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武
我站在巨人肩膀上
說老實話,“二餅”剛一出任我們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我就很不喜歡他。沒來我們班幾天,他就在班上訓(xùn)了好幾回話;而且,話里話外,總透著一股讓人很不舒服的優(yōu)越感,好像他出任我們班的班主任,是奉了中南海的命令似的,好像班主任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完全能主宰學(xué)生命運似的。最重要的是,他在一次訓(xùn)話結(jié)束后,好像突然想起了要選班干部似的,說他先臨時指派幾個同學(xué)出任班干部,待以后他跟大家互相熟悉了,把班上的情況摸透了,再進行投票選舉。這樣說著,也不征求大家的意見,就開始了亂點鴛鴦譜:伸直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就像搜尋獵物的老鷹一樣,在所有同學(xué)的眼前盤旋著,把烏紗帽逐一批發(fā)了。我當(dāng)時就覺得,他這樣做很不合適,完全不按民主程序操作嘛!而且,他說出口的這樣做的理由,也根本站不住腳。心里這樣嘀咕的同時,卻也有一些東西在蠢蠢欲動了——我坐直了身子,完全可以稱得上正襟危坐;嚴肅了表情,盡力想顯出自己的成熟穩(wěn)重。眼睛也一刻不得消停,不錯眼珠地捕捉著“二餅”手指的動向。記得“二餅”的手指曾在我的眼前,滯留了片刻,也可以說是遲疑了片刻;我當(dāng)時心就一陣狂跳。隨后,那根手指卻從我的眼前劃拉過去了,在原本無色的空氣中,畫出了一痕黑亮亮的弧線。這弧線仿佛剎那間,終結(jié)了我的所有希冀和夢想。這弧線讓人黯然神傷,蝕骨穿心的黯然神傷。這弧線最終烙在了我的大腦皮層上,黑亮亮地閃光。
此后好長時間,我經(jīng)常躲到?jīng)]人處,擎著小圓鏡照自己的臉。自己的臉也竭力嚴肅起來,接受著自己的審視。這張臉看起來有些陌生,有些不太像自己的臉:眉頭微微皺起,目光專注而空洞,像什么都在看、卻也什么都沒有看見的那種目光,就平添了幾分凝重,好像正在思考著某個深邃的哲學(xué)問題;兩邊的嘴角端正、平直,絕沒有一邊嘴角玩世不恭地翹起來的一丁點痕跡;而且,就是舉著放大鏡細心揣摩整個表情,也看不出一點顯示著不成熟的稚嫩來。那么,是什么原因讓“二餅”的手指,從我的眼前劃拉過去了呢?
或許,是他從這張臉上,看到了某種不好駕馭的力量吧?
有這種可能。
從上小學(xué)四年級起,我的作文就經(jīng)常被語文老師當(dāng)作范文來講解的。愛民經(jīng)常說,在老師講解我作文時,我多虧沒有尾巴,要不然,尾巴早翹到天上去了,把天都能戳個窟窿來。這樣“搖尾巴”的次數(shù)多了,我這樣一個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也自命不凡起來。我從來不認為這個巴掌大小的故鄉(xiāng),能盛得下我的未來;我的未來將托付給暫時還不可知的遠方。而且,我經(jīng)常讀一些其他同學(xué)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閑書,我想像牛頓一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將來能干出一番事業(yè)來。農(nóng)村里,找不到那么多書怎么辦?就偷。要么到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偷書,要么偷生產(chǎn)隊抽水機或電磨子上的鐵疙瘩賣錢買書,要么從父母的口袋直接偷錢買書。書讀得多了,人就顯得怪誕,顯得跟農(nóng)村的氛圍格格不入:走在村街上,見了三老四少也不打招呼,而是木然著一張臉,嘴里念念有詞的,像個神經(jīng)?。贿€要經(jīng)常對農(nóng)村的一些規(guī)矩、禮數(shù)說三道四的,說這個是陳規(guī),那個是陋習(xí)。我哥哥就經(jīng)常斥責(zé)我,是書把腦子讀壞了。對這樣的斥責(zé),我不反感,反倒覺得是一種贊揚:書能把腦子讀壞,說明我已經(jīng)有了力量,“巨人”賦予了我力量。
尤其是到了高中以后,課程里開設(shè)了哲學(xué),我一下子狂熱地迷戀上了那幾個歐洲的大胡子老頭。馬克思恩格斯自不必說了,柏拉圖、蘇格拉底、尼采、康德、費爾巴哈等等,我時常掛在嘴上,因為這幾個老頭甚至連哲學(xué)老師都不一定熟悉,我卻能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他們的哲學(xué)觀點、個人生平,甚至他們的老婆的脾性,就好像他們不是我的鄰居,就是我家的親戚。愛民很不喜歡聽我說這些,一聽我說這些嘴角就掛到耳根子了,唇齒間“哧溜哧溜”蹦出幾個字來:好高騖遠!我一直疑心,他可能根本就不懂這個成語的含義。但是,班上的女生幾乎都愛聽我說這些。而且,她們不會擺出牙疼的表情來,更不會胡亂運用成語。上學(xué)期的一次晚自習(xí),學(xué)校又停電了,校外的鎮(zhèn)街上卻公映電影,男生們幾乎跑光了,只剩下一些女生。本來,冬季常停電,她們都預(yù)備了煤油燈或者蠟燭的,但是,那一晚上,她們也好像有些惶惶不安,不想點燈熬油地攻讀了,我就找了個由頭,跟她們聊開了;她們當(dāng)然歡迎。先聊了那幾個歐洲的老頭,再聊了蘇格拉底的老婆,說蘇格拉底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哲學(xué)家,完全是因為他老婆是個潑婦。然后就聊到了人類婚姻制度的變遷。說是聊,其實都是我在演說,她們只有支棱耳朵傾聽的份,只有提出一些聽著傻乎乎的問題的份。這種感覺真妙,妙得不得了。我剛開始說群婚制度時,就有個女生問我,群婚之前是什么制度。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無所謂制度,就是像貓啊狗啊的一樣,亂交。那個女生“啊”了一聲,很夸張。我記住了她當(dāng)時的目光,在教室黏稠的昏暗里,她的目光像閃電。也不惟是她,其他女生的目光也熠熠的,亮得叫人終生難忘。有個女生在我語言的間隙里夸贊我說,剛一開學(xué),我就注意到你了,感覺你跟其他男生,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另有一個女生也說,感覺你根本就不像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其他幾個女生笑了,笑得別有意味的。我謙遜地笑笑,說,沒什么不一樣的。其實,我在心里卻說,肯定不一樣。怎么能一樣?
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二餅”的手指頭,從我的眼前劃拉過去的原因,并不如我所猜想的,是他在我臉上看到了某種不可駕馭的力量。我總是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
有一段時間,愛民跟“二餅”鉚上勁了——自古以來,愛民跟所有老師的關(guān)系,都是貓和老鼠的關(guān)系——倆人經(jīng)常在“二餅”的房子“談心”。天曉得他們整天都談些什么,只能感覺“談心”的結(jié)果并不美妙,“二餅”此后在班會上先后兩次引用了領(lǐng)袖的名言:跟天斗,其樂無窮;跟地斗,其樂無窮;跟人斗,其樂無窮。明顯傳遞出了一種摩拳擦掌的聲音。
有一回,愛民跟“二餅”“談心”回來,我們蹲在飯?zhí)猛獾拇蠡睒湎鲁酝盹?。愛民冷不丁說,“二餅”提到你了??磥?,愛民這次跟“二餅”“談心”應(yīng)該有點斬獲,在吃飯時,他有好幾次突然笑出聲來;不笑的時候,就是一臉回味的表情。
我問,他說我什么了?能感到自己眼里驟然放出光來。
愛民做出抓耳撓腮狀,模仿著“二餅”的腔調(diào)說,那個……那個整天跟你泡在一起的……男生,叫什么來著?
我感覺我眼里的光焰在慢慢暗淡下去。一條白色的小蟲子,那種軟體的小蟲子,身子一拱一拱地掙扎著,屁股后面系著一根銀亮亮的絲線,從樹梢上飄落下來,快落到愛民的碗口了。愛民一筷子打過去,抽斷了絲線,把蟲子甩到地上。愛民問我,這是什么蟲子?我看著那只蟲子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身子,心里恨恨的,都快半個學(xué)期了,居然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見這個老師是極不稱職的!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蟲子,不知名的蟲子。我想笑。我果然笑了,無聲。笑過之后,我問,沒說我什么嗎?
