兩位中國留學生。魯桂珍那樣說是出于策略考慮,但不夠坦誠。有一點毋庸置疑,魯桂珍是8月來到的,她的辦公室在李約瑟的對面,中間只隔一條過道。1937年秋和1938年冬天,他們雙雙墜入情網(wǎng),不能自拔。

李約瑟的日記里記載了這件事的全過程:他們一起到劍橋鎮(zhèn)上共進晚餐,大概是在他們最喜歡的印度餐館,或者是在威尼斯人的餐館里美餐一頓,這是意大利人在劍橋開的最好的餐館;還有晚上一起看電影;手挽手在積雪覆蓋的后院散步,或者沿著劍河冰凍的河岸一直散步到格蘭特切斯特;到法國阿瓦島短暫度假。

李大斐對發(fā)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倒不是因為李約瑟或魯桂珍都不隱瞞對彼此的好感。李大斐完全是個逆來順受的人,無論是在公共場合還是在她的日記里,都沒有自艾自怨。那年冬天,他們?nèi)齻€人以朋友和同事的身份,經(jīng)常一起外出,他們有許多共同的科學話題要談。畢竟,李約瑟和李大斐兩人都樂意讓來自中國的客人了解劍橋迷人的生活瑣事。當冬天完全籠罩著劍橋時,他們?nèi)擞性S多時間是擠在當?shù)匦【瓢衫餆煤芡奶炕鹎岸冗^的。從各種記載及從李大斐的私人信件來看,她非常喜歡魯桂珍,欽佩她的智慧、決心和勇氣。當魯桂珍最后成了她丈夫的情人后,這種喜歡并沒有絲毫減弱。

李約瑟與魯桂珍初次見面整六個月后,事情出現(xiàn)了關(guān)鍵性轉(zhuǎn)折。這件事很可能發(fā)生于1938年2月一個潮濕的夜晚,在劍橋中心凱思學院他那間點著煤汽燈的舒適的K—1房間里。這個故事里兩人的激情噴發(fā)與其說是情欲作祟,還不如說是言語上的交流所誘發(fā)的。這一切就那么發(fā)生了,在這間16世紀建造的房間里,兩個人一起躺在他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吞云吐霧般地抽著香煙。

1987年,多蘿西病故,

1989年……

李大斐在1987年的圣誕節(jié)前三天最先謝世,她和李約瑟相互表達的愛永遠不會褪色。從瑞士、阿爾巴尼亞、巴巴卡姆、茂爾島、在華盛頓特區(qū)的奧唐納的格里海,以及在中國的任何能夠想象得到的地方,寄來的成百上千張明信片和信,是對他們維系了一生的愛情的紀念。

李大斐,“高雅的梅花”,在李約瑟退休后不久,開始飽受阿耳茨海默老年癡呆癥的困擾。此后她幾乎不能四處走動,也無法參加任何從前非常熱衷的科學方面的討論。在她神志尚清醒的1979年,當選為凱思學院的名譽評議員,成為丈夫結(jié)束院長任職三年后,第一個被該學院接納的女評議員,夫婦倆偶爾會在學院進餐。當她神志不清時,她不得不由服務生領(lǐng)到餐座旁;而李約瑟則坐在椅子上,由同事用輪椅推著在校園里走動,然后和蔬菜一起乘坐廚房的小升降機被送上餐廳。

李大斐的最后一部學術(shù)遺作、也是她的主要代表作,是一部1972年完成的關(guān)于肌肉運動的書《肌肉生化學》。古舊書的商人現(xiàn)在依然收藏此書,索價250美元,一直被認為是一部經(jīng)典著作。對李大斐一直存在一個謎:雖然她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她的丈夫也曾稱她是“完全的超凡脫俗”,她卻一直得不到所在大學的正式認可,只靠一份僅夠維持最低生活保障的科研補助金過日子,為此她在能夠做事時必需年復一年地提出申請。

1987年12月22日,她在家中平靜地去世了,享年92歲,剛好活到被告知她丈夫的研究所已經(jīng)開張時,雖然她是否真正理解值得懷疑。一群護士陪伴她走到生命的最后。和她親近的人對她的去世感到悲痛,同時也感到一種明顯的釋然——長達十年之久的神志不清的病癥終于走到了盡頭。

