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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賭

2009-09-09 09:40
草原 2009年6期
關鍵詞:春城

里 快

當落日將最后一抹絢麗從西天上收回去以后。夜幕開始在春城上空抖動著,隨后在人們的不經(jīng)意中。慢慢地降了下來。這時。作為全城標志性建筑物之一的電視鐵塔上,鑲嵌在塔頂?shù)哪潜K紅燈閃爍著,開始承擔起引領生活走向的主要責任,并且以自己絕對權威的身份告訴人們,按照設定的常用時間格式?,F(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九點二十分。這就是說,再有十分鐘的時間。除了少數(shù)處所以外,大多數(shù)居民們的客廳和林立的酒店房間里,就純粹是中央電視臺主播們的聲音了。

然而對于特木來說。這僅僅是一種奢望。眼下,他還沒有條件進入這種生活方式。因為十天前,他才丟開身上的那幾分靦腆和粗俗。獨自一個人進入這座城市。在一個小店里落下腳的。這是一個每天只收十元錢的小店,地址就在那片被市民們稱作“現(xiàn)代城市紅斑狼瘡”的城區(qū)里。那里。凡是視線所能涉及的范圍,垃圾、污水、瓦礫隨時隨地都能看見;幾條高低不平的土路,是人們用帶著汗臭的腳年復一年地踐踏出來的。沒有什么高貴、顯要在這里留下過自己的腳印,自從春城以日新月異的變化,大踏步地追逐現(xiàn)代化潮流的時候,就沒有什么體面的人物再光顧這里了?,F(xiàn)在文明還顧不得在這里演繹。但是在特木看來。這算不得什么。與自家氈房所在的那塊草原相比。這個地方就很好了。在那里,草原已經(jīng)風蝕沙化的像一只被惡狼撕扯過的綿羊。不但面目全非,連全身的血都流進了內臟里。況且,不管怎么丑陋,這片城區(qū)畢竟是春城的有機組成部分,撇開別的不說,光是那股喧囂的氣浪就與在其它地方的感覺不同,更何況,眼下一件有趣的事情正吸引著他。讓他感到特別充實?,F(xiàn)在他就是懷著這樣一種心情,走在這座城市最好的這條大街上的。

特木來到春城的第二天,對高樓、大街雄性的風韻還沒有完全領略,就為自己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其時。由市文明辦牽頭,十幾個執(zhí)法部門參與的全市精神文明建設新聞發(fā)布會正在春城市中心廣場舉行。對象主要是進城務工的農(nóng)牧民。和那些手中握有巨額投資但卻彷徨已久的外來商家、業(yè)主們。帶著現(xiàn)代都市人特有的自信和夸張,成熟干練的市文明辦主任當眾宣布:隨著春城整體素質的提升和市民文明程度所達到的水平,從現(xiàn)在起,這里將不再出現(xiàn)坑騙和輕蔑,代之而來的是誠信和熱忱。春城愿意就此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監(jiān)督,尤其是鐘情于這座城市的農(nóng)牧民和其它新生活的建設者們的監(jiān)督。并且保證不讓這種監(jiān)督與失望聯(lián)結在一起,希望大家能夠把自己的雙腳牢牢地固定在這塊土地上。

在驚雷般的掌聲中。肅立在廣場上的人們渾身的血管都在膨脹,臉上一無例外地布滿了欣慰的笑容。特木的眼眶里旋轉著一團晶瑩的東西。是的,當凄風苦雨像醉馬草似的,始終驅之不去的時候,一旦躲開它的糾纏。置身在另外一種能夠讓身心潛在的能量得到充分發(fā)揮的環(huán)境中,那種喜悅是無需用語言表達的。然而就在這時,耳邊突然淌過一句話來:哼,作秀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種強烈的震撼當即彌漫了特木的心田,他倏地回過頭來,放出兩道搜尋的目光。

身后是一位年齡和他不相上下的年輕人,但裝扮和服飾卻迥然不同。這位年輕人,頭上蓄著長長的頭發(fā),發(fā)形猶如一匹經(jīng)常奔馳在草原上的公馬留著的長鬃,微微翹起的小胡子,將一張棱角分明的嘴不帶任何附加地袒露在下巴上面,高高隆起的鼻梁,宛如一道草垣,穿插在草地般豐滿的臉上,草地則因為肥沃而漾溢著一片誘人的光澤。這種形象與他的服飾恰恰形成一種諧和的配置。他的服飾是完全城市化的。上身是一件像迷彩服一樣、由幾種暗淡的顏色組合在一起的半袖衫,上面隱隱可見一層如同油膩般的光亮;下身穿著一件已經(jīng)褪了色的牛仔褲,一個半舊的帆布包,斜斜地挎在肩膀上,但是因為缺少重量,肩頭并不顯得沉重。整個樣子放浪形骸。就在兩道目光相交的那一剎那間,只見他嘴唇微微一動。隨后特木的耳朵里便涌進一串具有確定意義的音節(jié):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特木的臉上當即變得白茫茫的。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直到現(xiàn)在,他的思維還在草原上徘徊著;對于春城他還很陌生。不過,粗淺的人生經(jīng)驗,多少能夠給他一些提示。在草原上,人們說出來的話,都像石頭砸在草地上,尤其是在擔保和承諾方面;而這里是城市,無論從哪個方面講,都比草原上要文明得多。正因為這樣,當他一走進它的深處,從市民們的言談舉止中,就能明顯地覺察到一種異樣的驕傲和自豪,這不,現(xiàn)在這位文明辦主任的臉上就泛動著令人羨慕的光輝。于是,在經(jīng)驗的確切提示和簡單的對比啟迪下,他開始反應。

“是的。朋友。對主任的這些話,我的確沒有任何懷疑。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p>

“外地的?”放浪形骸的年輕人漫不經(jīng)心地扭過頭來問道。

“外地的?!?/p>

“啥地方?”

“額和侖草原?!?/p>

“好,很好?!狈爬诵魏〉哪贻p人突然眼睛一亮,隨后定定地看著特木,不停地點著頭。

一般地講,這是在潛意識的支配下所形成的一種帶有習慣性的動作。但是在此時此地卻不排除其中包含著某種思考。然而對于特木來說。卻沒有一點可以領悟到的實際意義。所以,他只能莫名其妙地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對方。

這時,新聞發(fā)布會已經(jīng)結束,人流開始向四處彌漫。但放浪形骸的年輕人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考著什么。隨后扭過頭來,看著特木問道:

“朋友,如果你不覺得我有點冒昧的話,我們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聊一會兒嗎?”

“聊一會兒?”特木反問道。凸起的喉結在急速地蠕動著。

“是的,聊一會兒,就憑剛才我們那幾句極其簡短的對話。”放浪形骸的年輕人說道。

特木始料不及。這時,同伴們的叮囑開始在耳邊響起:現(xiàn)在草原上雖然面臨許多困難,但至今都是非常純潔的:不像那些城市。表面看上去很文明,深處卻不乏渣滓。所以,你這次出去以后,要像駿馬在月夜下的草原上一樣,不管周圍多么寂靜、祥和,都要隔一會兒豎起一次耳朵。否則。不測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然而現(xiàn)在自己所面對的是春城,一座正在追趕當代高度文明的城市。正因為這樣,才有了剛剛結束的這個沒有一定基礎和膽識就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新聞發(fā)布會;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雖然在服飾和裝扮上與自己已經(jīng)成為定勢的外在標準格格不入,但卻是現(xiàn)代城市的一種標志。同時,他的敦厚的臉龐和熱情的目光,完全能夠使大多數(shù)人走進他的內心深處,進而看到他的誠信和厚道。于是,沉思之余,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好,今天晚上六點鐘,我們在文華街希爾頓酒店門前見面,飯錢可以省下來打‘的?!狈爬诵魏〉哪贻p人說道。隨后不等特木有什么表示,便一轉身,揚長而去。一身怪異的服飾在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空曠的廣場上,形成一個特殊的景點。

晚上六點鐘,特木是約定的時間里見到了那個放浪形骸的年輕人??梢钥吹贸?,

他早就在這里等上了,以至于當特木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的時候,他似乎有點喜出望外。隨后倆人便相隨著走進了酒店一樓的一個雅問。餐桌上,飯菜已經(jīng)擺好:兩熱、兩涼,四菜一湯;熱的,紅燜羊肉、扒牛蹄兒:涼的,老醋海蜇頭、清水西蘭花;主食。黃油蔥卷。顯然,放浪形骸的年輕人是在把飯菜要好以后,才到酒店門口去等特木的,而且對特木的飲食習慣很了解。待特木坐下以后,他告訴他說,他沒有要別的飯菜,尤其是那些容易使血液不受管束,進而造成言語放浪的東西,由此而出現(xiàn)的不周到。希望特木能夠理解。

然而對于特木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了。可以看得出,放浪形骸的年輕人很重視這次見面,對飯菜的安排特別精心,現(xiàn)在他需要的正是這些東西。于是。一種異樣的感覺當即涌上他的心頭。

飯間,放浪形骸的年輕人告訴特木,他叫惠野,在市財政局工作,惠野則知道這個從草原上來的小伙子叫特木。蒙古名,漢語就是駱駝的意思。兩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至于出生的時辰,惠野是下午五點左右。特木則是羊群歸牧的時候。所不同的是。惠野生在城市,大學學歷;特木出生在草原,??飘厴I(yè),目前還沒找到工作單位,別的內容都沒有涉及。直到兩人幾乎同時放下筷子的時候,惠野才告訴特木,他今天請?zhí)啬镜竭@里來,是想和他共同做一件事情:他想和特木進行一次賭博。

賭博?特木的臉上即刻改變了顏色。接著,“呼”的一下站起身來,明確地告訴惠野,這樣的事情他不做!