愛民說,他向我了解你的情況,問你這個同學(xué)怎么樣。他這樣問,完全是想岔開話題。我當(dāng)時跟他“談心”的主題是,毛主席的戰(zhàn)天斗地精神,尤其是,跟人斗,其樂無窮,是不是跟他老人家提倡的雷鋒精神: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互相矛盾?說完,愛民又“咯吱咯吱”扭了扭脖子,看起來,活像童話中那只得意的驢子,就是缺了一個沖天的響鼻。
我盯著那條依然在地上掙扎的蟲子,問,還說什么了?
愛民說,我向他介紹你,說我的這個朋友啊,要用一個字來說,就是“好”!要用兩個字來說,“真好”!要用三個字來說,“好得很”!結(jié)果呢,人家打斷了我的話,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說,行了行了!
我重復(fù)了愛民的話,說,好得很!
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給校長寫了一封建議信。信中,我羅列了學(xué)校里存在的八大問題,又逐一提出了解決方案。內(nèi)容涉及團組織名存實亡的問題。
應(yīng)該說,這封信,我醞釀已久了。本學(xué)期初,我就動了這個念頭。沒有一丁點私人的想法。如果校長采納了我的建議,我們的學(xué)校就會有個改變,變得富有生機,富有活力。上高中以后,在學(xué)校閱覽室讀到了更多的青年期刊,更廣泛地感受和了解了那個時代,知道了那時高校里的學(xué)生辯論會正開展得如火如荼,知道了一個八十年代的青年應(yīng)該以天下為己任,應(yīng)該樹立改造社會的雄心和壯志。記得那時候,臺灣有一個女歌星就經(jīng)常躲在我們學(xué)校的高音喇叭后面,用她凄婉的嗓子悲愴地吟唱著那個千古疑問: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每每聽到這句歌詞,我的心里就奔涌著一股近乎狂熱的情緒,嘴里冷不丁就冒出一句:是時候了!
信寫完了,感覺里就像剛給某個心儀的姑娘寫了一封情書,信就變得熱乎乎的,還泛著玫瑰色的光暈,像夏季傍晚在西天燃燒的一片火燒云。我精心選擇了一個時機,一個大概校長不會呆在他辦公室、而是在校園里巡視的時機,像電影里的特務(wù)一樣,鬼鬼祟祟踅摸到他辦公室門前,看看四下里無人,趕緊把那片“火燒云”,從門底下塞了進去。然后,感覺自己就像泥鰍一樣,身子一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仿佛融進了蒼白的空氣中。
隨后,就開始了等待,等待那片“云”引起的反應(yīng)。
沒想到,我等待來的,卻是“二餅”的接見。在一個下午的自習(xí)課上,“二餅”忽然邀請我到他房子去一趟。愛民當(dāng)時就回過頭來,沖我擠眉弄眼的,傻笑。我回敬他一個笑容。我猜測,“二餅”忽然邀請我,可能跟我的那封建議信有關(guān)。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二餅”,你才知道,我不是等閑之輩!
一進房子,“二餅”就請我坐下。語氣和表情,既不失熱情,也不失師道尊嚴,拿捏得相當(dāng)有分寸。他有這個能耐。我一落座,他就問我對班級管理有什么意見和建議??磥恚裉熨p這個臉,還真與那封信有關(guān)。我沒有客氣,當(dāng)時就一二三四五羅列了幾條,其中包括:班干部的產(chǎn)生要經(jīng)過民主選舉的,老師亂點鴛鴦譜點出的班干部在學(xué)生中缺乏威信,因而不能很好地輔助老師管理班級;老師跟學(xué)生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平等的,而不是上級跟下級的關(guān)系,也不是父母跟子女的關(guān)系——就是父母跟子女,也是平等的??;等等。我注意到,“二餅”一直在認真地傾聽,大致上還像個謙虛的學(xué)生。就是有時候眉頭皺一下,抬手扶扶眼睛框;有時候,目光又有了明顯的游移,嘴角動動,一副想說什么卻又不好說的表情。
待我說完了,“二餅”溫和地笑著,感嘆道,年輕人啊,畢竟年輕!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的尖銳和犀利,一樣的激進和耿直……可是,一轉(zhuǎn)眼,三十好幾嘍!到現(xiàn)在,我方才明白,理想就是理想,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吹侥憬裉斓臉幼?,我想到了我的昨天……說著,有些動情了。我分明看到,他鏡片后的眼睛里,郁著薄薄的一層霧氣樣的東西。我心中有了觸動,瞬間里,覺得這個人其實也有可愛的地方。他接著又說了,年輕人,有朝氣,有理想,有思想,好!今后,可要為班級管理做出自己的貢獻啊。
“二餅”隨后就說到了愛民。說開學(xué)初的時候,愛民的父親曾經(jīng)到學(xué)校來找過他,說黃家二畝半地里就守了這么一根獨苗,有些淘,還請老師多擔(dān)待,多關(guān)心,在學(xué)習(xí)上抓緊一些;不聽話,就收拾,狠狠收拾。咱這娃兒挺聰明的,只要學(xué)習(xí)上稍一用功,立即就能見效的。“二餅”敘說到這里,笑了,笑出一臉刻薄相,說,這愛民是聰明,可都是從農(nóng)村里學(xué)來的小聰明。咱們這一帶,以前流傳著一個什么,叫“孟芳”的學(xué)生的系列故事,都是解放前的人解放前的事了。說這個孟芳整天價不好好學(xué)習(xí),專門跟老師搗蛋,挖空心思捉弄老師。這樣的故事,居然能在民間里口口相傳,可見,民間里是糟粕與精華并存?。‖F(xiàn)在,竟然還有人在收集整理這些故事,居然還能在市報上發(fā)表!最近的報紙上就有連載。什么世道!所謂的尊師重教,真要落到實處,看來,還是要從世道人心上抓起……
我不明白,“二餅”找我來談話,卻大談愛民是什么意思。驀然間想起我臨來時,愛民沖我擠眉弄眼地笑。看來,愛民是想表達,人家“二餅”開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為我跟他黃愛民“整天泡在一起”。我想笑,心里說,愛民,你也太把自己當(dāng)盤菜了愛民。
“二餅”說,最近,我集中看了你寫的幾篇作文,很不錯,可以說是才華橫溢。在許多問題上,都有自己的獨立見解,這很好。咱們班,現(xiàn)在有些同學(xué)的作文,居然跟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的作文水平相當(dāng)!真讓人懷疑,他媽生他的時候,是不是不怎么精心?他究竟是不是塊學(xué)習(xí)的料?這個愛民,就是其中一個,而且是最差的一個,錯別字連篇,狗屁不通。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能整天跟這樣的人,廝混在一起?“孟母擇鄰”的故事你聽說過嗎?就是擔(dān)心近墨者黑啊。
這是要讓我跟愛民劃清界限呢。我心中不由涌出反感來:作為一個老師,居然干涉自己學(xué)生間的正常交往,未免也太狹隘了!又一想,也難怪他想干涉了,愛民一個就讓他夠尿一壺的,愛民的身邊再有一個我,一個武火,一個文火,都能把他煮熟了,蒸爛了。我心中不免暗自得意起來,嘴上卻說,其實,愛民身上也有閃光點的。
“二餅”笑了,說,街頭調(diào)戲婦女的流氓身上,也有閃光點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他們身上有閃光點,就跟他們同流合污。好了,我們不說愛民了。聽老師跟你說句話,心里話,人這一輩子,哪個階段該干什么,哪個階段不該干什么,都有定數(shù)的。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搞好自己的學(xué)習(xí),心無旁騖地搞好自己的學(xué)習(xí)。這是你最主要的任務(wù)。其它的,都是狗屁。這樣,只有這樣,你將來才不會后悔。
捍衛(wèi)說話的權(quán)利
那封建議信,也似乎有了來自校方的回應(yīng)。
不過,等到的不是我想象中的結(jié)果。就是在一次早操后的學(xué)生集會上,校長字句鏗鏘地說,給學(xué)校提的不合理建議,學(xué)校沒有采納,就說學(xué)校不民主!這句話,是從一大堆聲色俱厲的話語里,極突兀地蹦達出來的。這一大堆話語所列舉的,是學(xué)生中存在的種種歪風(fēng)邪氣,比如學(xué)生間鬧不團結(jié),打架斗毆;比如在飯?zhí)觅I飯時胡亂擁擠,不服從管灶老師管理,居然跟管灶老師吵架;比如有些男生留長發(fā)、穿喇叭褲,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社會青年;等等。這句話蹦到我耳朵后,我當(dāng)時還有些疑惑,這是針對我那封建議信說的嗎?這就是給我那封信的回應(yīng)嗎?難道我那封字斟句酌寫成的建議信,換取的,就是這樣一個不三不四的回應(yīng)?慢慢地,我回過味來了,這句話,就是對那封信的回應(yīng)!回味過來后,我有了那種被人兜頭澆了一桶涼水的感覺。
此后的時日里,每到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我覺得,我就像個被貶謫的改革家一樣,孤獨地游走在光影迷離的校園里。
