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多星,男,生于1966年6月,研究生學歷。當過鄉(xiāng)干部,記者。現(xiàn)任山丹縣廣播電影電視局局長。198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百余篇(首)。
人之賢與不肖
譬如鼠類
在所之處耳
——《史記·李斯列傳》
1
天還沒黑,霍永安就早早地把羊群趕回了羊圈。他披著氈襖,用腿擋住半邊門,用鞭子點著羊數(shù)。連母帶羔,大小剛好三十只。他望著肚皮扁平、意猶未盡的羊們,有些愧疚,但又不得不關牢了圈門。
大霍營灘,這片河西走廊最豐美的草原,在經(jīng)歷了連續(xù)七八年的干旱天氣后,退化得千瘡百孔。草原四周村莊的人們?yōu)榱丝购档教幋蚓沟帽緛砭秃档妹盁煹牟菰踊鹕蠞灿汀?/p>
霍永安自幼在大霍營草原長大。那時候,牧草又高又密,那一眼看不到邊的青紗帳,是牲口的福地,也是孩子們的樂園。現(xiàn)在老天爺不養(yǎng)活人了,人們紛紛賣了牲口,鎖了街門,上新疆拾棉花,去敦煌石棉礦打工,赴青海石油基地挖管道。過去人煙稠密的村莊,漸漸變得安詳和空曠起來。
霍永安不想走。要走,他早走了。他是村子里最能吃苦、四輪拖拉機開得最歡勢的好勞力,走到哪人都愛器得很。
可他不想離開村子,不想離開大霍營草原。這里有他的老屋、親人和朋友,還有他的樹木、田地和牲畜。況且,他吃不慣外面的飯,喝不慣外面的水,睡不慣外面的床鋪,嗅不慣城里的空氣。
可是,在家中的這一切舒心和適意都無法存在了。
兒子奔娃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寒氣逼人,霍永安常常渾身不自在。
奔娃和村頭石蘭子自小玩大,一同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又一同落榜回鄉(xiāng),既是青梅竹馬,又是同淪天涯,關系好得像一對山雀,彼此不分。
去年臘月,奔娃去石蘭子家提親,卻被她爹結(jié)結(jié)實實搶白了一頓。石富嘴里嚼著豬頭肉,呷著青稞酒,醉醺醺的瞇縫眼里滿是睥睨,話也說得格外刻薄:奔娃子,你打上燈籠照照自己,有哪點配得上我家石蘭子?
奔娃說,可石蘭子愿意。石富說,沒錯,是有丫頭大了不由爹娘這一說??晌也荒苎鄢蛑H閨女往火坑里跳。奔娃說,石富爸你咋這樣說?我們家窮是事實,但我會讓它好起來的。石富不屑地說,這話你爹像你這歲數(shù)就給你外爺說過了,這幾十年過來了,你家還不窮得叮當響。奔娃沒話可說,但他沒走。他坐在炕沿上抽悶煙,賴著等石富松口。石富無奈,只好說,好,看你娃子對石蘭子是一片真心,我同意你和石蘭子好。但有個條件,你多會把那幾間泥巴屋搗騰成磚瓦房了,我就把蘭子親自送到你家給你做媳婦。
他話說得很絕。奔娃看看和他暗暗相好了多年的石蘭子,竟沒有一點要幫他說話的意思。奔娃坐不住了,跳下炕說,石富爸我走了。到了大門外,石蘭子對奔娃說,我爹說得也有道理,你說現(xiàn)在全村誰家還住土坯墻、牛肋巴窗、房頂上長草的屋子?你要真的喜歡我,就應該去掙錢,修房子!奔娃臉羞得像豬肝一樣紅。
奔娃回來就給爹甩臉子,說是要上敦煌石棉礦打工去?;粲腊舱f你走了地咋辦?牲口咋辦?奔娃子說愿咋辦咋辦,反正我得去掙錢?;粲腊灿终f那你媽咋辦?奔娃子這才不吭聲了。奔娃媽患有風濕性腿痛,常年打針吃藥。每一個月就得由奔娃背著上一趟附近的軍馬場醫(yī)院。奔娃很孝順。村里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奔娃一直守在家里,就是為了照料他媽??删蛷哪菚r起,他的眼神就陰沉得嚇人了。
霍永安拍打掉身上的塵土,走進家門,婆姨正佝僂著腰,吃力地挪著雙腿做飯。婆姨的腿病是生奔娃那年月子里挑水時跌進霍營河冰水里落下的,因為沒錢,一直沒看過。不想,還沒上五十歲,腿就痛得走不動了。
霍永安問婆姨,奔娃呢?婆姨說去河西寨同學家借錢去了。霍永安問借錢干啥?婆姨說,城里王姨爹來電話,他這個月的初八日搬樓呢,奔娃借禮錢去了。
霍永安有個小姨子,嫁給了市北郊鎮(zhèn)的鎮(zhèn)干部王水。王水這小伙子才不驚人,貌不出眾,原先也只是個一般干部。去年換屆中,憑借市委組織部一位同學的關系,當上了副鎮(zhèn)長。自打升了官,他家里的生活就一天好似一天。他原先就有一院平房,寬暢明亮,還有土暖氣,四周栽有花草樹木,屋旁還有一塊小菜地。這樣的住宅,在農(nóng)村都美氣得很,何況在城里。俗話說,錢財是個溜尻子貨,風也把驢糞蛋往大堆上刮呢。他剛當上副鎮(zhèn)長,正趕上鎮(zhèn)上蓋家屬樓,他又分到了一個一百多平米的大套。前些日子,霍永安在市里抓藥,見到王水一家又是買家具又是請人裝修,忙得屁顛屁顛的。
說話間,婆姨已經(jīng)把飯菜弄好了,飯是黑面板板,菜是辣子炒洋芋條子。霍永安疼愛地望望彎腰弓背的婆姨,柔聲說你也吃吧。婆姨說你吃,我剛吃了些饃饃,鍋里還有剩飯呢。霍永安大口吃起來。婆姨拉開了電燈,屋里溢滿了桔黃色的燈光,給這個被煙熏火燎得黑乎乎的土屋里增添了些許溫馨。在呼啦啦的吃面聲中,婆姨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的男人,忘了此時該干什么。
哐當一聲,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闖了進來,屋子里頓時矮了半截。二人被嚇了一跳。仔細看,只見奔娃滿臉陰沉地站在地下,酒氣熏天,誰也不看。二人心又提了起來:咋啦,沒啥事吧?奔娃嗡聲嗡氣說,有啥事,沒事,錢借上了。一股更濃的酒氣噴了出來,在滿屋彌漫?;粲腊舱f吃了沒?婆姨趕忙把飯碗端了過來。奔娃說不吃。脫了鞋上炕就睡下了。二人對視一眼,不再說話。屋里又響起了呼啦呼啦的吃面聲,只是比剛才慢多了,聲音更低。半晌,奔娃抬起頭:十八誰去姨爹家搭禮?霍永安想了下,小心地說你去吧!奔娃哼了一聲,又躺下了?;粲腊泊掖页粤T飯,出去喂騾子和牛去了。婆姨挪騰著雙腳,稀里嘩啦地洗完了鍋碗,悄悄掩了門,去圈雞兒。
2
霍永安趕著一對大黃牛,邁著疲憊的步子走到自家院門前,聽到院里羊羔咩咩地慘叫著。他把犁卸了,把牛拴進圈,忙進院去瞧。只見奔娃蹲在臺沿上,拿著尺把長的尖刀笨手笨腳地宰羊?;粲腊矄栒l來了?奔娃臉上漾滿了笑意,朗聲說,爹,我姨父來了。霍永安這才注意到院里停放了一個大家伙——王水來時常坐的三菱越野車。
霍永安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屋子,只見王水和自家鄰居杜生娃正在喝酒。王水西裝革履、紅光滿面,氣色不同以往,見他進來,忙跳下炕來,抓住霍永安的手往炕上拉:老姐夫,辛苦了。我上來半天了,不見你主人的面。霍永安臉上漾出笑,啥風把當官的妹夫吹來了?你快上坐。又對杜生娃說,生娃兄弟,你能喝酒,陪我當官的王妹夫喝幾盅,我和奔娃殺羊去。杜生娃個子矮,可身子壯得像頭牛犢子。他說行哩,陳爸,沒麻達,這個是我的長項,保準讓鎮(zhèn)長親戚站著進來,躺著出去。王水說,杜生娃,我可是酒喝河西三地,拳打西北五省沒對手的酒仙呢。放了霍永安的手,跳上炕,伸出五指又劃起拳來?;粲腊惨娝麄冇趾壬狭?,吩咐婆姨搟面,自己出門幫奔娃剝羊。
灘里人日子大都不富裕,吃食上也不豐
富,來了貴客,殺雞宰羊算是最高規(guī)格。大霍營灘的羊羔肉,肉質(zhì)細膩,滋陰壯陽,清朝時就是貢品。改革開放以來更是名聲鵲起,南來北往的人都愛嘗大霍營灘的羊羔肉。王水是城里親戚,又是當官的,平日里一年也來不上一兩趟,今日他貴腳踏到賤地上了,殺羊羔子招待那是自然的事。
太陽偏西的時候,一鍋香噴噴的羊肉面卷就端上來了,滿院都洋溢著肉香。奔娃媽拌了幾樣涼菜:一個油菜木耳,一個羊肝肺,一個山藥絲,一個蔥絲豆芽。王水和杜生娃的拳還沒分出高低。但杜生娃的量明顯不敵王水。才這一小會就臉膛通紅,語無倫次,坐立不安。王水倒是越來越穩(wěn)當。杜生娃不服氣地說,你以前酒量可不行。奔娃說我姨爹現(xiàn)在當官了,酒量能不大嗎?杜生娃說,你說的對著呢,我們鄉(xiāng)的那些鄉(xiāng)長書記都能劃能喝得很。上次驗收小康的時候,我們一個村子的人都讓他們哄醉了。王水說,你胡編排我們鄉(xiāng)鎮(zhèn)干部呢。
見飯上來了,他停了拳,招手說大家都來,一塊吃。大家都圍坐在一起。他端著酒碟開始敬酒。他首先敬霍永安:姐夫,您是我們親戚中最辛苦的人。這幾年天這么旱,您又種地,又放羊,還要照顧有病的姐姐,確實不易呀!他說得情深意切,霍永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看看妻子、兒子和其他人,忙忍住淚,笑笑說:莊稼人,就這吊子命。他又推讓王水:當官的妹夫上了門,好面場呢,你喝上個了我再喝。王水不行,堅持讓他先喝。他只好喝了兩杯。不知是辣的還是激動的,淚水涌出了眼眶。他轉(zhuǎn)身偷偷擦了。接下來依次類推,奔娃媽、杜生娃、奔娃都喝了王水的敬酒,開始吃飯。
等大家都吃完,王水說:今天酒也喝好了,肉也吃美了,現(xiàn)在說個正事?;粲腊簿陀檬帜讼掠妥欤瑴惿隙淙ヂ?。王水卻不說,讓奔娃說。奔娃只好說:爹,是這樣。我昨天進城去給王姨爹家賀房子,王姨爹問了家里的情況,說今個同我一齊上來和你商量,讓我們?nèi)易影岬匠抢镒∧?霍永安笑著罵奔娃:苕娃,哪有這好的事呢?王水說,老姐夫,真的。我那平房你知道,寬展不說,四下都有樹,還有菜園子。舍不得賣,可放下也是閑的,不如你們一家子搬下去住,再找個事情做,總比死守在這旱得冒煙的荒灘上干耗強啊!霍永安有些動心,說,好是好,像我們這號人沒文化,沒技術(shù),怕是城里沒干的活。王水說:哎呀我的老姐夫,你又會開拖拉機,又能出力,人又實在,現(xiàn)在城里就缺你這樣的人呢。倒是奔娃難找活路,苦活累活熬不住,輕省活得有文化。不過,實在不行奔娃可以去外打工,你們在城里他也放得下心。王水這一說,霍永安心里熱乎乎的,可還是有些猶豫。王水說,索性給你把話挑明,我那房子和市洋芋淀粉加工廠靠著,市上要擴大廠子規(guī)模,征用這院房子呢,可又不肯掏價。給我做了幾次工作了,我都沒答應,說我要住?,F(xiàn)在不住人,不答應人家說不過去。就當你去幫我看房子好嗎?霍永安聽了這話,知道王水這才說的是實心話,忙說去去,我們把這邊安頓好就下去。王水聽了笑了。奔娃端著碟子又要給姨夫敬酒,奔娃媽更是忙不迭地往王水面前的碟子里夾菜。
王水見霍永安同意了,就跳下炕:老姐夫,人挪活,樹挪死。挪挪吧,說不上從此打個翻身仗呢。這幾天就把雞呀羊啊牛啊都處理了,快快下來?;钅?,我這幾天就給你找!放心,有妹夫吃的稠的,就不會給你姐夫喝稀的?;粲腊策B聲說好好好。王水要走,霍永安知道留不住他,幾個人依依不舍地把王水送出屋來。
