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強
2001年的9月,陰雨蒙蒙的天空,擠不出一點笑意,腳下的每寸土地都散發(fā)著潮氣。就在這個陰霾的夏天,我被分配到一個剛剛脫離“原始”社會的村落,開始了我教書的生涯。
在這個充滿競爭的年代,能端上這個“教書匠”的飯碗,已經是很幸運了,我那為找工作而提著的心,也總算安穩(wěn)了。父母終于能舒展一下緊鎖著的眉頭了。那一年,從家到鎮(zhèn)上的公路還沒修通,我費盡心思,幾經周折后,請到一個馬腳子(以馬幫馱運為生的人),在鎮(zhèn)上足足買了七匹馬馱的生活用品,從鎮(zhèn)上到家再從家直奔我要去教書的那個村落。比羊腸還曲,被馬蹄踩得凹凸不平的山路,積滿了夏末的雨水,在馬幫走過的時候,積水被踏成稀泥飛濺在人身上,形成最天然的“偽裝”,整個人完全被融入到叢林中。海拔四千米高的四爾亞左雪山,猛然屹立在我眼前,馬幫在絨絨的積雪中艱難地前行,寒風卷起雪片呼呼地打在臉上,刀割般疼痛。這里聽不見鳥的叫聲,看不到一草一木,蒼蒼茫茫全是雪。翻過雪山,吃人的朗散崗沼澤地便蠻橫的阻攔住去路,我不寒而栗,馬腳子卻根本不把眼前的險境當同事,滔滔不絕的跟我講起這片沼澤地曾活活吞沒人和馬的事。眼前的處境太危險了,我的眼睛只注視著我的雙腳,哪有心思聽他的故事。漫長的四小時總算平安熬過,人和馬幫都沒事,我的心卻還懸著。老天怒吼著,開始潑下傾盆大雨,沒帶雨傘的我,被淋了個透,滴著水珠的衣褲,將我的全身繃得緊緊的,使我難以起步,寒風像無數的鋼針,刺得我徹骨的痛。爬完兩天的陡坡,翻越一天的雪山,穿過朗散崗沼澤地之后,第四天下午,總算把疲憊不堪的身子拖到了目的地——那所破爛的村小。
一座“T”字形的土房呈現在我眼前,想必是戰(zhàn)爭殘留的廢墟:長滿雜草的屋頂,粗糙欲墮的石墻,被雨水腐蝕的排水槽,裂著大嘴的門,陰森森的破窗。一座離我的夢好遙遠的土樓,一座讓我心酸的土樓,讓我想起電視劇里到破廟中避難的英雄。馬腳子下了馱子,一會兒的功夫就張羅好了飯菜,熱騰騰的大米飯,香噴噴的酸菜洋芋湯,驅散了我全身的酸痛。這一夜,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xiāng),清早等我醒來的時候,正圍著火塘打盹的馬腳子,全身冒著蒸氣。看看自己身上,卻被蓋得嚴嚴實實,我這才惚然大悟,連夜的大雨從土樓傾瀉而下,我在夢鄉(xiāng)的時候,他竟把自己的衣服全蓋在了我身上,自己卻被淋成了落湯雞。我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拿著鍋蓋用力地扇火,火越燃越旺,馬腳子被火烤成了一個冒著熱氣的蒸籠。
第二天,善良忠厚的馬腳子特意留下,幫我背泥巴填樓頂,他說像這樣的土樓,要經常填泥巴,不然,下起雨來就沒法住。我趕著馬兒去放,這美差是馬腳子給安排的,理由是:讀書人身子骨嫩,背不得泥巴,我竟也心安理得地等他上上下下地忙活。這天,很快就過去了。夜里,留著蓬亂頭發(fā),滿臉胡須的馬腳子給我講起了他的故事:他是個孤兒,媽媽在他兩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人世,沒過多久,他爸爸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里,去跟村里的另一個女人鬼混,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家中,每天燒兩個洋芋打發(fā)日子。偶爾回一次家的父親,把他當作出氣筒,對他拳打腳踢。有一天,狠毒的父親露出少有的笑對他說,要帶他去一個很遠很遠,而目,很好玩的地方去,少不更事的他興奮地拉著父親的手,愉快的跟著父親走了。走了很久,他們來到一個很深的森林中,父親便對他說:“我去方便一下,你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等到天黑的時候還不見父親的他,就在那深林中撕聲裂肺地哭喊,后來,天空電閃雷鳴,黑壓壓的烏云,灑下滿天的冰雹,將他擊昏在大山中。當他醒來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家牧人的帳篷里,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守候在他身邊……聽了他的故事,沒了睡意的我躺在被窩里默默地注視著身邊的這條漢子,理想,現實,人生,在我的內心深處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
清晨,我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趕著馬幫,消失在山間輕霧中,傾聽“叮叮(口當)(口當)”的馬鈴兒回蕩在山谷中。從此,在我感到迷茫的時候,耳邊就總是回響起那悠揚的馬鈴聲,激勵我去戰(zhàn)勝一個又一個的艱難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