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楔子】
浮,沉。
滿園春景,心癢難耐。
方永安的心被高高吊起,他從沒嘗過這般美妙的滋味,那蝕骨的女聲又在耳邊絲絲縷縷地響起。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一曲《牡丹亭》,唱得攝人心魂。
他回首,一女子鳳冠霞帔站在游廊深處,朝他慢慢走來。
他無端被勾得魂起,癡癡地朝她走去,滿園春色在他眼里都漸漸頹敗,成了一方枯景,唯有那看不清眉目的女子猶為鮮麗。
“柳郎……”女子扮上的杜麗娘喚道,那聲音凄厲得真切,不知到底是喚戲里的柳夢梅,還是在喚戲外的誰。
他努力想走上前去,看清那女子的眉目,卻驀然摔了一跤,失了知覺。
驚醒。
西洋床頭柜上點了一盞臺燈,昏黃的光灑落一室曖昧。
那是場夢。
1.少東家救過我。
大半個上海灘都知曉,方氏的少東家是個不愛逛舞廳愛聽?wèi)虻拿钊?,方老夫人的七十壽辰,他將上海灘有名的戲班子都請了個遍,從早晨唱到黃昏,把老夫人哄得眉開眼笑。
方永安也大方,每個戲班子只需唱一折,卻能拿到平日里唱半天的賞錢,接了錢后,戲子們皆躬身道謝,說了一溜兒的吉祥話。
唯有祥祿班的青衣不同,她妝還未卸,臉上油彩勾勒出動人的風(fēng)情,她身段婀娜,似一步一景,捧著鈔票到方永安面前,道:“少東家請收回這些錢,為老夫人賀壽是我的榮幸,怎好收錢?!?/p>
聲音婉轉(zhuǎn)似黃鸝,比起剛才在臺上柔媚的唱腔,又別有一番風(fēng)情。
方永安不是好色之人,卻偏偏被她勾動了心腸。那一抹柔色,是滿堂的璀璨富貴都比不上的景色,教他的眼神緊緊地盯在她身上,不肯挪開了。
他垂眸,伸手將她的臉抬起來,面目之間似乎有幾分熟悉,卻教他想不起來。
“錢收著?!彼馈?/p>
“少東家還是拿回去。”青衣與他對視,滿目真誠。
當(dāng)著滿堂人的面,方永安忽然抱住了她柔軟的腰肢,惹得她驚呼一聲。方永安的嘴湊到了她耳邊,輕輕地問:“我的錢可不好退,你退了,總得說出個讓我信服的理由來。不然,我不放你走了?!?/p>
方永安不是私生活糜爛之人,撩人的手段卻是一瞬間無師自通。就像是初入江湖的武學(xué)菜鳥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脈,他清清楚楚地認(rèn)識到,他心動了,他很喜歡面前的女子,他想碰她、想抱她甚至想時時刻刻占有著她。
青衣面紅得滴血,嬌怯不堪,她慌慌張張地掙脫了方永安的手,看也不敢看他,磕磕巴巴答道:“是、是少東家十年前救過我,我想著、想著來報恩的?!?/p>
“十年前?”
“是?!鼻嘁峦低堤ы戳怂谎?,復(fù)又快速低了下去,唯有那一眼中飽含的深情刻在了方永安的心頭。
“十年前的今日,我跌落水中,是少東家將我撈上了岸。”
方永安想起來了,那日正是祖母的六十壽辰,方家賓客如云,一時沒顧上這位愛到處跑的小少爺,讓他溜了出去。
十五歲的他正是愛玩的年紀(jì),居然膽大包天到去碼頭上了艘貨船,夢想著去大世界探險。后來險沒探上,倒是貨船出了故障,在就近的碼頭停了,他等所有人下船了才敢出來,上岸的時候,正好見著一個女孩兒落入水中。
他趕忙奔過去將那女孩救了起來,人生地不熟的他還去那女孩家中安整了一晚,到第二日家中來人接他才離開。
因著后來父親那頓毒打,他絕對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方永安笑了一聲:“我記得當(dāng)時,你說你叫小月,全名呢?叫什么?”
“傅朧月?!?/p>
2.我是喜歡你的,你看不出來嗎?
