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chuàng)作了《紅豆》之后,宗璞把手中的筆擱置在了一旁。文革時代的特殊環(huán)境讓不少作家選擇了沉默。一腔的愛國熱情往往會被曲解,被賦予另外一層完全相反的意思。蒙受著不白之冤不說,還得忍受身體上的種種意想不到的摧殘,不少知識分子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該何去何從呢?
歷史會證明對錯,時間會帶走不幸,可是它們常常是不同步的。文革一過,它就被定性了,然而它留下的傷痕卻難以瞬間消除。整整一代人帶著難以撫平的傷痕走進(jìn)下一個時期。在政治社會的變革中,中國知識分子,這個特殊的群體,仿佛注定要在夾縫中生存。他們的身份模糊不清、模棱兩可,遭受著人們的惡意懷疑。
知識分子是宗璞作品中一以貫之的人物形象,宗璞在《我是誰?》中把主人公——韋彌放置于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新中國誕生了,韋彌——一個精于并專心于生物學(xué)的知識分子,懷著重建家園的信心,不遠(yuǎn)千里地趕了回來。簡陋擁擠的居所、粗糙簡單的飲食、繁重緊張的工作都沒有讓她感到遺憾后悔。她抓住每分每秒,生怕一時的消遣就使祖國的進(jìn)步滯后。她希望在這個新的政治環(huán)境中,能一心一意地搞自己的研究??墒菚r代的政治風(fēng)云變幻不定,而且突如其來,讓人一時無所適從,不知所措。文革,一場波及甚廣的政治運動,來臨了,期間知識分子的身份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各種質(zhì)疑。赤裸裸的斗爭讓人們撕下了溫情的面紗,不顧一切的揭發(fā)批斗讓人膽戰(zhàn)心驚。人性這個永恒的主題又一次不得不被重新審視。在這場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人性成為了冷酷、無情、自私的代名詞。人性何以變成了這樣?人們困惑了。
往日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被政治給顛覆了,人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政治真的有那么強大的力量能改變?nèi)祟惖谋拘?韋彌在文革的無情斗爭中受到了批判。一個人要被揪出來時,莫須有的罪名總是會被找到。在不經(jīng)意間,韋彌變成了人們眼里的“牛鬼蛇神”和“毒蟲”。之后,就有轟隆轟隆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韋彌尋找著可以藏身的縫隙,可是人們?nèi)玑樇獍愕脑捳Z和眼光無處不在,連不懂世故人情的小女孩也像躲避魔鬼般躲避著她,而且在逃走的同時還不忘叫囂一聲“打倒韋彌!打倒孟文起!”怎么會這樣呢?韋彌如墮五里霧中。在校園的小徑上跌跌撞撞地行走著,昨日的希望、激情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有理想,不容于人民的韋彌迷失了自己。
政治斗爭改變著人們,人性一點點的喪失。韋彌不停地自問著“我是誰?”韋彌陷入了尋找自己獨立人格的深淵。周圍人們給予的種種“答案”是對的嗎?韋彌不信任這群“瘋狂”的人了,他們也同樣迷失了自我,同樣需要捫心自問一下“我是誰?”韋彌發(fā)瘋似地奔跑向那個僻靜的所在——一潭湖水。鴻雁在頭頂哀鳴,她憶起自己和丈夫文起昔日沸騰的熱情。但是現(xiàn)在呢?祖國母親拋棄了他們,祖國的人民無情地對待他們,他們滾燙的熱情冰冷了。他們埋怨這個祖國嗎,怨恨這些人民嗎?他們的心靈是那么純潔,沒有埋怨和怨恨,只是靜靜地哭泣,為祖國、為祖國的人民、亦為自己!在宏大的政治勢力面前,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讓人害怕。
剛剛建立的信仰在頃刻之間瓦解了,剛剛高揚的信條在轉(zhuǎn)眼之間崩潰了。歷經(jīng)不知多少苦難的中華民族,好不容易建立起井然有序的社會秩序,又陷入了混亂之中。這群知識分子,本想把自己的一技之長,毫無保留地貢獻(xiàn)給日思夜想的祖國,可是在強大的政治斗爭和無情的人性面前,不知何去何從,破滅了心中的希望。之前,他們舍棄一切富貴地位回到祖國的懷抱,不圖祖國人民的任何回報,只想讓祖國能早些強大起來。祖國,這兩個字,在他們心中的份量是難以估量的。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回來了,兩腳站在中國的土地上,他們長長地舒了口氣,把數(shù)年壓在心頭的郁悶全部吐出。祖國的榮辱興衰每時每刻都牽動著他們的心。對生養(yǎng)自己的故土的愛,與其他人相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的理想、祖國的恩情,本是可以融合的,但在文革歲月里這種融合卻成了不可能。處于危難之中的中國連種族都難以保全,到處戰(zhàn)火連綿,連一間安寧的居室都無法提供,何談其它呢。這兩者糾結(jié)在他們的心中,矛盾的心境困擾著他們,他們努力尋找可以兩全的出路,然而,個人在時代歷史的潮流中是無助且無力的,時代洶涌澎湃的浪潮湮沒著單獨渺小的個人。同樣的,在強大的政治話語下,個人的輿論就是囈語,根本不能當(dāng)真,因此也無需重視了。
