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　雁

2009年4月10日，大連市一名高一男生在家中自殺身亡。在他的床頭柜上，一封不到50個字的遺書錯字連篇，但透過那簡短的文字，能讓人看到一個少年的絕望與無助。聞訊趕回家的父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縱使千萬身家，也換不回兒子的花樣年華。他們對兒子的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居然是在他的生命凋零之后……

迷信錢萬能富家公子厭讀書

上高中之前，姜浩是“讀書無用論”的擁護者，這完全是受了他的父母的感染。

姜浩的父親姜春陽與母親劉蘭都只有初中文化，來自大連的農(nóng)村，但作為第一批海參養(yǎng)殖戶，1992年姜浩出生時，他們的存款就有了100多萬元。等到海參養(yǎng)殖遍地開花后，他們早已另立山頭，做起了房產(chǎn)裝修工程。具體地說，就是一個樓盤蓋好后，所有的水、電、氣等配套工程都可以交給他們公司來完成。姜春陽頭腦靈活、為人豪爽，主要負責外聯(lián)，劉蘭性格潑辣、吃苦耐勞，主要負責人員管理與財務。隨著房地產(chǎn)開發(fā)如火如荼，他們公司一年365天難得有一個休息日。姜浩剛滿月，就被丟給了奶奶和保姆。

沒有時間陪伴兒子，姜春陽夫婦只能盡力在金錢上無限地滿足孩子。在父母的嬌寵下，姜浩在幼兒園，以物質誘惑團結了一批小朋友，經(jīng)常欺負小女孩或是他看不順眼的同學。以至于有幼兒園的家長聯(lián)合抗議：不開除姜浩，他們就集體退園。

這樣的投訴，姜春陽和劉蘭并不惱火，以他們在商海多年的經(jīng)驗，孩子橫一點，總比受人欺負強。所以，每次姜浩闖禍，從父母那里非但聽不到批評，反而是鼓勵。

1998年9月，姜浩上小學了。半個學期下來，姜浩10以內的加減法都不會算，還被調了三次班，哪個老師看到他都頭疼。第一個學期期末考試結束時，校長拿著姜浩只得了21分的數(shù)學卷和37分的語文卷，將姜春陽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表示：“這孩子上課從不聽講，調皮搗蛋成性，我們擔心再這樣下去，孩子就廢了。跟你說實話，我從教快30年了，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學生。”姜春陽也很坦誠：“校長，真是讓您費心了。真人不說假話，我們這些年賺的錢，姜浩就是兩輩子也花不完。所以，我也不想為難孩子。再說，上了大學又能咋地?工作照樣不好找。我和他媽也就初中畢業(yè)，論做生意，10個大學生也不是俺倆的對手。”

姜春陽的話，讓校長啞口無言。可這是姜春陽夫婦的真實想法，讓姜浩上學并不是為了讓他學出啥出息，就是有個地方可待。

有了父母這樣的想法與行動撐腰，姜浩更加無心向學。最后發(fā)展到老師將他單獨安排在一邊，允許他上課睡覺、打游戲，甚至去操場玩，只要不影響別的同學就行。從小學三年級下學期開始，姜浩就被當作特例沒有參加任何一場考試。這些特權，都是父母用金錢鋪路，為他爭取來的。久而久之，讀書無用、金錢萬能的思想，深深根植于姜浩的人生觀。

2007年秋天，姜春浩花錢將兒子送進私立高中。

2008年7月，美國一所高中邀請20名大連高中生去美國參加夏令營活動。名額競爭激烈，學校選送的都是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最后，姜春陽居然以贊助20個學生和5位帶隊教師往返機票的方式，為姜浩爭取到一個寶貴的名額。

正是這次美國之旅，徹底改變了姜浩的人生。

訪美鬧笑話第一回領教錢無能

25人的訪問團于7月19日從大連出發(fā)，先坐火車去北京。20個孩子中，除了姜浩，個個都是尖子生，姜浩很快感覺到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他們熱烈地討論著即將召開的奧運會，對各個項目有可能奪金的中國運動員如數(shù)家珍。姜浩不甘被冷落，插了一句嘴：“奧運會的金牌是多少克重的?北京應該有賣吧?回頭咱也去買一個?！贝搜砸怀?，立即遭到大家圍攻，10多張伶牙俐齒的嘴讓姜浩根本沒有還擊之力，最后還是老師平息了這場“戰(zhàn)事”。