王水盡管喝了酒,但腦子很清楚。他跨進車門,“日”一聲就把車打著火,熟練地把車倒出了院門,向霍永安招招手,說:我在城里等著你們。話音未落,車已駛出了老遠。
霍永安幾個人站在院門口,望著遠去的小車,一時忘了進屋子。倒是杜生娃一句話,才使他們一家回過神來。杜生娃說,這下好,你們終于可以進城過上好日子了?;粲腊舱f,究竟去了是咋的現(xiàn)在還難說呢。奔娃和杜生娃是好朋友,他大方地說,生娃哥,你放心,城里有了活,就打電話叫你啊。杜生娃高興地走了。
一家人回屋,敘談到深夜才睡下。
3
當焉支山上的松樹長出嫩綠的松枝,大霍營草原的羊胡子草埋住人的腳面的時候,霍永安總算把事情都安排停當了。老房子托付本家三大大看管,羊賣給了本村養(yǎng)羊大戶,三十畝山地也種得停停當當。他用他那心愛的四輪拖拉機拉著盆盆罐罐、鋪鋪蓋蓋,和全家人一搖三晃、顛顛跌跌進了城。一路上一家人都沒說話,各自想著心事?;粲腊蚕?,前頭的路黑著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了市里王水的平房,一家人高興起來。王水所說一點不假,他的平房地處市南郊,四周綠樹環(huán)繞,門前小溪潺潺,的確是個冬暖夏涼、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他往新樓房搬家時添置了新家具和家電,大多數(shù)東西都留給霍永安一家使用。
霍永安四處察看,不禁有些吃驚,這王妹夫夠殷實的:庫房里啥東西都有,院子里也到處放著東西。大到成堆的無煙煤,小到電線鐵絲,還有木頭、鋼材,應有盡有?;粲腊仓?,這些東西絕不是王水用錢買來的,王水當副鎮(zhèn)長,管著小城鎮(zhèn)建設,油水大著呢。
過了幾天,霍永安去找王水。
王水樓房裝飾得很豪華,木質(zhì)地板一塵不染,屋頂燈光如星星般燦爛。小姨子穿著睡衣,披著長長的一頭秀發(fā),樣子就像電視里有錢的城里女人一樣。她端來一桌子水果、干果和糕點,很大方地讓他吃。記得以前來,除了飯,小姨子從沒往桌子上端過別的吃頭。有年夏天,小姨子和王水正吃西瓜,見他進門,小姨子麻利地把瓜收拾了下去,把開水端了上來??磥硇馊擞辛隋X也會變賢惠的。小姨子勸他,別著急,先在家里緩緩,活兒王水一定能給找下。王水說,放心,餓不下你老姐夫,縣城這么大的個地方。可霍永安心里總是虛虛的。他想,房子終歸是別人的,一家人住在城里,吃喝拉撒都要掏錢呢。再說,家里婆姨瞧病要花錢,娃子說媳婦更要花大錢。
霍永安等不住。他心急火燎,在城里四下亂轉(zhuǎn),希望能找到活路。
城市是年輕人的。進城后,奔娃不是約同學來家里喝酒,就是上街瞅熱鬧,高興得整天跳蹦子呢。石蘭子見他們家搬進了城,也安穩(wěn)了,時不時地進城來家里玩。她爹石富也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捎信說只要奔娃有了正當收入,同意明年就把石蘭子嫁給他??蛇@話使霍永安壓力更大。
這天,王水打電話叫霍永安去鎮(zhèn)政府,霍永安忙騎了自行車趕去。王水在辦公室等他,里面還坐著一個胖胖的領導模樣的人。那人臉很白,也很和善,戴了一副眼鏡,很有學問的樣子。
王水介紹說,姐夫,這是我們鎮(zhèn)的一把手書記,洪書記。他聽說你進城了,沒事干,很關心呢,讓你來鎮(zhèn)上干事。王水話一落,洪書記說話了。他說,老霍,你舉家?guī)Э诘膩沓抢锊蝗菀籽健M蹑?zhèn)呢是鎮(zhèn)上的領導,怎么說我們也得照顧你呀。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就來鎮(zhèn)上當個門衛(wèi)吧,操個閑心,一個月五百塊錢,明個就來上班。他說話不快不慢,語氣中透著一種威嚴,讓人不由得連連點頭稱
是?;粲腊仓溃欢ㄊ峭跛炎约旱氖赂闀浾f了。王水對洪書記說,那我就代表我姐夫全家謝謝書記了?;粲腊惨策B忙跟著說謝謝洪書記,謝謝洪書記?;粲腊蚕?,王妹夫真是好心人呢,以后得好好謝人家。
第二天,霍永安就到鎮(zhèn)政府上班了。頭天晚上,特意洗了頭和腳,換上了小姨子送來的王水穿過的舊衣服。說是舊衣服,其實并不舊,都是名牌衣服,除了有些肥大,穿著還挺精神的。霍永安的工作是早晚開鎖大門,晚上值班,打掃大院衛(wèi)生。和他一起上班的還有老何,是洪書記的親戚。穿一身深藍色中山裝,是個見面熟,話特多?;粲腊矄査遣皇钱斶^村書記?老何笑了,說你咋知道?霍永安說我們那的村書記也像你這派。老何說你臊我啊?;粲腊舱f沒有,我說的是真的。兩人一塊值班,說說笑笑,倒也挺輕閑。
原先霍永安覺得鄉(xiāng)政府很神秘。一直有一種敬畏感。在鄉(xiāng)下時,每每有到鄉(xiāng)政府辦的事,都買了煙酒央請村干部去辦。現(xiàn)在到城郊的鎮(zhèn)政府上班,更是小心翼翼。他見了鎮(zhèn)政府的大小人等都一一點頭問好,誰家有事都樂意幫忙。很快,鎮(zhèn)上的頭頭腦腦、大大小小都喜歡上了這個從大霍營灘來的老漢。
鎮(zhèn)上領導和干部大都應酬很多,有時回來得很晚,幾乎每晚都有人半夜敲門,霍永安都隨叫隨開。當然,有些年輕人酒風不好,門開慢了就罵人,霍永安從不計較。有好心的干部常把酒店的剩菜打了包提給他吃。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平靜,霍永安也很滿足。
4
可好景不長。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院門大開。婆姨、兒子都不知去向。他向鄰居打聽,才知去醫(yī)院了。他想,一定是婆姨的病又犯了。他心急如焚,騎上車子趕到了縣醫(yī)院。卻不料,躺在縣醫(yī)院的,不是婆姨,而是兒子。
前天,奔娃上霍營灘給石富家澆水,水澆完,又和杜生娃喝了一扎啤酒。回到石家已是半夜,他卻怎么也睡不著覺。他正想著石蘭子這會不知睡著沒有,就隱隱聽到西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他看石富兩口子睡熟了,就悄悄爬起身湊到窗子上向外看。只見皎潔的月光下,石蘭子披一頭長發(fā),穿一身火紅內(nèi)衣,在院內(nèi)花池邊的杏樹后小解。聽著那嘩嘩的泉水聲,奔娃渾身的血管都漲滿了,眼睛被窗外那火紅的身影燃起無形的火焰,他嘴唇發(fā)干,氣喘緊促。他正要起身下炕,那悅耳的泉聲戛然而止,火紅的倩影已悄然消失。正納悶間,那倩影又飄了回來,在奔娃眼前稍稍停了一下,飄進了西屋。奔娃沒敢穿衣服,躡手躡腳下了炕,摸索著輕聲開了門,順著墻根的黑影走到西屋門前。他推了一下,門嘩的響了,卻沒開。誰?石蘭子問。我。奔娃小聲說。不睡覺干啥?奔娃沒話可答,門卻無聲地開了,石蘭子目光炯炯地站在門口,一襲紅內(nèi)衣如火般亮眼。奔娃跨進門去,和石蘭子緊緊抱在了一起。兩人情投意合,卻從未牽過手。第一次肌膚相親,兩人都有說不上的愉悅和激動。奔娃親了石蘭子那滾燙的嘴唇,摸了那豐滿而結(jié)實的雙乳。石蘭子醉了般靠在他懷里,任其作為。當奔娃準備一鼓作氣,把生米煮成熟飯時,石蘭子一點戒備都沒有。直到他們倆都赤裸裸摟在炕上,奔娃騎在她身上,要向她堅守了二十年的處女地發(fā)起攻擊時才渾身一冷,清醒過來。她推著奔娃說,不行,你還沒娶我呢。奔娃說,那是早晚的事。石蘭子心又軟了,閉上了眼睛。與其說這是默許,還不如說是對他的鼓勵。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奔娃一陣亂闖亂撞,一陣猛打猛沖,直把石蘭子一會送上天堂,一會送入地獄,疼痛和幸福攪糊了她的意識。奔娃也是第一次,感到說不清的舒服。這一夜,初嘗禁果的兩人只愁夜短,恨不得把日頭拴住不讓它升起,哪管其他,整整纏綿了一夜,相擁而眠。
石富老兩口子早上發(fā)現(xiàn)奔娃不見了,知道在石蘭子屋里,雖生氣但也沒辦法。也許是活該有事。偏偏一大早石富侄子來借摩托車走親戚,摩托車正好放在石蘭子屋里。石富推說車不在。侄子要進西屋看,石富在門口攔。石富稍不留神,侄子一把推開了門,驚起了一對光身子的山雀,直把侄子驚呆了。石富無地自容,罵了句“畜生”。侄子以為叔叔罵他,丟下旬“你的丫頭養(yǎng)漢子,還罵人是畜生”就走了,直臊得石富想上吊。
石富沒上吊,石蘭子卻出了事。原來,石富侄子摩托車沒借到,卻大清早觸了霉頭,回到家一言不發(fā)。媳婦問原由,他一五一十告訴了她。這媳婦是個迷信蛋且不省油,她拿幾張麻紙燒成灰,放在一個污水盆子里攪和了一下,潑在了石富門上。石蘭子羞愧難當,跑出去尋短見。奔娃、石富和侄子一直追到霍營河邊才把她攔住。鬧成這樣,石富罵奔娃說,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東西,給我滾。石富侄子也是一肚子氣沒處撒,就劈頭蓋臉把奔娃打了一頓。奔娃想不通,從四五丈高的霍營河岸上跳了下去。河是干河,沒水,光石頭,腿被摔折了。石富兩口子見事情鬧大了,趕緊讓侄子開著拖拉機,連夜把奔娃送到市醫(yī)院。這些都是石富侄子告訴奔娃媽的。
霍永安去時,石家人已走了,只有奔娃媽淚水漣漣陪護在旁。醫(yī)生說,腿傷是粉碎性骨折,加上頭部的傷勢也不輕,要預交八千元醫(yī)療費。真是人倒了霉,放屁都砸腳后跟呢。霍永安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難受得直想哭。他將賣羊所得的五千塊錢交給醫(yī)院,又讓王水來給院長打了保票才正式住進了病房。
一連十幾天,霍永安騎著輛破自行車,忙忙碌碌地穿行于家里、醫(yī)院和鎮(zhèn)上,累得賊死骨頭爛。奔娃傷愈出院后,卻一直悶悶不樂。霍永安知道他在怨恨自己這個當老子的。男大當婚,是當?shù)臎]有本事給娃子說媳婦才惹出這些禍事。如果石蘭子是他霍家明正言順的未過門的媳婦,諒石家也不會對奔娃下手的。歸根到底是他沒有錢給兒子去提親啊??苫粲腊惨粋€老實巴交的老農(nóng)民,一時上哪弄這么多錢去啊。他愁得真想去死,又怕撇下婆姨遭罪,娃子受人小看。
奔娃身子好些后,堅決要去敦煌石棉礦打工?;粲腊脖静幌胱屗ィ滥腔罾廴?,粉塵大,危險也多??伤麑嵲谙氩怀龈玫霓k法。好在石蘭子聽說奔娃要走也來了,她挺支持奔娃出去打工掙錢?;粲腊埠颂野悴紳M皺紋的臉上,流下了兩行熱淚。他對奔娃和石蘭子說,娃,我虧了你們了。奔娃和石蘭子聽了,放聲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家人做了一頓好飯吃罷,把奔娃送上了西去的列車?;粲腊灿纸o石蘭子一百塊錢,讓她坐班車回了大霍營灘。回到家里,霍永安倒在炕上就睡,迷迷瞪瞪,直到晚上十點多才起來吃了飯,去鎮(zhèn)上值班。