每到午飯后,我覺得,我就像當(dāng)年屈原在汨羅江邊徘徊一樣,徘徊在學(xué)校后邊不遠處的一座抽水站的大壩上。不過,不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在齷齪的世界幕布上,畫出一個巨大的驚嘆號,而是在仰望蒼鷹搏擊長空的雄姿。湛藍而高遠的天幕上,那只蒼鷹總是孤獨的。它時而拍擊翅膀奮飛,與高空的罡風(fēng)一決高下;時而伸展著雙翼滑翔,在湛藍的天幕上,畫出一痕優(yōu)雅的弧線;時而又振動翅膀懸停在空中,像鑲在天幕上的一顆星辰。
我想,我得找校長談話了。我想知道:一、我的建議到底合不合理?二、如果合理,為什么不采納?同時,我想讓校長知道,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觀點,但是,你不能剝奪我說話的權(quán)利。
印象中,校長是個極嚴謹?shù)陌氪罄项^。有著一張不怎么會笑的、蠟黃的圓臉;眉骨下的皺紋堆里,嵌著一雙穿透力極強的、鷹隼一樣的小眼睛;時常穿一身黑色中山裝,領(lǐng)口的風(fēng)紀扣隨時都扣得緊繃繃的。上課時間里,經(jīng)常見他背剪著雙手,邁著一雙外八字腳,莊嚴地丈量著他治下的土地。全校重大的師生集會上,極少能領(lǐng)教到他的講話,他只是正襟危坐在主席臺中央的座位上,像一個象征;倒是一些臨時的、不怎么重大的學(xué)生集會上,比如早操后的集會、升國旗后的集會等等,經(jīng)常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他一個人站在主席臺中央,嚴厲地聲討學(xué)生中出現(xiàn)的一些不良傾向,或者歪風(fēng)邪氣。師生們都議論說,他很像個校長。我倒覺得,他要是戴上一頂瓜皮帽,穿上一領(lǐng)皂色長袍,很適合站在舊社會當(dāng)鋪高高的柜臺后邊。
我是在早讀時間敲開校長辦公室門的。沒有從門底下塞建議信時那種羞怯、慌亂的感覺。只是在舉手敲門時,略略遲疑了一下,又在頭腦中把想要和校長說的話梳理了一番。得到校長的允許,推門進去后,校長正坐在沙發(fā)上,一雙眼睛上翻著,從老花鏡框的上邊打量著我。我扯動嘴角,擠出了一臉虛假而僵硬的笑容,趙校長……
校長欠了欠身子,問,你是……
我說,我就是于文選。
于文選?校長重復(fù)著我的名字,一臉疑惑。
就是那個……給你寫建議信的學(xué)生。
校長仍是一臉疑惑,建議信?
遲疑了一陣,校長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你去找團委書記王老師吧。
輪到我疑惑了,為什么要找王老師?但是我沒有問出口。畢竟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孩子,見了官首先要怯懼三分的。我禮貌地告辭。校長又追上一句話為我送行,他分管學(xué)生的思想政治工作。
出了門,感覺自己仿佛剛走出了一個夢境,我抹了一把臉,問自己,就這么完了?又抹了一把臉,就這么給人打發(fā)了?繼而有些悻惱,心里感嘆道,民主的進步,道阻且長啊!望望眼前的小操場,有一兩個老師緩緩地走過,顯得沒精打采的,像走在夢中;一個戴著口罩的校工在清掃著樹葉,掃帚掄動的節(jié)奏也很舒緩,掃帚芒劃過地面的“哧啦”聲,顯得飄忽而遙遠。生活很不真實,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校團委門口。敲門。沒有人應(yīng)聲。再敲門,依然沒人應(yīng)聲。站在門口發(fā)了一陣呆,想,這王殷勤干嗎去了?然后怏怏地回了教室。
就在這一天,在教室里,我讓“二餅”下不來臺。
本來,像“二餅”這樣喜歡信口開河的老師,在教室里經(jīng)常說一些自以為有趣,卻傷害學(xué)生自尊的話,好像挺正常的,學(xué)生們也已經(jīng)見怪不驚了。他這一天講解的,是古文《論語》中的《侍坐》篇,他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想把公西華的志向講解透徹,可是,繞來繞去的,不但把大家繞進去了,而且也把自己繞進去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后,他伸長了脖子地問大家,聽明白了沒有?沒有人吭氣。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惱怒地縮回脖子,說,沒聽明白?沒聽明白,就歪著自己的腦袋,向著南墻,沖??!直到聽到“嗵”的一聲巨響,你馬上就會明白:其實,老師講的東西并不深奧啊。話說完了,他臉上的表情也疏朗多了,甚至仔細找,還能找到笑意。他為自己的幽默得意了嘛。教室里響起了稀稀拉拉缺心眼的笑聲。
一個聲音忽然炸響在教室里:老師,你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極突兀,像平靜的水面上,突然飛躥出了一只大鳥。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有些膽小的女生甚至肩膀都抖動了一下。我也被嚇著了。直到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臉上時,我才意識到,剛才的那聲獅子吼,源自于我的嘴巴;而且,我已經(jīng)站了起來,大義凜然得都像是鍘刀前的劉胡蘭了。
“二餅”一時間怔住了,粗大的喉結(jié),在脖子上慌亂地躥動了幾下,他說,怎么就叫有意思?怎么又叫沒意思?
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愛民轉(zhuǎn)過臉來,沖我晃動著一根大拇指。在心中,我自己給自己打氣說,連校長我也敢跟他論理,還別說你“二餅”了。心里這樣說著,一句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了:我認為你的話傷了同學(xué)們的自尊。隨后,我又補上一句,在教室里坐的諸位,每個人都有尊嚴的。說完后,我感到得意,為自己無意中觸碰到了實戰(zhàn)最有效的策略——爭取同盟軍——而感到得意。
“二餅”看著我,近視鏡片上有青白的天光,在閃閃爍爍。他扶了一下鏡架,說,教室里坐了這么多人,想顯示只有你敢跟我公開叫陣嗎?好!歡迎!我問你,我講了這么多,自認為講得很明白了,可是,滿教室里,居然還沒有一個聽……
我截斷了他的話,說,韓愈說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同學(xué)們沒有聽明白,老師就應(yīng)該耐心地講解,怎么能夠冷嘲熱諷呢?何況……說到這里,我忍住了我的下半截話,我想給他留一些面子。本來,我這樣公開向他叫板,已經(jīng)夠傷他的師道尊嚴了。這半截話是:公西華的志向,其實很容易理解,就是當(dāng)諸侯國祭祀典禮上的司儀嘛。你這樣一舉例,那樣一比說,反倒讓我們越聽越糊涂了。
有幾個女生扭過頭來,向我投來贊賞的目光;一些男生表情復(fù)雜,大概是嫉恨我出風(fēng)頭了;更多的人,表情木然;愛民則幾次三番轉(zhuǎn)過臉來,沖我詭秘地笑。
好!于文選同學(xué),就你敢公開、當(dāng)眾指責(zé)老師,好!有氣魄!剛才,你的氣魄,大家,還有我,都見識了,并且領(lǐng)教了。好,現(xiàn)在,你可以坐下了,你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說這些話時,“二餅”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語氣也有些古怪。
我仍然站著,說,話這樣說,就沒有意思了……
“二餅”用手掌示意我坐下,打斷我的話說,我教了近十年書,如果說,學(xué)校是監(jiān)牢的話,我早已經(jīng)把牢底坐穿了;如果說,學(xué)校是熔爐的話,我早已經(jīng)百煉成鋼了。我想,我大概不用一個學(xué)生來教我,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沒意思。好了,請坐下吧,于文選同學(xué)。說著,嗓音忽然揚高了八度: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應(yīng)該改正我們的缺點……
這時候,掌聲響了起來。起初是愛民一個的掌聲,顯得孤單而冷清。緊接著,有幾個男生跟進了,仍然顯得不怎么景氣。隨后,有更多的人昏頭昏腦地跟進了,就顯得蓬蓬勃勃了。再接著,響聲就連成了片,匯成了林,甚是壯觀了。
“二餅”臉上帶著古怪的笑意,兩只手掌往下按著空氣,示意掌聲停下。這一瞬間里,倒有些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風(fēng)采。掌聲終于退潮了,他說,有些在夜間行走的人,本來已經(jīng)嚇得膽戰(zhàn)心驚的了,可是,他竟然還在粗喉嚨大嗓門地唱著戲文,大家說,這是為什么呀?于文選同學(xué),你肯定知道……說著,滿含期待地望著我。
已經(jīng)落座的我,知道話里有內(nèi)容,梗著脖子應(yīng)答一聲,我不知道!
