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維佳,就讀于臺北市景美女中高二年級。最盼望每天都放假不必上學,很愛捉弄家里的柴犬弟弟,也很想變成大食怪,可惜大量吞食得下的卻只有文字而已,常問自己:你真正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但這真是難題,我也不知道答案,于是我希望在文字里,能找到一些自己真正在意的東西。
一月二十五,除夕夜。
一月二十六,大年初一。
過慣了標準時間規(guī)律日子的我們,在陽歷中生活。
過慣了標準時間規(guī)律日子的我們,卻又有一腳踏在陰歷中。
我們是用兩種歷法生活的人,一邊追隨太陽的尾巴順日而行,一邊擁抱月亮的圓缺伴月共舞。雖然多數(shù)的時間我們隱藏住月亮的存在,卻無法忽略它運轉(zhuǎn)周年的強大引力。那像是萬有引力般令人無法抗拒的過年呵!總于來到新年之際讓我們在月亮和太陽間失去重心。
過年會是件多么盛大又重要的事!身為孩子,我無法想象沒有過年的年“該怎么過”,四時節(jié)慶里怎么能少一個季節(jié)?生活肯定要大亂的。過年像一道魔咒,在一天天撕去的日歷里悄悄灑下迷幻金粉。整個冬眠不安的城市就緩緩蘇醒過來。隔壁大嬸開始拿出厚重棉襖被褥晾在竹竿上啪啪啪地揮灰塵,鄰家阿伯中氣十足地撥電話給這家那家親戚,順便吩咐女兒去市場記得買幾罐酒回來;對街到外地念書的大哥哥七手八腳地提著大包小包回家,巷口那家婆婆的院子里掛滿了自制的臘肉和煙熏香腸;各家大賣場里開始推出一波又一波年貨促銷強打……
我一直以為這一輩子都會在阿嬤家渡過每個新年,在那些熏香、拜拜和舊屋菜畦之間。
從有記憶以來新年就是在阿嬤家度過,我們像春天的候鳥,永遠來回在年節(jié)前由北而南的返鄉(xiāng)潮。阿嬤家在臺南鄉(xiāng)下,是自己一磚一瓦蓋起來的三合院,后面倚著一座小山丘,有一塊種滿高麗菜、青蔥大蒜和茼蒿的小小菜園。臺北市長大的我沒有見過收成的農(nóng)忙,因為回去的時候阿嬤早就獨自完成了所有農(nóng)務。關于過年。她只讓我們幫忙拜拜和貼春聯(lián)。
新年的祭祀或是拜拜,我從來沒搞清楚過日期和原因。在阿嬤所及的勢力范圍里,所有神明都備受她禮遇。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殷殷敦促我們?nèi)ハ蛎恳蛔鶑R的神明請安禮拜,而且佛道不分,佛祖、觀音、媽祖、城隍、土地公全納入信仰之列。有幾次阿嬤還要父親載她去紫竹寺拜媽祖,然后在廟里叨叨念念的向不知道是哪一位神明報告家中近況。
有時我不免懷疑那些神明能不能接受這樣多元化的“逢神必拜”信仰。而且每到新年小小村鎮(zhèn)里不論大廟小廟都有絡繹不絕的信眾參拜造訪,我忍不住好奇:神明們過年也需要這么多紙錢和祭品嗎?他們會不會其實不太想聽這些人間的無聊故事?過新年袖也會想跟家人團聚嗎?他會跟誰一起守歲呢?
正月初一正午,家里大拜拜。祠堂外架好的大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中藥燉雞、鹵鴨鵝肉、清蒸鱈魚、紅燒獅子頭還有菜頭、發(fā)糕、菠蘿……每家準備的東西不盡相同。但是看到向來節(jié)樽用度的鄉(xiāng)下人家都不遺余力的準備祭拜事宜,這件事的意義和重要程度就可想而知。
持香拜拜是件很特別的事,細細的線香握在手中既脆弱又慎重??窗唠p手平舉香枝到額前。低頭朝祖先緩緩一拜,二拜,三拜,我覺得在那樣簡單古樸的姿勢里,含蘊了太多該講而說不清的話語。靜靜地看著,忽然想起阿嬤那雙扛過鋤頭、拉過耕牛、抱過父親的手,很久以前一定曾是雙美麗的少女的手吧?盡管歲月漸漸在上面留下了粗糙的紋路,那雙手卻依然每年以那樣沉緩、肅穆的姿勢在神壇前堅定地祈禱,一路從它的青春走到黃昏。
拜拜完是到門外香爐里燒紙錢,大家都靜靜圍著爐口沉默不語。眼看爐中火苗漸漸冒出頭,燒穿了一張又一張覆蓋在它身上的紙幣,干啞地吞噬掉擲進去的祭品,燃燒的濃煙緊接著混合著炎熱撲面襲來,火蛇滾滾四處流竄。我望著身前高漲逼近的熾熱烈焰,無法退后一步。每年燒紙錢都以為如果望穿了那火光,我就會看到火焰燃燒中的些什么,只是焚燒完的窒息里都僅留下一層烈火也帶不走的灰燼。
