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輝
金融海嘯席卷全球,各國政府紛紛出臺政策加以應對。有人擔憂,全球性的金融危機會導致國進民退,帶來民主的退潮嗎?面對這一問題,我想起不久前與老師和學友一起翻譯的已故美國政治學巨擘查爾斯·蒂利的晚期作品——《歐洲的抗爭與民主(一六五○——二○○○)》(以下簡稱《歐洲》)。雖然蒂利是研究抗爭政治的領軍人物,但是在《歐洲》一書中,“抗爭政治”不再是僅僅作為被解釋的對象,而是用來解釋另外一個備受關注的政治學主題——民主化問題。
蒂利在書中使用了一個精妙的比喻,來說明人們對于民主化問題的偏見:“民主不像一座油田,只有在特定條件下經(jīng)過數(shù)百年乃至上千年才能形成。民主也不像一片花園,一名巧奪天工的園丁,可以在幾乎任何環(huán)境下,在一兩個季節(jié)內(nèi)就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讓它煥發(fā)生機。民主更像是一個湖泊。一個湖泊是一個龐大的內(nèi)陸水體,以數(shù)量有限的幾種差異很大的方式形成……但是一旦形成就與其他湖泊共享很多特性:潮起潮落、固定落差和平面水流,溫度和生物的井層分布,水波沖擊成沙,等等?!?《歐洲》,32頁)
通過第一個比喻,蒂利向以林茨(Juan Linz)和斯蒂潘(Alfred Stepan)為代表的次序論(sequence)民主理論家發(fā)起了挑戰(zhàn)。蒂利通過對歐洲主要民主國家的歷史形成軌跡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民主并不是必然經(jīng)過了發(fā)展、去威權化、轉型與鞏固這些階段后必然形成的。歐洲民主的形成過程主要是國家和社會抗爭之間的連續(xù)互動,最后達成的一個均衡機制。這就是一種受保護的協(xié)商機制(protected consultation)。
受保護的協(xié)商是蒂利的一個核心概念,指稱的是政府與挑戰(zhàn)者的一種互動機制,是相互妥協(xié)的產(chǎn)物。雖然這意味著需要政府力量的介入,但是它不是單獨為某個力量所掌握的,而是為維護整個政治體系的運作秩序而服務。一般認為,在民主化過程中,政府充當著非常保守的因素,是阻礙民主化進程的主要力量。而蒂利則認為,這要視歷史情境而定,在有些時期,政府反而是民主化的積極推動者。比如在對外戰(zhàn)爭中,政府為了獲得人民的支持,雖然加強了對地方社會的提取,但是卻采取更多的措施提高了民眾對公共政治的參與,這就為一些政體邁向民主化提供了契機。
通過第二個比喻,蒂利向以瑞徹斯邁耶(Rueschemeyer)為代表的必要條件論和以亨廷頓為代表的變量論的民主化理論發(fā)起挑戰(zhàn),認為民主并不是幾個必要條件和變量所能促成的必然結果。并且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觀點:民主化通常是作為斗爭的結果出現(xiàn)的,在這些斗爭期間(如在十九世紀的英法),即便有,也很少參與者是自覺地去努力創(chuàng)造民主制度。以往我們對西方民主政體的形成有著過于詩意的印象,似乎西方的精英或被動員的大眾在現(xiàn)代民主政體出現(xiàn)之前就形成了對其的完整認識,然后經(jīng)過不懈斗爭,最終形成了今天的民主政體模式。蒂利則指出,政體演進的軌跡是沿著斗爭中各種行動者(國家、精英、中產(chǎn)階級、宗教組織、平民社團等等)的力量對比和復雜的博弈機制而展開的,因此歐洲的民主化進程總是伴隨著去民主化。
以法國和英國為例,一般認為二者代表了歐洲民主政體的經(jīng)典類型,然而蒂利通過對法國歷史的研究告訴我們,以二十世紀的標準來衡量,從一六五○到二○○○年的大部分時期里,法國政體都是非民主的。即便是其中最為民主的政體時期,也不是因為某些主張民主方案的力量掌控了權力,而是以斗爭的方式獲得了受保護協(xié)商的增加。英國與法國相似,在民主化的進程中走了一條相對強國家的路徑。即便是在作者對其稱之為“反例”的瑞士案例的分析中,仍然堅持這樣的觀點:“民主乃是在州和聯(lián)邦層面為了奪取主導權而進行的艱苦卓絕斗爭的意外后果。”蒂利在勾畫了歐洲主要政治體的民主化軌跡之后認為,斗爭很少是簡單明了地朝著民主政體邁進的,民主是斗爭中各參與者的自我考慮和理性選擇碰撞之后耦合而成的。
那么,蒂利是如何看待“民主化”本身的?蒂利的回答是:“民主化意味著增強政府代理人和政府所管轄人口同呼吸共命運的平等關系,增強政府所管轄人口對政府人員、資源和政策有約束力的協(xié)商,增強保護人口(特別是少數(shù)人口)免遭政府代表人獨裁行動的侵害。”(《歐洲》,13頁)蒂利認為民主化是一系列結果開放的活動,而不是一個政體通過努力達到一個公認的標準的過程。換句話說,同樣是民主化,卻可以產(chǎn)生形形色色的政體。
蒂利在本書的結尾提到了世界上其他正在民主化的政治體,他認為,這些以西歐為民主化模板的政權,只是零散地摘取民主政體中的某些枝節(jié),是無法真正實現(xiàn)民主轉型的——“選舉、志愿性社團和制度形式并不構成民主本身”。對西歐民主化進程過于詩意的認識誤導了許多后發(fā)國家的民主化政策,當然,可能有些國家是有意為之。民主也不意味著要一味地削弱政府的力量而增加其反對者的力量,邁向廣泛的、平等的、受保護的、有約束力的協(xié)商機制是更為重要的事情。政府的能力(注意不是權力)與受保護的協(xié)商二者共同構成了民主化可行性的二維空間,同時,公民身份的建立和打破特殊主義的庇護網(wǎng)絡也尤為重要。
油田和花園這兩個形象的比喻,告訴我們通向民主的道路是復雜多線的,民主化不是一系列簡單的歷史次序,也不是一簇條件簡單相加所必然產(chǎn)生的結果,而是力量互動中形成的某種機制所發(fā)揮的作用。同時,蒂利似乎還通過這一比喻告訴我們,對于民主我們要有更為客觀中立的認識,民主并不必然是花園和油田這樣美好的東西,而是一座湖泊,湖泊有著造福人類的巨大潛能,但并不必然向人類顯露出來。
(《歐洲的抗爭與民主(一六五○——二○○○)》,查爾斯·蒂利著,陳周旺、李輝、熊易寒譯,格致出版社二○○八年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