“朋友,你的正派和嚴謹很使我感動?!被菀捌届o地說道,“但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概念所帶給你的刻板,又使我覺得非常好笑。我所說的賭博,與你意念中的那種賭博完全是兩回事,不會讓你受到人們的恥笑和走向犯罪。這次賭博,要比觀念中的那種賭博有趣的多,而且意義絕對不是一般的思維所能夠想到的。”

特木的目光完全讓疑惑和探索給占據(jù)了。于是,他略微一頓,然后重新坐了下來。

“但是,要使這次賭博達到預期目的,我們必須配合默契?!被菀袄^續(xù)說,“這樣。每隔兩天,我們就得在這個時間到這里來會一次面,以便及時互通情況和決定下一步的行動。飯菜當然是由我來負責,你把省下的錢仍然用在打‘的上。期間,一旦遇到特殊情況,我們可以隨時進行聯(lián)系。這不,我已經(jīng)給你備好一部電話,現(xiàn)在我就把它交給你——”說著,伸手從衣兜里掏出一部嶄新的手機,放在了餐桌上。

特木當即把電話推了回去?!安?,朋友,有關這次賭博的內容和方式你還沒有告訴我呢,我怎么就能要你的電話?”他說,“另外。賭注是什么;既然是賭博,那就總該有賭注吧?在這些問題沒有弄清楚以前,我是不會接受你的任何東西的。對這一點,我想你應該能夠理解。”可以看得出,現(xiàn)在他的心里依然處于一種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一個經(jīng)常讓野雞們走進去的套子,正在他的腦海里晃動著。

“那我們就把話題還拉回到今天上午的那個新聞發(fā)布會上吧。”惠野接著說道,“特木。我問你,你真的相信今天上午市文明辦主任面向全社會公開作出的那些承諾嗎?”

特木肯定地點了點頭。對這一點,他堅信不移。就像堅信草原的寬廣、遼闊一樣。他相信這里面不會有什么問題!

“那我們就在這件事情上賭吧!對象就是市文明辦主任的承諾?!被菀罢f道?!叭绻某兄Z能夠兌現(xiàn),就是我輸;如果兌現(xiàn)不了,那就是你輸。就這么簡單?!?/p>

特木放聲笑了,笑聲中,帶著一種明顯的疑惑。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賭博,因為這件事情不能為雙方賭博提供任何契機,在這種情況下,賭博怎么進行呢?但是一抬頭,只見惠野的目光竟是那樣的執(zhí)著,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至于賭注,我看就賭我們各自身上穿著的這件襯衫吧。如果我輸了,我身上的這件襯衫歸你;如果你輸了,你身上的這件襯衫就是我的了。你看這樣行嗎?”

“哈哈哈——”特木大聲笑著,隨后拿起那部電話說道,“那從現(xiàn)在起,這部電話的使用權就屬于我的了,等我手頭略微松動一些以后。就馬上把錢還給你?!?/p>

惠野卻明確地告訴特木,這部電話是他送給特木的,因為從現(xiàn)在起他們就是朋友了。不過。為了使這次賭博公開、公正地進行,他要求特木在賭博進行期間,每天必須買一份本市的報紙,同時注意瀏覽上面的消息。從中選擇一件事情,以便使這次賭博能夠具體而直觀地展開。買報紙的錢,先由特木墊支,到每隔兩天碰頭的時候,他給他補上。以后,碰頭的地點就在這里。按照兩天一聚的安排,他已經(jīng)把這個雅間包下來了。

特木當即愣在了那里。在他的如同草原一樣通透的想象中,在如此高級的酒店里承包一個雅間。用來在固定的時間里只供兩個人消遣,這無論如何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從惠野堅定的目光中,他看到的卻是對這件事情的毋庸置疑。他的思想即刻便走進了矛盾中。

惠野知道特木在想什么,于是,他當即告訴他,在這座城市里,這類事情司空見慣。而且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他慢慢就會清楚的。

現(xiàn)在,特木就是按照每隔兩天交流一次情況的約定,前去會見惠野的。他沒有打“的”。目前,他還沒有為自己培養(yǎng)出這種習慣。況且,因為經(jīng)濟上的原因,他也不愿意輕易讓自己這么奢侈。更重要的是,徒步在大街上行走,可以仔細瀏覽途中的一切,進而把浮泛在這座城市表面的那些東西直接而具體地裝進感官。這樣,無論是對于認識春城,還是對于這次賭博,都是很有意義的。為此,從住處出來的時候,他什么東西也沒帶,就來到了街上,手里拿著這兩天的市報。報上五花八門的廣告和各個用文字填得滿滿的欄目,他都已經(jīng)看過。用自身的價值標準去衡量,這些文字不能為這次賭博提供任何事實。他所以拿著它,只是為了向惠野說明,他已經(jīng)按照他說的做了。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別的意義。

特木走著的這條大街,是春城市最好的一條街道??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它的身上,集中了所有當?shù)亟ㄖ剿軌蜻_到的亮麗、繁華和景深。標志著現(xiàn)代文明的高大的建筑物,豪華的酒店,以及吸引著四面八方的綜合商場和裝飾講究的街道附屬設施,都可以在它的兩側找到。與此同時,各種造型別致的路燈,整齊劃一的行道林,碧綠蔥籠的草坪,充滿詩意的街心,一無例外地利用各自的方式,構筑起一道又一道亮麗的風景;而當視覺把它們配置在一起的時候,看到的卻又是一種釋放著協(xié)調、典雅和標致的整體性文明,進而帶給人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特木從內心里為自己能夠置身在這樣一座城市里而感到自豪。

正是下班的時候。車流、人流相繼進入了高峰。然而街頭卻沒有一點擁堵的感覺,沒有嘈雜,更沒有粗野。中國大多數(shù)末流城市所具有的那種浮躁、雜亂和低俗,在這里一點也看不到。一切都在規(guī)正、有序中流動。視線爽朗而明凈。文明。高度的文明,有力地掀動著特木一度激情幾近枯竭的心房。進而

使他的思緒不受任何束縛地飛揚著。

這次賭博,輸家肯定是惠野。他想,僅憑現(xiàn)在正在秩序井然地通過自己眼底的這個場面,還有那些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街頭綴飾,就能夠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照理說,對這些東西,惠野應該是司空見慣的,可他為什么還熱衷于在這件事情上和自己賭博呢?看他那副放浪形骸的樣子,該不是在故意借這件事情發(fā)泄自己的玩世不恭吧?在現(xiàn)代城市里,這類年輕人很不少。他們往往囿于某種個人偏見而隨心所欲地在某一件事情上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并且從來不計后果。如果這樣的話,那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非常可憐的。不,不是可憐,而是可悲,就像因為無知而被一伙頑皮的孩子肆意捉弄的駝羔一樣,除了偶爾噴出一個響鼻,表示一下憤怒之外。剩下的就只有無助和無奈了。但是轉念一想。惠野不會這么做。雖然自己和他接觸的時間很短。然而眼睛明亮的人,一抬頭就能看見雄鷹。況且。他的認真、執(zhí)著和坦誠,始終在為他的品格進行著注腳。既然如此,那就應該不帶任何心理負擔地去面對這件事情,并且執(zhí)著地去著眼于它的最后結局,而不能有絲毫的懷疑和猶豫,想到這里,特木的心境頓時寬敞起來。

人行道上,人流越來越稠密。人們邁出的腳步只能局限在一個很小的幅度內。上初中時學過的摩肩接踵這個成語,第一次具體而實在地在特木的頭腦里彰顯著它的意義。這時,腳尖忽然傳來一陣疼痛。他下意識地斜了斜身子,隨即把腿抬了起來。

“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故意。”旁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緊接著,一張血氣方剛的臉閃了過來,帶著明顯的歉疚和不安?!鞍ィ摬粫涯愕哪_踩壞了吧?”

特木急忙告訴對方,事情沒有這么嚴重。他的腳不會那么嬌嫩??墒茄獨夥絼偟哪樢呀?jīng)蹲下身來,伸出一只手,在特木的腳面上輕輕地撫摸著。

疼痛悄然而逝。代替它的。是一股從腳底一直貫穿到頭頂?shù)?、熱乎乎的東西。

惠野肯定會輸?shù)摹R粋€短小的街頭插曲結束以后,由于明顯的事實觸動。特木的思緒重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而且頭腦里充斥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一抬頭,希爾頓酒店高聳的穹頂已經(jīng)走進視線。他當即加快了腳步。

在已經(jīng)熟悉了的那個空間里,特木又一次見到了惠野,他還是那副裝扮。只是大概因為對眼下這件事情過于鐘情和執(zhí)著,加上一以貫之的不茍言笑,因而駐守在面部的表情顯得更加深沉。他的面前擺著今天的飯菜,依然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特木微微一笑,坐了下來,接著告訴惠野。這兩天的報紙他已經(jīng)買上了??墒巧厦鏇]有一段文字能夠使人們的注意力集中起來。說著,把手里的報紙遞給了惠野。

惠野拿起筷子,夾起一口菜,送進嘴里,隨后便攤開報紙,神情專注地看了起來。

可以肯定地說,報紙上的那些文字,沒有一點可以點擊心靈的能力。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菀暗哪抗舛荚谄届o、舒緩中游動著。這樣一來。飯菜離開餐具的速度便開始加快。然而這種情形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聽得“啪”的一聲?;菀巴蝗话芽曜优脑诓妥郎?,一雙目光在報紙上急速地流動起來。跟著問道:“特木。這條消息你看過了嗎?四版,生活欄目,中間那一條?!?/p>

特木馬上拿起報紙看了起來。這是一條簡訊。上面清楚地排列著這樣一段文字——

本報訊,日前,一場大風將國貿大廈頂端的一塊巨幅廣告牌從二十層高空掀落在地下,當場砸傷一人,并且將樓下的花壇砸壞多處。幸好有一行人路過此處。當即將傷者送往附近醫(yī)院救治,但卻未留下姓名和任何能夠證明他身份的痕跡,目前,有關這場事故的責任分析認定和尋找救助者的工作已經(jīng)開始。

“噢,是這篇東西呀,看過了?!碧啬菊f道,“我剛到這里的時候,還做過這么一件事呢。這有什么值得宣揚的?至于事故的責任,那很快就會弄清楚的。且不說在春城,就是在草原上,認定這樣一種責任,也不會有多大困難。這從當時的合同文本上就可以得出結論么。不管怎么說。總不會讓那場風去承擔責任吧?”

惠野眼睛一亮:“特木,你說得完全對,那我們就在這事上賭吧?你覺得怎么樣?”

“這——”特木的驚奇是明顯的。

惠野卻興致勃勃:“我敢斷定。這是一塊非常豐滿的肌肉!”他說,“別看它塊頭不大,中間也沒有多少清晰的脈絡可尋??梢坏┌阉书_以后。就必然會看到一塊真正的骨頭。所以我看就這么確定下來吧。你說呢?”

“這怎么賭啊?”特木說道,“一座大樓,一塊廣告牌,砸傷一個人,砸壞一個花壇??袋c、賣點都沒有,能賭嗎?再說賭注往哪兒下?”稍后,略一思忖,“不過,既然你對這件事這么感興趣,那就照你的意見辦吧。那我們現(xiàn)在做些什么呢?”

