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粱
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蔽乙堰@話反過來說,因為對當代很多中國人來說,卻大抵是由困頓升為小康的,這路途,雖然不一定能看見世人的全部真面目,卻也可以反照出世相的一鱗半爪來。我現(xiàn)在的生活可以算作小康了,也毋庸諱言,這小康與我自小的愛讀書也有直接的關(guān)系。不過,大家敗落后的人也許無法想象在困頓之鄉(xiāng)的孩子登堂入室的艱難。想想看,一個山野小子,無端地被種下了讀書的種子,在生存尚且成問題的日子里,想讀成個書,真是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想上天的舉動。人都有自己的原點??粗鴷坷餄M架滿架的書籍,我每每回到原點細細回想起來,有關(guān)書的大事小情也就自然在心中涌動。
偷書記窘
我出生在一個叫明家莊的極其閉塞的小山村,據(jù)準確記載,我出生時全村只有90來口人,到我15歲時,村里才通了簡易國防公路,40歲時才有了電燈,前年才一半人家通上了自來水。我是伴隨著大饑荒長大成人的。在我的記憶中,饑餓就像鬼一樣如影相隨,和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日子。母親因為無法讓我們吃得飽而深深歉疚的神情永遠烙在了我的心中。在她老人家以九十歲高齡遠行的彌留之際,說的最后一句話還是:孩子,逃難去吧!
我無法忘懷。
為了生存而奔波注定是我應(yīng)該走的路,我卻無來由地從小愛上了讀書,企圖打破周而復(fù)始的生存狀態(tài)的輪回,這就是不安分守己的開始。生活資料的匱乏和精神食糧的匱乏糾纏著我,也烤炙著我。就像饑餓的狼在不時獵獲獵物一樣,既然食物衣物之類的東西注定與自己沒有什么緣分,我的目光就盯上了叫做書的東西。
終于,有一本書被我逮住了。書名叫《青山血淚》,憶苦思甜的書。讀那書時我8歲,連好多生字都認不下來,居然讀得如醉如癡。
上癮后是很難熬的,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網(wǎng)絡(luò)上癮難于控制一樣,我做夢都在坐擁有好多好多書的夢。最常做的夢是,有一輛大汽車裝滿了書,突然在我家門前翻了,我就撿啊撿啊……然而,沒有,就像收拾干凈的蘿卜地里再也沒有一根叫蘿卜的東西一樣。
不過,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準備的。到我11歲那年,機會來了。話還得稍微往遠點說。我父親是我爺爺惟一的孩子,但羸弱的可以。到七、八歲了才會走路,十四五歲就開始撐起一家人生產(chǎn)重擔的爺爺自然深知種地的辛苦。也知道這樣的兒子不是種地的料:大字不識一個的他老人家不知從何方取得了真經(jīng),認定念書可以改變?nèi)松?。于是乎,我父親一念就念到了20多歲,因為身體不好。勉強取得了高小肄業(yè)的學歷。在那時代。他可算是了不得的大文化人了,新政權(quán)自然要重用,他也得以在公家人與農(nóng)民之間腳踏兩只船,過著既不輕松又不算太辛苦的日子。父親嘗到了讀書的好處,對讀書自然上心。到我哥哥十一歲時,眼看自己的兒子要成為新的文盲,他急了,愣是靠自己曾經(jīng)當過一任鄉(xiāng)頭頭的老面子,自己出房子,自己請老師,辦起了村里第一所民辦小學,學吾學至于人之學,一大幫孩子從此有了讀書的機會。哥哥倒也爭氣,成績一直靠前。父親也竭盡全力供養(yǎng)他,在他讀初中時,父親竟然給他訂了《中國青年》、《火花》等刊物。
書自然也是可以買的。這樣一來,哥哥應(yīng)該是有一點藏書的。不幸的是,哥哥沒有躲過反右余波。他因為學習一路領(lǐng)先而自然驕傲自大,說話不講政治,結(jié)果被政治抓住了把柄,開除團籍,憤而退學,成為他們父子兩人終生的痛苦。在這種情況下,心灰意懶的父親再也不敢公開支持我讀書了。在哥哥面前。我更是不敢提一下“書”這個字眼。他們已經(jīng)傷透了心!