5
有了這場變故,霍永安一直打不起精神來。王水見他蔫不拉嘰的樣子,問他是不是病了?;粲腊矒u搖頭,對他說,妹夫,我是不想在這干了。王水睜大了眼睛: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這樣的好事,有多少人想找都挨不上呢,不是我面子大找洪書記,哪能有你這份輕省差事?霍永安說:你說得對著呢,可是奔娃要說婆姨,我得給他攢錢呀!王水想想,嘆口氣說:倒也是,這幾個抓大豆的錢只能維持你和姐姐的簡單生活,哪能指望上辦事情呢。王水想了下說,不行我跟洪書記說一下,
給你再漲一下工資?,F(xiàn)在奔娃也出去了,你們爺倆都掙錢了,情況就會好些。霍永安本來也沒想好去路,只好答應再干一段時間。
晚上,王水在城外農(nóng)家山莊請洪書記吃飯,霍永安也被叫了去。酒足飯飽后,王水對洪書記說,霍永安不想在鎮(zhèn)上千了。洪書記對霍永安印象很好。有一次,洪書記酒醉后在車里睡著了,司機和鎮(zhèn)上幾個干部硬是抬不上樓去,是霍永安把洪書記背上樓的。洪書記是個文人,讀過不少書。他說,老霍,你先別說不想干,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再決定,是關于廁鼠和倉鼠的故事。霍永安說好。大家都說好。洪書記就開始講。
他說,戰(zhàn)國時蔡國有個年輕人叫李斯,一直不得志。是偶然的發(fā)現(xiàn)才使他茅塞頓開,走上了仕途。一次,他上茅廁,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在吃人拉下的大便,看到有人過來便倉皇逃竄。由此他又想到在官倉中見過的老鼠,它們爬在高高的糧垛上大嚼糧食,兩眼滴溜溜亂轉(zhuǎn),看到那么多人進來卻一點不怯。由此他下決心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蔡國,到了強大的秦國,拜在呂不韋門下。后來終于當上了秦國宰相,成就了一番偉大的事業(yè)。
說到這里,洪書記意味深長地對霍永安說,老霍,你說說這個故事說了個啥道理?霍永安說,我大字沒識下一籮筐,不懂得啥道理。洪書記說,這個故事說白了,無非是兩句話:一是傍住大樹有柴燒;二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對你來說,城里再窮也比你們鄉(xiāng)下好;再不好的活計,沾上公字就好啊!霍永安聽得似懂非懂。王水卻一臉深刻:書記講得太好了,這哪里是講給我姐夫的,簡直就是講給我們聽的!幾位鎮(zhèn)上領導立即隨聲附和,書記學問深,講的道理太啟發(fā)人了?;粲腊搽m然不知道這些歷史人物和故事,他卻有自己的理解。在這之前,早就有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在他下決心搬家進城前,還有些不實心,到霍營河對岸的扁道士家算卦。
扁道士其實姓白,這里的人把白讀作扁,加之道士嘴長得有點像鴨子嘴,所以稱扁道士也算是名符其實。扁道士是從古浪縣遷來的外來戶,原來一直在附近的軍馬場開鐵匠鋪,專給馬釘掌。這些年軍馬場不養(yǎng)馬了,他的生意也就淡了。他轉(zhuǎn)行跟本地有名的莊道士學起了道士。幾年下來,憑一把破嗩吶,吹起來了一院一磚到頂?shù)拇u瓦房,給兒子吹來了大胖媳婦,還吹來了輛摩托車,整天騎著到處跑,時不時嘴里叼著過濾嘴香煙,見人就招呼:哪天上我家里喝幾杯去!一副牛皮哄哄的樣子。霍永安以前常到他的鋪子里修車和農(nóng)具,一來二去倒很投脾氣。
扁道士聽了霍永安的來意,咧著扁嘴哈哈大笑:永安啊永安,你太實誠了,我是摸下馬尻子的,打下鐵的,咋會算卦呢?雖說是當了幾年道士,能有多深的道行呢?霍永安說他實在是拿不定主意才來找他。他見霍永安誠心誠意,拿出一本線裝書翻了起來。翻罷,又閉目想了一會,故做神秘地說,你是我親兄弟,我給你點檢一下?;粲腊颤c上扁道士扔的一根煙,洗耳恭聽起來。
扁道士說,你霍老哥是屬老鼠的,天生老鼠命。按說呢,老鼠在我們這大霍營草灘上,那算是半個主人,想吃草籽吃草籽,想嗑麥子嗑麥子,想在哪里打洞在哪里打洞,哪個管得了?按說你是不能離開這里的,但現(xiàn)在這里不養(yǎng)活人了,你挪窩也對。可你想,一個老鼠到了城里在哪里打洞?到處都是鋼筋混凝土,你打得動嗎?再說你吃啥?人家都住樓,家家防盜門,你想鉆都鉆不進去。就算一不留神讓你鉆進去了,人家的面柜米箱都是不銹鋼的,你咋偷呢?再說了,城里衛(wèi)生啦防疫啦滅鼠抓得特別緊,怕是你藏身的地方都沒呢!說得霍永安渾身發(fā)毛,囁嚅道:我是去打工,又不是去做賊,看你把我比得這么球松孽障的。扁道士見霍永安認了真,忙說,霍哥,你不要生氣著急,我胡說呢。俗話說,陰陽八卦,狗屁瞎話,算我和你說著玩呢。說真的,我要有你那么好的當官的挑擔,早就進城了。我捏揣了你的八字,你這次進城能發(fā)呢。霍永安說真的能發(fā)?扁道士說,不但發(fā),而且至少發(fā)個十二三萬呢。到那時候別認不得人了……
他不相信他能發(fā)財,更不相信他命里能掙十二三萬??杀獾朗空f的一番關于老鼠的話卻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他覺得,他真像是一只老鼠。聽了洪書記講的故事,他想,如果說他自己是廁鼠的話,那這些公家的人就是倉鼠了。一只廁鼠跟上這些倉鼠,肯定不會錯的。想到這里他笑了。但他不敢把這些想法說出來,他知道這樣說這些當官的會不高興的。
見他笑了,洪書記也笑了。他對王水說,你挑擔是個老實人,也是個明白人,你看他笑得多開心,說明他聽懂了我講的故事。完了以后我給辦公室交待,給他再加二百塊錢,不能虧待老實人么。另外,白天他們就不要值班了,鎮(zhèn)政府是老百姓辦事的地方,白天不用關門,只在晚上值好班就行了。這樣他們白天能再找些掙錢的活路。一席話,說得霍永安心里熱乎乎的,起來要給洪書記敬酒。洪書記也沒有推辭,很受用地喝了。大家也都連連對霍永安說,你真是遇上貴人了?;粲腊残南?,不知是老何沾他的光了還是他沾老何的光了。
6
霍永安白天有了時間,開始四處找活路掙錢。這段時間婆姨身體一直沒犯過病,小姨子拿來了幾大包藥,有消炎的,有補氣補血的。說王水有醫(yī)療保險,等她吃完了再給開。她按時吃著藥,身體明顯的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奔娃在敦煌打來電話說,他負責爆破,活不重,安全措施也很好,沒啥危險,工友說一年能掙一萬多塊呢?;粲腊猜犃撕芨吲d,準備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他一直相信,老天爺是不會虧待下苦人的。
他先是收廢舊。他買了輛人力三輪車,拐拐扭扭學會了,騎著四街八巷轉(zhuǎn)悠。但他天生臉皮薄,一天收不到多少廢舊,沒賺到幾個錢。俗話說家有家法,行有行規(guī)。這行當也有道道呢。其一就是誰也不能在自己的領地收撿廢舊。其次呢,還得起早貪黑,能說會道,臉皮厚實。你嘴巴能說會道,別人會把酒瓶、廢紙白給你。你不會說,掏錢收購都難成交。一次,他到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家里去收購,那人搬出幾箱子酒瓶,讓他先算算能賣多少錢。他算了半天,算出一共是九塊半錢。他說的是實話。因為像他這樣剛開始收購的人只能向小販子交貨,小販子把價格壓得很低。不料那位干部聽了卻砰砰把酒瓶打碎了,連箱子一塊扔進了垃圾通道。他鼻子里噴著冷氣說,幾箱子瓶子才換幾塊錢,沒意思,丟人呢。說完甩門而入,把霍永安晾在了門口?;粲腊蔡嶂?,背著尼龍袋,走又不是,罵又不敢,氣得渾身發(fā)抖,站了一會兒只好默默離開。從此他不再干這個。
于是,他又到建工隊去干活。建工隊的活上班早,下班遲,且當小工根本掙不了幾個錢,還影響晚上值班。干了幾天不干了。他又批發(fā)了些菜和肉,騎自行車到城郊村寨去賣。他既不善吆喝,又不會和女人們搭訕。菜壞了肉爛了,他舍不得扔,只得低價賣。有一次,被幾個工商碰到,把菜筐和秤沒收了,還罰他二百元錢。他又一次無事可干了。
一天傍晚,他在街上閑逛。走著走著有了尿意,便到街旁公廁去小便。他一邊暢快
地排泄著,一邊欣賞著這比鄉(xiāng)下人的上房都亮堂的廁所。大便池那邊,一個白西服胖高個、粗脖子理寸頭的人已辦完了事,正站著提褲子。他聽人說,頭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司機。看樣子是個有錢人。正這樣想著,那人哎呀了一聲。他抬眼望去,只見那人拴在褲帶上的手機連套帶機掉進了水池,很快隨水滑進了彎管里。那人一籌莫展,連聲說剛買的新機子,四千多塊,噴噴干拌著嘴惋惜。
霍永安走過去說趕快撈啊。那人說這么臟咋撈?也許是同情心驅(qū)使,他毫不猶豫地挽起袖子,伸手在里面摸起來。幸好,手機和大便拌在一起,還沒排出彎管,被霍永安吃力地用手指頭夾了出來。那人趕緊把手機從套子里取出來,機子還有顯示,說明還沒進水。他趕緊關了機,卸了電池,用紙擦干凈。他對霍永安很感激,掏出一百塊錢來謝他。霍永安說,雖然很臟,但你機子這么值錢,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要你的錢,就算我?guī)土艘淮文愕拿Π伞D侨藢λ文肯嗫?。他掏出一張名片,誠心誠意地說,師傅,看你是鄉(xiāng)下人,很厚道,我就不用在今天感謝你了。我是華天大酒店的老板華天久,如果你有事就來找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霍永安要了名片,高高興興回了家。婆姨做好了飯等他,他用香皂、洗衣粉一遍遍洗了手,才開始吃飯。婆姨問,你今天干啥活了,這么價地洗手?霍永安把今天幫人掏手機的事說了,婆姨說太惡心了,知道就不叫你吃飯?;粲腊舱f遇上了,你說咋辦?婆姨說,也是的,誰讓你這個熱腸子人碰上了呢?霍永安聽婆姨夸他,就笑了,把飯吃得呼呼響。
如果不是再一次偶然碰上華天久,霍永安也許會是另一種命運。
那天小姨子打電話,讓他到一個酒店去取骨頭。她最近養(yǎng)了只小狗,金貴得很,每天都要啃骨頭,害得王水常給酒店老板打電話?;粲腊踩×斯穷^,騎著車子在大街上走。在郵電局附近的十字拐彎時,冷不防被迎面疾駛而來的一輛小車撞倒了。人沒傷,車子也沒大礙,只是骨頭撒了一地。他像沒事一樣爬起來,去拾骨頭。車上下來一個人,仔細打量著他。他回頭一看,覺得這人很面熟,高個子,很胖,尤其是脖子很粗。咦,這不是上次那個把手機掉廁所里的華老板嗎?