這些紙錢,一縷縷升起的綹綹濃煙,能將我們的心意,能把我們的心情,燒給神明,燒給另一個世界的家人聽嗎?一年匆匆過去了。新年馬不停蹄趕來,可是不論轉(zhuǎn)了多少年,我們還是在原地想念無法陪在身邊共度下個年頭的親人。
我想起阿嬤家的院子。風呼呼地吹過了后山坡上的竹林,流泄出一裳碧綠的舞衣。我喜歡聽竹子在風中搖擺椏椏的聲響,我沒有翻過山丘的另一頭過,卻堅信竹林里住了一只老黑山羊。
我想阿嬤一定也不知道樹林里到底住了什么,也沒有探究的必要,有咿咿呀呀的竹林拉小調(diào)陪伴她就夠了。就像爐里的余灰,燒完的紙錢,知道那些祝福心意和思念。都會化做輕煙逸散在風中,就好了。
新年在熏香、燃燒、拜拜和回家的日子里悄悄開始,春風輕輕拂過后院的竹林,卷起一張來不及燒的紙錢,然后吹走去年的碎屑。
回鄉(xiāng)下過年的日子和都市生活充滿差異,但也都慢慢溶入了生活的波浪里。漸漸我習慣了擺蕩之間的變換。我們是銜著春紅歸鄉(xiāng)的候鳥,會年復一年的飛行。直到風吹亂我們的故居,直到我們發(fā)現(xiàn)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在等待。到那時候,也許阿嬤家門前的春聯(lián),就再不需要我們年年回去糊平了吧。
而后今年。大風起。
一月二十七,大年初二。
一月二十八,大年初三……
這是我第一個在臺北過的新年,晚上我捏著汽水罐看電視上17年來從沒好好看過的過年特別節(jié)目。去年的影子悄悄在喧囂中意圖和新年交疊,我卻渾然沒有發(fā)現(xiàn)。如果不回阿嬤家過年。用陽歷或陰歷也就沒什么差別了,不是嗎?我活在陽歷里,阿嬤卻還住在陰歷中。我沒辦法告訴她這個社會脫離月亮的盈缺已經(jīng)很久了,就算我站在多數(shù)人的陽光下又如何呢?人有悲歡離合。對阿嬤而言,也許在朔望之間她更能找到一些規(guī)律平衡。
就像其它許許多多我曾試圖想解釋厘清的觀念一樣,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就算阿嬤關于我的世界什么都不了解也無所謂,我愿意年復一年回到她的鄉(xiāng)下。然后住在她與我的距離中間。
只是一切都會變得比較困難,當她那一端不再能平衡的時候;只是一切都會變得有些困難。當老家里已沒有阿嬤等儐的身影。
我又想起每年初一初二阿嬤硬是讓我們一一去拜拜參祀的大廟小廟——天后宮、紫竹寺、城隍廟、土地宮廟、祖宗祠堂……這時候神明們會愿意記得多保佑我祖母一點嗎?我輕輕地問自己,阿嬤拜的、心里所求的,會不會從頭到尾都只是心里的某種依托。就好象當她向所有能祈求的神都禮拜過了,在這個飄搖艱困的世界里就又無端多了一點點憑借和希望。
就像人們過年一樣。紅紅的春聯(lián),吉祥的祝福,歡愉的慶?!鋵嵵皇且诙ゴ簛碇H,捉住一點點稍縱即逝的幸福。
往后的日子也許阿嬤再不能持香于堂前祝禱,我始終記得黑暗中她獨自靜佇堂前的身影。在走過一生后的夜晚里,能陪伴她的依然只有神壇上那兩盞殷紅蓮花燈的微瑩幽光。
出了門,走在滿是煙硝味的街頭,喜氣洋溢的人群點燃一束又一束的煙火,然后看著它們緩緩升空、燦爛。然后墜落。原來不論在臺北還是鄉(xiāng)下都一樣,仿佛只要將手上的燭炮放光了,舊的一切是非種種都會在絢爛花火中幻化消散。身邊一串串大紅色的鞭炮忽然霹哩啪啦地炸響了開來,炮聲隆隆,光火明滅,正驅(qū)趕去年的最后一絲絲塵埃。新年的紅白光影交映在月夜。虛實恍忽間。這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助地感到一陣陣茫然失措。
年初三才回到阿嬤家,等不及我們回去幫忙,大門兩旁已然貼上了艷紅的新聯(lián),是大伯代勞的?!爸赂蝗思衣窂V開,向陽門第春先到”,望著上下聯(lián)貼反了的大門,我明白,十七年來南北奔波過年的童年已逐漸遠揚。少了阿嬤身影的老厝寂寂然,只有祭祀的正廳依然香煙裊繞,新年溫暖的氣息此時卻顯得那么寂寞。
我默默的點燃三支香,朝祠堂神像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拜。
(本文曾獲臺北市“第三屆青少年學生文學獎”,高中散文組決賽優(yōu)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