不一會兒，姜浩發(fā)現(xiàn)兩個同學還未離開國土，就開始用英文對話。他很不服氣地譏諷道：“說鳥語了不起嗎?臭顯擺什么呀?”一個同學輕蔑地用英文罵了姜浩一句，姜浩敏感地問：“你說什么?”對方用中文回答：“我說你真酷。”姜浩得意地撇了一下嘴，卻看到其他同學都在捂著嘴，強忍著不笑出聲來。啞巴吃黃連的姜浩很窩火，大聲叫道：“你們這些小人，吃著我的，用著我的，對我這么不客氣!都給我滾下車，走到美國去!”一句話犯了眾怒，19個同學紛紛掏出自己的錢包，拿出錢來，遞給姜浩：“是你爸死氣白賴地求著給我們出機票的，現(xiàn)在我們不需要了，你拿著這些錢，下車!我們大家不歡迎你。”見惹眾怒，姜浩這才覺得形勢不妙，只好坐回座位，一路沉默。這之后，他明顯感覺到大家對他的排斥。

而真正的丟人現(xiàn)眼還是到了美國之后。美國學生為迎接來自中國的朋友，做了充分的準備，有些孩子光問題就羅列了四五張A4紙，且內容相當豐富，民族的、自然的、社會的，無所不及。其他19個孩子英文都不錯，很快就和美國學生聊得火熱，唯獨姜浩，杵在那里干著急。

整整五個小時的交流會，姜浩一句話沒聽懂。最后，一個美國孩子過來，禮貌地問姜浩的帶隊老師：“他是不是啞巴?我會手語。”老師趕緊解釋：“由于路上暈機和時差的關系，他很不舒服?！蹦莻€孩子友好地拍拍姜浩的肩膀，做同情狀。姜浩問老師，他說了什么，老師委婉地說，他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這時，同行的一個很看不慣姜浩的孩子湊過來，把他拉到一邊，假裝熱心地對他說：“老師騙你。那個美國同學問，你是不是啞巴，如果是的話，他可以用手語跟你交流。早知道這樣，出國前你應該去接受一下手語的急訓：”那個同學話音剛落，姜浩就重重地打出了一拳，同學的鼻子頓時血流如注?？上攵@樣的斗毆讓大家覺得，姜浩把臉都丟到美國去了。

最難堪的事情還在后頭，夏令營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就是生存考驗：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讓大家身無分文地出去謀生。隊伍剛撒出去不久，姜浩就出事了——由于內急，又不懂英文，找不到公廁，他居然在街角隨地小便，被當?shù)厥忻袼偷搅司炀?。帶隊老師和夏令營的美國老師去警局接他時，中國老師的臉都氣得發(fā)紫了。同學們知道了這件事，更是視他為恥辱。

那幾天，姜浩很壓抑，沒有好好吃飯。一天晚上，他去酒店一樓超市買吃的，回來后，一個人默默地吃著。過了很久，同室的同學才恨鐵不成鋼地對姜浩說：“你買的是狗糧?！睕]有人笑，對于姜浩，大家打心底里反感。姜浩終于知道，最大的冷漠不是嘲笑，而是視而不見。那天晚上，姜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得很傷心。

回國途中，同學們都熱烈地討論著此行的收獲，唯獨姜浩沉默不語?；疖嚳斓酱筮B時，帶隊的一位姓李的老師把姜浩叫到開水間，對他說：“姜浩，你還認為讀書沒有用嗎?”姜浩迷茫地看著老師：“我不知道?！薄安蛔x書，你連廁所都找不

到，連食品說明都看不明白，這是最簡單的道理。還有更深層的，不讀書，腦袋里沒有東西，你就永遠不會思考，不會交流，只能跟那些同樣不識字的人聊天氣、問吃了嗎?僅憑這些，你根本沒有資格說讀書無用。有錢是好的，但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比如說快樂，比如說友情，比如說愛情婚姻等等。姜浩，你還小，從現(xiàn)在開始努力，一切都來得及。別讓自己成為除了錢什么都沒有的入。”李老師的話，姜浩聽進去了，他也決定，要好好學習，不要做連廁所都找不到的人。

回國后，出于對姜浩負責任，李老師將姜浩在國外的表現(xiàn)，向姜春陽作了詳細的匯報，希望他能夠以這次出國為契機，讓姜浩從此以后好好學習。不想，姜春陽很不耐煩地聽完后，極不在乎地說：“沒想到你們這么不地道!我出錢，還讓我兒子受了這么多的窩囊氣。”