華老板問他好著沒,他連說沒事。華老板說,我這人很迷信的,老是碰上你,肯定有緣分?;粲腊舱f你是老板,我是農(nóng)民,兩路人,哪有緣分?華天久見他如此厚道,說,如果遇上的是別人,不給點錢,今天他決不會主動起來?;粲腊舱f,又沒傷著,平白無辜的訛人干啥?華天久更加感嘆不已:現(xiàn)在你這么樸實的人幾乎沒了。他問霍永安你干啥去?他就把給小姨子取骨頭的事說了。華天久問,你城里還有個小姨子啊,那你挑擔是干啥的?霍永安說,是市北郊鎮(zhèn)的王水。華天久哦了一聲,對他說以后不要上別的酒店要骨頭了,到他酒店來取?;粲腊舱f好。華天久說有事,上車走了。
過了幾天,霍永安還沒找到活干。小姨子打電話讓他去一家賓館取骨頭。他想起華天久,就信步來到位于城市豪華地段的華天大酒店。酒店裝修奢華,紅燈高掛,寬暢亮堂,氣派不凡,食客如云,生意紅火。門口穿大紅旗袍的小姐站立兩邊,一個個嘴唇紅得像涂了血,白生生的大腿都露出來了。
霍永安一見這陣勢,腿肚子就發(fā)抖。他猶豫不決,想打退堂鼓。這時候,只見玻璃大門一開,一個塊頭極大、西裝革履的人恭恭敬敬陪著幾個挺胸凸肚、穿著打扮光鮮的人走了出來,送他們上車走了。那人剛要轉(zhuǎn)身進去,看到探頭探腦的霍永安,愣了一下。他仔細一看,正是華天久?;粲腊灿仓^皮走過去。華天久認出是他,很熱情地問他:你來啦?他紅著臉說是。華天久把他讓進酒店包廂坐下?;粲腊裁忉屨f,我是路過,我是路過。華天久大度地笑著說,沒啥啊,來了就好,說明你看得起我華某。我也正想找你呢?;粲腊舱f,你找我干啥?華天久說請你吃頓飯?;粲腊舱f,吃啥飯呢,我吃過了。華天久說,老哥你看不起我,你不給我面子?;粲腊部慈A天久有點不高興,就說,那就給我炒個炮仗子,多放點肉。華天久聽完笑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哎呀老哥,天底下真有你這么好的人啊!霍永安說好啥呢,我是個捋牛尾巴的人,就這個樣子。華天久說,好,就給你炒個炮仗子。他喊過來身穿旗袍、挺胸露腿的大堂經(jīng)理,安頓了幾句。
一會兒,飯端上來了。哪是炒炮仗?全是山珍海味,許多是霍永安第一次見?;粲腊裁Σ坏財[手,太多了太多了,我哪里吃得了。華天久說,沒關系,你再叫幾個朋友來吃?;粲腊舱f我這里沒認識的人。華天久說,你不是有個親戚嗎?那就叫啊。說著把手機遞過來?;粲腊舱f我不會打。華天久說你說號碼我給你撥。霍永安說了王水的手機號。華天久聽了,說這號三個六,是個領導吧?你親戚叫啥名字?霍永安說是鎮(zhèn)上的王水,我的小挑擔。華天久哦了一聲,說你上次說過。我和他早就認識,可不熟?;粲腊舱f,你們都是場面上混的人,肯定認得。華天久說,這電話就別打了,這會王大鎮(zhèn)長早有了酒場子了,以后單獨再約他。這些菜你吃不完就打包帶回去,和嫂子一塊吃?;粲腊舱\惶誠恐地吃了起來。
華天久在一旁陪著他,自顧自地喝著酒,抽著煙。很快,霍永安吃飽了。華天久讓服務員把剩菜全打了包,交給霍永安。他說老哥,閑了就來?;粲腊蔡嶂畮讉€大大小小的包,邊往外走,邊搖頭:不啦不啦,今天已經(jīng)吃好啦。再說,我們鄉(xiāng)下人不能吃得太好,吃得太好了睡不著。華天久贊成道,是呀,大魚大肉吃久了膩得很,還是粗茶淡飯養(yǎng)身。說著,親自為霍永安開了門。
臨分手,霍永安突然想,華老板這么好的人,跟他干活準沒錯。就委婉地說了他的意思。華天久沉思了一下說,我這酒店要的都是年輕人,而且大多都是女娃娃,沒有你這個歲數(shù)的人干的活。不過你老哥說了,你又是王鎮(zhèn)的姐夫,我一定會想辦法的。他要了霍永安的電話,送他打摩的走了。
回去后,那十幾包菜兩口子整整吃了一個星期才吃完。這段時間一直沒有接到華天久的電話?;粲腊蚕?,這老板就是老板,咋能總把這種小事記在心上。所以不再抱希望,繼續(xù)到處找零活干。
7
一天午后,他剛準備出去,很少響的電話嘟嘟嘟響了。他手忙腳亂地接了,果然是華天久。他說,老霍,你說的事我考慮好了,暫時沒啥干的。不過呢,你老哥人不錯,又不怕臟,我給你安排個事,你看行不行?就是我這樓前有個化糞池,是和幾家單位一起用,一年要掏三四次,雇人要花四五千呢。這活不大,就是臟點,如果你有車的話,就包給你算啦。還有,我酒店里的下水道也常堵,你置點簡單的工具就能疏通了,閑了還可以在別處干這活,保準你幾年掙個十萬元戶。霍永安聽了連忙說,行呀行,莊稼人么,拉糞拉土的拉慣了,臟點怕啥,只要能掙上錢。華天久說,那就說定了,明天你就來掏一次吧?;粲腊舱f沒麻達,華老板你放心。接完電話霍永安又有些擔心,怕自己干這個活奔娃不同意,讓王水知道了也不好,給人家臉上抹黑呢。他轉(zhuǎn)念又想,自己干這些活都在暗處,只
要自己不說誰又知道呢?再說,兒子的婚事很緊迫,急需錢呢。他再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他推說是給建工隊拉料,開著自己心愛的四輪車去華天大酒店了。
華天大酒店的化糞池就在華天大酒店前的人行道下面。這里是三家共用的。另兩家是市建設局和廣廈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由于華天大酒店客流量大,生意好,再加上兩家單位的住宅樓和辦公樓,化糞池幾乎每季度都得清理一次,否則就臭氣熏天。最著急的,當然是華天大酒店。所以每次池子滿了,都是華天大酒店叫人去掏。不過,幾家有約在先,年底兩家都會拿一部分錢出來。
霍永安原想掏化糞池不過像以前在村學校掏廁所一樣,不想那天揭開化糞池蓋子,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熏得他幾乎閉氣。他定定神,掏出一只臟乎乎的口罩戴上,穿上雨鞋,拿著鐵鍬,忍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鐵梯下到池中。他用手電照了一下池中物,黑乎乎的還撲哧撲哧冒泡,井壁上無數(shù)蚯蚓般的蟲子蠕動著。那些常人無法想象的、經(jīng)過發(fā)酵的污穢之物竟是如此地刺激著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想轉(zhuǎn)身返回地面,但一想到要為兒子娶媳婦,就忍住惡臭,一鍬一鍬地掏起來。
他忍著奇臭,干了半天,竟把一池子臟物掏空了。他正犯愁把這一車惡心東西送哪兒時,有人卻主動來給它們商量出路。原來,這人是城郊的菜農(nóng),他發(fā)現(xiàn)有人掏化糞池就等在這兒了。他說把這一車糞送他菜園里,給三十塊錢。霍永安說太貴了,那人一聽他是新手,笑著說是掏錢買他的糞去上地肥?;粲腊策@才恍然醒悟,竊喜這差事不錯,里外都有的賺,起碼是加油錢就夠了。
這天下午,他早早收工了。在城外菜園里,他用水管把四輪車沖洗干凈,喜滋滋地回了家。婆姨見他高興,便問今兒個掙上錢了?他笑瞇瞇地不答話,心里盤算著多久賺夠錢就能給奔娃娶媳婦了。婆姨見他不說,也不再問,弄飯給他吃。他有些不忍。婆姨進城后,沒有熟人,怪孤單的。他就把扁道士算他能發(fā)財,有十二三萬的進項的話給婆姨說了。婆姨說,那是人家給你寬心呢。霍永安說,也說不定呢。
晚上睡覺,霍永安心情很好,想起許久沒和婆姨親熱了,就扳過婆姨湊了上去。從不嫌棄他的婆姨卻嗅出了他身上的異味,推開他,問他干的啥活?他不說,婆姨就不愿和他一塊睡。他立馬蔫了。
8
第二天,華天久又打電話給他,九帝大酒店的下水堵了,八成是化糞池滿了,要找人掏,就推薦了他,讓他馬上去。多少錢,讓霍永安自己去和老板商量。
霍永安喜滋滋地開四輪車去了。活不多,一上午就完事了。這次,似乎沒有上次那樣臭了。他想,啥事,最難的還是第一次。老板和華天久是朋友,好說話,也大方。霍永安要了三百,老板給了他五百,說以后還找他干活。他把那五張花紅的老人頭揣在貼肉的衣服里,胸脯好像也硬氣了許多。
時間不長,霍永安活越來越多。公家的、私人的都有,捅下水的、修馬桶的、掏廁所的幾乎每天都會找上門來。他還買了抽水泵、疏通機等設備。為了聯(lián)絡方便,他掏二百塊錢從別人那里買了一部小靈通,像模像樣掛在了腰里。后來,他感到越來越應付不過來,就打電話把杜生娃叫了下來,暫時住在奔娃屋里,和他一起聯(lián)手干活。
杜生娃年輕,人勤嘴快,腦子好使。他印了許多小廣告,晚上偷偷到單位和小區(qū)樓道去貼,很快就在這一行站穩(wěn)了腳跟。后來,他聯(lián)系的活比霍永安聯(lián)系的活還多?;疃嗔耍瑑扇司筒辉俳铀饺思业男』?。整整一個夏天,兩人頻頻出入于各家酒店、賓館和單位,上下于下水道和化糞池。雖然又臟又苦,但收入很可觀。到了秋冬,活路更多。盡管身體有些吃不消,但他看著存折上已有近萬元的存款,就渾身是勁,心里舒坦。
活多了,收入也好了,人就格外忙。婆姨看他忙忙碌碌,身體日漸消瘦,有些擔心。他說沒事,像我這體子,再干十年都行。他現(xiàn)在開始盤算,到明年開春把奔娃的婚事辦了,過二三年,再和王水商量,把這院房子買下,他就可以歇口氣了。他捏指一算,自己今年五十八,完成這兩件大事至少得五六年,如果再給自己和婆姨掙下個養(yǎng)老錢,又得四五年。想到完成這些計劃時自己就將近七十歲了,不禁有些傷感。
正胡思亂想,華天久來了電話,說老哥,你在哪?霍永安說我在家里。華天久說你等著,我一會去接你,請你陪我去走個人家。霍永安說好好好,我等你。