哥哥有書。這個事實讓我老是睡不著覺。更讓我覺得需要破釜沉舟的是,“文革”開始時。造反派居然在我們那樣的地方搜出許多線裝書來,哥哥算是有文化的人,自然有人送來讓他甄別。其實,“文革”在我們那樣的偏遠鄉(xiāng)村,早已經(jīng)跑調(diào)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搜書的并不是要看書,他們只是圖一時快活而已,快活勁頭一過,書不書的也就是管他娘的事情了。哥哥被書傷著了,愛是愛,也是一念之事。這就紅火了嫂子。我經(jīng)常會看見她把線裝書撕爛,用來生火。那感情好啊。那是什么紙張那,又柔軟,又精到。看到一頁頁紙張冒出燦爛的火頭,我的心里就直冒火,恨不得把我嫂子給撕了燒火。那時候,誰又能顧及一個孩子的憤怒呢?那藍色的封套,象牙的書簽,肌膚黃的書頁。在我腦海里固定下來,成為我的痛苦。
看看我嫂子的燒書工作與日俱增,我悄悄地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偷!母親總是最容易成為兒子的幫兇的。她只是嘆了口氣。我急忙說,我又不偷他家的其他東西。再說了,嫂子不識字,她能知道丟書嗎?母親還是嘆了口氣。不能再猶豫了,趁著他們到地里勞動的機會,我輕而易舉地跳進了他的家,箱子是開著的,三四十本書在一堆破爛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對書的興奮早已經(jīng)把做賊的心跳蓋過去了。汗流浹背的終于落荒而逃,但是收獲也頗豐。這些我做賊的證據(jù)如今仍然擺在我的書架里,人五人六地看著我。這其中就有《唐詩三百首》。最令我興奮的是哥哥的初中課本幾乎是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這讓我這個以讀毛主席語錄來學語文的學生來說,無異于四十大盜找到了阿里巴巴。加上他在課本上作的標記,等于給我另派了個老師。這是我的第一桶金!第一批親愛的朋友!!
打那以后很長時間里,我疊好了的被子里就多了一個小小的紙箱,那是我的小秘密。真怕露餡。我哥哥年輕時是讀書種子,一旦看到他的書忽然到了我的手中。會引起懷疑的。那么,引得他們夫妻吵鬧。案子肯定被破。我不敢想像那樣的結(jié)果。好在相安無事,哥哥對書已經(jīng)是視而不見了。
多年以后,我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哥哥的時候,他酸澀地笑了笑,那笑中隱藏著多少遺憾和屈辱,我能掂量得出來。
抄書記愣
偷來的書畢竟是有限的。隨著年齡的增大,對書的渴求也逐年增加。我無法向在生存邊緣掙扎的父母要錢買書,要也沒有。不知道什么時候知道了一句話,叫買書不如借書,借書不如抄書。抄書,有什么難的,無非用點辛苦罷了。在我的書架中。至今還保存著我抄下得不少書。比如:《宋詩一百首》、《革命烈士詩抄》、《毛主席著作中的成語典故注釋》、《魯迅詩歌注》、《漢語成語小詞典》,等等。
沒有人指導你怎樣讀書,只好自己摸索著做。陶淵明說讀書不求甚解,我抄書更是如此。比如,《革命烈士詩抄》前面有董必武的題詞,其中有句“如聞謦亥精神振”,我愣是不知道“謦亥”為何物,便以為是“聲咳”,問題是把注釋“《后漢書》”什么什么的也抄上了,笑話啊。在抄《中華活頁文選》時,我還小心地把注釋用紅筆抄出。問題是,有抄的時間,就少了理解的時間。我至今也不知道,像枚乘的《七發(fā)》那樣難懂的
文章,我是用什么耐心抄下來的。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毛澤東針對張聞天等廬山落馬的人推薦的,目的是要讓他們出一身汗。我倒沒有因為讀文章而出汗,抄書倒讓我出了許多汗。每天夜里,就著如豆的煤油燈,趴在我家那又小又舊的書桌上,一字一句地抄著。父母都睡了,繁重的農(nóng)活使他們必須早早睡才能恢復(fù)體力。夜深了。母親要催促我,睡吧,寫來寫去有什么用呢?我知道,母親既疼我,又疼煤油。四角八分一斤的煤油也不是能夠滿足供應(yīng)的。于是,我把燈捻再擰短一些,繼續(xù)下去。