方永安將傅朧月留了下來,父親方正責(zé)備他胡鬧,祖母卻護(hù)著他。
“儂瞧瞧別人家里的公子哥,哎呦,不是跳舞跑馬就是打架賭博,永安老規(guī)矩了,無非就是喜歡看戲伐,老婆子我也愛看戲,儂是無是也要講啦?”
方正對著躲在祖母背后朝自己得意揚(yáng)揚(yáng)笑著的方永安狠狠一瞪,敗下陣來。
祖母拍拍他的手:“永安吶,那個小月,我老喜歡的,儂叫她來給我唱兩折?”
“好嘞 祖母,我去叫她扮上?!?/p>
祖母揮揮手:“我就喜歡她那嗓子和身段,要扮上做什么啦,儂不知道哦,那些油彩哦,老傷女孩子皮膚的嘞。”
祖母一句無心之言,卻叫方永安記在了心里。
他記著上次有個好友吹噓,從法國進(jìn)了批極好的妝品,不傷皮膚的,當(dāng)下叫了司機(jī),親自坐車去拿。
他將精致的盒子擺在傅朧月面前,道:“以后你就用這些?!?/p>
傅朧月似是被他這舉動驚怕了,連忙后退幾步,擺手道:“我有的,少東家收回去吧?!?/p>
方永安淡淡地掃了一眼桌邊樸素的盒子,再轉(zhuǎn)眸看向傅朧月,意思再明顯不過。
傅朧月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雖是不及少東家的,但也足夠用了?!?/p>
方永安平生第一次討好一個女孩,就被碰了一鼻子灰,他是少年人心性,不大懂世道的艱難,一個弱女子在亂世中活下來需要多少小心翼翼。他不懂得傅朧月的惶恐,便以為傅朧月是想遠(yuǎn)著他的。
“我的東西,就讓你這么難以接受嗎?”方永安的聲音已經(jīng)帶了幾分怒氣,他將盒子往桌上一扔,轉(zhuǎn)身離去。
傅朧月被盒子砸在桌上的聲音唬得一驚,猶豫了半晌還是跟了出去。
方家掌握著上海最賺錢的生意,宅子的后面還帶了個偌大的湖泊,方永安坐在岸邊的歐式長椅上,斜眼看向一旁的傅朧月。
“來找我做什么?”
傅朧月的頭埋得很低,聲音里也帶了些小心翼翼:“我是來找少東家道歉的?!?/p>
方永安眉眼一挑,聲音也猶如在縫里拐了個彎兒,帶上一絲蠱惑的意味,問:“嗯?你錯哪兒了?”
傅朧月咬唇:“我不該推辭少東家的賞賜。”
方永安板著臉,故意唬道:“只是不該推辭我的東西嗎?”
傅朧月拿眼神瞟了一眼他的臉,不敢說話了。
方永安瞧著她這副委屈的模樣,愈發(fā)覺得她可憐又可愛,一把將她攬在懷中,在她耳邊輕輕吹氣,問:“我是喜歡你的,你看不出來嗎?”
傅朧月的臉,騰地紅了。
她當(dāng)然看出來了,方永安的眼神太過露骨,她又不是不知事的孩童,怎會沒有察覺?
接到方家的邀約時,她是興奮的。唱戲的時候,她看著臺下坐的那道身影,好幾次差點失神。
其他人接了賞銀后,都喜不自勝,唯有她看著銀子興致缺缺。她去退還銀子,一半是真心為著感謝方永安,一半是私心想著,若是能多見他一面,說上幾句話便好了。
她始終記得那一年,她溺水,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那個一把將她拖上岸的少年。
如今少年人長成了身量高大的少東家,她與他的差距也拉得無限大,傅朧月低頭喃喃道:“我只是個戲子。”
方永安輕笑一聲:“可我是方家的少東家,我們在一起,還怕吃不飽飯嗎?”