華天久一會就到了,開著一輛白色的高級轎車。華天久走下車來,提著一大袋子熟食,說這是我特意讓廚房里給你們鹵的雞和牛肉,放下你和老嫂子吃?;粲腊裁恿诉^來,說華總你對我們太好了。他讓華天久進屋,華天久說你放下了我們?nèi)€地方?;粲腊残∨苤M屋放了袋子,出來上了華天久的車。他坐過王水的車,知道坐高級車關門不能用勁摔。他小心翼翼地把門子拉上。華天久說沒關住,再關一下。他第二次才將門關嚴。他問華總?cè)タ凑l?華天久說去看你小挑擔王鎮(zhèn)?;粲腊残南耄恢A天久辦啥事?不提前打個招呼,王水會說他多事的。又一想,這華天久待自己不薄,讓王水數(shù)落幾句也沒啥。華天久看出他的心思,說沒啥事,就是去看看他。他不是搬新樓了嗎?去討杯喬遷的喜酒喝?;粲腊猜犃朔畔滦膩?。
到了王水樓下,霍永安說不知他在不在家,別讓你白跑一趟。華天久說我打聽好了,他在家?;粲腊膊胖廊A天久是早有預謀。停好車,華天久從車上提下一個大黑袋子,說一點小意思,沒啥。
進了王水家里,王水果然在。霍永安給王水介紹了華天久,還說自己就在華天打工。他不知道自己為啥要向王水說謊。但華天久顯然很滿意。王水說,華老板是城里的大老板,商界精英,早聞大名。讓他們?nèi)胱?,遞了煙。華天久說,哪里哪里,鎮(zhèn)長高看了?;衾细缭谖夷亲龌?,挺不錯的人,一來二去,成朋友啦。聽說你搬樓啦,今天特來賀喜。說著,偷偷踩了一下霍永安的腳,雙手遞上黑袋子?;粲腊仓朗亲屗f話,趕忙說,是啊,華老板人好,我現(xiàn)在全靠他照顧呢。王水說現(xiàn)在上大學的買車的開張的喜事多了去了,我這算啥喜呢?再說,現(xiàn)在紀委查得嚴,不容許請客送禮,我只待了親戚和同學幾桌客。你看你來就來了,帶啥東西?你走時原拿回去。你把我親戚照顧好,我就放心了,謝謝你啊。華天久說,王鎮(zhèn)你要羞死我,成家立業(yè)是人生大事,理應慶賀。再說你們靠工資過日子肯定緊張。我沒別的,這些年托你們領導的福掙了幾個錢,今天我特意請霍老哥帶我來,聊表心意,這點小小心愿你再不讓我表一表我們就無地自容了。王水也不再堅持,華天久順手將黑袋子放在茶幾下面,并向王水眨了眨眼睛。王水微笑著,不動身色。小姨子早將茶水酒具和果盤備好,王水和女人各自敬了酒。華天久接了小姨子手里的酒盤,向王水兩口子敬了喜酒,告辭出來。
路上,華天久一直夸王水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粲腊舱f,就是就是,我們幾個挑擔就數(shù)他最有本事最有福氣了。
回到家,婆姨還亮著燈等他。他把去王水家的事說了。兩口子感嘆不已:人家當官
的就是好,有個大事小情都有人記掛呢,樓房都住了這么長時間了還有人找他送禮。他們想起1982年,他們在大霍營灘修那三間土坯房子時,連親戚帶鄉(xiāng)黨,攏共收了一百零六塊錢的賀禮,那時一戶人家能搭一塊錢的禮就算體面的了?;粲腊舱f,銀子錢是命中修下的,命是先人修下的,沒眼熱頭。
9
杜生娃下來后,媳婦孩子還留在大霍營灘上。杜生娃在城里混熟了,憑那股機靈勁,和一把子好力氣,他當上了公司的臨時工。很快,他從奔娃屋里搬了出去,住在了廣廈房產(chǎn)公司的門房里。霍永安和杜生娃,一老一少,相互體貼,相安無事。偶爾有空了,兩人諞諞閑傳,也是一種慰藉。就這樣,兩個從百里之遙的大霍營灘來的鄰居,在城市里揮汗如雨、沒明沒白地實現(xiàn)著他們掙錢的夢。他們幾乎鉆遍了這座城市,熟悉了每一條街道巷子。他們知道全城有多少座公廁,多少個小區(qū),多少家單位。他們甚至知道哪幾家單位有錢,哪個單位摳門。他們像兩只勤奮的老鼠,在城市的地洞里鉆進鉆出,硬是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有了自己的窩。
不久,霍永安發(fā)現(xiàn),錢這東西,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好東西,它的作用遠比人厲害多了,有時候厲害得讓人害怕。它像秤砣,量著人心;它像毒藥,蝕著靈魂?,F(xiàn)在他知道,無論有錢人和窮人,都不能抵住金錢的誘惑。
霍永安雖然每天有活干,能掙錢,但越來越多的時候是杜生娃聯(lián)系來的活。甚至一些原來一直找自己干活的單位也把活交給杜生娃了。他有些納悶。一次干完活,他等了好久仍不見去結(jié)賬的杜生娃出來,就到那個辦公室去找。一進門,正好看到杜生娃從一沓錢中抽出兩張往那個單位負責人的兜里塞。他臉刷的紅了,像一個不解風情的少女突然撞上了一對偷情者。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從那以后霍永安也想通了,杜生娃是對的,現(xiàn)在的社會就這樣。況且,杜生娃有了活都是和他一起干,盡管給他的錢少些。杜生娃是他從大霍營灘叫到城里的,如果他們不和了,村里的人們笑話呢。因此,他倆依舊保持著密切的合作關系。不過,他不再給杜生娃喧那些掏心窩子的話了。
霍永安還發(fā)現(xiàn),華天久這段時間對他的態(tài)度也冷淡了許多。自那天他領他去過王水家以后,華天久隔三差五叫他去酒店取些肉帶回家吃。每次去于活給錢也比以前多。王水常常到華天來吃飯,洪書記來得也很頻繁,和華天久儼然鐵哥們。可最近華天久好像不大熱情了。他想不明白,他很苦悶。
這天晚上,他去鎮(zhèn)政府值班。老何掏出一盒精裝蘭州煙讓他抽。他問老何有啥喜事,咋抽開這么好的煙了?平時你可是抽紅蘭州的。老何告訴他,明天他就要搬走了。霍永安詫異地問搬哪兒?老何壓抑住內(nèi)心的喜悅,低聲說去開發(fā)區(qū)看工地,鎮(zhèn)里要在那兒建一個農(nóng)民工技術(shù)培訓中心大樓,工資比這兒高幾倍?;粲腊残睦锊恢α?,有些堵。第二天,老何搬走了,霍永安悵然若失。老何叫他有空去喧謊。
過了好多天,霍永安和杜生娃到開發(fā)區(qū)一個單位干活。路過一個工地,聽到有人叫他老霍?;仡^一看,原來是老何。多日不見,兩人親熱得不得了,拉著去值班室喧談。
一進門,看到華天久戴著頂紅色的安全帽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華天久看見霍永安,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說老霍呀,你干啥來了?老何說你們認識啊?他是我一塊的朋友,來看我。華天久說那你們喧。就出去了。
老何告訴他,這工程就是華天久承包的。雖由鎮(zhèn)上建設,將來是要培訓全縣的農(nóng)民工呢。這工程有好多家建筑公司在爭,是他帶著華天久找了洪書記,洪書記力排眾議把工程交給華天久的?;粲腊矄柸A總的酒店呢?老何說當然還開啊,現(xiàn)在的老板誰沒幾個攤子?喧了一陣,告辭出來。
一路上,杜生娃見他不說話,問原由,霍永安說了。杜生娃說,很明顯的事,華天久包這個褸,洪書記出了大力,所以老何沾了光?;粲腊补緡佌f,王水也出了力呢。杜生娃說,現(xiàn)在的人勢利得很。杜生娃又說,不過,他華天久也不能得罪王水。你讓王水給華天久說說,我們給他送些水泥磚頭,隨便就能掙個買化肥的錢?;粲腊舱f我們哪有水泥磚頭?杜生娃說我們買啊,掙差價和運費。霍永安說你能搞到比建工隊的價格還低的水泥磚頭?杜生娃說試一下嘛。
星期天,霍永安去王水家,王水在睡覺。小姨子倒了茶讓他喝,去叫王水。王水昨晚喝多了,胃里難受,剛喝了醒酒湯睡了。好一會,王水才出來。霍永安嚅嚅了半天才說了意思。王水說,這個農(nóng)民工培訓中心大樓,是縣上委托鎮(zhèn)上建的項目。我們市是勞務大市,可層次低,沒技術(shù)含量,大都在西部省份,干的都是粗活,而且大都沒資格證書,每年傷亡人數(shù)很大。通過培訓,掌握一定技術(shù),就會從苦力型勞務向技術(shù)型和智能型勞務轉(zhuǎn)變,也會少些傷亡事故。像你們這些人都應該受到培訓,有了一技之長,不愁找不到工作。華天久呢,想投資房地產(chǎn),承包這個工程,我和洪書記都是支持的,都說了話。這點他華天久應當是清楚的。不過,在具體細節(jié)上,我和洪書記有些分歧。我主張公開競標,其實也就是讓華天久找些熟悉的建工隊陪標,以掩人耳目。華天久在這行不熟悉,怕有閃失,洪書記也有些擔心,最后決意直接讓華天久修。洪書記還偏聽偏信,采納華天久的建議,縮小教室面積,帶了十多套高檔商品住宅。這點我也不敢茍同。所以華天久不理睬你也是有原因的?;粲腊矝]想事情這樣復雜,他以前錯看了華天久。這人其實很有心計,怕是那次請他吃飯也是為了王水呢。他說那算了,我還是安穩(wěn)掏下水吧。王水說,掏下水時間長了人受不了,會得大病的。再說,這華天久也不能西番的牦牛只認一頂帳篷,我的話他還是聽的。
果然。到了第二天,王水就讓他給華天久工地送水泥。華天久雖然有些不愿意,但不敢得罪王水。水泥是王水聯(lián)系的國營大廠的525高標號硅酸鹽水泥,每噸二百四十塊錢。兩人拉了一天,拋去油錢和裝卸費所掙無幾。杜生娃就鼓搗著他去鄉(xiāng)辦廠拉。鄉(xiāng)辦廠的人好說話,聽說他們給鎮(zhèn)上修樓的工地拉水泥,說可以賒賬,每噸才一百八。這結(jié)果令他們大喜過望。他們一算,每頓差價六十塊錢,一天拉六趟,每趟兩噸,一天光差價就可以掙到七百二十塊呢。兩人頓時興奮不已。
剛拉了一天,華天久就讓材料保管找他們,說水泥標號不夠。霍永安有些心虛,杜生娃硬氣地說這是王鎮(zhèn)長讓拉的,叫他和王鎮(zhèn)長去說。材料保管就有些底氣不足,去給華天久復命?;粲腊舱f,王水沒說啊。杜生娃說,這些人最怕當官的了。他不會去問的。沒一會,材料保管就回來說,你們繼續(xù)拉吧。杜生娃說,我說對了吧?