有段時間,我突然對中醫(yī)感起興趣來了,醫(yī)書更是稀罕之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借到便抄,什么《湯頭歌訣》呀、《藥性》呀、《傅青主女科》呀、還有一部很老的針灸書,16開本,插圖都是像孔子像那樣的繡像圖,衣服的圖紋一道又一道。我也是“照虎畫貓”,一筆不茍地描下來。還抄書呢。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想考考我的學問,拿過我正在抄的一本醫(yī)書讓我念,我居然把“夢遺精”三個字讀成“蘿過精”,繁體字的“夢遺”二字和“蘿過”何其相似乃爾!讀的人臉紅脖子粗,聽的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大大小小的書都抄在了本子上,還不能說是書,擺出來也讓人覺得寒磣。我決定抄成真正的書的樣子。這樣的成品大概堅持不了多少時間,我只保留著一本郭沫若的《百花齊放》的抄本,按書的大小裁好紙張,是當時很奢華的白報紙,能正反兩面抄,這樣才像書的樣子。墨水用于墨磨出的汁代替,有一部分居然是用毛筆抄的。大概是小楷功底不行,改用了蘸水筆。裝訂模仿線裝書的樣子。還抄了版權(quán)頁,只是把出版社寫成了“明家莊出版社”,看來我的版權(quán)意識是先天帶來的。一個村莊唯一的出版社惟一的一本書靜靜地擺在我的書架上,記錄了中國少年在貧乏年代的貧乏生活。問題是,這樣的事情一直延續(xù)到“文革”結(jié)束。粉碎“四人幫”后,我作為末代工農(nóng)兵大學生進入了大學的校門?!八娜藥汀比穗m然被關(guān)起來了,但是陰魂還不散。我們在的那個中文系,還出現(xiàn)了老師因為編寫一部詞典而受批判的咄咄怪事。我至今記得,那位能滔滔不絕背誦古詩的老教授。在眾目睽睽下,嘴唇哆嗦著,愣是說不全一句話。
在寫書是大逆不道的年代。讀書者就是大逆不道的孝子賢孫。這是插話。
我們?nèi)雽W是1976年的初冬。忽然,同學借到一本油印的日本人寫的《周恩來傳》,大約5萬字的篇幅。晚上借到,第二天一早就要還。這還了得?這不單單便宜了借書的一個同學了嗎?我們班干部決定。分頭抄,奇文共欣賞嘛。一想,又不行,人家裝訂的好好的,分頭抄就得拆開。我有抄書的歷史經(jīng)驗。便自告奮勇地一人承擔了下來。整整一個晚上,我愣是抄完了那本書,字跡潦草不說,指頭很長時間不能自如地伸展。抄本是可以分頭用的。大家忙著刻蠟版、油印,總算完成了我們上大學后的第一次課外活動?;叵肫饋恚覀円采禋獾目梢?。再一想,是比我們更傻的時代逼出我們這么一些傻子,時也,運也。
我寫這些,不是標榜我從小多么用功,我是想說。我們幼小的心靈中,不知是用什么樣的雜碎填充的。魯迅先生說他讀書是被馬蹄子亂踏了一遍。我們呢,是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如我的胃里,能消化的東西也是寥寥無幾啊。
買書記癡
在經(jīng)濟困窘的那時。買書就是奢望。不過,在很小的時候,我還是買過兩本書的,一本是《農(nóng)村醫(yī)生手冊》,一本是《新華字典》。無常志者常立志。我學醫(yī)便是常立的志向之一。家里老有病人,我想學醫(yī)是有緣故的。那本手冊能讓我學會什么呢?記得的只有什么胃病的原由可能是心情不好引起的,理論根源是蘇聯(lián)科學家巴甫洛夫的試驗。學醫(yī)再有的效益是,我在上大學時,居然可以為醫(yī)學院的學生捉刀寫哲學論文,其中用了什么“辯證施治”、“治標治里”等半通不通的理論。那本字典可就慘了。它老 人家是平裝的,翻不了多久,就成了扇子形狀,封面和封底臉對臉了。無奈,我把它撕成三部分,再用細繩子重新裝訂了一番。模樣是有了,使用起來卻不那么方便。高中畢業(yè)后當過一個月掙工資的小學老師。我截留了一點買了王群生的《新兵之歌》和李瑛的《棗林村集》,前者被我?guī)У搅瞬筷?,和我的青春一起消散在北疆了?/p>
到部隊后,我居然是連隊以至機關(guān)小有名氣的文化人。我買的最貴重的書是四卷本的《列寧選集》。那時的書店,蕭條之極,空空蕩蕩的柜臺,百無聊賴的營業(yè)員。有一次,突然發(fā)現(xiàn)有《鐵流》,甚至有曾經(jīng)批為“毒草”的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如獲至寶,立刻解囊。稀湯寡水,這也叫買書?是的,也叫買書。