“不管需要做什么。也只能由我來出面。”惠野說道。“因為你剛剛接觸這座城市,在許多方面還不了解它,目前無法深入它的內部。而離開內部情況的支持,我們的設計就很難展開,或者雖然能夠展開,也不會貫徹到底。那好,兩天以后,我就會把得到的情況帶給你的。到那時,你的表情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單調了?!?/p>

特木從內心里佩服惠野的思想犀利。在他的初步感覺中,別看惠野表面上放浪形骸,其實他的城府是很深的。于是。他當即說道:

“是的,有些事情我的確無法插手。不過,在你辦理的過程中,如果需要我參與的話,可以隨時通知我,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離開希爾頓酒店的時候,路燈的光芒已經(jīng)控制了春城的上空。臨街建筑物和商鋪里,不同顏色的電器裝置交相閃爍著,怒射出各種各樣的光彩。樹影斑駁的人行道上,帶著鮮明的家庭標志,人們在悠閑地散步。沒有什么寵物。按照春城市政府的有關規(guī)定,寵物是不能上街的。這樣,在人們外出的時候,它們就都被留在了家里。街頭不時有機動車輛駛過,但是卻沒有一點聲響。整個夜生活的主色調充滿了諧和、悠然與適意。但是所有這些都引不起特木的興趣。此刻。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市報上的那條簡訊里。眼前總是浮動著惠野那副玩世不恭而又很難琢磨的樣子。老實說。他從內心里不愿意就這場“風波”與惠野進行這次賭博。當時他所以作出那樣的表示。完全是為了不拂對方的興趣。在他看來。由一種自然現(xiàn)象所引發(fā)的這場“風波”,根本不適宜進行賭博,因為它沒有能夠放置一件“襯衫”的位置,決不像幾十匹駿馬在草原上進行比賽那樣。結果直接而明確。所以到頭來??峙轮皇菍r間毫無意義的浪費?;菀熬镁哟撼恰T趺淳涂床坏竭@一點呢?帶著這樣一個疑點。特木神情木然地在人行道上走著。

回到住處以后,特木開始洗涮身子,在企業(yè)里打工,每天晚上休息以前,這個程序是必須進行的。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連續(xù)響了起來,但是每次響鈴都很短促。顯然。是有人發(fā)來了信息。這肯定是惠野,特木想,今天晚上。要說的事情都已經(jīng)說得十分清楚了。怎么這么晚了還要發(fā)信息呢?難道又有什么新的情況需要溝通嗎?想到這里,他

當即打開手機。接著便開始瀏覽起那些信息來。

誰知。出現(xiàn)在手機里的完全是一些陌生的電話號碼,而且信息的內容都是針對這次賭博的。凡是發(fā)來信息的人都明確表示,他們堅決支持這次賭博,進而通過這種方式。把春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設置于全社會的監(jiān)督之下。因此,他們也都參與了這次賭博,但賭注不是襯衫,而是鈔票,賭資最低一千元,最高不超過三千元。因此,希望特木能夠把賭博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情況隨時告訴他們。

這是怎么回事?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和惠野在賭博?特木想,噢,那肯定是惠野告訴他們的。這么一來,這次賭博就只能往前走,而不能后退一步。與此同時,整個過程必須公正、公平、透明。想到這里,特木立即開始著手回復那些信息。他明確地告訴這些發(fā)信息的人,他和惠野的確在進行這樣一次賭博。但賭博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促進春城的整體文明建設,而不是別的什么,希望大家能夠及時給以關注和支持。至于賭博的進展情況,他會隨時告訴他們的。

第二天,特木照舊到那個叫做高超電視材料有限公司的企業(yè)去做工。這是一個用來制作各類電視機外殼及有關配件的小型企業(yè),但是在市場的一再撬動下。各個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并不缺少高新技術的應用。特木沒有技術。這樣,他就只能在廠子里做一些雜活,比如運料、裝卸、清理等等。今天,廠里分配給他的任務是外運裝卸,就是到一個固定的原料廠家去裝原料,回到廠子里把原料卸下然后送到指定的車間進入生產(chǎn)過程。這套活路的全部內容。都是在以兩個廠子為端點連接成的一條不太長的線段上進行的。線段的兩側,是如林的風味小吃店。經(jīng)常有人到這里來就餐,而且一來就是一個家庭。要不,就是在哪個店鋪里買上一兩樣喜歡吃的東西,然后帶回家里,一家人慢慢地去品味。因此,從總體上看,兩旁的建筑物雖然并不豪華,街道也不太寬闊。但是因為一直有一塊地方風味特色小吃的招牌豎立在人們的心中,所以顧客的點擊率還是相當高的。這樣。往返的路途上。就經(jīng)常洋溢著一種難耐的誘惑??墒菍τ谔啬緛碚f,這種誘惑沒有多少力量。因為手頭吃緊,眼下,他的這種感覺還停留在一種觀望、徘徊的層面上。而不能再向前跨越一步。這么一來,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沒有任何框架的想入非非了。

可是今天特木的這種思緒沒有能夠繼續(xù)貫徹下去,讓他停留在現(xiàn)實中的是當天出版發(fā)行的一張市報。上午,當他在固定的攤點,從報販手里拿到這張報紙時,《百姓生活》欄目里的通欄標題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通欄標題是“風波驟起,責任需分,路人救助,未留姓名”。標題下面,是用二百多個只有報紙上才會出現(xiàn)的文字組成的一則消息,主要內容是說,最近對廣告牌“風波”所造成的后果和責任主體認定,將通過一系列嚴格的法定程序進行,而對于那個沒有留下姓名的救助者,有關方面正在通過各種途徑尋找。報攤上,當即沸騰起來——

“顯然,這是樓主、廣告經(jīng)紀人和廣告所有者在相互推諉。要不。有關部門怎么會采取這種方式來明確責任呢?”人群中。有人大聲說道。

“尋找救助者是為了什么?獎勵?取證?還是出于別的考慮?春城是文明城市啊,不管是誰,做這么一件事,那算得了什么呀,還用得著這么張揚嗎?”又有人說道。

“一件本來很平常的事情。為什么要弄得這么復雜,這有損于春城的形象啊!”

“形象?這些人還管什么形象,要是說到形象的話,那他們的根本形象就是錢。他們恨不得能從空氣里也榨出錢來l”

“好啊!這不是正好賭博嗎?就像是在香港賽馬場上下彩一樣!”

“是的,賭吧,人們!”

“賭啊!人們,快來賭吧!”

一時間,前來買報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大聲議論著,喊叫著,情緒于激烈中充斥著亢奮。

然而在特木看來,通過一定的法律程序對責任主體進行認定,是完全應該的。文明與事實并不矛盾,離開事實的支持。文明只是一種虛假的文明,不僅沒有任何積極的意義,久而久之,反而會把人們的思想搞亂。而經(jīng)過法定程序,弄清事實真相。在此基礎上,再去界定相關責任,明確責任主體,可以避免不良后果產(chǎn)生。因此,大可不必驚奇。想到這里,特木當即離開人群,撥通了惠野的電話。他告訴惠野他已經(jīng)拿到了今天的報紙,上面登載著一條消息,接著又述說了報攤上的情況,隨后他就認真聽著。顯然,是惠野打斷了他的話,這以后。他便一直“嗯”、“嗯”的應答著,很少再有可以構成一個完整句子的音節(jié),最后在“好。我一定照你說的去辦”一句話中,把大拇指放在了手機的停止鍵上。

特木接下來的行動,為惠野的通話內容作了最好的說明。在以后的時間里,他開始處心積慮地尋找人群。只要哪里有人聚集在一起,他的腳步就移向哪里。然后便站在人群中,有意識地將話題引向當天市報登載的這條簡訊。他由此而得到了許多情況:有關風波的責任主體致力于表面,背后卻各有所計。而且各自都有某種指望和依托;對那位救助者的尋找,更是引發(fā)著許多人的興趣,但結論常常被隱含在對過程似是而非的表述中。因此,直到現(xiàn)在,事情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難以確定。而惠野的思考卻一步一步地在走向現(xiàn)實。這使特木感到特別驚奇。

第二天晚上,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特木和惠野又出現(xiàn)在了希爾頓大酒店二樓的那個雅間。今天他們交流的主要內容不再是這次賭博的具體事宜,而是兩人在賭博中的各自位置問題?;菀案嬖V特木,從明天起,他想再給特木增加一份工作:門前警衛(wèi)。地點是一個與處理風波事件關系非常密切的單位:轄區(qū)公安分局。

特木若有所思。稍后突然抬起頭來,大聲說道:“噢,我明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時捕捉一些情況。對嗎?”

“是的,特木,你的聰明確實很讓我佩服。除此以外。你還能增加一份收入呢。怎一么樣,你愿意去嗎?”

“沒有什么不愿意的。”特木毫不猶豫地說道,“你說我什么時候到位吧?”

惠野從衣兜里拿出一張煙盒紙,交給了特木。他讓特木明天就帶上這張煙盒紙。到文華區(qū)公安分局警衛(wèi)室去找一個被人們稱作老王的人。有關這份工作的前后運作情況,老王都清楚,到時他會妥善安置他的。

特木拿過煙盒紙,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只有七個字:老王同志,請接洽。他吃驚地抬起頭來,大聲說道:“這,這就管用了嗎?惠野,這可是一張煙盒紙啊!”

“我做事情向來注重的是結果,而不是它的形式和過程。”惠野很平靜地說道。

憑著一張煙盒紙和紙上的七個字,就可以在區(qū)公安分局找到一份臨時警衛(wèi)工作,對于特木來說,這無論如何都是難以想象的。在當代中國,憑借紙條辦事,對象又是這么一個單位,這往往是一種身份的昭示。那么,惠野究竟是什么身份呢?特木倏地抬起頭來。一雙帶有明顯探究性的目光在惠野的臉上掃視著。

可是待兩雙目光剛一接觸,惠野就馬上說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想什么。但是這樣

的探討,為時尚早,將來時間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F(xiàn)在就讓我們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這件事情上吧。其它東西大可不必去考慮。至于你到了那兒以后,除了規(guī)定的工作以外,還應當做些什么,我想你應該是清楚的。但是這當中,不管在什么時候和在什么情況下,都要把自己的真實意圖掩蓋起來。我說的這些話你明白嗎?”