出工地大門時,卻碰上了老何。他坐在一輛拉磚的康明斯大汽車上,和他招手。杜生娃搗霍永安,說你看那磚。他仔細看,只見那車上的磚像凍豆腐一樣掉了皮,跌著渣。說這磚咋能修樓?杜生娃說,管球他的,他們拉他們的,我們拉我們的。
拉了十幾天,材料保管通知不讓拉了,說是夠了。杜生娃還想拉,霍永安說行了,要拉你拉去,我不想拉了。杜生娃只好做罷。結(jié)
算時,除了運費,兩人只領到五千塊錢。杜生娃說不對啊。還差一萬多呢。找華天久,華天久說,完了再算。
兩人等了十來天,再去算。會計說已領走了。他們問誰領走了?會計說華總。兩人去找華天久,華天久說王鎮(zhèn)領了,是我親自送過去的,不信你們?nèi)?。兩人傻了。出了門,兩人給王水打電話。王水劈頭就罵,你們膽子簡直太大了,竟敢以次充好,瞞著我做出這樣的事。出了事誰兜著?這不是害我嗎?兩人嚇得不敢吭氣,哪敢再問錢的事。
從這以后,他兩再沒心思搞別的,一心掏起下水來。
10
盛夏的夜晚,城里處處燈火輝煌。酒樓、夜總會、舞廳、啤酒攤,到處是尋找歡樂的人。人們似乎都燥熱難耐,不想睡覺,恨不得通宵達旦地快樂。可對于霍永安和杜生娃來說,卻實在難熬。
杜生娃叫他去上舞廳?;粲腊舱f,那是有錢人去的地方。再說,那里也亂得很。杜生娃說,你怕啥?你是怕女人吃了你嗎?不會的,現(xiàn)在的女人認錢不認人,你給她錢,你的屁股都肯舔。說著把他硬拉了出來,去上舞廳。前天奔娃來電話說,石蘭子也去了敦煌,在市里一個舞廳打掃衛(wèi)生呢。他怪石富不該讓她去那種地方打工??上胂氍F(xiàn)在她還不是陳家的人,甚至連名義上的手續(xù)都沒辦,自己又咋管人家呢,再說那里離奔娃也近,只好罷了。但一直放心不下。他拗不過杜生娃。想,去就去,看看舞廳究竟是干啥的,到時也好提醒石蘭子注點意。
在煙霧繚繞的舞廳里,燈紅酒綠,群魔亂舞,音響震耳欲聾,角落里隨處可見摟抱的男女?;粲腊察话?,緊跟著杜生娃在人群中穿行。杜生娃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他熟練地把霍永安領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坐下,還讓服務員拿來了兩瓶啤酒和一包瓜子。
他倆還未坐穩(wěn),兩個低胸短裙、渾身香水味的小姐走了過來,二話沒說就往二人腿上坐。霍永安嚇得站了起來。小姐嗤嗤笑了,問兩位哥哥要不要玩一玩。杜生娃說咋玩?小姐說一晚一百元。杜生娃說太貴了。小姐說那就五十,算是優(yōu)惠大酬賓。杜生娃說還是有點貴。小姐不高興了,說你究竟玩不玩?杜生娃說你再優(yōu)惠一下。一個小姐嗅了下鼻子,皺著眉說,你們身上啥味呀,總不是掏大糞的下水工吧?我看你們也玩不起,在這里湊啥熱鬧?杜生娃還想說啥,霍永安攔住他說,我們不玩,來看看熱鬧。一個小姐說簡直傻逼,這又不是農(nóng)貿(mào)市場,看啥熱鬧?杜生娃有些惱怒,想罵她們,被霍永安制止了。小姐罵罵咧咧走了。兩人喝完啤酒,走了出來。杜生娃說,媽的逼,婊子都欺負咱呢?;粲腊舱f,誰讓咱是掏糞的?誰讓你到這里來?這是咱來的地方嗎?霍永安把杜生娃送回去后到鎮(zhèn)上值班。
霍永安一個人值班,心里煩。石蘭子會不會也學壞?就算學不壞,可那里邊壞人也多啊。他打算明天就給奔娃打電話,讓石蘭子小心點。不行的話就回來。
值班室里無電視可看。那臺鎮(zhèn)計生辦從超生戶罰來的十四時電視已壞了。他無法打發(fā)這夜晚,呆呆地在屋里坐著,怕招蚊子,沒開燈。鎮(zhèn)上住的單身漢一個都不在,大院里被一種濃濃的黑籠罩著,讓人感到既無聊透頂,又害怕。他給王水家里打電話,王水意料之中的不在,是小姨子接的。他說沒事。小姨子說有事你就說,姐夫。他把想買房子的事說了。小姨子說,她跟王水也說過,原先是不想賣,不過姐夫畢竟是自己人,想買也行。不過,價格你得和王水說,我女人家做不了主?;粲腊猜犃艘押芨吲d,說那是那是。
想到王水,他有些愧疚。這段時間干活忙,一直沒有見過他。雖然晚上還在鎮(zhèn)政府值班,卻一次也沒碰上他。他用固定電話撥了王水的手機。他怕用手機打過去,王水會知道他買了手機,一定會說他是不壓重的燒料子貨。電話通了,王水有些有氣無力:姐夫,你啥事?霍永安說你忙不?我好長時間不見你了。王水說有事嗎?霍永安說沒事,就是想給你打電話。王水說謝謝你給我打電話。我最近有點事,完了我再去看你。
霍永安感覺王水有什么事瞞著他。
那天晚上在鎮(zhèn)上值班時,他的感覺得到了應驗。老何來喧謊,悄悄告訴他,農(nóng)民工培訓中心樓塌了?;粲腊矅樍艘惶?,問咋回事?老何說,農(nóng)民工培訓中心樓建成了,市縣領導剛剪完彩,來賓們上樓參觀時樓突然坍塌了,傷了好幾個領導,市上領導下令嚴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王水收受了包工頭華天久的錢,最近被關到一個秘密地方審查呢?;粲腊猜牭眯睦锇l(fā)緊,問是不是水泥標號不夠?老何說,不是。又問,那是磚頭不好?老何說,你的水泥沒事,我的磚也沒事。你想那么大的工程呢,我們送的才多少?又不是就你我兩人送。市上鎮(zhèn)上插手的人多得很。聽說是劣質(zhì)鋼筋出了問題?;粲腊蚕雴枂柾跛?,卻又不敢給他打電話,怕給他惹麻煩。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把這些情況給婆姨說了,兩口子愁腸百結(jié),擔心王水會被抓進監(jiān)獄。兩口子給小姨子打電話,小姨子只是一個勁地哭,啥也不說,也不讓他們過去看她。兩口子只好蹲在家里擔心發(fā)愁。他想幫幫王水,又想不出辦法。他認識的大官,只有洪書記。他把這想法跟老何一說,老何哭喪著臉告訴他:今早他才知道,洪書記也在接受調(diào)查呢?;粲腊蚕耄跛@下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他想起那次洪書記講的老鼠的故事,覺得倉鼠原來也是不好當?shù)?,倒是像自己這樣的廁鼠卻能自苦自吃,心安理得。
時間過得很快,當?shù)谝粓鲅╋h落在城市的時候,王水的事情有了眉目。經(jīng)過調(diào)查,王水的確收了人家的錢,不過數(shù)目不大。退了錢,又有市委組織部同學的關照,只背了個處分,再沒事了。官照當,酒照喝,還是那樣風光。倒是洪書記,收了人家五萬塊錢,暗箱操作,包工程,還擅自減少面積,修建高檔商品住宅謀取私利,被抓了起來?;粲腊蚕?,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的一個人,心卻很貪。
霍永安繼續(xù)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他已不再去鎮(zhèn)上值班,因為新上任的書記對鎮(zhèn)上人員進行了大的調(diào)整,原來管他的那些人都說不上話,王水盡管沒撤職,但明顯不受重用。霍永安知趣地卷起鋪蓋回了家,一心一意地去搞自己的“地下事業(yè)”(他是從那些老板嘴里學到的這個詞)。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不再是那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老農(nóng)了,他學會了算賬,學會了和人講價錢。一些小活、零活他懶得去做,專挑掏下水道化糞池這樣的活。因為這樣的活一般都是和公家打交道,油水足。干這些活,有時候還有意外的收獲。化糞池、下水道和廁所里,人們不小心掉在里面的項鏈、手表和手機不少呢。手機手表一般都不能用了,但金銀首飾卻是值錢東西。他把這些首飾給了婆姨。婆姨說,我不戴,存下給未來的兒媳婦。還有一次,他們在一家酒店的化糞池里撈出了一條十幾斤重的活鯉魚,老板說是年前打下水道里沖下去的,不想時隔半年了魚不僅沒死,而且長了這么肥。老板嫌臟不要?;粲腊材没丶颐烂莱粤艘活D。以前給私人修馬桶,捅下水,活零碎,不僅掙不了幾個錢,大多數(shù)人還看不起他們。他們干活時,主人都躲得遠遠的,捏著鼻子說話。他看不起這些虛偽勢利的城里人。
有一次,一個人心急火燎地打電話讓他
去修下水。他說忙得很,不去。那人許愿:錢好說,算是幫忙。聽人家嘴這么軟,他帶上竹片、疏通工具去了。一進門,他就認出是那次收破爛時那個砸了酒瓶子的干部。他沒說任何話就干活,只幾分鐘工夫,就把問題解決了。那人問多少錢,他說二百。那人傻眼了:咋這么貴?他面無表情說給不給?那人有些心虛,認真盯著他的臉看,好像認出了他。那人說,能不能便宜點,我們單位上還有許多活,我說了算?;粲腊舱f,你沾公家便宜,丟人不?那人臉臊得通紅,極不情愿地掏了二百元錢給他。霍永安拍了屁股出門,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
霍永安干的這個活,雖然利潤大,但太臟,一般人都不愿干。杜生娃算了一下,全城做這個活的只有八九幫人,攏共也就三十來個人,不足全市四十萬人的萬分之一?;粲腊蚕?,如果不是迫于無奈,誰愿干這世上最下等的活呢?