拿錢堵塞求知路空虛公子慘烈自殺

從美國回來之后，姜浩的變化很大。姜浩的班主任記得，2008年9月的一天，姜浩到辦公室找她，很誠懇地請教：“老師，我想好好學習，但上課時我什么也聽不懂，你說我該怎么辦?”班主任很吃驚也很高興，對姜浩說：“好好學習有許多種，首先讓自己養(yǎng)成良好的學習習慣也算一種。你的底子很差，建議讓爸爸媽媽給你請個家教，把初中的課程補一補。老師得給你打個預防針，這個過程可能挺辛苦，需要毅力。思想有反復時，別忘了來找老師，幫你打打氣?！苯坪苷J真地點點頭，走出了門，又折了回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班主任鞠了一躬。這一鞠躬，讓班主任當時就熱淚盈眶。

那天回家后，姜浩把爸爸媽媽都叫回家，說了想請家教補課的決定。姜春陽和劉蘭當然為兒子感到高興，但他們還是給兒子留足了退路：“兒子，學不進去就不用太勉強。有爸媽在，你肯定過得一點兒都不比別人差?！边@話，在姜浩聽來，就是對他能力的不信任，他很氣憤地對爸媽說：“你們怎么就知道我學不進去?我非要學個樣兒來給你們看!”

姜浩有向上的愿望，但缺乏自律的意志力。姜春陽為姜浩請了語文、數(shù)學、英語、物理、化學五門家教，還請了兩個保姆，一個是五星級酒店的退休廚師，專門負責給老師和姜浩做飯，另一個是退休的高三班主任，專門在家教之余，輔導姜浩的學習。

老師們都看得出來，姜浩十分努力。有時困了，聽不進去，姜浩就對老師說：“老師，你掐掐我的腳吧。”老師不動手，姜浩就自己掐。但不睡覺，不代表就聽得進去。一次，姜浩沮喪地對物理老師說：“看著這些公式，我咋就像去美國時，聽他們說英語似的，一點都不往腦子里進呢?”老師只好安慰他：“慢慢來，不著急，我再講一遍?！?/p>

這五科當中，姜浩學英語的勁頭是最足的。老師每天除了從字母和音標教起，還會教他一句口語。姜浩很上心，過春節(jié)，跟爸媽回姥姥家時，還主動跟上初三的表弟對話。結果表弟笑得一塌糊涂：“哥，你說的是帶著嚴重海蠣子味的大連英語!”這句話，讓比表弟高出一頭的姜浩很難為情，也很受打擊。

春節(jié)那些天，他沒有像往年那樣留在姥姥家漫山遍野地瘋跑，而是早早回到家，家教還沒開工，他一個人捧著那些書發(fā)呆。有時，明明困得頭如搗蒜，卻仍然不肯脫衣上床睡覺。從前的混世魔王變得越來越沉默。姜春陽和劉蘭都看到了兒子的變化，很心疼。姜春陽每次回家，見到兒子的第一句就是：“小子，沒錢了就跟爸吱聲。最近學習那么辛苦，花錢放松放松?！眲⑻m則稍微含蓄一些：“浩浩，我和你爸都初中畢業(yè)，不也混得很好嗎?你干嗎為難自己!”劉蘭甚至跟家教老師一個個打招呼：“你們不要太為難我兒子，如果把他逼出病來，別怪我們不客氣!”

讓姜浩最受重創(chuàng)的，還是物理家教的離去。那位姓張的老師很委婉地告訴姜浩：“我不能教你了，家里出了些事情。”姜浩問老師：“是不是我太笨了。”張老師摸了一下姜浩的頭，說：“姜浩，你變化挺大的，堅持下去?！苯苿傁敫蠋煹绖e，恰好爸爸回家了。姜春陽看著兒子對老師有些依依不舍，便大著嗓門對老師說：“張老師，不就是錢嗎?想加多少，你開個價，不用為難孩子?！睆埨蠋熁亓艘痪洌骸安皇清X的事。姜浩就毀在你們家太有錢了?！比缓蟛晦o而別。姜浩當時眼圈兒就紅了，這讓姜春陽更加惱火：“你一個男孩子怎么沒事就擠貓尿?我最看不慣了!信不信我掐死你?”姜浩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流下來，小聲地說了一句：“我也想掐死我自己?！?/p>