“二餅”說,你不知道不要緊,聽老師耐心、細致地為你傳道,授業(yè),解惑。他這是為了壯膽嘛!自己給自己壯膽嘛!我覺得剛才你那么大聲,就有點這個意思。注意,說話的時候,聲音大跟聲音小是一個效果。聲音大,并不代表你掌握著真理。當(dāng)年被紅衛(wèi)兵小將們批得臭不可聞的萬世師表孔子就說過,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記住了,這是經(jīng)驗,也是教訓(xùn)。你,還有你們,以后的道路還長……
新結(jié)識的朋友
愛民說,這次,你的風(fēng)頭出大了。我說,我這是為了出風(fēng)頭嗎?愛民說,這回,夠“二餅”喝一壺的,你一下子就啄到雞冠上了。我說,我并不是要跟人過不去,我是跟這種現(xiàn)象過不去。愛民說,全年級的同學(xué),甚至全校的同學(xué)都在傳頌?zāi)愕氖论E呢!我跟你這么多年朋友,還真沒看出來,你屬埋頭蘿卜的。我說,愛民你還真不了解我。
我知道,這次跟“二餅”的交鋒,讓我一時間成了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不過,是跟愛民屬于同類項的風(fēng)云人物。好多人議論起這件事時,把事件本身說成了吵架,說我敢在教室里跟老師吵架,一定不是個平地臥的。倒是很少有人傳說我是在為大家主持公道,爭取尊嚴。做慣了奴才的人,他們的是非觀也是扭曲的。自然,還有一部分人,好像根本沒有是非觀,他們向我飄涼腔:搞好自己的學(xué)習(xí)才是正經(jīng),出什么風(fēng)頭!
倒是有一個外班的同學(xué)主動跟我接近了。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白凈,清瘦,鼻梁上架著金屬框的近視鏡,眉頭處總是扭結(jié)出一個疙瘩,一幅憂國憂民的學(xué)人形象。某一次學(xué)校組織的演講會上,他演講的題目是《位卑未敢忘憂國》,很有激情,手勢也打得別具一格,像電影《十月》中列寧的手勢,毫無懸念地拿了全校第一。結(jié)果,表演用的手勢就延伸到了生活中,他跟人說話時,必得有列寧牌的手勢輔助,好像一離開這種手勢,他就會失語。再就是他走路很有特色,小步快跑的那種,像腳底下踩著風(fēng)火輪,像前邊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他速去處理一樣。在一個課間,在上廁所回來的路上,他對著我自報家門說,在下辛明,知識和真理,是本人畢生最大的兩個追求。希望能跟你交個朋友。說著,就像個大人似的,伸過手來,跟我握手。我接住了他的手掌,也歡迎他進入我的生活。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學(xué)校后邊的抽水站大壩上,就經(jīng)?;问幹覀儌z的身影。我們隨時都處于較勁狀態(tài),都竭盡全力地傾倒著自己肚里的知識、大腦中的思想,還有對國際國內(nèi)形勢的看法。話題都很宏觀,幾乎都關(guān)乎人類的命運、中國的前途,和世界的和平與發(fā)展。都試圖讓對方折服,都想表現(xiàn)出自己在追求知識、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比對方走得更遠。雖然,每次見面都讓彼此不怎么愉快,但我慶幸我找到了知音,并且很珍惜這個知音。畢竟,這是我在三中結(jié)識的唯一能談?wù)摳呱性掝}的朋友。
我又去找了一趟校長。我覺得探討我的建議合不合理,值不值得采納,還是去找校長比較合適。況且,最終這些建議能否施行,還需要校長拍板定案。再說,那天我上門去,校長對我草草打發(fā)的態(tài)度本身,也讓人心中憤憤不平。至于王殷勤嘛,不找也罷。他分管的學(xué)生思想政治工作,好像與我的建議合理與否,風(fēng)牛馬不相及。
我是在一個晚自習(xí)時去的,卻撲了個空。校長辦公室的門緊鎖著,敲門也沒人應(yīng)。只好打道回府。情緒有些低落。
愛民知道我新近結(jié)識了辛明后,就要我引見他們認識。結(jié)果,我們?nèi)齻€一起逛了一趟抽水站大壩后,愛民就對辛明有了意見。我們在游逛的時候,話語權(quán)幾乎被愛民牢牢控制了。他說,有一次,他夜半三更的,要到鄰村找一個人,卻不知道那個人的家具體在什么地方。寒冬臘月的,街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怎么辦?好辦,找誰家的麥草垛放一把火,火呼呼的,全村人敲著臉盆就出來了,隨便拉住一個人就問出那家的地址了。講完了,愛民自個兒就笑;我也跟著笑,雖然這些破事已讓我的耳朵聽出了繭子。但是,辛明不笑,顯得憂心忡忡地說,這不是燒人家房子,煮自家的雞蛋嘛。愛民當(dāng)然聽了不高興,但是,他還是要說,以前,到鎮(zhèn)上的露天電影院看電影,他就沒有花過一分錢。怎么能不花錢?翻墻唄。再高的墻,經(jīng)不住他“噌噌”兩下子。有一回,他倒霉了,率先翻進墻后,卻掉進了廁所后面的糞坑,湯湯水水的滿坑。怎么辦?這事要叫同伴傳出去,還不得讓人笑死。于是,他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沖墻外喊,快點,電影開演了!結(jié)果,三個同伴都“撲通”、“撲通”先后下了餃子。這回,辛明笑了,笑得很紳士。笑完之后,他又皺著眉頭點評說,做人要厚道。我說,故事嘛,聽聽無妨。辛明就說,那也是。愛民就繼續(xù)說,他有時候喜歡胡思亂想。有一天,他在廁所里扶著小弟弟撒尿,忽然間有了徹悟:你看這小弟弟,能長能短,能粗能細,能伸能屈,能軟能硬。正是因為它有這些性情,所以,它才干出了人世間的第一樁大事:傳宗接代。也就是我們的哲學(xué)家文選說的,人類社會才得以延續(xù)。我和辛明都笑,我笑得前仰后合的,辛明笑得滿臉通紅。愛民得意地看著我們笑。他的這個“胡思亂想”,我倒是頭一回聽說,我說,這些話,怎么聽著像罵人?辛明說,來自底層的智慧,真是了不得。愛民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就不好看了,他問辛明,你家在哪里?辛明不明就里回答說,縣上回民街。愛民脖子一扭,一臉譏誚,說,難怪……我趕緊說,咱們回吧。今兒個你們就算認識了,成朋友了,以后互相照應(yīng)點。愛民沒吭氣,辛明卻連連說,那一定,那一定。
與辛明分手后,愛民嘴里就發(fā)出嘶嘶的聲響罵道,他媽的,假模假式的那個假洋鬼子相!裝什么大頭蒜!我還以為你是來自北京的呢,到頭來,卻是來自那個城市不城市、農(nóng)村不農(nóng)村的小縣城!我對愛民說,看人要看主流。愛民脖子扭了兩扭,瞪圓眼睛說,于文選,你……最近變化怎么那么大呢?
我笑笑。然后,自己也問自己,是的,最近我的變化怎么這么大呢?