他自從干上這一行,做活時從未抬頭看過人。他怕遇上鄉(xiāng)親,尤其怕讓王水和小姨子碰上。一次在一家酒樓通廁所下水,正巧王水進來小便。他忙低了頭干活。幸虧王水喝多了,沒拿正眼瞧他。
一開始,他干完活到家后就立即換衣服?,F(xiàn)在活多,忙了就顧不上換。一套衣服穿幾個禮拜就洗不出來了。他常穿著干活的衣服已被油污和汗水浸透了,黑乎乎,油光光,不透氣,還防水呢。一次修下水,水管突然破裂,糞水噴了他一身。當時天已冷了,衣服馬上被凍硬了,像穿了盔甲??梢路锩嬉稽c沒濕,不覺得冷。從那以后,他索性干活就穿這套衣服,再沒洗過。回到家脫了,往門口一掛,出門時再穿。他的手已無法洗凈,用鐵絲抹布、強力洗潔精也無濟于事。皺紋里、指甲縫里的污垢用刀子也刮不掉。他的臉上身上,永遠都膩膩的,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他怕影響婆姨食欲,于活后從不和她一起吃飯,一個人端了碗蹲在門口吃。他心腦里只有一根筋:為了兒子和這個家,掙錢。
他兩在這座城市的下水工里漸漸有了名聲。晚報有名的記者方鳴都采訪過他,晚報登了一篇《新時代的時傳祥》的文章,還配了他的一張大照片。市上評勞模,方嗚極力推薦他,但有關方面說他沒有推薦單位而被刷下來了。方嗚為他憤憤不平:這是啥邏輯,沒推薦單位就把一個好典型給活活埋沒了?他呵呵笑了,哪里啊,我不是好好的嗎?沒埋啊。倒像是他安慰方鳴。
勞模沒評上,他挖下水的事卻被王水和鄉(xiāng)親知道了。王水表面上看不出啥,小姨子看他的眼神卻不對了。幾乎和他干過活的那些人家的女人沒啥兩樣。尤其到她家,她眼睛跟著他走,生怕他會碰了她家的東西。他很知趣,從不在她家喝水、吃飯,后來他坐都不坐了,事說完就走人。本家三大大捎信來,說城里混不住早些回去,好馬也吃回頭草,不是啥丟人敗興的事。言下之意,他給霍家家族丟人了。石富沒明說,只是揚言奔娃再不訂婚就把石蘭子另許人家。奔娃也打電話來說,訂婚的彩禮錢他年底能掙夠,讓他別累著了。這一切霍永安早就料到了,沒想一下子都來齊了,他有點支持不住??伤笏加蚁胍舱也怀隽硗獾膾赍X辦法。
他愁得一夜沒合眼。
天一亮,他又準備去干活了。他知道,他的計劃不容許他有絲毫懈怠。
11
霍永安一大早就去找華天久。快過年了,霍永安想把華天的賬結(jié)了。他想盡快湊兩萬塊錢先把奔娃的婚訂了。石蘭子是個好姑娘,和奔娃感情很深。石富那人是有名的財迷,他為了錢啥事都做得出。
華天大酒店生意明顯很淡。華天久自從投資房地產(chǎn)后,酒店就疏于管理。加上他修建的農(nóng)民工技術(shù)培訓大樓坍塌后,好多單位的領導都不到他這里吃飯了。
霍永安進了大廳,看到服務員們?nèi)齼蓛勺奶臁讉€小伙和幾個姑娘互相追逐著玩。霍永安徑直上樓,卻被那個挺胸露腿的大堂攔住了。你干啥?找華總。不在?;粲腊仓缓勉亍?/p>
出來走到街上,他給華天久打電話。華天久說他在蘭州辦事。他說那等你回來再說。華天久沒等他說完就掛了。他剛要騎車子回家,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身邊走過。他仔細看,白西服,粗脖子,正是華天久。華總!他追了上去。華天久說,我剛回來?;粲腊舱f,我想把今年的賬結(jié)了,兒子訂婚呢。華天久說還有多少?霍永安說一分都沒給過。華天久說,我記得給清了呀?;粲腊舱f絕對沒有。華天久說你明天來吧。匆忙攔了輛綠色出租走了。
第二天,女大堂說華總沒來。告訴他,華天久被市北郊鎮(zhèn)告上法庭了,這酒樓都怕保不住了。要錢就快要,以后就難說了。她們的工資都還欠著呢?;粲腊残臎隽税虢?。
第三天還沒找到華天久,打手機不接。
第四天的早上,他把華天久堵在了酒店門口。華天久見躲不過,把他領到了經(jīng)理室。華天久伸出手來說,給我條子?;粲腊驳纱罅搜壅f,啥條子?你從沒給我打過條子啊。華天久說,有合同沒?霍永安有些傻眼,有些生氣:啥合同?你不會賴賬吧?華天久把臉板了起來:你這老霍,我堂堂的大酒店,會賴你一個掏下水的?笑話!霍永安臉紅氣短,好像自己虧了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華天久不看他的臉,放緩了語氣:這樣吧,我讓財務給你一千吧,就算兩清了?;粲腊布绷耍A總,當初明明說好五千,還有修了櫥房和廁所下水的,一共是九千多呢。華天久說反正我一天事多,每天給出的錢無數(shù),記不清了。你說這樣行,就辦了。你再不行,我也沒辦法。說著站了起來。
霍永安氣得說不出話,默默走了出來。
12
這些天霍永安老覺得頭痛心口堵,恍恍惚惚,渾身沒勁。杜生娃說,長期做下水工,常吸有毒氣體,容易得肺病。他去社區(qū)醫(yī)療點看了幾次,都不見效。他不想去大醫(yī)院,一是怕花錢,二是怕真有大病會毀了他的計劃。所以他每天吃上幾片藥,照常去做他的“地下工作”。
那天活該有事。杜生娃聯(lián)系到廣廈房產(chǎn)公司去捅廁所下水,說好兩人去。可到了時間杜生娃家里有事,搭班車回了大霍營灘。干他們這行講的就是個及時,你想人家下水堵了,這是水火不容情的事,一個單位幾十號人提著褲子盼你去解決問題呢,你能不去?霍永安按時到了廣廈房產(chǎn)公司。
他仔細一檢查,不是廁所堵了。再順路一查,原來是化糞池滿了。這個化糞池,就是和華天大酒店共用的那個。正是這個化糞池,使霍永安掙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使他在這座城市站住了腳根。他對這座化糞池很有感情。他對經(jīng)理說了情況。經(jīng)理說,肯定是華天大酒店又把化糞池排滿了?;粲腊蚕?,經(jīng)理說得有道理。這冬天一到,華天生意一天比一天火,不知每天有多少客人在這里吃喝拉撒呢。經(jīng)理給華天久打了手機,華天久說反正以前就說好了,掏完三家攤賬,沒事。于是就掏。
這是一個冬日的傍晚,西邊一片紅云,紅得像血,霍永安下井口時無意間看到了那云,心里跳了一下。他覺得那云不祥,又想不出為什么。既然想不出為什么,那就干活吧。霍永安義無反顧地扛著鐵叉(原先用鐵鍬,現(xiàn)在改鐵叉,是他的發(fā)明),沿著鐵梯往池下行進。突然一陣暈眩,他有些站立不穩(wěn)。他定定
神,準備等會再往下走。他想深深吸口氣,可是又感到氣味惡臭無比。干了這大半年,他已不再怕聞這種臭味了。不想。今天這味格外難聞,熏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他覺得形勢有些不妙,想往上走,回到地面吸支煙再下來。可是他覺得腿上沒勁,頭暈得厲害,那氣味像長了腿一樣直往他嘴里鼻子眼里甚至耳朵里鉆。他眼前一黑,撒手跌了進去……
霍永安是仰面跌下去的,先是頭碰到了身后的井壁上,暈眩中感到鉆心的痛。跌入池中的那一瞬間清醒了。他飛快地算著,這池子的污水和沉淀物只有一米六七深,自己一米七二,應當淹不死的。再說,好日子剛開始,努力到明年,房子和兒子的媳婦都會有了,自己還沒享一天福呢,不會這樣不明不白就死的。想著這些的時候,他的頭和身子先后落入了泥水中。他想好了對策,一落下就打一個滾,就不會馬上陷下去。他手里還有叉呢,抵在下面會給他助一臂之力。可是,他的頭首先重重地砸進了污泥里,泥水很快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他屏住呼吸,想翻起身來,身子卻不聽使喚,軟綿綿的沒一點力氣。叉也摔在了一邊。他知道,可能是剛才吸入的毒氣太濃的緣故。他心里想著不能死,不能死啊,使勁用手和腳在污泥中掙扎著掙扎著,力氣漸漸耗盡……
華天久接完電話忙了一會,想起掏下水的事,就信步來到門外。他長時間沒見霍永安了。盡管他們有些不愉快,盡管兩人身份懸殊,但華天久覺得這人還是不錯的,他身上有著少見的老實。商海拼搏,江湖行走,他厭倦了勾心斗角,打打殺殺,他多想和更多的霍永安這樣的人打交道、交朋友啊。他知道這是一點也不現(xiàn)實的。所以無論霍永安來干活,還是在別的地方碰到,他都會和霍永安說句話。當然,現(xiàn)在他不會和他去握手了,但有時真想和他握握手,給那個老實人說幾句鼓勁話,看到他那黑乎乎的手就忍住了。
街上路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華天久看到門口除了一輛四輪拖拉機,空無一人。他想,霍永安可能已經(jīng)下池子干活了,就到池邊去看。光線很暗,池子黑黑的,悄無聲息。華天久心有些慌,咋沒人呢?他喊了兩聲老霍,沒人答應。他連忙跑進大廳對伙計們說,快出來,出事了!