渴求已久。必然有噴發(fā)的一天。1978年,是科學的春天,也是書籍的春天,一批中外名著開始重印,大部分用的都是新聞紙。從5月7日到28日,連續(xù)4個星期日,書店開市賣書。這是讀書人的盛大的節(jié)日。那時,呼和浩特有3個書店,一個在新城鼓樓。一個在中山路,一個在舊城。鼓樓書店是我們內(nèi)大學生的首選。頭天晚上,我們先看一場電影。10點就聚集在了書店門前,占據(jù)好位置后,前半夜就著路燈在十字路口打排球。后半夜一部分同學負責排隊,接班的找個門市部或者工廠的走廊圪蹴著等待天亮。那個場面可以用壯觀來形容,排隊的波折一言半語說不完全。為了應(yīng)付可能的沖突,我特意借了同學的便服穿上。開始賣書是上午9點。一夜未眠的買書人毫無倦意,在窗口呼三喝四地沸騰了起來。每人只允許買4本。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買下!然后交換。這是第一波次。第二波次在大新華書店,第三波次在舊城書店。當我們興沖沖地抱著書籍走回內(nèi)大時。起碼也是下午4點以后了。此時,我們將近20個小時滴水未進。
好在年輕是個好東西,抗一下,過來了。我當時的同學現(xiàn)在的妻子可就不那么幸運了。四個星期日的買書生涯,徹底破壞了她的生物鐘,以至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至今仍然時不時找茬折磨她。
如今,看著書架上鼓鼓囊囊的《安娜卡列尼娜》、《希臘神話和傳說》、《一千零一夜》、《唐詩選》等一大批當時買的書,我們不惜代價搶回被放逐的青春的激情就又涌動在胸膛。有好多次。我從新華書店買完書出來,兜里竟然沒有2分錢的存車費。好在存車的老大娘理解,容我下次補上。那些不知名的好人永遠溫暖著我,也激勵著我。等我們畢業(yè)分配時,竟然有了十三紙箱的書。我愛人到單位報到時,同事幫助搬騰沉重的紙箱,有人竟然懷疑她的書箱是倒賣那時嚴禁倒賣的大米。還派人悄悄調(diào)查了一番。
隨著經(jīng)濟的逐年好轉(zhuǎn),買書就有點有恃無恐的樣子。其實,那時的所謂家。徒有四壁而已。有書無架,好在一間半平房有一盤大炕,半炕人半炕書,倒也像威虎山上座山雕的虎皮座椅,為寒酸的家增點生氣。
岳母對我們混著日子卻大方買書特撮火。想來,倒是她老人家最懂得馬克思。馬克思說過,人們首先要吃喝,然后才能從事藝術(shù)什么的。每當買回新書,我倆鬼眉六眼的只能揣在腰克郎子里,進屋后迅速放好。她老人家不識字,混進去,不惹老人生氣。
到北京后。我們成了北京的書市的常客,每次都有好大的收獲。有一次,我們背著4大包書挪到了地鐵,準備乘平時常坐的小三輪回家,司機一看我們有那么多書,本來兩塊錢的車費居然要三塊。我火了。提著書頭也不回地走了。愛人邊生氣、邊罵我、邊屁顛顛地跟在我后面。為賭氣。我們的手被勒出了黑紫的壕溝。
每次轉(zhuǎn)琉璃廠書店、地壇書市等。一轉(zhuǎn)就是多半天,到下午我愛人餓得抗不住就問我:你餓不餓?我說不餓,回家吃哇。有時她會去買一個紅薯,給我一半,我還是說我不餓。最奢侈的也就是一碗牛肉面。
好多年以后,妻子開玩笑說,等我先死了,你到琉璃廠、地壇后會為烤紅薯、牛肉面?zhèn)牡摹?/p>
前年吧,我倆又去琉璃廠,一橫心。前門烤鴨店的干活。一進去可就傻眼了,充大頭吃了幾樣,便匆匆逃走了。其實并不是吃不起,實在是覺得用那么多的錢來填充肚子,不合算。
個人的經(jīng)驗總是有局限的。何況我這樣一個半瓶子醋的所謂經(jīng)驗。之所以覺得應(yīng)該寫出來,是因為我現(xiàn)在從事的職業(yè)是編書,那就有一個把什么樣的書籍交給讀者的問題,繼而有一個怎么樣讀書的問題。我們總不能把我們的錯誤、過失當作寶貝傳給后人吧?如果讀者能從中讀出不通之處,那我的文章就沒有白寫。
[責任編輯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