從這回后,我跟辛明之間的話題,開始向私人領(lǐng)域延伸。我們談各自的理想。我躊躇滿志地說,我將來想成為一個文學(xué)家,像魯迅先生一樣,立志于改造社會,改造國民的靈魂。說完了,我又滿腹憂慮地說,從封建社會走過來的做慣了奴才,并且不當(dāng)奴才就沒法生存的相當(dāng)一部分中國人,在靈魂深處,確實需要一場脫胎換骨的革命了。辛明說,柏楊的《丑陋的中國人》你看了沒有?“醬缸文化”浸泡出的人,想不齷齪都難。我覺得要振興中華,著力點,還是要放在建設(shè)一個良好的政治生態(tài)上。中國,從來不缺政客,缺的是政治家。十年后,最遲十五年后,中國將崛起一個年輕有為的政治家,那個人,就是本人!我們談各自的苦惱。辛明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有一種人際交往的焦慮。我看起來有那么多的朋友,可是,我真正愿意交心、有資格跟我交心的人,卻幾乎沒有。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這個世界的問題?自古圣賢皆寂寞,從來英雄皆孤獨。我想,還是這個世界有些問題。我說,這個問題,其實也一直困擾著我。自小到大,我?guī)缀鯖]有朋友——愛民只是我的玩伴,在學(xué)校里,吃飯、睡覺好歹讓我不落單,勉強可以算做朋友吧——我有時候,看到人家一大幫人前呼后擁的,就眼熱得不行。說老實話,我連個可以說知心話,可以傾訴煩惱的人都找不到。人至察則無朋,水至清則無魚。我也知道看人要看主流,可就是跟別人融合不到一塊。想來,還是我太孤傲了。我們談我們都熟悉的人和事。我問他,對愛民感覺怎么樣?他說,農(nóng)民。這話聽著刺耳。我說,當(dāng)一個社會把“農(nóng)民”當(dāng)作貶義詞的時候,這個社會肯定就有了問題。他解釋說,我是說,他將來連一個農(nóng)民也當(dāng)不合格。我說,他也就這樣了。一個健全的社會,他這樣的人,也必不可少。后來,我向他羅列了我們學(xué)校存在的八大問題,并且說了,我給校長寫建議信的事。他聽說了我寫建議信的事后,睜圓了眼睛望著我,像望著一個他原本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總算原形畢露的野心家。你想達到什么目的?他問。目光中明顯有警惕和審視。我對他的目光感覺奇怪,但是并沒有往心里去。我說,我能有什么目的?他說,你想當(dāng)……是不是想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我笑了,當(dāng)然,能當(dāng)上更好嘛,就能實現(xiàn)我的個人抱負。他略一沉吟,說,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放在“文革”中,肯定會干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來——現(xiàn)在,校方對那封信,有什么反應(yīng)嗎?我又敘說了我現(xiàn)在的心理動態(tài),和找校長的經(jīng)過。他說,其實,我早就聽王書記說過,學(xué)校里有學(xué)生給校長寫建議信,可是,我沒想到,那個人就是你。他以前在跟我說話時,經(jīng)常會提到一個人:王書記。說王書記跟他說什么啦,說王書記昨天找他逛街啦,等等。我還以為是鎮(zhèn)上的、或者縣上的王書記呢。我原本就對這種拉虎皮扯大旗的行徑很不齒,沒想到辛明也不能免俗。所以,他一提到什么“王書記”,我要么不接話茬,要么王顧左右而言他。這時,我才想到,他的親愛的“王書記”,可能就是我們的團委書記王殷勤。我一問,果然是王殷勤。我想,你可能真的跟王殷勤關(guān)系不一般,但是,再不一般,王殷勤也就是個老師嘛,大家都習(xí)慣叫他“王老師”,你又何必這樣稱呼呢!
慢慢的,我們熟稔了。與此同時,我也察覺辛明性格中有些東西,是我不能接受的。自然而然的,心里就跟他有了距離,一種警惕的、審視的距離。
門牌風(fēng)波
又開班會了。班會的主題是“明確學(xué)習(xí)目的,端正學(xué)習(xí)態(tài)度”?!岸灐庇趾傲艘煌ā袄莵砹恕保浩割^領(lǐng)我們計算高考倒計時的天數(shù),有效學(xué)習(xí)時間也就剩下三百來天了。然后,又苦口婆心地講了一些聽得我們耳孔都起逆反心理的勵志故事,張海迪的身殘志堅呀,李白的鐵棒磨成針呀,等等。接著,就別出心裁地要求同學(xué)們挨個兒說出自己的學(xué)習(xí)目的。很明顯,他的用心是良苦的,但做法顯然值得商榷。此時的學(xué)生對這一套“匯報思想”的做法,天然過敏;還不要說,我們大都來自農(nóng)村,對當(dāng)眾晾曬自己心底的“私貨”很不習(xí)慣。女生們站起來時,都扭扭捏捏的,像蚊子一樣嚶嚶嗡嗡說自己的學(xué)習(xí)目的是,考大學(xué);男生們站起來時,雖然不扭捏,但態(tài)度明顯都是敷衍了事的,說,考大學(xué)么。“二餅”微笑著,輪到哪個學(xué)生了,就踱到哪個學(xué)生的座位跟前??磥?,同學(xué)們的志向,還讓他滿意,又或者他今天心情本來就不錯,大概昨天晚上他老婆沒有跟他吵架。輪到愛民了,流水線作業(yè)卡殼了。愛民沒有站起來,正側(cè)著頭,曲肱而枕,一副昏睡百年的樣子。臉上卻閃著詭異的笑容,緊閉的眼皮上閃爍著細微的顫動。明顯是一種消極抵制。
“二餅”拍拍愛民的肩膀,很夸張地沖著愛民的耳朵喊,喂,周公讓你給我捎什么話了沒有?好多同學(xué)都轉(zhuǎn)臉看著愛民,臉上帶著傻乎乎的笑意。愛民睜開了惺忪睡眼,做出懵懵懂懂的表情,環(huán)顧了一圈眾人,很自然地抬頭看見“二餅”了。他對趴在桌上的愛民說,喂,輪你了。愛民裝作不明就里地問,輪我干什么了?“二餅”耐心地說輪你說自己的學(xué)習(xí)目的了。愛民坐直了身子,不說可以嗎?“二餅”和顏悅色地說,當(dāng)然不可以。然后,轉(zhuǎn)向大家說,大家看,我們的愛民,今天看起來彬彬有禮的,倒像個紳士。又轉(zhuǎn)向愛民說,不能搞特殊的。我今天這一招,也是跟孔夫子學(xué)來的,你們也剛剛學(xué)了他的《侍坐》篇。愛民說,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還挺快!我看你是成心,成心沖我來的。“二餅”的臉色變嚴肅了,怎么能這樣說話?班里的集體活動嘛,什么成心不成心的?我也覺得愛民有些多心了,就說,愛民,你太多心了,讓你說你就說嘛。但是,愛民沒有理睬我,脖子又“咯吱咯吱”扭了兩下,語氣很沖地說,明顯是成心!我不說!我在心里譏諷愛民,你也太把自己當(dāng)盤菜了!“二餅”轉(zhuǎn)身回到講臺上,邊走邊說,今天班會的主題是什么?是“明確學(xué)習(xí)目的,端正學(xué)習(xí)態(tài)度”!我剛才說招你惹你的話了沒有?沒有!我只講了一些勵志故事而已。你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心理?看來,是我犯了忌諱,在禿子面前是不能說“亮”啊、“明”啊的。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如果這個也能成為你的忌諱,也好,表明你還有血性。愛民的頭猛然揚起來,噴出一個字來,你!也僅僅是噴出了這一個字,就有好幾個男生替老師張目了,愛民你想干嗎?這是班會!愛民誰招你惹你了,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愛民,你少說兩句!愛民的氣焰霎時間熄滅了,悶下臉來,不做聲了?!岸灐闭f,好!說明咱們班正氣還是挺旺盛的。正氣和邪氣,一個是東風(fēng),一個是西風(fēng),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很好的,正氣很足嘛!輪誰了?下一個……