當華天久和伙計們想盡辦法把霍永安抬出來時,他一點聲息都沒有了。華天久打了120急救電話,又打了110報警電話。最后,給王水打了電話。
當王水趕到時,120救護車已經(jīng)走了,醫(yī)生說人已經(jīng)死了。華天久去和王水握手,王水裝做沒看見。自王水和洪書記出事后,華天久就再也沒和他聯(lián)系過。王水知道,商人是世界上最勢利、最薄情的人。他徑直走到尸體旁,看到霍永安仰面躺在化糞池旁,身上沾滿了黑乎乎的臟泥,臉上幾乎被臟物糊得看不清五官。街上圍了好多人。人們議論紛紛,這人好可憐!王水對還在一旁尷尬著的華天久說,快把人送醫(yī)院啊。華天久說,剛才120來了,說沒救了。王水說,也得去把人洗凈了吧?華天久說那是。忙打發(fā)人去找車,卻半天找不來一輛車。旁邊倒是有不少出租車,可誰都不愿拉這么臟的死人。就連三輪摩的也不愿拉。110的警察說,就用這輛車拉吧。王水望過去,那輛四輪拖拉機拖斗里糞跡斑斑,里面還有不少糞泥。說人已死了,不急。找個干凈點的車送醫(yī)院太平間去洗尸。人干了一輩子臟活,要讓他干干凈凈走。他的話聲雖不高,卻很有力量,警察便不吱聲,去催華天久。又過了一會,仍未找來車。王水有些發(fā)火。華天久對著人群說,我出三百塊錢,誰把死人送醫(yī)院。人群里馬上有人說我有小客貨。
13
人送醫(yī)院洗尸的同時,王水和華天久商議善后事宜。華天久對王水說了事情的過程。王水說人死不能復生,我們也不想追究誰的責任,就商量經(jīng)濟賠償?shù)膯栴}吧。華天久說,那是。不過這池子不是我一家的,還有廣廈房產(chǎn)公司和市建設局在用。況且,人是廣廈房產(chǎn)公司找來的。王水說那就找廣廈房產(chǎn)公司和市建設局一起來處理。
當時夜已很深,二人商定第二天再議。第二天,杜生娃也趕來了,哭著喊著說是他害了霍爸。鄉(xiāng)里的親戚們都來了,本家三大大也顫巍巍來了。大家都流了淚,感嘆說好人咋命不長呢。奔娃是電話通知、連夜坐火車趕回來的,他趴在爹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石蘭子也來了,挽著奔娃媽哭。奔娃媽幾次都哭得昏死過去。
賠償談判很不順利。當大家找到廣廈房產(chǎn)公司時,廣廈房產(chǎn)公司的人說他們找的是杜生娃,他們并不認識死者。王水火了,你他媽的不是人,我的人都死你池子里了你還放這種狗屁!經(jīng)理見王水態(tài)度太硬便不答話。親屬中有人說,好啊,你們沒人管,我們抬死人來擱這里,就在這里設靈堂發(fā)喪,看你管不管?經(jīng)理說胡鬧是要犯法的。大家說,我們?nèi)硕妓懒诉€怕犯法,正愁沒法律管呢。大家回到霍永安家商量辦法。本家三大大對這事有主見,說商量賠償?shù)氖掠赏跛撠?,畢竟是公家人,還是領導,懂法律,他們終究會賠的。死人躺在醫(yī)院里不是個辦法,趕緊請道士,做棺材,通知親戚。一旦賠償?shù)氖抡勍琢?,立馬行道場埋人,別讓亡人受罪了。大家贊同。
第二天,扁道士就來了,帶了一幫鄉(xiāng)下道士,正式進駐霍永安家行動起來。發(fā)喪條,糊紙火,看墓穴,忙得不亦樂乎。晚上閑下來,喝了幾口酒,他哭了。他對霍永安婆姨和奔娃說,我給霍哥算過卦,說他發(fā)財呢,誰知他這么早就去了呀。王水陰陰地說,你算準了,我姐夫這回肯定是發(fā)了。大家昕了心情沉重,都不再說話。
第三天,大伙又去找廣廈房產(chǎn)公司,公司鐵將軍把門,放假了。再過來看,華天大酒店也關了門。大伙很氣憤,要砸門,被幾個老者攔住了。說我們死了人是有理的事,砸門是沒理的事,我們不于沒理的事。好不容易找到華天久,華天久說我和霍哥是好朋友,我肯定出錢。問題是賠多少呢?總不能讓我一個人賠吧?大家覺得華天久也是好人,態(tài)度也好,醫(yī)院的錢也是他墊的呢,不再為難他。大家又去找市建設局。建設局領導正在開會,研究舊城改造的事,讓工會主席出來接待。工會主席說,人是廣廈房產(chǎn)公司找的,干的活主要是酒店的,與我們關系不大。王水說,這化糞池是你們共用的,你能說你們不負責任?工會主席說,我再向領導匯報。他們找公安局。公安局說這事只能打官司。大家又去了法院。法院說起訴很慢的,你們的人在醫(yī)院躺著,一天停尸費好幾百,等打下官司來,賠的錢大部分都交醫(yī)院了。大家被這一家家推來推去,都沒了脾氣,只好回來。路上,碰到一位好心人。他說,你們咋不去鬧呢?死人抬上到哪里都有人管。本家三大大說,我們不想折騰死人,死人可憐得很。我們也不想那樣鬧,我們相信公家是講理講法的。那位好心人說了句“這些農(nóng)民真好”,感嘆著走了。到了下班時間,只好回來。
這時,電視上正在播放市上召開“農(nóng)民工問題研討會”的新聞,大家紛紛提議去找政府。
大家到了政府,被門衛(wèi)擋住了。門衛(wèi)把他們領到了信訪室。信訪室的人很熱情,認真記下了他們的事。說市長下鄉(xiāng)去慰問貧困戶了,回來一定匯報,還讓他們喝水。他們說
喝不下,冷得很。大伙坐在信訪室,說要等市長。等到天黑也沒見市長回來。
大家正愁沒辦法時,晚報社方鳴記者來了,要做專題報道。說到年底了,農(nóng)民工問題社會很關注,政府也很重視。于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這事前因后果告訴了方鳴,方鳴說很典型,一定報道好。只要稿子一見報,肯定有人管。大家就盼著稿子見報。
等了一天,買來報紙一看,一個字也沒見。打方鳴電話,說這事有些敏感,總編說暫時不發(fā)了。不過,他們會把稿子以內(nèi)參形式轉(zhuǎn)給市政府的。大家又心灰意冷了。
14
第四天一早,霍永安門前來了一輛小車。原來是市長派人來了解情況。大家馬上就有了精神,爭先恐后把情況說了。到了中午,馬上有了消息,市長責成安監(jiān)局組成調(diào)查組,召集幾家單位處理死亡民工霍永安的善后事宜,并說要追查有關單位領導責任。
到了下午,這三家責任單位就請霍永安家屬去座談,并通知杜生娃必須參加。會上,這三家單位提出,按有關規(guī)定,只能出十三萬,且杜生娃作為承包化糞池的人,霍永安又是他雇的,也應當做出賠償。王水征求了其他親戚的意見,他們表示同意。安監(jiān)局的領導讓杜生娃先說。
杜生娃說,我是個打工的,咋叫我出錢?安檢局的領導問,你倆有井下作業(yè)資格證沒有?杜生娃說沒有。又問,你們下井有沒有勞動防護設備?杜生娃說我不知道。安檢局的領導說,就是安全帽,防瓦斯毒氣的面罩?杜生娃說沒有。安檢局的領導說,那你的責任就大了。廣廈房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說,死了人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杜生娃被嚇得哭了起來。建設局的工會主席說,哭是沒用的,你的職工給你干活死了,光哭起啥作用?杜生娃說,啥職工啊,不就是一起干活的嗎?廣廈房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說,你敢說不是?活是你包的,人是你雇的。你說你拿了多少錢?給人家才發(fā)了多少?杜生娃被他們七嘴八舌一頓說,嚇得抖了起來,說反正我沒錢。華天久說,你有沒有錢我難道不知道嗎?杜生娃被逼無奈,只好說,那我出多少?華天久說你出五萬。杜生娃說我只有四萬,還得去家里賣羊,權(quán)當是我前世欠下霍爸的。大家沒想杜生娃一下出了這么多。王水說,杜生娃一個打工的都有這境界,你們看吧。有了杜生娃帶頭,其他三家答應各出三萬,賠償損失及補助費共十三萬元。安監(jiān)局的領導見大功已告成,怕有人反悔,馬上拿出早擬好的協(xié)議讓大家簽字畫押,摁了手印。最后,安監(jiān)局領導總結(jié)說,這起事故,是責任單位非法用工,死亡民工無證上崗,在無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下井施工造成的悲劇。如果用工單位用工時查驗施工人員的資格證書,施工人員經(jīng)過嚴格培訓,持證上崗,就完全可以避免事故發(fā)生。
說到農(nóng)民工培訓,大家想到剛建成就已倒塌的農(nóng)民工培訓大樓,都去看王水。王水有些不自在。
安監(jiān)局的領導見任務順利完成了,就喜滋滋去給市長復命。
出了門,華天久悄悄對家屬們說他們?nèi)矣屑s定,由他出面談。因為華天久是私營企業(yè)主,死者家屬不會太糾纏。廣廈房產(chǎn)公司和建設局都是公家單位,害怕讓死者家屬纏上。至于讓杜生娃出錢,是他們幾家商定的,自己不知情。大家不知道這話真假,都沒搭茬。王水說,不是杜生娃帶頭出錢,你們還不知要拖到猴年馬月!我們這會只認錢,別的管不了那么多了。華天久對家屬說,你們太老實,不該那么痛快就答應十三萬。本家三大大說,我們是農(nóng)民,都忙著呢,再說我們的人躺在醫(yī)院里,哪有把死人定定擱下向人討價還價的道理?華天久嘆口氣說,想想也是的。
為了安全,大伙打的把這一大包錢帶了回來。望著一大包錢,扁道士說,我說霍哥要發(fā)財,能掙到十二萬,還真算準了。杜生娃說,閉上你的扁嘴,這錢你愿意掙不?你給我算算你一輩子掙多少錢?扁道士沒敢吭聲。
15
錢到手了,亡人便從醫(yī)院搬出來,在院里設了靈堂,紅紅火火祭奠起來。奔娃請木匠給爹做了一副十三公分厚的焉支松木的金匣套棺材。這在當?shù)厥亲罡咭?guī)格的了。在畫棺材時,畫匠說,死者后人沒功名,不能在上面畫龍,否則會對后人不利。奔娃含淚說,我爹給我們苦了一輩子,沒有功勞苦勞可就大了。臨死又掙下了這些子命價錢,只有這個棺材才是他老人家自己唯一能享受的。因此必須要畫龍,而且要畫得好好的。有啥不利我不管。畫匠只好畫了龍。不過,他用彩云隱掉了龍的兩只爪子。說是給后人藏福呢。親朋好友都來了,花圈挽幛滿院都是。扁道士的鄉(xiāng)下班子首次亮相城里,吹打得格外賣力,引得街坊四鄰和過路人紛紛前來圍觀。奔娃說,這是他們家來人最多的一次。
奔娃把他爹拉到了大霍營灘上,選了一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埋了,并立了碑。
下葬時,是個陰雪天。白皚皚的墓穴里,不知啥時從哪冒出了一只老鼠,它小心翼翼地看著這群穿麻戴孝的不速之客。王水說打死扔出去,老鼠要在棺材里打洞還啃尸體呢。扁道士說這老鼠怕就是霍哥呢,鋼筋水泥的城市容不下他,他還是回到生養(yǎng)他的草原來了。不要打,就埋墓里吧。大家聽了心里難受,奔娃和杜生娃哭了起來。大家依了扁道士的話,把棺材和老鼠都埋了。
賠償?shù)氖f塊錢,也在葬禮后第三天分割完備。五萬塊給了王水,王水把平房賣給了奔娃。二萬元存到了銀行,用于奔娃媽的生活和看病。二萬用于奔娃娶媳婦。一萬元還了信用社歷年的化肥貸款。還有二萬用于棺材、酒席錢等喪葬費用。
在買房的問題上,奔娃和王水發(fā)生了沖突。奔娃打聽到像這樣的房子,市面價最多值三萬,淀粉廠也只答應給三萬五的搬遷費。況且,由于王水要價太高,淀粉廠已另選地址了。王水官場失意,一心想掙錢,正和別人合資開農(nóng)家山莊。他急于用錢,堅持要五萬。兩人就有些別扭。本家三大大和親戚們調(diào)停了半天也沒結(jié)果。最后,房子價格還是五萬。王水表態(tài),把房子周圍的樹和庫房里的東西全都送給奔娃。奔娃還是覺得有些吃虧。杜生娃勸他說,錢算個球,沒了再掙。人才是最重要的。奔娃這才不吭聲了。
責任編輯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