傅朧月抬眸望他,淚盈于睫,眼中點點柔情化成一汪動人的春水。
“少東家……”
明明是傅朧月在擔(dān)心兩人的階級差距,在方永安口中就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小情人間的牢騷,為她化解了尷尬。
他是真的喜歡她的,傅朧月也看出來了,便不再如從前惶恐,大大方方地用起了方永安送的妝品,在方家祖母面前唱了一曲。
方家老太太被哄得眉開眼笑,又叫方永安打賞她。方永安嫌銀子俗氣,便找了各種機(jī)會送她好東西。
傅朧月當(dāng)真沒有再推辭了,她是喜歡方永安的,眼角眉梢都含著無限的純情,每次收到他的禮物時,都甜甜地道謝,說:“謝謝少東家?!?/p>
方永安不滿意,糾正道:“叫我永安。”
傅朧月的臉更紅了,半邊身子都軟在了方永安懷里,含羞帶怯,軟軟地開口。
“謝謝永安?!?/p>
各色旗袍洋裝、手鐲項鏈、包包鐘表,只要她多看了一眼,方永安就將其買回來,沒過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方永安將一個戲子寵得入骨的事情。
方正首先發(fā)難了,責(zé)備他:“方家的生意你不管,你可知現(xiàn)在外頭形勢有多嚴(yán)峻?軍閥割據(jù),徐大帥和鐘將軍都盯著我們方家這塊肥肉等著下口,你卻成天陪著個女人瞎逛!”
方永安懶懶伸腰:“那你就把那批藥交出來唄,亂世生意不好做,更何況是醫(yī)藥生意,我勸你啊,別做了?!?/p>
“你——”方正氣得發(fā)抖,直呼孽子,方永安卻擺擺手,去后廚看傅朧月做飯去了。
傅朧月恩沒報多少,反而是收了方永安一大屋子的禮物,心懷愧疚,堅持要包了方家人的晚飯和方永安的夜宵。方永安為安她的心,也答應(yīng)了,只是怕她辛苦,時常在廚房跟著。
她的廚藝也好,不起眼的食材,能被她做出十八般花樣來,徹徹底底征服了方永安。
只是今日,方永安看著空蕩蕩的廚房,和地下跌落的刀和菜葉,一顆心如墜谷底。
傅朧月不見了!
3.我跟你走,放了她。
方永安直沖出來,將方家上下找了個遍,還是沒有她的蹤跡。
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慌亂過,手抖得連茶杯也拿不穩(wěn)。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來報:擄走傅朧月的,是徐大帥的人。
果然,徐大帥很快就來了消息:要想贖人,拿一船盤尼西寧來換!
盤尼西寧價比黃金,就是上海灘最大的藥商方家,也沒有一船的存貨。
方永安清點了方氏名下所有藥房的盤尼西寧,裝了半船,方正暴走了:“你還要為一個女人賠進(jìn)去多少家產(chǎn)!”
方永安捏緊了拳:“只要你給我這半船藥,我就……正式接手方家的生意。”
外敵入侵,民不聊生,各方軍閥還在為自己的利益而斗爭著,方永安一見著他們的面孔,就覺得惡心,從不肯過多交涉。所以這些年來,無論方正怎樣敲打告誡,他始終不肯沾手方家的生意,寧愿做一個成日聽?wèi)蛳順返募w绔。
而如今,為了一個女人,他在方正面前低了頭。
方正驚異之后,最終答應(yīng)了。
還有半船的盤尼西寧,在漂洋過海的路上,方永安已經(jīng)等不及了,直接帶話給徐大帥,要用半船的盤尼西寧換他見傅朧月一面。
約定地點在外灘碼頭的倉庫里,傅朧月被徐大帥幾個手下綁在了貨箱前面,一身狼狽,旗袍的開叉下面露出瑩白的小腿,鞋已經(jīng)在掙扎反抗的過程中蹬掉了,踩在污濁地上的光腳看起來尤為可憐。
方永安的一顆心立馬就被緊緊攥住了,對徐大帥說:“放了她,另外半船已經(jīng)在海上了,半個月就能到?!?/p>
徐大帥不肯:“誰知道你們方家會不會賴賬,呵,又不是沒有過先例……”
“我跟你走,放了她?!?/p>
方永安解下外套,高舉雙手朝里走來。他細(xì)細(xì)地為傅朧月解開繩子,在她耳邊道:“沒事了,別怕?!?/p>
傅朧月顫抖著推開他,奮力搖著頭:“不,永安,你已經(jīng)為我做了這么多,不要再來換我了……反正他們也沒為難我,你快走好不好,我求你了!”