特木鄭重地點了點頭?,F(xiàn)在,在他的心目中,惠野的形象與放浪形骸的含義已經(jīng)完全分離了。

食欲突然增加。為此而不得不再增加飯菜。腸胃,其實是一個非常情緒化的東西。

與惠野分手以后,特木徑直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剛進旅店房間,手機就連續(xù)不斷地響了起來。顯然。這是又有人發(fā)來了信息。而且不止一個人,當他打開手機以后,果然又是一批陌生的電話號碼。而且發(fā)來的信息內容非常集中。說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特木下一步的行動,把這個情況告訴他們的是惠野。他們認為,特木這么做,是非常必要的,至少在深入內部以后。能夠獲取一些真實的情況。這樣。這次賭博就不會因為有些人不負責任地進行炒作而有失偏頗。這些人說,他們和惠野是莫逆之交。所以,有關特木的行動情況,他們絕對不會泄露出去,請?zhí)啬颈M管放心。除此以外,他們還將與特木一起,密切注意這方面的動向。

現(xiàn)在看來,這次賭博每進展一步,惠野就向他的朋友們披露一次。這樣??此苾蓚€人的賭博,其外延卻在一天一天地擴大,隨著時間的推移。進入這次賭博的人數(shù)就會越來越多。這個惠野,他為什么總要這樣做?把事情弄得這么沸沸揚揚的,有什么好處呢?唉,特木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第二天中午。特木準時出現(xiàn)在文華區(qū)公安分局的警衛(wèi)室里。保衛(wèi)科長交代給他的職責很明確:在局領導和干警們下班以后,負責接待群眾上訪,重點是那些從郊區(qū)到局里來的上訪群眾,主要工作內容是詢問、登記、交流、上傳、下達。保衛(wèi)科長特別強調說,這是分局貫徹市政府關于文明城市建設的重要指示而特別推出的一項便民措施,無論如何含糊不得。科長用嚴肅、信任的目光看著特木。特木用熱情、堅定的神情注視著科長,同時不停地點著頭。這以后。他便開始進入角色。

然而在最初的幾天里。根本沒有什么人到這里來尋找方便。輪番出入分局大廳的,只是一撥又一撥衣著考究,派頭十足的人們,而且全部是在上班時間。事后,特木才知道,這些人正是那場風波所涉及的責任主體的法人以及他們的隨從。分局把他們找來,是在向他們了解情況和聽取他們對“風波”相關事宜的意見,以便從中作出合理的、足以讓任何一個責任主體都能夠信服的裁定。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樣的進出特別頻繁。這種情況說明,斡旋是在反復進行的。這么說來,事情的確很復雜。公安分局的工作做得很費勁,程序也相當嚴整??墒敲慨斶@些法人代表們從用作了解、協(xié)調的那間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卻特別燦爛,并且總是繼續(xù)著接受協(xié)調時意猶未盡的話題:是的,這樣的責任,不管是誰,該承擔的,都一定要承擔。他們說,你看,那個被砸傷的人多可憐啊!末尾還常常附加一聲沉重的嘆息,而后便低頭,好像很傷感似的向外面走去。

連著幾天,頻繁的進出一直在繼續(xù)。這也難怪,因為既然事情很復雜,那對事故的責任主體進行界定時,就不能草率從事。更何況這場“風波”及其相關情況已經(jīng)見諸報端,這就必然會調動起社會各界和民眾的注意力,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fā)不必要的糾紛和消極、負面的社會輿論,進而影響人們對春城美好的期待。所以,還是把工作做得周到一些為好。想到這里,特木當即通過電話把這一情況告訴了惠野。

惠野一邊接電話,一邊看著手腕上的表?,F(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下班的時間了,明后兩天是雙休日。一般地說,市里各個單位是不在法定的休息時間里去勞頓其它部門和市民們的,除非是來自對方的主動要求。這已經(jīng)作為一項必不可少的內容列入了全市文明建設方案。因此,任何一個單位都不可能違背,更不要說是像公安分局這樣的執(zhí)法單位了。這樣一來,協(xié)調認定工作就只能在下個周繼續(xù)進行了?;菀昂吞啬具@兩天的活動必須據(jù)此作出安排?;菀罢髑筇啬镜囊庖?,問他這個雙休日打算怎么過。特木說,這幾天他很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休息什么呀?”惠野在電話里大聲說道,“還是到野外去放松一下吧,你說呢?”

“你是說野游啊!”特木精神一振,“到什么地方?”

“陸地、水上、空中都可以。春城光私人飛機就有兩架呢!不過,這次我們先在水上活動吧。明天早晨八點鐘。我準時到高超電視材料有限公司接你?!被菀罢f道。

于是,第二天,察汗淖爾浩瀚縹緲的水面上,便增加了一艘快艇。在水鳥們歡快的鳴叫聲中,快艇全速向前:憑借輕靈、便捷和速度的有力支持,由艇舷劃出的優(yōu)美的曲線,在藍色的湖面上久久地漾動著,帶給人一種異常愜意而清爽的感覺。

這是一個新開發(fā)不久的水面,但是由于業(yè)主的精心。整體布局和設施與春城的文明水平是完全合拍的。水面周邊。全部是人工種植的楊柳、牧草和鮮花,造型別致的涼亭、閣榭,和諧地配置在其間。幾十艘快艇和游輪整齊地排列在岸邊,隔一會兒,便駛向水面一艘。時間不長。水面上便出現(xiàn)了許多長長的水浪。這當中,由惠野和特木乘坐的那艘快艇始終處在最前方。

“怎么樣,這里還行吧?”望著水面上這煙雨朦朧的氣象,惠野看著特木問道。

“很好?!碧啬菊f道,“在草原上,像這樣的水泡子是很多的,但遺憾的是,直到今天,都沒有人去考慮怎樣拿它們去賺錢,原來這是一條生財?shù)穆纷影?”

“噢,那些水面是專門用來搞水產(chǎn)養(yǎng)殖業(yè)的吧?比如養(yǎng)魚、蝦什么的?!被菀皢柕馈?/p>

“不,在草原上,多數(shù)牧民是不吃魚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牧民。因此根本不會有這樣的產(chǎn)業(yè)?!碧啬菊f道,“這樣,那些水泡子就一年四季都在那里閑著。”

“那多可惜呀,這可是一批資源啊!”惠野感慨地說道,“養(yǎng)出來的魚不喜歡吃,可以賣出去賺錢嘛!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牧民們也會把那些泡子用起來的,世紀風刮得這么強勁。絕對不會遺留下任何一個角落?!?/p>

特木若有所思。是的,但愿能有這一天。他想。那樣,草原上就又多了一條通向富裕的路子。

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水草。修長的草葉倒映在湖水里。在湖面上鋪開了一副濃淡相宜的水彩畫。為了安全起見,快艇開始減速??删驮谶@時,它卻就地打起了圈子。惠野和特木趕忙伸出手來,緊緊地攥著舷板,同時吃驚地看著快艇主人??焱е魅烁嬖V惠野和特木,這是湖底的那些水草在搗亂,他馬上就處理它們,讓他倆不要害怕。接著。便輕輕地搖動了一下手柄,停止了對快艇的燃料供應,然后依靠已經(jīng)形成的慣性,用手使勁扳著舷幫,慢慢地將汽艇駛出了水草區(qū)。

“事情往往是這樣,”一場虛驚結束以后,惠野神情莊重地說道,“有些地方,表面

看上去似乎很平靜。其實下面卻充滿了兇險。所以,看問題,想事情,思維應當像劍一樣犀利。這是因為,現(xiàn)在一切都在亢奮、激昂和浮躁中進行。在這種情況下,麻木和愚鈍就是應當極力避免的。”

可以看得出。此刻,他的思維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但是因為快艇主人的存在,他不得不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思考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因此,話說的非常含蓄,然后定定地看著特木,帶著一絲慘淡的憂傷,輕輕地搖了搖頭。

特木心領神會?!暗高@種愚鈍和麻木能夠在你的手里結束。”他說,“在草原上,牧民們經(jīng)常說,看問題,要有鷹的目光?;菀?,我覺得,你就有這樣的目光。”

惠野未置可否。只是揚起頭來。將一雙目光牢牢地固定在前方,不知思考著什么,飄飄欲飛的長發(fā)。就像駿馬奔馳時甩開的長鬃一樣。

快艇駛入了湖心。隨著水波的搖蕩,眼底泛動著一片金色的漣漪。幾只水鳥貼著漣漪翻飛著,隨后像一道閃電似的。沒入了天光中,轉瞬之間,便出現(xiàn)在遠方。視線被牽動著,順著水面一直向前延伸。水天連接處,蕩漾著一片灰蒙蒙的霧氣。僅僅于一刻間。原先深邃的目光便突然間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有許多事情我們一下子很難看透它?!笨粗矍斑@幅景象,惠野意味深長地說道?!斑@正如前方這片由水霧和波光制造的迷蒙,僅憑固定的目光,對它絕對無可奈何。要想明了它的表里。就必須一直向前。然而隨著我們的目光不斷向前,迷蒙也在不斷地出現(xiàn),直到走到它的盡頭??墒钱斘覀兂霈F(xiàn)在意想中的那個地點突然轉過頭來的時候,看到的卻依然是一種同樣的景象。這時。我們才明白,原來,我們雖然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但卻始終置身在一種不可捕捉的環(huán)境中。這樣,就得不斷地去穿透。不斷地去發(fā)現(xiàn)?,F(xiàn)在我們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望著白茫茫的水面和朦朧的前方。特木仔細地體察著惠野這段話的意義。但是由于生活閱歷的欠缺和生存環(huán)境的局限。一時很難準確地把握它的內涵。他只是從惠野的這些話里感覺到他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于是,馬上跟進一句:“久住城市的人,目光可是很敏銳的啊!”

兩位年輕人撲朔迷離的談話。引發(fā)了快艇主人極大的興趣,盡管他不明白他們是在說些什么,然而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些話雖然極其普通。但是卻包含著深不可測的內容。自己雖然聽不明白。但從內心里很佩服他們。當這種心理狀態(tài)出現(xiàn)的時候,思想和行動就會變得異?;钴S起來。于是,估摸著兩個年輕人的交談將要結束的時候。他順手從快艇橫隔下拿出一雙漿來,很爽快地說道:

“給,你們劃一會兒快艇吧。要知道,在我這艘快艇上,這樣的待遇可是很少送給人的啊!”

特木和惠野的眼睛同時一亮,跟著,不約而同地朝著快艇的主人點了點頭。這以后,由雙漿蕩起的清晰、漂亮的水漩兒。便連續(xù)不斷地控制了周圍的水面。

“惠野,我們也開發(fā)這樣一個水面吧,就在草原上。你看行嗎?”看著快艇周圍不斷消失,又不斷生成的水漩兒,特木不無興奮地對惠野說道。

“不瞞你說,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今天到這里一游,心里就更托底了。而且我敢斷定,只要努力去做,我們的愿望就一定能夠實現(xiàn)!”惠野說道。

“是的。但是能有一張時間表嗎?”