會后,愛民說,我要把“二餅”的門牌,掛在廁所上。他就是會搞一些下三濫的名堂。我說,你覺得這樣做有意思嗎?愛民說,我就是要出“二餅”的洋相。我說愛民本來就是你的不對,人家組織班會,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但是,愛民還是堅持認為,“二餅”是要出他的洋相。愛民說期中考那一回,他成績考得不好,“二餅”問他到學(xué)校干什么來了,他回答的“這話你要問我父母,因為是父母硬逼著我來學(xué)校的”,已經(jīng)在學(xué)校廣為流傳了,讓人騷得很。然后,他質(zhì)問我,為什么在他跟“二餅”咬得正歡實時,我替“二餅”幫腔。我說,我不是替人幫腔,是在替道理幫腔。愛民脖子又一扭,鼻子里“哧”一聲飛出一只輕蔑的蒼蠅來,咕噥道,還是我說的,你近來變化越來越大,都變成陰溝里的衛(wèi)生球了。我說,別管我是不是什么陰溝里的衛(wèi)生球,你別胡來好不好?愛民乜斜著我,沒吭氣。我說,你這樣做是犯法的,損害別人名譽罪,你知不知道?愛民依舊乜斜著我。我憂心忡忡地看著愛民,說,愛民……愛民卻一扭屁股,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于是,在一個初冬的清冷的早晨,大家就發(fā)現(xiàn),原本釘在“二餅”房子門上的、寫著“二餅”尊姓大名的門牌,卻赫然釘在廁所的門口,緊挨寫著“男生廁所”的條形木牌。進進出出的男生們,一個個像發(fā)現(xiàn)了火星人似的,驚喜得要死。嗬!“二餅”的房子什么時候搬到廁所了?嘻嘻,難不成校長任命“二餅”當(dāng)了廁所所長?大家看,這門牌后邊是不是掉了“雅居”倆字?等等,七十嘴八十舌,嘁嘁喳喳,唧唧咕咕。都想賣弄自己的如簧巧舌。都想表現(xiàn)自己無畏的反叛精神。都想表現(xiàn)自己其實也揣著一顆惟恐天下不亂的心。
愛民也煞有介事地來上廁所了,也像其他人一樣,眼里剎那間迸出驚喜的光芒來,嘿!誰這么大膽,竟敢糟踐老師!有人就接上了他的話茬,賊喊捉賊吧你,哈哈!愛民立刻正色道,不敢亂開玩笑的,不敢!隨后就脖子一梗,高聲賭咒道,誰弄這事,把他一家子死完!賭咒完,就氣呼呼地抹兩下嘴巴,蛇一樣扭身鉆進廁所,做出一副水火不留情的樣子。
那天早操后,我恰好沒有去上廁所,所以沒有親眼目睹廁所門口的熱鬧場面。上早讀的鈴聲響過之后,男生女生們進了教室,一個個臉上都顯出了一種異樣的興奮神情;坐下以后,也是就近抱成團,神色詭秘地唧唧咕咕。我問同桌的女生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女生捂著嘴“咯咯”笑著,告訴我,班主任的門牌掛在男生廁所的門口。我把目光投向愛民,愛民卻正搖頭晃腦地,大聲朗讀著“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整個教室里,只有他的聲音最高亢,最嘹亮,仿佛只有他是勤學(xué)苦讀的好孩子了。我就想趁著早讀趕快去廁所,把那塊牌子摘下來,送還給“二餅”。這事關(guān)乎人的尊嚴問題。任何人,縱然是不招學(xué)生喜歡的“二餅”,他的尊嚴也是不可侵犯的。可是到了廁所,卻并沒有見到什么門牌??赡苡腥讼任乙徊?,把那門牌摘除了。
“二餅”那天繼續(xù)為我們上課,跟以往沒什么不同,包括姿態(tài)、語調(diào)、神情等等。可是,一開始串講課文《荷塘月色》,開首的那句“近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就讓他的表情也不寧靜了,很不寧靜。他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兩行字來:“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粉筆顯得很亢奮,沒頭沒腦撞擊著黑板,發(fā)出“得得”的脆響,像某種鼓點。寫完了,他轉(zhuǎn)過身來,環(huán)顧一圈教室,再環(huán)顧一圈,很像個準備發(fā)表戰(zhàn)前動員講話的威嚴的將軍了;教室里霎時間氣氛緊張,甚至連極細微的呼吸聲也聽不見。終于,他啟動嘴唇說話了,調(diào)門不高,但很森嚴: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老祖宗莊子的話。說完了,又環(huán)顧一圈教室。
我注意到,愛民坐得端端正正的,極像個認真聽講的乖學(xué)生。能想象出來,他此刻的表情,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二餅”說,這話什么意思?這話說的是一種人生境界,這話說全世界的人都夸贊我,我也不高興;全世界的人都誹謗我,說我的壞話,我也不沮喪。我“圣人無己”了嘛!說這些話時,他的語調(diào)很激越。但馬上,語調(diào)又低沉了,陰森森的:大家都知道,今天,出了一點不愉快的事情。語調(diào)又驟然升高了八度,我知道是誰干的!別裝出一副槍都打不進去的表情。遲早,我會讓你的眼睛滴出血來。語調(diào)重又回復(fù)到陰沉了,到時候,你就會吟誦出一首詩來:為什么我的眼里充滿血水,因為我剛干了一件蠢事。說著,他扯開嘴角,臉頰上閃出陰冷的笑意,又環(huán)顧了一圈教室。隨后,他字句鏗鏘地說,我保留進一步采取措施的權(quán)利!該說的都說完了,他頻道一轉(zhuǎn),又講起了朱自清“為什么心里頗不寧靜呢?”
我得佩服愛民的心理素質(zhì),自始至終,他一直是巋然不動。
課后,愛民一個人站在花園邊,腳一下一下踢著花園的磚砌圍欄。能推測出來,此刻,他的心里應(yīng)該是惶恐不安的。我悄悄走到他身邊,沒有吭氣;他看了一眼我,也沒有吭聲。稍頃,我打破沉默說,給人家認個錯吧。他看我一眼,冷笑一聲,寧肯給豬認錯,也不給他認錯。我說,咱不是給人認錯,而是給事認錯,給道理認錯。愛民轉(zhuǎn)過臉來,你哪來那么多彎彎繞的腸子?自從,你認識了那個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你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我跟“二餅”斗法時,你何曾說過一個“不”字?我說,愛民,你是真不了解我,還是假不了解?我不是因為某個人變化的。當(dāng)初,你要那樣搞時,我就阻攔你?,F(xiàn)在,可倒好……
愛民一臉鄙夷,行了行了,我日驢就不怕驢踢!看他“二餅”能把我怎么地!我嘆口氣說,愛民,你這不是跟人過不去,是跟道理過不去。敬人者人恒敬之。咱們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把寫著你名字的門牌,掛在廁所墻上,你會怎么樣?愛民脖子一梗,別給我講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我只認一個理:誰跟我過不去,我就跟誰過不去,不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平頭百姓!我看著愛民,心里痛苦地想,倘若社會上全集中的是這樣的流氓無產(chǎn)者,縱然那個社會已經(jīng)很民主了,又能怎么樣?
這個問題,我跟辛明探討過,是在那天午飯后,在抽水站大壩上。辛明說,肯定天下大亂。實現(xiàn)民主,是要有國民基礎(chǔ)的。我迷惘地望著遠處,遠處的地平線上,彌漫著冬日的沉沉霧靄;遠遠近近、疏疏密密的禿樹丫杈,在稀薄的陽光里瑟縮著;一大群覓食的寒鴉,在東南方天際下的樹梢上起落、盤旋。我嘆口氣說,改造國民性,遠非一朝一夕之功。辛明卻轉(zhuǎn)換話題說,我早就說過,愛民將來連一個農(nóng)民也當(dāng)不好。在來大壩的路上,辛明就說這事肯定是愛民干的,只有愛民才這樣缺德。當(dāng)時,我沒有肯定他的猜測,卻也沒有否定。辛明又說,這愛民的病害在骨頭里,難治!還記得“管寧割席”的故事嗎?“子非吾友也”。我依舊望著遠方,心想,這是第二個勸我跟愛民斷絕來往的人了。
分道揚鑣
我又給校長寫了一封信。信中照錄了上一封建議信的全部內(nèi)容后,我又增添了一條:切實加強學(xué)生的思想政治工作,幫助學(xué)生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之后,我寫道:以上建議合理與否,向您討教。最后,又補充一句: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觀點,但是,我得捍衛(wèi)我說話的權(quán)利。
校長背剪著雙手,邁著一雙外八字腳,又在莊嚴地丈量著他治下的每一寸土地時,我迎著他走了過去,表情相當(dāng)謙恭,內(nèi)心里還有些緊張;校長則有些疑惑地望著我——看來,他的印象中,并沒有我這個學(xué)生的影子。我依然謙恭地稱呼一聲,趙校長。校長停下腳步,微笑著。校長微笑起來的表情其實很嫵媚、很動人、很耐看的,可他老人家為什么經(jīng)??囍菑埨夏樐?,像別人都要索取他的江山似的?沒必要。我雙手遞上那封信,說,我叫于文選。
校長喉嚨里制造出溫和的響聲來,接過信去,打開,飛快地瀏覽了幾頁,又照原樣疊好,裝進自己口袋里,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于文選?
