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
有一天,家人跟我說,不要再騎自行車上班了。我一驚。他說,他偶爾經(jīng)過,正好從車窗里看見我在風(fēng)里騎著車,總有一種酸涼的東西涌上鼻頭。那條路寬闊,無遮無攔,總是大風(fēng)。辦公樓離城區(qū)遠(yuǎn),步行要三四十分鐘。像我這樣騎著自行車來上班的人的確越來越少了,特別是女性。他說,還是買個電動車吧。
他的話落在心上,再回頭看自己的車時,心情竟是復(fù)雜起來。跟隨身邊多年的物件,如今看到了分離的可能,才真正意識它的存在,才認(rèn)真地去看一眼。鈴從哪天開始不響了,車胎何時換過的,有多少補(bǔ)丁,都回憶不起來了。一邊踏腳的地方缺了口,鏈條明顯地銹了,那些灰塵,一直落著。而我,都像第一次看見。我感到自己對它的忽略,那種忽略,就像對身上某個器官的視而不見,當(dāng)有一天因為某個原因突然看見了它,會嚇得一跳。它已有了漏洞,有些零件已經(jīng)老化了,遲鈍了。但只要我一踏上去,它還是會立刻和我的身體吻合,那種順暢的感覺,也像是找到了個知心的人,不言自明的默契。
有些時刻,是只有它知我知的。每天,我沿小路去上班,從大路回。它們一個是夢境,一個是真實(shí)。小路經(jīng)過村莊,田野,還有小河。濕漉漉的陽光,草葉上的水氣彌漫,一切像從未開始,所有熟悉的人都不在身邊。我是從容的,可以為一朵蒲公英停留,也可以為一只蜻蜓動情。有時我甚至唱起了歌。在兩種情況下,我會不自覺地唱歌,一是騎車在路上,二是洗衣時。風(fēng)從肩際擦過,水從手里流過,它們的淹沒使我心底的流水也汩汩而出。我是一個容易被自己感動的人。村莊不是我的村莊,稻田也不是我的稻田,但我是多么的自由。雙唇濕潤,眼里映著朝霞,走過多年,而不知其重。我還在多年前的那個夢里。臉上依然浮現(xiàn)出因幻想而洇開的微笑。那樣的時刻,我總是有勇氣的。暮色中回家,走的是大路。它是一根主動脈,直插入小縣城的心臟。一進(jìn)入它,便如沙粒卷進(jìn)了泥流中,不著痕跡。但心里是安定的,因為知道其中的某一方格,某一盞燈,是等著自己的。進(jìn)了門,洗掉一身灰塵,就可安枕而眠的。有些季節(jié),一路還有花香,香樟或是桂花,流淌出平實(shí)生活的暖意。
我已習(xí)慣這樣的生活。天長日久,感覺那車與我身體內(nèi)部的某些節(jié)奏有了應(yīng)合,血流,或是心跳,它們似乎彼此適應(yīng)了對方的速度。有些天沒見,再見了心里會有一種憐惜,想起從前養(yǎng)的一只老貓,每次回家腿都被它蹭得癢癢的?,F(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它了,老房子沒有人住,草漫過了窗,草叢中再也躥不出那只認(rèn)得出我的老貓,它是死了呢,還是拖著三條腿浪跡山林成了一只野貓?我知道,如果我把自行車丟在車庫的某個角落里,像遺棄那只老貓一樣,總有一天,我看到的就只是一堆銹跡斑斑的殘骸。如果它注定要風(fēng)化,要腐蝕,我希望它是和我一起。我們一起在風(fēng)雨中,一起老去。
其實(shí)我根本不需要尋找任何理由,假如我愿意繼續(xù)和我的自行車在一起。如同陪伴我多年的男人,我肯定無法在人前道出他的好處,我也沒有必要向人解釋。其中的坎坷與歡欣,只有我們自己清楚。他未見得是最優(yōu)秀的,我們的故事也未見得好,但那點(diǎn)點(diǎn)滴滴,早已如樹的年輪,一圈一圈地,長進(jìn)了身體深處。如今再要分離,都是不可能的了。
他用過一輛自行車,紅褐色的座墊。他曾經(jīng)用它,馱著我,駛過了我們最美好的時光。那時,我淘氣,不肯坐后面,老是要坐在前面的橫杠上。他都依著我。很長很陡的坡,也不許我下來。一口氣騎上去。喜歡他那時候的勇氣,就用那輛舊自行車,說要當(dāng)我一輩子的專職司機(jī)。有段時間,我去了外地。他給我寫信,語氣里都是失落。他說我走后,他一個人再也沒騎上過那個坡。他希望我還在他的車上,“在青山綠水之間,就那么輕便,就那么悠悠?!币恢庇浿?dāng)時的用詞,是的,只有彼時的心境,才可能有的輕便,悠悠。