“時間表是應該由時間來制定的?!?/p>

特木抬起頭來,看了惠野一眼,這以后倆人便不再說話了,只有雙漿撥動湖水發(fā)出的聲音在耳邊清晰地蕩漾著:嘩一嘩——嘩——

第二天中午,特木又準時出現(xiàn)在文華公安分局的警衛(wèi)室里。其時,協(xié)調工作仍然在進行。將要下班的時候。從里邊傳出話來,說責任主體已經(jīng)確定,相關責任全部得到落實,對這個認定,幾方當事人都非常滿意。只是那位救助者目前仍然沒有消息。但是對象已經(jīng)基本圈定。特木的思維馬上活躍起來。

這次賭博,惠野是輸定了。他想。本來么,一個文明程度很高的城市。什么考驗經(jīng)受不了?這正如一匹優(yōu)秀的駿馬,無論怎樣的坎坷、風雪、艱險,都休想擋得住它。要不,它壓根就不配這個稱號!可是惠野卻看不到這一點。這樣,這場賭博還會有別的結果嗎?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就必須表現(xiàn)得大度一些,以便使對方的心理能夠控制在一個可以承受的范圍內。為了鞏固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友誼,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想到這里,他當即要通惠野的電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他。

然而奇怪的是,對此,惠野卻沒有一點反應,他只是告訴特木,讓他注意明天的報紙,他說,既然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那明天的報紙上就肯定會有關于這方面的報道,他希望他和特木能夠在第一時間里同時看到這則消息。

第二天上午,特木和惠野在各自所處的位置上先后拿到了當天的市報。果然,報紙上登載著一則有關這場風波責任主體認定的消息。這則消息是這樣寫的——

本報訊:近日,為社會各界所關注的廣告牌“風波”責任主體已經(jīng)認定,主要責任方為前沿廣告公司,與此同時,作為廣告載體的國賓大廈以及廣告主也負有一定責任。目前,責任范圍已經(jīng)確定。那位救助者仍在找尋。

在整個責任主體認定的過程中,當事人各方都在主動承擔責任,生動地體現(xiàn)了春城的整體文明程度。

看來惠野可以預見事情的發(fā)展過程,卻很難料到它的最終結果。看完報紙以后,特木想。這樣,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劃上一個句號。不,不是句號,而是一個感嘆號!現(xiàn)在的問題是。本來。這件事情的結果從一開始就是完全可以料到的,因為這是精神文明知名度很高的春城啊!可是惠野卻始終將自己局限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為此而付出了許多不該付出的心血。這是為什么?噢,他很可能是對自己生活著的這個城市帶有某種偏見,久而久之,這種偏見便成了他衡量事物的一種框范。所以這次他就自然而然地把它用在了這場賭博中??墒乾F(xiàn)在將要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在這種情況下,他會想些什么呢?

此刻,惠野手里也拿著一張當天的市報在看著。不過,與特木相比,他看得要仔細一些。而且連著看了好幾遍。剛開始看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嚴肅的,冷峻的,帶著明顯的審視意味??墒窃诳醋詈笠槐榈臅r候,卻不時地微笑著,隨后撥通了特木的電話,他問特木看到今天的報紙沒有,特木沒有正面回答他。卻反過來問惠野看完報紙以后他是怎么想的。在特木的想象中,現(xiàn)在惠野的心情一定非常復雜。

“我從來不去想什么,只是習慣于分析,思考和表達?!被菀罢f道,“不過,我的這件襯衫倒是該放在洗衣機里了。那可是一件名牌襯衫啊!”

“哈哈哈——”特木放聲笑了,“惠野,我問你,你是不是舍不得這件襯衫呀?要知道,這和朋友之間的相互贈送可是有區(qū)別的啊!”

“特木,不管有沒有區(qū)別,這都是必須的,都是蒼天對你的賜予,更是春城整體文明程度對你的精心成就?!被菀按舐曊f道,隨后掛斷了電話。

從惠野說話的語氣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

情緒出現(xiàn)了波動。要不。他不會那樣去講話。特木想??墒沁@有什么辦法呢?要知道,當初。雙方就是這樣約定的呀!

第二天晚上,當特木正要準備到希爾頓飯店赴約的時候。卻突然接到惠野的電話,告訴他約會推遲,至于推遲到哪一天,到時他會通知他的。

特木的情緒馬上波動起來。噢??梢钥隙ǖ卣f?;菀斑@是在尋找平衡。是的,當失利已經(jīng)現(xiàn)出端倪以后。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人都會采取這種做法:在能夠進行把握的機會里。設法找回自己。但是這并不妨礙與自己見面呀,因為這樣的見面,會在他尋找的時候,給他帶來撫慰,至少不會讓他因此而感到失落。但是惠野卻把本來應該約會的時間推遲了。很明顯。他是害怕直面自己。如果那樣的話,失敗的尷尬就會變得特別殘酷。一般的講,性格越是豁達的人。就越是難以經(jīng)受這種心理撞擊。由惠野想到自己,特木忽然感到了一種無聊。本來,自己這次到春城,是因為仰慕這座城市的文明而到這里來打工的,可誰知卻無意中遇到了惠野,并且不考慮任何可能帶來的憂傷,而加入了這場賭博,現(xiàn)在自己很可能是贏了,但與此同時,對方卻走進了憂郁中。把自己的快慰建立在朋友的痛苦上,這有什么意義呢?人,可不是光為了自己痛快而生活著的啊!

約會推遲了,來自陌生人的信息卻接連不斷。這些信息,文字長短不一,但內容基本一致:祝賀特木在這場賭博中取得初步勝利。同時為春城的美好形象而感到自豪。其中一條信息講到,鑒于特木對春城的高度信任。許多人議論說,待賭博結束以后,他們將建議市政府授予特木以“春城市名譽公民”的稱號!另一條信息則說,現(xiàn)在他們正在聚會,參加聚會的有幾十個人。宴會上,大家一次又一次地為特木和春城干杯,包括那些把賭注押在惠野身上的人。他們說,為了春城的美好形象,他們情愿把自己一的那些錢送給對方。特木異常興奮。

但是這以后一直沒有惠野的消息。他好像失蹤了。期間,特木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要過他的電話,但是每要一次都關著機,要不。就是不在服務區(qū)。孤寂和落寞不期而至。為了謀生的勞作仍然在進行,但是每進行一個動作都顯得特別乏力。習慣突然改變后所帶來的紛亂和無奈,猶如一個碩大的網(wǎng),已經(jīng)把他緊緊地束縛住了。

這樣的日子連著持續(xù)了五天以后才得到了改變。這天惠野突然打來電話。讓特木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到希爾頓大酒店的那個雅間里會面,說有重要情況向他通報。

“惠野,這幾天你上哪兒去了?啊?怎么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是在搜集情況嗎?”特木在電話里一迭聲地問道。

“是的,我的確是在搜集有關情況。”惠野說道,“因為理智一再告訴我,為了某種暫時不能明確表述的原因,我必須這樣去做,而且在時間上要抓得很緊。不瞞你說,今天晚上,我就是向你通報我搜集到的這些情況的。當然,這幾天我同時也在洗我的那件襯衫,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他從洗衣機里撈出來了?!?/p>

“哈哈哈——”特木大聲笑著,“這么說,你已經(jīng)把它洗干凈了?”

“不。是不用洗了!”

“不用洗了?為什么?”

“暴風雨雖然已經(jīng)停了,但是大河依然在奔騰!”

“是嗎?這怎么可能呢?”

“特木,我交給你的,始終是一片坦誠。”惠野說道,接著,電話里便傳來了長長的“嘟嘟”聲。

這個人,誰知道他又在故弄什么玄虛。特木想。好在明天晚上就可以見到他,到那時,事情就清楚了。想到這里。特木馬上又變得輕松起來。

第二天晚上,特木和惠野同時出現(xiàn)在希爾頓酒店的那個雅間里。但是兩人見面以后,惠野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督促特木多吃一點飯。直到晚餐結束以后,他才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樣東西,對特木說道:

“給,這是一臺袖珍錄音機,里面有一盤錄音帶,你帶回住處以后,自己打開聽吧?!?/p>

“是嗎?歌曲,相聲,還是小品?”特木問道,“現(xiàn)在我可是很需要這些東西啊!”

“等你打開以后,不就明白了嗎?”惠野說道,“可以肯定地說。你非常需要它!”

特木笑了:“什么事情到了你的手里就總是這么神秘,一盤錄音帶也是這樣,惠野,這有什么意義嗎?”

“經(jīng)驗告訴我,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由一件執(zhí)著的事情所引發(fā)的思維是異?;钴S的;而這種活躍,常常與這件事情結論的正確性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p>

“這與這盤錄音帶有什么關系呢?”特木笑著說道,“那好,你不告訴我,那我就帶回去自己聽吧?!?/p>

與惠野分手以后,特木是打“的”回到自己的住處的?;菀暗纳駪B(tài)告訴他,固定在這袖珍錄音機里的聲音,一定相當好聽。因此必須盡快聽到它。于是,他便破例要了一輛出租車,而且一回到住處就馬上打開了錄音機。誰知。錄音機里根本不是什么歌曲,也不是相聲和小品,而是一個非常清晰的聲音——

“今天是由分局出面進行的最后一次協(xié)調。現(xiàn)在,我明確告訴你們,為了春城的聲譽,你們再不能像前幾天那樣互相推諉,更不能吵架甚至罵娘——”

啊,惠野交給自己的,原來是這么一盤錄音帶!特木的呼吸馬上變得急促起來。

“如果你們仍然保持原有的態(tài)度,我們就只好根據(jù)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依照有關規(guī)定,進行最后裁決了——”

哦。這個聲音怎么這么熟悉?特木馬上把錄音帶退了回去。為了辨識,他決定再重新聽一遍。

同樣的語言和聲音又一次出現(xiàn)在耳邊。特木仔細地辨析著。隨后便作出了判斷,不錯,就是他,濃重的鼻音導致的沉悶的語調,好像給聽的人耳朵戴上了一個套子。但是由于職業(yè)的積累,他的表達還是準確的,語氣中也不缺少行業(yè)所具有的那種特殊威嚴。文華公安分局局長,一個春城家喻戶曉的基層公安戰(zhàn)線的優(yōu)秀領導者。然而事情怎么會是這樣的呢?哦,先聽聽那些人是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的,然后再仔細地去分析。錄音播放在繼續(xù)——

“我同意裁決。”首先是廣告公司董事長的聲音。雖然嗓門不高,但語調卻冷峻而尖刻。

“不管怎么裁定,該誰承擔的責任,就應當由誰來承擔?!边@是樓主在說話,“事情本來是很清楚么,可是總有人在那里胡攪蠻纏,這有什么辦法?!庇捎谒季S的缺失,他的話常常前后矛盾。但是如果聽話的人注意力分散,就很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可是對于特木來說。要辨識它非常容易,這幾天,當他每次若無其事地走過那間辦公室的時候,這個聲音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耳邊,而且由于特點明顯。所以,記憶特別深刻。

“誰胡攪蠻纏了?啊?你怎么這么說話呢?”廣告公司董事長突然提高了嗓門兒。

“你們別再吵了!好不好啊?”公安分局局長厲聲說道?!肮獬臣苣芙鉀Q問題嗎?”