我點頭,說,對,我是于文選。神情和語氣都顯示出,那個叫“于文選”的人,儼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似的。我趕緊又補充,上回,我給您寫過信的,建議信。
校長又看了我一眼說,看看再說吧。說著,已經(jīng)挪動腳步了,并且漸行漸遠。
留給我的,自然是尷尬了。好在正是上課時間,校園里并沒有什么學(xué)生在流動的。但是,卻有老師在流動:不遠處,正有幾個老師走過,向這邊看著,并且指指戳戳的。我心里涌出沮喪來,還有一股憤憤不平。這就是一個矢志于改造社會的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嗎,用自己的尊嚴來支付?我問自己。我抬起頭來,追著校長的背影喊,趙校長,什么時候給我回音?
校長轉(zhuǎn)過來半個身子,只看見他嘴唇動了動,至于發(fā)出的是什么音節(jié),我沒有聽清。然后,他又轉(zhuǎn)身走了。
卻見愛民一路叱吒風(fēng)云地走過來,像個得勝還朝的將軍。他老遠就看見我了??匆娢伊?,脖子就很不自在地扭動幾下,然后,沖我怪腔怪調(diào)喊,嗨!又跟校長勾搭上了?怪不得陽春白雪得……我沒好氣地打斷他,你會不會好好說話?愛民嬉皮笑臉道,這個嘛,比較困難,我這人就是一個下里巴人,好話老師沒教給我,只教給我怪話歪話了。這樣說著,并沒有停下腳步。
自從“門牌風(fēng)波”發(fā)生后,已經(jīng)好幾天了,愛民吃飯睡覺一跟我在一起,要么不說話,要么一說話,就有一股怪味兒;吃飯睡覺之外的時間呢,他能離我多遠就離多遠。我悲涼地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了。
我看著他是從“二餅”房子方向走過來的,就追上他,問,又“談心”了?愛民換上一副得意的嘴臉說,面對敵人狡猾的審問,我機智地躲過了一個又一個急流險灘。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要在戰(zhàn)略上蔑視敵人,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想不想聽一個故事?想吧?我講給你:敵人審問劉胡蘭,說,劉胡蘭,你叫什么名字?劉胡蘭大義凜然地說,羅嗦!知道了還問什么?哈哈,今天的審問,也發(fā)生了類似的事情。
我問,沒發(fā)生什么沖突嗎?
愛民說,能發(fā)生什么沖突?告訴你,于文選,不是光你有什么道理,我們這類人也有的,所謂的“盜亦有道”嘛。我死活不承認,誰能把我怎么樣?誰見我摘他的門牌了?誰又見我把門牌往廁所墻上釘了?誰敢站出來為他作證?沒有!坦白從寬,都他媽騙鬼的話!好了,你忙吧,我得到教室上課了。我哪里像你,不是人家“二餅”有請,咱敢曠課遲到?說著,他快走幾步,跟我拉開了距離。
我默默走在后邊,心里很不是滋味。
無論怎么說,我還是決計要跟愛民把關(guān)系緩和過來。午飯過后,我約愛民到抽水站大壩去游玩,跟他談?wù)勑摹?墒呛髞淼氖聦嵶C明,我那天的想法有些天真了。我原本以為,跟他把我們之間的一切分歧,都攤開來談,分清是非正謬,幫助他樹立正確的價值觀,我們就能和好如初了。我總是太自以為是了,想改變一個人真的很不容易。
我們吵了起來。愛民斥責(zé)我是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我斥責(zé)他狹隘、頑固。在吵起來時,愛民臉上老是掛著一種古怪的笑容。這笑容足以讓再強大的對手,都感覺哭笑不得,有幾分嘲弄,有幾分戲謔,有幾分無賴,有幾分勝算在握的得意,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兒。相比起來,我則顯得小家子氣了,滿臉都是嚴肅,或者說,如臨大敵的緊張。最后,愛民說,我愿意狹隘,我愿意頑固,我愿意價值觀扭曲,怎么樣?只要旁人不在背后議論我,神神道道的,像鬼上身一樣——告訴你,于文選,你打聽打聽,現(xiàn)在別人都怎樣議論你:說你古怪,那是在夸你;說你神神道道的,那是準確形容你;說你神經(jīng)病,那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學(xué)期,連我,都感覺你變質(zhì)了,變味了。我說,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跟世俗水火不容,自然會遭人嫉妒,自然會遭人非議。愛民說,行了吧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拉倒吧你,站在小人的肩膀上還差不多!那個叫什么辛明的,不就是從小縣城出來的嗎?值得你那么抬舉他嗎?你想知道,別人對辛明的評價嗎?想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嗎?聽聽群眾的呼聲吧:幾乎所有人一提到他,都背后撇嘴。唯獨你……或許,你們倆才臭氣相通。我再告訴你一個你所不知道的秘密,去年元旦,同學(xué)們?yōu)榱吮磉_心意,也就是給老師送張賀卡什么的,唯獨辛明,送什么?他父親開著縣委的小轎車來——他父親也就是個縣委司機吧——送榆林毛毯!給校長送,給王殷勤送,給班主任老師送。這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了。要不然,他的出席縣的“三好學(xué)生”哪里來……
團委書記
送給校長信的第二天,辛明就捎話來,說王書記要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就跟著辛明去了。大致能猜出王殷勤找我的原因,應(yīng)該跟我給校長的信有關(guān)。雖然,這一次的反應(yīng)挺及時的,但我心里還是不怎么舒服:我分明是給你校長寫信,你老讓我跟“分管學(xué)生思想政治工作”的王殷勤接觸什么?我沒有資格跟你校長對話么?還是我的信件里有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
一路說著話,我們就到了團委辦公室門口,正要舉手敲門,門就開了,王殷勤站在門里,臉都笑成了向日葵,文選,你來了,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我趕緊回敬一個也很燦爛的笑臉,王老師,您找我?王殷勤連連點頭,是啊,來,趕緊坐爐子邊去。今年冷得早,還沒“交九”呢,冷得……我注意到,王殷勤給我往煤球爐子邊拉椅子時,轉(zhuǎn)過去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但是,椅子放到位了,邀請我坐時,臉上的笑又是光芒萬丈的。我當(dāng)時就想,他應(yīng)該是川劇世家出身的,要不然,變臉怎么能那么迅捷和熟練?