有些感覺的閃現(xiàn),只能在時光的慢里。慢是一種境界。我騎在車上,仿佛風(fēng)又飄起了我的長發(fā),我感受到了頸項上癢酥酥的呼吸。我任性地笑,任性地向后靠,那里有溫?zé)岬膱詫?shí)的胸膛。他不騎自行車已經(jīng)好些年了。我的背影如今看起來孤獨(dú),單薄,其實(shí)我的內(nèi)心還是幸福鼓漲。因為我始終在沉浸,在靠緊心中的熱情。今夏的一天,我們一起坐公交。他讓我坐著,自己站在窗邊,為我擋太陽,兩只手掌張開,護(hù)著我的臉龐。其時我病著,人很倦,忽然一陣悲喜交集,過去與現(xiàn)實(shí),一齊滾燙地澆在我的心上。十年的風(fēng)霜,在我們的眉間,在我們的臉上,都該是見痕跡的??捎行嘏谖覀兊男闹?;有些場景,還會驚人地重現(xiàn)。
有兩個名字我一直不忘,它們都是自行車的牌子。
一是他送給我的“安琪兒”。有了它,我就可以像一首詩里寫的,作為樹的形象和他在一起了。無人的時候,我們就并排騎著,舉起臂膀牽著手,風(fēng)呼呼地向后。感覺像是生出了翅膀,穿行在藍(lán)天白云之間,什么都不可能成為阻擋。車原該有翅膀的,“安琪兒”是天使之意。
還有一個是“永久”。據(jù)說我母親當(dāng)年結(jié)婚之時,外公問她要什么陪嫁。她說要一輛“永久”自行車,這在當(dāng)時幾乎成為一個笑話。外公生氣,說這里不是上海,有車你也沒路騎。那已是七十年代末,可自行車在我們那個小山村還是一個神話。幾年后,倔強(qiáng)的母親還是買回了那輛“永久”,不過她是為父親買的,她到現(xiàn)在也不會騎自行車。雨天,我站在高高的門檻上張望,看見父親扛著自行車,在稀泥里走著,樣子很滑稽。他看見我,很神氣,甚至還騰出一只手來,從衣袋里掏出一縷紅色來沖我揮著,那是他從三十里外的縣城給我買回的頭花。
那些車,它們早已銹了,面目全非。但這似乎并不可怕。人也總會走到風(fēng)燭殘年。重要的是我們早已和時光達(dá)成默契,有些東西永遠(yuǎn)不會改變。
一路錯過的花
看見的熄滅了
消失的記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聽見土壤萌芽
……
天黑刷白了頭發(fā)
緊握著我火把
后來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
——王菲《彼岸花》
一首很舊的歌,我到現(xiàn)在才與它相遇,并在聽第一遍時,就喜歡上了。綿長輾轉(zhuǎn)的前奏,像不斷打結(jié)纏繞的心事,像漫長的隧道里一線光明的遙遙牽引,像妖嬈地舞動長袖的月光,讓人的靈魂隨著腳步不由自主地被吸進(jìn)去,惶惑而甜蜜地帶著醉意向前走去,前方等待的像是永恒的歸宿,又像是萬丈深淵……那歌聲也是空靈而遼遠(yuǎn),純凈的。執(zhí)著的,不需要理由;沉迷的,不需要拯救。其實(shí)王菲一直是我喜愛的歌者,我一度偏愛她的《當(dāng)時的月亮》和《寬恕》,像個溺水的兒童在其中不斷沉浮,絕望掙扎?!侗税痘ā愤@個歌名我肯定是見過的,而我總是匆匆地掠過了它,去尋我想要的風(fēng)景。我沒有注意到它,沒有想到這個名字某一天會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不是因為一張圖片,因為我曾經(jīng)熟識的一種花,我想,我可能會一輩子任它與我擦肩而過。
