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棋書

一

白茶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秦朗的情景，他用一條腿支著地，另一條腿斜跨在單車上，他的腿那樣修長，風(fēng)掠過他的褲腳，撲啦啦地響。他笑著說，很抱歉，不可以。

秦朗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細(xì)長的眼睛微微瞇著，嘴角上揚(yáng)，彎出好看的弧度，有點(diǎn)像影星佟大為。他就這樣笑著拒絕了那個叫薔薇的女孩。

就在幾秒鐘以前，薔薇嚼著口香糖，在校門口攔住秦朗，流里流氣地說，嗨，帥哥，可以交個朋友嗎？說話時，她揚(yáng)起尖尖的下巴湊近秦朗，那樣子像是索吻，又像是挑釁。結(jié)果，她的挑釁失敗了。

從沒想到會被拒絕。薔薇長得漂亮，發(fā)育得也早，同齡的女孩子胸前還是一馬平川，她穿V領(lǐng)衫時卻已經(jīng)露出了若隱若現(xiàn)的溝壑。那條溝壑是她的驕傲，不止一次，她將大拇指埋在那里，自信滿滿地說，這里，必將淪陷千軍萬馬。

然而，她的千軍萬馬里不包括秦朗。秦朗腳下一用力，自行車就像魚一樣從她的身邊滑走了。薔薇仍然不死心，她將口香糖吐到地上，對著秦朗的背影賭咒發(fā)誓地說，早晚有一天你得拜倒在姑奶奶的石榴裙下。

白茶站在一旁滿臉通紅。白茶臉紅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秦朗在經(jīng)過她身邊之后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另一個是她覺得薔薇太流氓了，她為自己跟這樣的流氓在一起感到很不好意思。

要不是那次在晚自習(xí)后遇見小痞子，危難時刻薔薇挺身而出，用磚頭將那小痞子拍得半死，白茶斷然是不會和她交朋友的。薔薇妖里妖氣，不務(wù)正業(yè)，是那所學(xué)校人人皆知的狐貍精。而白茶安靜內(nèi)斂，是個將門門功課都考到優(yōu)秀的，心思單純的好學(xué)生。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只因?yàn)檫@次患難相交，白茶才慢慢靠近了薔薇，在她沒有男朋友陪伴的時候，她就陪著她。薔薇是個害怕孤獨(dú)的人，別看她表面上囂張得不得了，可一旦沒有人陪著，她就像只病貓一樣無精打采。她交了不止一個男朋友，這個不能陪她就讓那個陪，如果他們都不能陪她，她就找白茶，大言不慚地說，我救了你的命，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孤獨(dú)致死吧。白茶不明白孤獨(dú)怎么會死人，薔薇拍著她的肩膀玩深沉，她說，你這樣的小破孩，太單純，當(dāng)然不懂孤獨(dú)的滋味。

可是，自從見過秦朗，白茶就不單純了，白茶就明白孤獨(dú)的滋味了。秦朗騎在單車上驀然回首的那一幕，像慢鏡頭似的在她的腦海里一遍一遍回放?；胤诺拇螖?shù)越多，她越覺得他細(xì)長的眼睛看向她時是含著許多內(nèi)容的，他的回頭是別有用意的。為了對得起秦朗的別有用意，白茶開始打扮自己，她從她媽那里騙了二十塊錢，到地攤上買了一瓶香水，一只口紅，還有一盒粗劣的粉餅。那些瓶瓶罐罐全都堆放在桌洞里。每天下了晚自習(xí)，白茶就埋著頭，對著小鏡子又是撲粉又是擦口紅，通常是她還沒有收拾妥當(dāng)，薔薇就在外面不耐煩地敲窗戶了，她只好手忙腳亂地噴一下香水，抓起書包就走。她們不在一個班級，每次都是薔薇來找白茶，然后她像個尾巴似的，跟著薔薇到秦朗的教室門口等著他出來。白茶當(dāng)然不想和薔薇一起等秦朗，可是，一來她沒有單獨(dú)約秦朗的勇氣，二來，她真的擔(dān)心秦朗有一天會被薔薇迷惑。所以，她跟薔薇形影不離，仿佛這樣就能阻止薔薇的胡攪蠻纏一樣。