錄音帶在繼續(xù)運行,但好長時間都沒有聲音。顯然,隨著樓主與廣告公司董事長的爭吵被制止,場面整體上進人了沉默狀態(tài)??梢郧宄芈牭靡姽卜志志珠L沉重的出氣聲,這說明,對目前出現(xiàn)的這種沉

默,他很不滿意,弄不好他很可能會發(fā)作。就在這時,錄音機里傳出了一聲輕輕地咳嗽,接著,里面便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

“我同意這個意見——”不需要任何辨別,就可以得出結論:這是廣告牌所有者在說話。

“請你講得明確一點,剛才已經(jīng)發(fā)表了兩種意見,你究竟同意哪種意見啊——”分局局長說道。

“就是樓主剛才發(fā)表的這個意見,局長,我可一直就是這個意見啊!”廣告主顯得很不耐煩。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只好裁決了?!惫卜志志珠L說道,“請你們原地等待,五分鐘以后。向你們宣布裁決結果?!?/p>

錄音機里傳出“咔吧”一聲。很明顯,這是人為的剪輯,為了剔除五分鐘的時間,剪輯者的心情同樣十分焦迫,果然“咔吧”聲響過不久,錄音機里就又響起了公安分局局長的聲音——

“好。現(xiàn)在宣布文華公安分局的裁定: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和深入細致的調查了解,廣告牌風波主要責任應當由前沿廣告公司承擔:但國貿大廈也負有管理不當?shù)呢熑?,與此同時,廣告牌主人也有一定的責任;三方責任分擔比例為7:2:1。如果相關責任主體對本裁定不服??梢栽谑迦罩畠忍崞鹦姓妥h。宣讀完畢?!?/p>

“這,這該讓我說什么好呢?”一個聲音說道。

“我認為這個裁定有失公平!”又一個聲音說道。

“怎么還牽扯我啊?”第三個聲音說道,“事故完全是因為管理不當才造成的么!”

“我再說一遍,你們如果對本裁定不服,可以提起行政復議?!狈志志珠L說道。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隨后從錄音機里相繼傳出三個聲音一

“那好,我服從裁決!”

“我服從裁決!”

“那我還能再說什么呢?”

“咔嗒”一聲,錄音結束了。

特木當即翻出昨天的市報。找到那則消息重新看了起來?;秀遍g。他覺得眼底突然長滿了針刺,讓他感到一種難以遏止的壓抑,于是他“啪”的一聲,使勁把報紙甩在地下,然后撥通了惠野的電話。但是惠野拒絕接聽他的電話。

稍后,手機里出現(xiàn)了惠野發(fā)來的一則短信,內容是:“特木。我知道你現(xiàn)在需要冷靜。所以,我是不會接你的電話的,希望你能夠理解。”

特木馬上鎮(zhèn)定下來。然而這卻是今夜無眠的鋪墊。夜里,特木好久都沒有入睡,他在不斷地思考著一個問題:事情怎么會是這樣的呢!春城可是一座久負盛名的文明城市啊!然而答案好卻像一團彌漫在山岫里的云煙,無論怎樣探究,都難以捕捉到它具有明確質感的存在。

不斷有陌生人發(fā)來信息,重復著祝賀、自豪、驕傲之類的文字。但是在特木看來。現(xiàn)在這些信息都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根根熟透了的針茅,齊刷刷地扎在他的心上,使他感到了一種難耐的痛苦。為了解脫,他果斷地關掉了手機。

天亮以后,特木爬起身來。開始洗那件襯衣。他清楚地知道,不管市報怎樣編排,只要有了這盤錄音帶。這件襯衣的所有權很快就屬于惠野了。

這是一件純棉襯衣,在毛化纖紡織品主宰服裝世界的今天,棉織品衣料備受青睞,但是與那些高檔衣料相比。畢竟還是要便宜得很多,只是因為它的來歷比較特殊。才讓他留戀難合。這件襯衣,是幾個月前額吉用精心梳理過的三斤駝絨從一個過路的小商販手里換來的。這次他離家出走的時候,額吉親自把它拿出來。給他穿在了身上。然后讓他轉過身子,揪一揪這兒,扯一扯那兒,生怕有什么不適當?shù)牡胤?。末了,又讓兒子站在對面,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滿意地把兒子送出了氈房??墒乾F(xiàn)在這件襯衫就要穿在惠野身上了。然而這并不是自己的過失造成的。而是為了一場這座城市的文明和誠信程度進行的賭博,就是說。他是在春城虛偽的面紗下,輸?shù)袅诉@件襯衫的。與此同時,自己原本純潔、高尚和充滿希望的心靈也因此受到了一次褻瀆。一種無端的悲哀頓時占據(jù)了特木的心頭。

惠野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就是一條短信也沒有。期間。他曾經(jīng)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但是每次聽到的,都是一陣讓人討厭的“嘟嘟”聲。在這種情況下,用郁悶的心情去面對廠子里分配給自己的那些粗糙的活兒,便成為特木惟一的存在方式了。

這天晚上,手機接連不斷地響了起來,鈴聲短促而沉悶。這肯定是惠野發(fā)來了信息。特木馬上興奮起來,隨后便打開了手機??墒菦]有惠野的信息。所有的手機號碼都是陌生的。所發(fā)來的信息。言詞粗俗而激烈。他們一致認為,春城欺騙了特木,也欺騙了他們。特木在這次賭博中。輸?shù)舻膬H僅是一件襯衫,而春城卻輸?shù)靡唤z不掛。由于現(xiàn)代信息的便捷和傳輸之快,更由于惠野的從中鼓動,這次賭博已經(jīng)吸引了幾乎所有的市民。這樣,事實上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次傾城之賭。藉此,他們不知道春城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才能找回原本屬于自己的尊貴和華麗。他們?yōu)榇硕械叫邜u!

顯然,這些人已經(jīng)掌握了事情的真實情況,否則,他們不會給自己發(fā)這樣的信息。這些情況肯定是惠野告訴他們的?,F(xiàn)在的問題是,既然報紙上已經(jīng)作了那樣的報道,那這個情況就處于絕對機密階段,可是惠野卻知道了,而且途徑是一盤錄音帶。那么,他是從哪里得到這盤錄音帶的?在得到真實情況后,他馬上就告訴了別人,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宣揚嗎?鼓動嗎?抑或是有別的考慮?由這些信息引起的一系列思考。不間斷地紛擾著特木的心房。他徹夜難眠。

天亮以后,類似的信息依然不斷,而且文字越來越長,發(fā)信息的人情緒也越來越偏激。有的甚至直言不諱地說,他們已經(jīng)商定,準備集體去找市文明辦主任,當面對他進行質詢。還有人說,如果有關方面對這件事情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他們將要采取一系列足以引起官方重視的行動,首選目標是春城日報社。

但是對于這些信息,特木一概不予回復,在沒有見到惠野以前,他是不會隨便去處置這件事情的。

終于盼來了惠野的消息。就在兩人上次分手以后的第七天頭上,惠野打來了電話。可是電話里,他用十分平靜的語調說出來的一句話僅僅有八個字:請注意明天的報紙。

“喂,惠野——”特木大聲喊著,他想借此機會把自己收到的那些信息的情況告訴給他。誰知,他剛喊了一句,惠野就把電話掛斷了。特木感到非常氣悶。

遵照惠野的囑咐,第二天,特木一早起來就向報攤上走去。不知什么時候,報攤周圍已經(jīng)黑壓壓的聚滿了人。人們一邊等的買報紙,一邊大聲議論著。顯然,他從昨天晚上就開始接到的那些信息已經(jīng)傳播開來,在場的許多人都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因此,情緒與那些發(fā)信息的人一樣,相當憤激。有的甚至破口大罵——

“媽的。這叫什么事兒?啊?他們?yōu)槭裁匆@么糊弄我們?”

“欺騙換來的是什么?難道是形象嗎?不。只能是憤慨和爆發(fā)!”

“看他們今天借這張報紙又要胡謅些什么!”

就在這時,報紙來了。人群一哄而上,不一會兒,每人手里便拿到了一張。隨后在

要聞版的顯著位置上,人們看到了這樣一則消息——

5.23事故救助者終于亮相,社會輿論一片贊揚

本報訊:為社會所矚目的5.23廣告牌風波救人者,經(jīng)過細致深入的了解訪問。目前已經(jīng)找到,并且于昨天在市文明辦亮相。消息傳開,社會輿論一片贊揚。

經(jīng)核實,這位救助者名叫張亦然,是文華街的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事故發(fā)生時,張亦然正好路過大廈,聽見呼救聲,他立即跑上前去,清理掉壓在傷者身上的廣告牌,然后背起傷者直奔附近的第三醫(yī)院,從而使傷者得到及時救治。臨離開醫(yī)院時。張亦然還拿出身上僅有的50元錢,作為對傷員的捐助,親自交給了院方。

有關部門尋找張亦然的過程中,曾經(jīng)與本人有過多次接觸,但是張亦然始終不肯說出是自己救了那位傷者。直到有兩位目擊者主動出面作證,并且經(jīng)過醫(yī)院認定后,他才訴說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從而表現(xiàn)了春城一位普通公民的高貴品質。

“噢,這還差不多!”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人大聲說道,“做人么,就應該這樣!”