很偶然地在一個網(wǎng)站上,我看到了那張圖片,圖片上的那一片花海,絢爛的紅色迷離成一片飄渺的霧,散開來,散開來,竟是讓我在剎那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隨著那一片模糊的紅色去記取,去追尋。那當(dāng)然不只是花的美,不只是驚艷。在我飄忽的瞳仁里,映出的是某個早已淡去的年代,是某個已經(jīng)陌生的然而與現(xiàn)在藕斷絲連的自己。宛若前世今生,失去了的女兒或是愛人,在萬世遷徙中,在茫茫人流中,你一回頭,瞥見那微笑與面容,流轉(zhuǎn)的依舊是日夜在你胸蕩漾的波光,你待要伸出手掌,卻如何能夠掬住那不可回轉(zhuǎn)的華年,那曇花一現(xiàn)的芬芳。
我的村莊,在低矮的丘陵的懷抱里,一直安分守己地沉睡。石橋,溪水,竹柵欄,粉紫粉紫的木槿花,在十多年的日子里,我一直長著向日葵的頭顱,追隨著太陽從屋后小山坡的歪脖子松樹里探出頭來,緩緩移動,移動,最終從門前的兩座相交的小山的縫隙里滑落。為此我常常發(fā)呆,練習(xí)用松枝在河邊的沙地上,劃太陽升落的軌跡。一條又一條的弧線,成了我的自制日歷,每增加一條,我就大了一天。許多條弧線累積起來,看起來像是彩虹的弧度,然而是沒有顏色的彩虹,我所生長的小村,樸素得僅剩了線條。
我需要色彩。所以我迷戀映山紅,還有紅花草,春雨中的顫抖的弱,爛漫無忌的艷,滿野流動的風(fēng)情,總讓我莫名地激動。心里一團(tuán)火焰,跳躍地燃燒著。怕風(fēng)過,花又落,秋又來,又還蕭索。天高遠(yuǎn)起來,驟然多出來一大片空曠和無所適從。石橋邊上的馬路,是這塊土地通向外界的唯一的路,坐在橋沿上,偶爾能見到經(jīng)過的車,然而也很難等。而我們等著的目的也不是坐車,我們?yōu)橹饶莾尚r一班的車經(jīng)過時,便齊聲高唱我們自編的一首童謠,那是用班車司機(jī)的名字編的一首童謠,我們在跳繩的時候經(jīng)常念這首取笑他的歌謠。他是我們鄉(xiāng)里唯一的一名班車司機(jī),婦孺皆知,大家都叫他的去掉姓的兩個字的名字,我們也這樣叫,就像叫隔壁家比自己小兩歲的孩子的乳名。我們中間的膽大者在車經(jīng)過時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還拿小石子向車子扔去,當(dāng)然砸到的多半是車后那長長的灰塵。他們大約以為這樣是踐踏了他的威風(fēng),誰讓他駕著別人一年難得坐上幾次的車,一天幾趟地往城里跑呢。
然而我很快地厭倦了這種游戲。吶喊聲里一走神,我開始注意到河邊上、田埂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開了許多紅色的花,像鎮(zhèn)上打鐵鋪里燒得透紅的一眼望得穿的鐵,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紅。那花一朵朵像是剛插在地面上,因為莖也是透明,像一根纖長纖長的玻璃管,沒有一片葉,也無枝無蔓,長長的花蕊四散開來,向上圍成圈托舉著,像是菊花的花絲,卻比菊花花絲細(xì),見水分,頂上點(diǎn)點(diǎn)的嫩黃圍成一個奪目的圈。折在手上便是亭亭玉立的獨(dú)立的一枝。我一路采摘,擎著大把的花回家,等父母回家便欣喜地給他們看。母親淡然地看了一眼,說:“折這種花干什么,把它放到灶臺上去?!蔽也豢?,她說:“這是蟑螂花,它的莖是有毒的,放在灶臺上可以毒死蟑螂的?!蔽乙粫r呆住了,不敢相信如此美麗的花竟有毒,更何況還有一個如此不堪的名字。我沒有聽母親的話,我把它們養(yǎng)在瓶子里放在窗臺上,夢里看見那一片紅,透明的,耀眼的,閃著光,竟是照得我的心一片亮堂。我抽搐了一下,驚醒了。突然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很陌生,不像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它不屬于我,或者,我不該屬于它,一束光亮驚醒了我的蒙昧。