魯桂珍的健康也不容樂觀。雖然她已經(jīng)不再吸煙(李約瑟則不然),多年來她一直患有嚴重的支氣管疾病,大概由于她年輕時是個癮君子的緣故。早在1982年,在她和李約瑟前往四川的大山間調(diào)查一處繪有中國第一支火銃的石刻前因剛剛切除一葉肺,她不得不請人用擔架抬上石窟。這件事之后沒過多久,有人看見她步履蹣跚地行走在黑暗的劍橋大學校園里(當時李約瑟和李大斐在看電影),立刻被送往醫(yī)院,發(fā)現(xiàn)她的闌尾穿孔了。1984年她倒在上海的一家旅館里,不得不被送往香港接受治療。她恢復得很快,可以陪伴李約瑟到臺灣。在臺灣,兩人都承認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然而,那次暈倒似乎是不祥的預兆。從此以后,她變得面容憔悴,似乎很難恢復年輕時那個倔強的烈性妹子形象了。

這個故事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1989年初秋,李約瑟和魯桂珍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這個來自南京的女子,以芬芳的桂樹和一種珍貴之物作為自己的名字。1937年,李約瑟第一次遇見她,1938年就被她的魅力所俘虜。當時,他37歲,她33歲。他們成為情人,從此成為一對難舍難分的愉快伴侶?，F(xiàn)在,在廂房等待了整整五十一年后(期間,她在李約瑟生命中的重要位置完全被李大斐接受),魯桂珍終于和這個與她一起分享永恒愛情的男人結(jié)成連理。

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給予了她始終不渝的愛戀。而她,則報之以更多的東西:不僅將一生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他,而且還送給他一份無比珍貴的禮物——中國?！袄罴s瑟在我們兩個文明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她曾在20世紀60年代說過,“而我就是支撐這座拱橋的支柱”。

1989年9月15日,一個星期五的早上,這對佳人在凱思學院的小教堂里舉行了婚禮。結(jié)婚照片上,兩位蒼老的愛侶走出一座砂巖拱門,佝僂著身軀,滿頭銀絲;身體更虛弱的李約瑟用三腳助行器和栗木拐杖支撐著身體,魯桂珍則拄著一根銀頭馬六甲手杖。她身穿一件帶著鮮艷牡丹花圖案的藍色旗袍,他則穿一身皺巴巴的、但曾風光一時的藍色雙排扣西服,佩帶著一條藍色的蝴蝶領(lǐng)結(jié),翻領(lǐng)上別著他的景星勛章。兩人都戴著百合胸花,笑得十分燦爛。李約瑟在餐廳的婚宴上說:“兩個八十開外的人站在一起或許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我的座右銘是,‘遲到總比不做強!”

這注定是一段十分短暫的婚姻,只維持了800余天的時間。1991年深秋的一天,魯桂珍在劍橋大學一家昏暗的餐館滑倒,摔斷了胯骨。幾天后,她躺在艾登布魯克斯醫(yī)院里,無法動彈,呼吸越來越困難,咳嗽更加厲害,早已嚴重受損、且僅剩的肺葉明顯被感染,注射的抗生素已不起作用。11月初,醫(yī)生決定送她回家。11月28日,她在家中平靜地去世了,真正的死亡原因是支氣管炎,享年87歲。

魯桂珍的去世給李約瑟致命的打擊——其程度大大超過了四年前第一任妻子的去世。而且,他現(xiàn)在真正的形單影只了,自七十年前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感到孤獨。突如其來的缺乏女伴顯然讓他心煩意亂。他迫不及待且不厭其煩地(是連續(xù)地而不是同時地)給三位女性寫求婚信——都是東亞人,其中一位是二十年前和他有過一段短暫曖昧關(guān)系的時女士,三人都拒絕了他的求婚。

1992年3月23日晚上8點55分,他已經(jīng)活過了九十四個春秋零三個多月,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圓滿的人生。在這一生中,由于他對一位中國女子的愛戀,他單槍匹馬地努力改變西方人對東方這個古老民族的看法。在這個過程中,他已經(jīng)為增進人類的相互理解作出了卓越而積極的貢獻。這是迄今為止,極少數(shù)人能夠榮幸達到的成就。

現(xiàn)在,他完成了這一使命,他與榮譽之門的約定已經(jīng)如期而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