其實(shí)，根本不用白茶阻止，因?yàn)?，不論薔薇如何死纏爛打，秦朗都對她視而不見。當(dāng)然，他對于站在一旁的白茶也同樣視而不見。秦朗的冷酷讓白茶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他能夠不為薔薇的糾纏所動，難過的是，他再也沒有回頭多看她一眼。她的口紅白擦了，她的香水也白灑了。

二

白茶沒有想到秦朗會主動和她說話。是在圖書館的走廊里，他們擦肩而過，卻又同時回過頭來，白茶的心瞬間跳成了一團(tuán)，稍稍鎮(zhèn)靜，她就陷入了深深的沮喪之中。她沒有撲粉，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用薔薇的話來說，就跟非洲難民似的；她沒有擦口紅，她的唇一定是又干又澀又蒼白；還有，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像雞窩，她的破羽絨服里老有細(xì)碎的羽毛往外鉆。她竟然就以這幅鬼樣子出現(xiàn)在了秦朗的面前，怪不得他說話時寧肯把目光游離在明晃晃的玻璃窗上，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他對于跟她說話實(shí)在是沒興趣，要不然，怎么會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廢話，哦，你也在這里。雖然多年后白茶知道這是張愛玲的愛情名言，但在當(dāng)時，她覺得就是一句廢話，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張愛玲是何許人。白茶慌亂地點(diǎn)點(diǎn)頭，秦朗仍然不看她，側(cè)著臉好似對著空氣說話，他說，天這么冷，你晚上就不要去我們教學(xué)樓下等著了，你……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白茶就跑了，跑著跑著眼淚就出來了。她是個臉皮薄的女生，這么直白的拒絕，簡直讓她無地自容。她想，他一定是看穿她的心思了，所以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讓她死了心。想想也是，連薔薇那樣的漂亮女生他都看不上，他怎么會看上又瘦又小、單薄得像個非洲難民一樣的她？她心底那份悄悄滋生的愛戀，分明就是自取其辱。

之后的晚上，薔薇再來找她時，白茶就以種種理由搪塞。她又開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家，路燈昏昏暗暗的，將她的影子拖得又細(xì)又長，像是漫畫中的小人兒。躲了一個星期，薔薇就不再來找她了。但又過了兩個星期，白茶卻主動去找薔薇了。是的，明知道秦朗跟自己沒戲，但白茶還是忍不住想打聽他，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被薔薇追到手，潛意識里她不希望他被任何女孩子追到手。

但她的愿望落空了。薔薇早就說過，秦朗早晚有一天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果不其然，他最終還是成了她的俘虜。白茶還沒來得及提秦朗的名字，薔薇就附在她耳邊，用唱歌一樣的語調(diào)說，他吻我了，法式的吻，迷死人了。

白茶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炸開了。她終于明白秦朗為什么在圖書館走廊上叫住她，讓她晚上不要再去等他了，他和薔薇相愛了，自然不想讓她當(dāng)電燈泡。還會什么法式接吻，白茶恨恨地想，簡直就是不要臉。

比秦朗更不要臉的，是薔薇。她竟然跟白茶說，他真的很懂技巧，他讓我快樂得要死。白茶不懂她說的技巧，她只知道薔薇快樂得要死，她就痛苦得要死。見她臉色難看，薔薇連忙道歉說，你是純潔的好孩子，對不起，不說少兒不宜的事情了，你能不能幫我補(bǔ)補(bǔ)英語?。克f我英語成績太差了。這話讓白茶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沒合上。以前，薔薇最煩學(xué)英語，她說誰讓她背誦英語單詞她就殺誰全家，可現(xiàn)在竟然主動要學(xué)習(xí)，戀愛中的人真是瘋了。