張老師走后，其他幾個老師也陸續(xù)以各種理由離開了姜家。姜浩送走了最后一個老師后，把家里的兩個保姆都送走了，他說：“你們不用陪我了，我就是一個廢人?！苯茮]有回學校，因為他覺得那里沒有誰會想念他。他又開始上網(wǎng)，想開個博客，倒倒心中的郁悶?？墒?，繁瑣的注冊手續(xù)還是讓他放棄了。無所事事，他只能打游戲，沒日沒夜。他也試圖結交網(wǎng)友，QQ聊天，可是沒說幾句話，人家就說“你是初中生吧”，拒絕再和他深聊。

2009年3月的一天，姜浩出去吃飯時，在肯德基遇到了跟他一起去美國的李老師。姜浩剛想過去打招呼，看到好多學生圍著李老師在熱議中國嫦娥一號衛(wèi)星成功撞月。見到李老師，姜浩像遇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有些高興，但一想到自己在美國的那些經(jīng)歷，又很害怕跟他打招呼。于是，他買了一份“外帶全家桶”，讓服務員送到李老師那兒去。他快出門時，李老師追了出來：“姜浩，怎么不打個招呼就走?”“老師，我學習還那么差，沒臉見你。而且，我一張嘴說話就讓人煩?！薄翱墒牵蠋熡X得你現(xiàn)在比原來穩(wěn)重多了，肯定想了很多問題。留個手機號給你，隨時歡迎你來傾訴心事?！苯铺统鍪謾C，十分認真地記下了，然后，跟李老師說了再見。

據(jù)劉蘭的回憶，姜浩的確曾經(jīng)想跟她溝通，可是她太累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就想著給孩子親手做點好吃的，把那些臟衣服都清理干凈。有一次，姜浩曾問她：“媽，如果沒生過我，你是不是就不用這么累了?”“那可不是!那樣的話，我和你爸就不用再這么賣命地做生意了。誰不知道錢好花?我倆拿著錢環(huán)球旅游，咋瀟灑就咋過?！毕褚酝粯?，劉蘭一邊疼愛，一邊抱怨，但她沒有想到，這句話問過沒有多久，姜浩就以極端慘烈的方武，結束了自己的花樣年華。

劉蘭患有神經(jīng)衰弱，家里常備著安眠藥。2009年4月10日大約上午9時左右，姜浩吞食了100?！鞍捕ā焙?，又害怕死不成，用水果刀割斷了手腕上的動脈。在留給父母的遺書中，姜浩這樣寫道：“親愛的爸爸媽媽，我走了。原諒兒子的不孝，下輩子一定好好學習，不讓你們操心，做你們的驕傲。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辈坏?0個字的遺書，寫得歪歪扭扭、錯字連篇。

在喬山公墓安葬了兒子之后，傷心欲絕的劉蘭放下了生意，遍訪姜浩生前的師友。她想知道，是什么讓兒子最終決定離開這美麗的人間?

隨著走訪的深入，她才知道，兒子幾乎沒有朋友，與他交往最深的，居然是同去美國的李老師。李老師對劉蘭的一席話，讓劉蘭與姜春陽痛不欲生。“其實，在孩子最需要鼓勵的時候，你們再一次用錢把孩子推向了絕望的深淵。從美國回來后，他想上進。可你們呢?一句鼓勵的話都沒有，反而再次用自己膚淺的視野，把他往后拽。還記不記得，從美國回來后，我對你愛人說的那席話，你們根本就沒有把它放在心上。錢可以讓他衣食無憂，可是，錢買不來朋友，買不來與人交往的樂趣。他可以不是一個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孩子，但他應該體會到求知的快樂，知道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收獲的滋味。這些，錢能代替嗎?我最后一次見到他，與去美國時那個暴發(fā)戶的兒子相比，他像交了一個人，自卑又敏感，向上又怯懦。那是他人生中最難過的階段，也是希望與絕望的臨界點。你們當家長的，了解嗎?你們給過他真正有營養(yǎng)的哺育嗎?”

兒子走后半個月，姜春陽突發(fā)急性肺炎。雖不是致命的疾病，卻總也好不徹底，可見其傷心傷身之深。躺在病床上，他總是喃喃自語：“沒了兒子，那些錢都是廢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