不知是知識分子敏感,還是他們使人敏感,反正他們在時代政治的大潮中總是要觸礁。韋彌和丈夫文起躊躇滿志、興高采烈地歸來了,做好了為祖國傾盡全部心力的準(zhǔn)備。祖國的溫暖讓他們心安,祖國經(jīng)受的災(zāi)難讓他們心碎,終于,苦難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她和丈夫文起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他們不期待祖國人民的熱情歡迎,只想著在祖國的進(jìn)步中盡了自己的一份力??墒?毫無人情可講的政治斗爭卻來了,他們無處可躲了。孟文起“在死亡里看見了希望”,生的自由成了奢望,趁還沒有失去死的自由時,文起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心痛啊!人活著,連死的自由也不能自主。文起離開了,留下了韋彌一個人。
在批斗中,韋彌,連同其他知識分子,變成了人們眼里的“毒蟲”,只有在地上爬著。韋彌在“蟲群”中爬行著,看著身邊的蟲子一個個消失,聽著蟲子發(fā)出的“咝咝”聲,一個她久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又再次被提起——“我是誰?”6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是悲慘的、低下的,如蟲子一般卑微地生活在最底層。各種各樣的聲音掩蓋了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的聲音,韋彌個人的聲音更是如湖水的漣漪般無聲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該擁有的自由都消失了。天空中失群的秋雁迷途了,聲聲哀鳴讓人心驚。韋彌亦如失群的鴻雁般尋找同伴,尋找歸宿。她拼命奔跑,天空中的飛雁合群了,可她還是孤身一人?!昂鋈恢?黑色的天空上出現(xiàn)了一個明亮的‘人字”,這是雁群排列成的。凝聚了日月光輝的“人”字清晰地佇立在韋彌眼前,可是有不少的“骷髏、蛇蝎、蟲豸”噬咬,踐踏著這“人”字。雁群排出的“人”字飛向了遠(yuǎn)方。韋彌找到了“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叭恕钡淖杂珊妥饑?yán),卻需要用生命來詮釋,這樣的結(jié)果只是太可悲了。迷途的大雁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并組合出了“人”,真正的人呢?韋彌這個個體何時才能找到自己的同伴,能不能被自己的同伴接納?韋彌推翻了那些加給自己的“稱呼”——“牛鬼蛇神”、“大毒蟲”,她聲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人,可是她不能得到“人”的自由和尊嚴(yán),她生與死的自由都被人無情地剝奪了,在喪失了“人”該有的一切之后,她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在苦苦的追尋中,韋彌終于找到了滿意的答案——“我是人”。“人”是多么讓人自豪的詞語。作為人的自覺、自由、自主重新回歸了嗎?韋彌還沒真正享有作為“人”生的自由權(quán)利和尊嚴(yán)時,就用死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韋彌活下來要得僅僅是這個答案。文起爭取了自己死的自由,韋彌有死的自由而且也找到了自己。
“人”的意識在韋彌心中復(fù)活了。韋彌沒有絲毫怨言,而是充滿了“覺醒和信心”地喊出了自己的聲音。湖水轉(zhuǎn)瞬就擁抱了她的身軀,淹沒了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仍然如“蟲子的囁嚅”般無力,沒有人聽到。韋彌也在死中得到了解脫,在死中找到“人”該有的。她的叫喊沒有喚醒其他的人,周圍依舊是“黑暗和沉寂”,單個人的聲音太薄弱了。知識分子的叫囂不會震動任何人的耳膜。韋彌死了,但她堅信“‘人會回到自己的土地”,而這回歸的時候就在不遠(yuǎn)的“春天”。
宗璞的《我是誰?》也是抒寫文革給人帶來的不幸,但她選取的視角獨特。在強大的政治運動中,“人”迷失了自我,不再稱其為“人”?!段沂钦l?》就是對“人”的追尋。韋彌追問著自己的“身份”,苦苦尋找著自己喪失的“身份”。生在人群的漩渦中,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人”的身份被政治話語、政治身份淹沒了。作為知識分子的韋彌覺醒了,追尋著自己的“身份”,確立著自己作為“人”的身份,不惜用生命作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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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瑞芳,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