我自此多了樁心事。我一心想要找到那花的出處。我知道母親告訴我的不是它的本名,那只是人們根據(jù)它的用處隨口叫的,就像村里的人名:“路生”、“老扁”之類,只要有個名兒使之區(qū)別于其他的同類就行了。一種味美的紫色的小果子,因為個小,我們叫它“飯粒子”。還有一種挺好看尖尖的紅果子,被稱為“雞屁眼”。還有一種心形的堅硬的果子,極光滑極有光澤,我常用來穿項鏈的,叫做“秀鈴子”或“亭木子”。另有一種像燈籠的紅果,一層外皮像燈籠的紙外罩,剝開了里面一顆渾圓的果便滾出來,極似櫻桃的樣子。然而村里沒有人知道這是什么果子,因為它不能吃,也與生活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他們也還未想到要給它取一個什么名字。
顯然,對我的困惑,村里人不能夠給我回答。他們不知道那花叫什么,也不知道它何年開始在這里生長。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何為“雙搶”,只是跟著大家叫著,跟在后面搶。但這似乎也并不妨礙他家的糧谷滿倉,只要他肯出力,一切的經(jīng)驗都是祖輩留下來的。其他的,似乎都不重要。而我漸漸地不滿足了,我需要找到能夠給我答案的人。我抓住了書本,我覺得那是我通向這條路的一線希望。我刻苦地認(rèn)字,有強(qiáng)烈的閱讀欲望。我幻想著有一天我會不期而遇,一本能為我指點(diǎn)迷津的書。像我已經(jīng)聽說的《本草綱目》之類的,能夠畫著圖,邊上詳細(xì)地介紹名字,習(xí)性和功效。當(dāng)然,我的困惑不只這些,而我相信,世上的書是浩如煙海,山外的世界是博大精深,只要我走出去,問題總會有迎刃而解的一天。
后來我知道了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真是包羅萬象的,可在這件事情上它依然幫不了我,因為我既沒有這些實(shí)物的圖片,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針既無形,就是撈干了海底也搜不著啊。慢慢地,我淡忘了它。因為我終于明白了,有些相遇,只能是永遠(yuǎn)封存在心中的驚鴻一瞥。某一個人,某一段音樂,某一句詩的碎片,可能在某一個時刻里讓你激蕩過,灼熱過,卻怎么也找不到出處。于是,我不等待,只回味。我想學(xué)習(xí)從容生活。
及至看到了那張圖片,以及下面介紹的文字:“曼珠沙華,出自梵語,意思是,開在天界之紅花。又叫做彼岸花、天涯花、舍子花,它盛開在陰歷七月,花語是‘悲傷的回憶。傳說是生長在三途河邊的接引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我的心像是千年的黑暗終于見了天光,仿佛冥冥中真的有一種力量在接引著我,使我觸到那原本以為不存在的可能性。“彼岸花”——如此美麗的名字,我是早聽說過的呀,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世上還真有如此的花,更不知它原是我的舊相識。相見不相識啊,遺落凡間千年,人們早已將它遺忘。田間溝畔,自開自落,如許的芳華暗自隕落成泥。然而這又何嘗不是最好的釋懷呢。
經(jīng)上說:“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北税痘ɑㄩ_時看不到葉子,有葉子時看不到花,花葉雖同根所生,卻兩不相見,生生相錯。人生若無遺憾,又怎能刻骨銘心?而此刻,聽著音樂,我已然是最幸福的人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是否也能遇上我生命中丟失的那些“飯粒子”、“秀鈴子”。
真的很想念那些開在河道邊上的彼岸花了。秋天將至,沿著記憶的路走回去,我還能夠找到那一片赤紅嗎?如火,如荼,如前生未泯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