薔薇瘋了，白茶沒瘋，她的心里很凄涼，也很清醒。她拒絕了薔薇的要求，她再也不想看到她。薔薇臨走時，很江湖地說，算我白救你一命，以后斷交。

然而，過了不到半年，薔薇又來找白茶了。她把白茶約到操場上，伏在她肩膀上哭，她說，我懷孕了，你幫幫我。

是白茶陪薔薇去的醫(yī)院。然而，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了白茶自己。薔薇死了，死于大出血。彌留之際，她抓住白茶的手，一聲一聲地喚著，秦朗，秦朗。一聲比一聲微弱，直至煙消云散。白茶的眼淚嘩啦就落了滿臉。

白茶去找秦朗，她覺得他應(yīng)該對薔薇的死負(fù)責(zé)。可是，他的同學(xué)說他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了。白茶恨恨地想，這個流氓，他倒是躲得干凈。白茶要到了秦朗的地址，她怒氣沖沖地給他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墒牵罱K沒有一封信寄出去，因?yàn)槊恳淮螌懼鴮懼臏I水就洶涌而下，將信紙打濕得如同一灘漿糊。

后來，秦朗竟然主動給白茶寫了一封信。信里面，他絕口不提薔薇的事情，只說那天在圖書館走廊遇見白茶，覺得她頭發(fā)亂亂的，穿著乳白色的羽絨服，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又說，他見了她會莫名地緊張，不知道說什么好，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白茶冷笑著把信撕了。

三

白茶一直恨著秦朗。

直到讀大三那年，一個高中女同學(xué)給她打電話，說，你知道咱們學(xué)校的一個英語老師被抓起來了嗎？就是那個個子很高，長得有點(diǎn)像佟大為的，當(dāng)年他一調(diào)入咱們學(xué)校就成了很多女生的夢中情人。聽說他從教五年，引誘了不下十個女生，好幾個女生還懷孕了，但最后都是悄無聲息地做掉了，因?yàn)閾?dān)心名聲沒人舉報他。直到這次，一個高一女孩子的家長不顧面子揭發(fā)了他，這個大色狼才浮出水面。他把一切都供述了，對了，當(dāng)年那個跟你關(guān)系很好的薔薇，據(jù)說也曾經(jīng)懷過他的孩子……

薔薇懷的是那個英語老師的孩子，這個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靂，把白茶震呆了。她想起來了，當(dāng)初，薔薇說他吻她，他很懂技巧，他讓她快樂得要死，說來說去，都是“他”，她并沒有提秦朗的名字。是她自己一廂情愿地把薔薇口中的“他”當(dāng)成了秦朗。他是英語老師，所以薔薇當(dāng)年才會神經(jīng)質(zhì)一樣要補(bǔ)英語，她是要討他歡喜啊！

可是，薔薇為什么在彌留之際喊秦朗的名字？很簡單，她愛他，一直到死都對他念念不忘。她跟那個英語老師相戀，也許就因?yàn)樗乩书L得像吧。

想到這里，白茶淚流滿面，為薔薇，為秦朗，也為自己。

白茶請了假，不顧一切地奔赴秦朗讀書的城市。依然是冬天，她依然穿著乳白色的羽絨服，頭發(fā)依然亂亂的，她站在陌生城市的火車站大廳里，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哭得稀里嘩啦，真的像一個誤入人間找不到歸路的天使。

秦朗來接站了，五年不見，他還是那樣高挑，那樣好看。白茶在出站口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只是，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身邊還有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孩子。女孩子偎在他身邊，一只手插在他的棉衣口袋里。就在那一刻，白茶決定離開。她戴上羽絨服的帽子，趁秦朗不注意，快速走出了出站口，直奔售票大廳。

白茶沒有回頭。她知道，這一別，就是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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