“那天那條簡訊不也說得很好嗎?可誰知道原來是他們胡謅的!”一個年輕人馬上說道。

“這條消息大概不會是假的吧?這不,這個叫張亦然的人可是經(jīng)過醫(yī)院認定的啊!”又有一個人說道。

“對,不會假。這樣,輸?shù)?,贏的,就都扯平了?!比藗兇舐暼氯轮?。是的,這多少還可以使人得到一些安慰。特木一邊看著報紙,一邊聽著人們的議論,隨后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菀澳?他看到這條消息了沒有?如果看到的話,他會怎么想呢?就在這時,手機響了,緊接著,電話里便傳來了惠野的聲音:

“特木,你拿到今天的市報了嗎?”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惠野?!碧啬菊f道,“我不但拿到了報紙,而且已經(jīng)看過了上面的那條消息。你呢?你看那條消息了嗎?”

“看得很仔細嗎?特木。你可要看仔細啊!”惠野沒有回答特木的提問,卻把問題引向了另一個方面,而且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掛斷了電話。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這則消息也有問題嗎?特木想。于是,他馬上拿起報紙重新看了起來。這次,他看得非常細致,甚至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肯輕易放過。然而消息里。除了一處不太清楚的字跡外,沒有一點能夠引起懷疑的東西。于是,他放下報紙,開始捕捉惠野的思想。他這是在干什么,是心理不平衡導致的急迫嗎?照理說。他不會這么狹隘。不能因為構成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即將出現(xiàn)平衡的時候,故意制造懸念。不。他不會這么做,這不符合他的性格。就在這時,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文華街”三個字。啊,那天自己不也是在文華街一棟大樓前救起過一個人嗎?而且時間與廣告牌“風波”恰好在同一天,事情怎么會這么湊巧呢?惠野讓自己仔細看這張報紙,是不是與這件事情有關啊?想到這里,他當即撥通了惠野的電話,讓惠野馬上陪他到一趟文華街。

“特木,請你說得明白一點,你要到文華街什么地方?”惠野問道?!拔娜A街可是一條很長的大街啊!”

“一座很高的大樓么?!碧啬菊f道,“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和希爾頓酒店差不多?!?/p>

“那條街上高樓大廈多得很。像希爾頓酒店那樣的造型也不少。誰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棟啊!你能告訴我一個大致的方位嗎?”惠野問道。

特木略一思忖。然后說道:“那索性就到國貿大廈吧,到了那兒以后,我們再仔細辨別?!?/p>

“好吧?!被菀罢f道,“那你現(xiàn)在找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到國貿大廈,他會準確地把你送到那里的。我現(xiàn)在就到國貿大廈?!?/p>

大約二十分鐘以后,特木和惠野先后出現(xiàn)在文華街國貿大廈下面。當大廈高聳的樓體和樓下那個被砸壞的花壇走進眼底的時候,特木原本平靜的目光馬上充滿了驚奇?!霸瓉磉@棟大樓就是國貿大廈啊!”他說。

“不錯,這就是大廈。春城標志性建筑之一?!被菀罢驹谝贿?,語調平靜地說道,“怎么。你來過這里?”

“在還沒有到達終點以前,駿馬是不會突然收住蹄子的?!碧啬菊f道,隨后轉身向大街那邊走去。那邊,沿著人行道向東走大約三四十米,便是春城市第三醫(yī)院。

身后。惠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瞅著特木匆匆離去的背影。神情冷峻而哀婉。

“噢,怎么會是你呢!來,讓我好好看一看,啊,該不是弄錯了吧?”十幾分鐘以后,在春城市第三醫(yī)院的走廊里。一位女大夫仔細地打量著特木,驚奇地說道。

本來,特木到三醫(yī)院是要找院長的;如果找不到院長,他就設法找到那位女大夫。那天,當他把那個人救起以后,就直接背到了第三醫(yī)院。出面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大夫。臨走時,作為對傷者的資助。他從自己身上拿出僅有的五十塊錢,這五十塊錢也是交給她的。當時,他并不知道發(fā)生事故的那座大樓是國貿大廈,現(xiàn)在他才知道,它,就是國貿大廈。那天,他就是在它的腳下救起那個人的。今天市報的那則報道和惠野針對這個報道講的那幾句話,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為此,他決定到第三醫(yī)院找醫(yī)護人員回憶一下當初的情況,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連他也說不清楚。誰知,在沒有找到院長以前,恰好與這位女大夫不期而遇,而且從她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語中,特木馬上就感覺到了什么。于是,他當即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

“怎么,你們這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大夫。”

“這,這該讓我們怎么說好呢?”女大夫沒有回答特木的提問,卻攤開雙手,堆著滿臉無奈,焦急地說道:“我說小伙子,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啊?你怎么這個時候才來找我呢?如果你早來幾天,不,準確地說。只需要一天,一天,僅僅一天的時間,事情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你明白嗎?”

“大夫,我可以明確地回答你,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說些什么。”特木大聲說道。

“人家那些人可不像你。真的。我決不騙你。這么多年了,我還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兒呢!”對特木的話。女大夫好像根本沒聽到似的,只是喋喋不休地在繼續(xù)著自己的思維,“不瞞你說,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到醫(yī)院來找我,真的,天天如此。這么一來,接待這些人便成了我的日常工作。日常工作,你明白嗎?而最后來的這個人,長得又那么像你,就是他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也會把他認做是你的??刹皇敲?,像春城一樣鮮活的臉,寬闊的額頭簡直能跑得開汽車。尤其是那兩道眉毛,就像兩縷馬尾,一旦甩起來,誰知道力量會有多么大。而那個鼻子和那張嘴,又那么醒目,那么智慧。你看,你不就是這么個相貌嗎?現(xiàn)在,只有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們根本就是兩個人。這么一來,他就自然而然地取代了你,并且順利地得到了應該由你得到的那份榮譽。本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誰知,現(xiàn)在你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大夫,你能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你們這里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特木很不客氣地打斷了女大夫的話,再一次大聲說道。

女大夫卻依然故我:“是的,我的記憶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錯誤,小伙子。”女大夫接著說道,“但是你的到來,使我很快地就把失去的理智找了回來。可現(xiàn)在結論已經(jīng)公布。整個春城都已經(jīng)知道了張亦然這個名字,到醫(yī)院里采訪的記者不知來了多少批。可實際情況卻是這個樣子。這、這該讓我們怎么辦好呢?”

女大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異常豐富,完全能夠使人聯(lián)想到雨后游走在陽光里的那些云彩。

“大夫,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再問你一遍,你剛才的這番話究竟是想要說明什么,你能簡明扼要地告訴我嗎?”特木又一次大聲說道。

“噢,你還沒聽明白我說的這些話啊!我可是說得很清楚的呀!你怎么也像那些人一樣,讓我說的這么費勁呢?那我就再告訴你一遍,廣告牌風波中的那位救助者已經(jīng)確定,但對象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長的很像你的人,可實際上就是你!”

“你說的這是事實嗎?”特木頓時睜大了眼睛,一雙目光在女大夫的身上急速地掃視著。

“小伙子,我可是一名醫(yī)務工作者啊!”女大夫突然提高了嗓門,“自然科學工作者是最注重實證的。這,你即使不明白,大概也聽人說起過吧?”

特木萬分驚愕。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個樣子。老實說。他不希望這種情況出現(xiàn),盡管他可以由此得到一份榮譽。當然也不是為了自己那件襯衫,對他來說。這些都微不足道,而是為了一種能夠點燃心靈的希望??墒乾F(xiàn)在這個希望徹底沉寂了。消失了,破滅了!在女大夫一番很難把握要領的!啰嗦中!

一陣巨大的悲哀猛烈地撞擊著特木的心,讓他一時感到無所適從。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回去,馬上回到住處,把襯衫從身上脫下來,扔到水盆里,仔細揉搓干凈,然后不帶一點憐惜地把它交給惠野,就像在草原上交出一副尋常的馬鐙一樣。以至于當他抬起頭來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已經(jīng)走在大街上了。

特木一口氣回到住處,接著便從身上脫下那件襯衫,把它泡在了水盆里。然而心底卻始終蕩漾著一片波濤,任憑怎樣去控制,都難以遏止住它的躁動。無奈,他只好選擇放棄。隨后站起身來。默默地在地上踱著步子。尋常,這種狀態(tài)只有在非常窘迫、苦悶和彷徨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電話是惠野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問特木,現(xiàn)在心情怎么樣。

“惠野,今天我才明白,原來在這座城市里。根本沒有什么事情能夠瞞得住你的眼睛。”特木說道?!岸乙磺卸急荒阃媾诠烧浦?。這是為什么?”

“這沒有什么秘密,特木。告訴你,這并不意味著我的目光有多么深邃,而是因為事物本身就蘊含著一種淺薄。揭開這種淺薄,對于任何一個頭腦健全,并且熟悉它的人來說,都是非常容易的。說得現(xiàn)實一點,比如?,F(xiàn)在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敢斷定,現(xiàn)在你正在洗你那件襯衣,但是你那顆心卻一點都不安分,反而充滿了憂郁和疑問。還有氣悶。我說得對嗎?”

“老實說,我很佩服你,惠野。尤其是你的思維方式和目光。如果有人感興趣的話,我相信,不久的將來,對于你的生理研究就會成為他們的課題之一?!?/p>

“是嗎?那我就提前向你表示感謝了,特木。但是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如果你沒有欺騙我。那就請你把洗襯衫的事情暫且往后擱一擱,然后去做一件應該做的事情。目前。這對于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事情。你能告訴我嗎?”特木問道。但是惠野已經(jīng)把電話掛斷了。

放下電話,特木認真地思索著惠野的話,然而任憑他怎么樣調動自己的思維,都找不到一件目前應該做的事情。是的,截至目前,這場賭博已經(jīng)結束,隨著這件襯衫的交出。作為一個完整的過程,它已經(jīng)進入了昨天。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么事情需要去做呢?沒有了。一件也沒有了!然而仔細一想。心里總覺得有點憤懣。與此同時,全身的每一個部位似乎都充斥著一種被玩弄、被羞辱的感覺。不是為了這次賭博的結果。而是為了市文明辦的承諾。當初。市文明辦主任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作出那些承諾的。而且表現(xiàn)得特別坦蕩、誠摯。情緒慷慨激昂。可是實際情況卻是這個樣子。確切地說,這是一種欺騙。他欺騙了良知,欺騙信任,欺騙了希望,也欺騙了社會。由此而給春城帶來的恥辱是不可以用數(shù)字來統(tǒng)計的。但是仔細一想,其實,這并不是市文明辦的過失,作為一個職能部門,它不具備這種資格,盡管當時是市文明辦主任在那里演說并且作出承諾的。造成自己在這次賭博中敗北的,從根本上講,是春城市政府。試想,如果沒有它的指示,市文明辦能舉辦那樣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嗎?市文明辦主任能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慷慨激昂地作出那樣的承諾嗎?因此,這個責任應該由春城市政府來承擔,他無法推卸。想到這里,惠野當即推開門,大步向外面走去。