說起來,我跟王殷勤早就認識。我們剛?cè)雽W(xué)那年,他以團委書記的身份,利用晚自習(xí)時間,巡回到各個教室發(fā)表演講。過后,我曾有意與他接近,到他辦公室去拜訪他??墒?,他的明顯夸張到虛假的熱情,和令人起膩的笑臉,讓我又對他敬而遠之了。以后,在校園里碰見時,他卻還是那么熱情,老遠就給我預(yù)備好一張制式化的笑臉,親熱地叫著我的名字。有時候,甚至還停下來,跟我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然后,才匆匆離開。對這一套,我總感覺,像是“親民”游戲,不過,玩的手法倒很純熟,不仔細琢磨,竟然還發(fā)現(xiàn)不出什么破綻。
辛明找來茶杯,添好茶水,遞到我手上,就適時地告退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辛明一到這個辦公室里,舉手投足間,就分明透出一股子謹小慎微;而這種謹小慎微,竟然跟王殷勤平素里舉手投足間透出的謹小慎微,如出一轍!都說變色龍善變,其實它要跟人比起來,還真有些遜色呢。
房子里就剩下我跟王殷勤了,我不免有些拘謹,傻傻地笑著,看著爐子里通紅的火光。王殷勤說,很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個很有思想,很有抱負的青年。如果,咱們學(xué)校的團員青年,都有你這樣的素質(zhì),我這個團委書記可就省心嘍。完全沒頭沒腦的恭維話,讓人聽了免不了心中疑惑。他說,你先后寫給校長的兩封信,我都看了,字里行間都透著要為學(xué)校建功立業(yè)的赤子情懷,很好!全校的團員青年都應(yīng)該向你學(xué)習(xí)!尤其是,你信中提到的,團委組織活動少的問題,提得很好,我真誠地代表校團委向你表示感謝,謝謝你關(guān)注并且支持我們的工作!我說,王老師,您太客氣了。他又說,可是,年輕人,你要知道,建議,或者改革方案寫在紙上時,往往看著是合理的、美妙的,但真要具體操作起來,還得一個過程。天底下最難搞、最敏感的事情是什么?是人事。一旦操作起來,必定會陷入人事糾葛中,不是損害了這一方的利益,就是損害了那一方的利益。比如,你建議中提到的,把一個學(xué)生灶分為三個,把壟斷經(jīng)營變成競爭機制。這方案提得好,可是,一旦施行,必然要損害學(xué)校目前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我接過他的話茬,說,難道害怕陷入人事糾葛中,就不搞改革了?難道為了學(xué)校的安定團結(jié),就不惜犧牲學(xué)生的切身利益?語氣稍嫌激烈了點。應(yīng)該與王殷勤長期以來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印象有關(guān),如果換了別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我不一定敢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沒想到,他聽了我這些反問后,居然沒有翻臉,反而夸贊我說,年輕人就是有銳氣。我再在你的反問后面,加上一個反問: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說要改革,不是一下子就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么?我們這么小的學(xué)校,難道還搞不起來?隨后,他換了語氣說,你誤解我剛才的話了,我們的學(xué)校不是不搞改革,更不是不想順應(yīng)時代的潮流。我是說,由紙上的改革方案,變成改革的具體操作,需要一個過程。我也換上了盡量和緩的語氣說,這個過程有多長?該不至于……他說,你為改革做貢獻的迫切心情,我能理解。放心吧,咱們?nèi)械拿魈欤欢〞篮?!?dāng)然,這需要你們這些熱血青年的才智和努力。我注意到,你第二封信件的結(jié)尾,有一句話:你可以不贊同我的觀點,但我要捍衛(wèi)我說話的權(quán)利。這句話是從一個歐洲思想家,叫……什么來著?伏爾泰?他的一句名言轉(zhuǎn)化過來的吧?原話怎么說?是“我不贊同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quán)利”,是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了不得!我們的國家,擁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何愁不會強盛……
等我告辭出來一盤點,才發(fā)現(xiàn),他想要說的,全都說了;而我迫切想知道的,卻還在云里霧里。一個老滑頭??磥磉€得去找校長。
辛明急切地想知道,王殷勤對我都說了些什么。午飯剛吃過,他就來找我。在抽水站大壩上,我和盤托出了我跟王殷勤的談話內(nèi)容。講完后,能感覺自己心底的憂憤和苦悶,又濃烈了一層;我望著煙云蒼茫的遠方,感覺自己在這一瞬間,都像是“窮年憂黎元,太息腸內(nèi)熱”的杜工部了。辛明感興趣的,卻好像是王殷勤的談話方式,他一再追問王殷勤說某句話時的一些細節(jié),好像懷疑我的講述的真實性似的。我耐心地作答后,他由衷地贊嘆道,王書記真是個高人哪!很明顯,他是受人之命,來跟你談話的。通前徹后,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無懈可擊的。他將來的前程遠大著呢。這句話,分明強化了我又被王殷勤的巧言令色輕而易舉“打發(fā)”了的感覺,我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桌戏蜃觾汕Ф嗄昵?,就為王殷勤畫像了。唉——在中國,想干點正經(jīng)事,怎么這么難?辛明也感嘆道,就是。一些出類拔萃的人,反倒受排斥;而一些小人,卻能大行其道。隨后,辛明又問我,他沒有提成立學(xué)生會的事嗎?我轉(zhuǎn)過臉來,盯著辛明,目光中肯定有掩飾不住的警惕,說,沒有。辛明躲開我的目光,眺望著遠方說,其實像你這樣的人,學(xué)生會主席這樣的位置,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我們都不再說話了,都眺望著遠方。良久之后,辛明好像是隨口問我,最近跟愛民關(guān)系怎么樣?我說,就那樣吧。他說,兩個性情和境界可以說是水火不容的人,居然保持了這么長時間的友誼,真是讓人費解。其實,對這個問題,我最近也感到費解。想來還是習(xí)慣的力量吧,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跟愛民做個朋友了,就像有些夫妻長年累月的吵架,卻還是夫妻一樣。辛明又問我,路飛翔這個名字,聽說過吧?我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熟悉,就說,聽說過。辛明說,他是你們村的。現(xiàn)在一中的高三(二)班。我想起來,我們村是有這么個人。在村里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他好像比我高一兩級,經(jīng)常在學(xué)期末了的頒獎會上,見他從校長手里領(lǐng)取向日葵顏色的獎狀。我說,知道這個人,但不熟悉。辛明再沒說什么,這個話題似乎就這么放下了。停了好大一會兒,他說,今天晚上,鎮(zhèn)東飯店吃飯。我嘴饞了,我請客。我說,還要上晚自習(xí)呢。他說,今天禮拜六,哪來的晚自習(xí)。日子過糊涂了,你。
一路走來一路唱
冬日天短,下午六、七點鐘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是昏天黑地了。燈火通明的鎮(zhèn)東飯店大堂里,也沒有什么顧客。我跟辛明坐在大堂的角落里,飯桌上已然擺放了四盤菜,一盤香辣牛肉,一盤鹵豬腳,一盤五香花生米,一盤熗蓮菜,外帶兩瓶啤酒。顯得奢侈了,這些東西,我在鄉(xiāng)間過年的時候,也難得吃上;尤其是啤酒,我的農(nóng)民父親經(jīng)常說它像馬尿,就是我口袋有錢,也沒有動過要買它喝的念頭。我有些不安了,對辛明說,你知道的,我家在農(nóng)村,沒有錢回請的。辛明很大氣地又來了個列寧式揮手,說,吃!喝!別客氣!
幾杯啤酒下肚,我已經(jīng)暈乎了。我口齒黏黏糊糊地問,我無功受祿,辛明你該不會有什么事求我吧?辛明掏出兩張紙來,遞給我,說,知道你作文寫得好,你給看看,寫得怎么樣。辛明的舌頭也明顯肥了厚了,嘴里吐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也是又肥又厚。
我瞇著眼睛,盡力使目光聚焦,才看清,他給我的,并不是什么文章,而是一封檢舉信。信的抬頭是“尊敬的省、市、縣教育(廳)局領(lǐng)導(dǎo)”。我還以為他要檢舉學(xué)校里某個老師的不法行為呢,心中莫名地高興,豪氣地說,好!有膽有識!好男兒胸懷天下。惹得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女服務(wù)員,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我們這邊。辛明呷著酒說,繼續(xù)往下看。費勁地看完信,我才明白,信里檢舉的,并不是學(xué)校的某個老師,而是一個熟悉的名字:路飛翔。怎么回事?我搖搖自己的腦袋,又夸張地在腦門上拍了兩下,腦筋才轉(zhuǎn)過彎來:他在檢舉一個學(xué)生呢,一個他下午跟我提到過的學(xué)生,一個跟我同村但現(xiàn)在并不同校的學(xué)生。信中羅列了這個學(xué)生兩大罪狀:一、出身地主家庭,對社會主義極端仇視,經(jīng)常念念不忘的是,路家在解放前曾是縣東片最大的財主,家里妻妾成群,長短工成群,騾馬成群——這充分說明,這個剝削階級的余孽現(xiàn)在封建腐朽思想嚴重,妄想搞復(fù)辟;二、道德敗壞,曾經(jīng)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夏夜,奸污過一個在自家院門口乘涼的幼女,其父母為此賠償人家現(xiàn)金兩千元,算是私了。信的末尾,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試問,這樣一個思想腐朽、道德敗壞的人,有資格擔(dān)當(dāng)出席省的“三好學(xué)生”榮譽嗎?難道人民專政的鐵拳,不應(yīng)該將他砸個粉碎嗎?
我疑惑地望著辛明,問,你想……這是……干什么?
辛明說,吃好!喝好!咱們飯后細說。
我分明看見,辛明的四只眼睛里有鬼魅之氣,我語氣堅定地說,咱們現(xiàn)在就說,要不然……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