這次,他一出門就要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拉著他徑直向春城市政府大院駛去。在市政府警衛(wèi)室里,特木明確表示,他到這里來是找市長的,希望警衛(wèi)室的工作人員能夠滿足他的這一要求。兩位工作人員熟情地接待了特木,按照崗位職責規(guī)定,他們詳細地詢問了特木的身份,家庭、職業(yè)、文化、住址等自然情況,以及找市長的目的,并且逐項進行了登記,然后告訴特木,上訪最好到市長辦公室。這樣,就能保證所要上訪的問題能夠及時得到處理,因為在上班期間,只要市長親自出面接待,無論涉及到哪個部門,那些部門負責人都會隨時出現(xiàn)在市長面前。

特木一再解釋,他不是來上訪的,而是要當面與市長探討一個事關春城形象和它的未來發(fā)展問題。在個人問題上。他沒有訴求。這樣,選擇一個能夠包容散漫、自由、深廣和平等的環(huán)境,顯得十分重要,而就目前他所處的條件而言,市長的家應該是首選。況且,他剛到這里的時候,就聽人說過,在這個問題上,市長曾經(jīng)作出過承諾。而且非常莊重,這在市政府下發(fā)的文件當中就可以看到?,F(xiàn)在,他應當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如果他確實是一個講究誠信的領導者的話。

對于特木的出色表達。兩位工作人員充滿了好奇。他們不斷地交換著眼神。最后明確地告訴特木。市長的家在文華街文苑小區(qū)一號住宅樓。獨院獨樓。

從政府警衛(wèi)室出來,特木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為了此行的如愿以償,和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在兩位警衛(wèi)室工作人員面前全面周到的表達。接下來就是對文華街文苑小區(qū)一號樓的認定了?,F(xiàn)在天色已晚,特木決定把這件事放到明天去辦,晚上先抓緊時間把那件襯衫洗出來,好在和惠野再次見面的時候交給他。

第二天,特木清早起來就要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向文華街駛去。不一會兒,便出現(xiàn)在文苑小區(qū)一號樓前面。政府警衛(wèi)室的工作人員說的不錯,這的確是一個獨院獨樓,而且周圍至少一百米之內沒有任何建筑物,在當代中國,這足以顯示出主人身份的高貴。盡管這樣,特木還是在周圍轉了一會兒,并且問詢了幾個人。當他確信這個獨

院獨樓確實就是市長的住處以后,才又要了一輛出租車,返回了住處。

當天晚上,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特木在希爾頓酒店的那個雅間里又見到了惠野。倆人一見面,特木就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的那件襯衫,送到了惠野手里。

“難道這件事情就這么完結了嗎?特木?!被菀皢柕馈?/p>

特木一愣:“這應該不會有什么懷疑了吧?”他說,“怎么,難道你認為它還沒有完結嗎?”

“你說得很對,特木,事情的確是完結了。”惠野說道,“但是我們已經(jīng)成為朋友。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應當感謝這次賭博,盡管你輸了,而且輸?shù)煤軕K。但是這能怪你嗎?不,不能怪你!既然這樣,那從今以后,無論你在春城辦什么事。都要告訴我一聲。當然不包括你的隱私在內。以便在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我能夠適時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特木,告訴我,你聽明白我的這些話了嗎?”

“聽明白了,惠野,謝謝你,我會這么做的?!碧啬竞芷届o地說道。但是內心卻非常復雜。然而他必須抑制自己,同時不排除對自己目前正在謀劃的這件事情有意識地進行掩飾。

飯后的分手是在沉郁的氣氛中進行的。其時?;菀熬o緊地握著特木的手說道:“特木,我相信我們很快還會見面的。你說呢?”

“是的,惠野,我們后會有期,”特木說道,然而語調卻十分平淡,一如夏日草地上徐徐掠過的一縷清風?!暗窃谂R分手以前,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告訴我嗎?”

“完全可以。特木,有什么事,你就盡管說吧。我會讓你滿意的?!被菀罢f道。

“在我們進行賭博期間。我曾經(jīng)收到過許多陌生人發(fā)來的信息?!碧啬菊f道,“從那些信息中可以看出,他們對賭博進展的情況非常清楚。不用問。這些情況肯定是你告訴他們的。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這有什么意義嗎?”

“為了讓春城全體市民都知道這件事!”惠野堅定地說道,“請你相信,不久的將來,春城就會沸騰的!”

特木略一思忖,隨后說道:“好,我們就此告別。”說罷,緊緊地握了握惠野的手,然后轉身而去。

惠野站在那里,定定地瞅著特木的背影。內心忽然涌起一陣難言的悵惘和感慨。

離開希爾頓飯店以后,特木獨自在大街上徘徊著。夜幕下的春城。還像以前一樣端莊,大方,漂亮,文明,有序。但是此刻。在特木的眼里它卻是灰色的。路燈的光芒特別燦爛。然而從天幕上走出來的巨大的陰影,依然倔強地穿過那層光暈。將自身的乖戾傾瀉在地上。不遠處,有列車駛過,高亢的汽笛聲和車輪節(jié)奏分明的律動。組合成一曲粗獷的不夜曲。在寂寥的夜空久久地回響著。特木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于是,當一輛打有空車標志的出租車駛過來的時候,他當即揮了揮手。

這次,他的目標非常明確,文華街文苑小區(qū)那個獨院獨樓的市長之家。在那里。他要當面向這座城市的最高行政長官敞開自己的心田。同時向他把失去的公道討回來。為此。他已經(jīng)準備了一天多的時間。自從他決定去見市長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從談話的內容,方式到語氣,包括可能涉及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和表達時的語氣選擇,他都作過仔細的考慮,經(jīng)過反復的思考,他已經(jīng)成竹在胸了。

現(xiàn)在特木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市長樓下的那扇大門跟前。但是他并沒有急于敲門,而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整理著自己的服裝,同時極力讓心緒能夠平靜一些。最近這幾天,他的心情猶如夏日的長河。一直洶涌澎湃,很少有止息下來的時候。但是現(xiàn)在他必須控制。他清楚地知道,與市長探討問題,是特別需要冷靜和克制的。

經(jīng)過簡單的修飾和短時間的心理調整,特木的身心逐漸趨于平和。當他確信自信已經(jīng)完全控制了自己的時候,便果斷地伸出手。輕輕地叩響了市長家的門鈴。

稍后。門開了。然而出現(xiàn)在特木面前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市長,而是他的賭友惠野。

“啊。這、這——惠野,怎么你在這里?”特木吃驚地問道。

惠野笑了:“這是我的家啊!特木。”

“你、你——你是市長?”

“不,我不是市長,我是市長的兒子。不過,我覺得,在這個時候,由我出面來接待你是最合適的。你說呢?特木。”

“這,這——事情怎么會是這樣的呢?”特木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境了。

“這沒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惠野說道,“因為對于我們來說?,F(xiàn)在無論找誰以及和誰說什么話,都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特木,我還是那句話,惠野對你始終是一片坦誠。走,我們到外面去說話?!闭f著,拉起特木的手,徑直朝大街上走去。

然而當他們相隨著來到大街上以后?;菀皡s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抬起頭來,兩眼望著深邃的夜空,不知思索著什么。一旁,特木低著頭。沿著人行道默默地走著。

“今后你打算怎么辦!”良久,惠野回過頭來,看著特木問道,“還繼續(xù)在春城呆下去嗎?”

“不,在經(jīng)歷了這件事情以后,我對這座城市已不再留戀。明天我就要離開它了?!碧啬菊f道。

“你準備上哪兒去?有具體目標嗎?”惠野問道。

“這——唉,能到哪兒去呢?”特木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準備還回到草原上?!?/p>

“為什么?”

“為了骨子里的誠信。坦蕩和純潔?!?/p>

“生活呢?有著落嗎?”

“我想。只要勤奮。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能把事情想得再遠一點嗎?特木。就像我們曾經(jīng)探討過的那樣。路還是越寬敞越好走啊!”

“首先我想從那些水面上抓出富裕來?!碧啬菊f道,“但是我知道這非常艱難。”

“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特木,我和你一起干!我們再合作一次!”惠野突然大聲說道?!敖裉煳揖褪菧蕚浜湍阋黄鸪霭l(fā)的?!?/p>

“啊。這是真的嗎?惠野。”特木聲音顫抖地問道。

“是的,當?shù)弥闶菑牟菰蟻淼竭@里的時候,我就產(chǎn)生了這個想法,后來,我們在湖面上的那席談話,更加堅定了我的信心,而當我拿到你這件襯衫以后,就做好了充分準備。這不。我已經(jīng)全副武裝起來了!”

特木猛然張大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惠野。不錯。今天晚上?;菀暗拇_是經(jīng)過精心裝扮的。身上的衣服從頭到腳已經(jīng)全部換過,但因為是以舊換新,顏色、款式、大小,都絲毫沒有改變。所以如果不仔細辨別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與此同時。背上還多了一個大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裝著什么。這種情況說明。惠野的確是有謀而動。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為了誠信。坦蕩和純潔?!被菀耙谎郾憧闯隽颂啬镜男乃?,于是,不等特木提問,就高聲說道,“但是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到這里來的。主宰這座城市的應當是我們這些人!”

“啊,這太好了,惠野!”特木說道,“是的,我們的確應當這樣去謀劃我們的將來。那你說我們什么時候動身?”

“如果你能把事情辦得很利索,我們今天晚上就動身?!被菀罢f道。

“今天晚上?”特木眉毛一揚。

“是的。草原的大門時刻都敞開著?!被菀罢f道,“而通向那里的路,是不需用選擇的?!?/p>

這以后。人們再也沒有看惠野和特木的身影,也不知道臨離開春城前,他們做了些什么,只是在當天夜里,接到過惠野的一條信息,內容是:朋友,明天早晨請注意觀察國貿大廈。

第二天,人們清早起來,便一齊向國貿大廈望去。其時。國貿大廈頂端那根高高的鐵桿上,懸掛著一件襯衫。霞光中,襯衫迎著徐徐晨風,無精打采地飄動著。遠看上去,就像一面剛剛從戰(zhàn)場上撤退下來的、被硝煙熏得不整潔的旗幟。

[責任編輯任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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