說到最后,盈盈的眼眶里已經(jīng)泛出了淚來。
“放心,我不會有事。”方永安為她揉了揉被綁的手腕,攔腰將她抱起,在徐大帥手下的注視下放到了倉庫外面。
方家少東家和一個戲子的分量,徐大帥還是能掂量得清楚,讓傅朧月平安回去了。
4.請鐘將軍來吧,我為他唱一曲。
半個月后,方永安從徐大帥的營地里被送出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望見了等在外面的傅朧月。
她飛奔過來,像只蝴蝶般撲進(jìn)方永安懷里,輕輕啜泣。
方永安拍著她的背安慰:“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嗎?”
徐大帥還要盯著方家這塊肥肉宰,當(dāng)然不會太過怠慢于他,縱然如此,他的眼下還是多了許多烏青。
方永安想著徐大帥手下看管傅朧月軍士的幾句話,心里略微沉了沉。
“我看那個戲子,有點兒邪性,有天晚上我起夜,居然看到她……”
傅朧月已經(jīng)漸漸止住了哭聲,情真意切道:“永安,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以后別再為我如此犧牲了?你父親已經(jīng)和我說了,我、我何德何能,讓你救了一次又一次?!?/p>
方永安低頭看了看懷里溫柔的可人兒,分明是一團(tuán)的純真自然,他安慰著:“你別聽他胡說,也別作踐你自己,我說你值得就值得。朧月,今天晚上我?guī)ツ憧措娪昂貌缓???/p>
傅朧月心疼地為他捋了捋衣襟,勸道:“改日吧,永安,你才從那兒出來,肯定累著了,今天晚上就好好休息?!?/p>
的確也是,方永安按下心底的疑慮,和傅朧月一起回了方家。
傅朧月被虜之前,方永安已經(jīng)吩咐工匠將后院的一方園地開辟成戲園,布置了亭臺樓閣,這樁事情一過,正好修建完工。
方永安心心念念著在這戲園里看傅朧月唱一曲,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dāng)晚,他便夢見了這戲園。
夢里佳人淺唱低吟,如泣如訴。他看不清遠(yuǎn)處游廊里的身影,卻無端像被勾了魂,背后起了一層薄汗。
待他想要看清佳人面容,確定她是不是傅朧月時,又醒了過來。
一連幾天,他都做著這樣的夢,連帶著精神也變差了很多。偏偏白天還要履行承諾,去看顧方家的生意,幾番折騰下來,終于病倒在了床上。
傅朧月急得真切,她見著方永安藥吃了又吐,便想出食療的法子,每日親手為他燉藥膳,才終于讓方永安漸漸好了起來。
只是他依然做著那樣離奇詭譎的夢,夢里的他又漸漸走出房間,隨著那戲裝女子的背影,來到了戲園,心神蕩漾地聽完一曲,卻還是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的身段和傅朧月很像,唱腔卻大為不同。傅朧月縱然是在唱極為凄涼的唱段時,聲音都是婉轉(zhuǎn)清麗的,不像夢里的女子,不管唱什么,都帶著蝕骨的愁怨。
方永安養(yǎng)病的日子,鐘將軍來了方家兩三回。方家給了徐大帥一船盤尼西寧的事,讓他終于坐不住了,急著來朝方家施壓。
這日,鐘將軍又往方家宅子旁邊增加了一隊守衛(wèi),方永安愁得沒胃口,傅朧月端上來的夜宵也沒吃,心里堆著事兒,到了半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
臥房的門“啪嗒”一下開了,方永安坐起身,看見門口是傅朧月,放下了心。
“朧月,你睡不著嗎?”
傅朧月慢慢走進(jìn)來,她低著頭,兩邊的長發(fā)罩住了大半的面容,唯有一雙眼睛在黑夜里亮得發(fā)光,看得方永安背后寒毛一豎。
“永安?!彼龁?,聲音低沉,凄清入骨,全然不像白日那溫婉可人的傅朧月。
方永安下意識地捏緊了被沿,盡量鎮(zhèn)定道:“怎么了?”
“你明日晚間,請鐘將軍來吧,我為他唱一曲?!?/p>
鐘將軍有兩樣為天下人所知,一為執(zhí)迷權(quán)柄,二為好色。早在方永安盛寵傅朧月之初,鐘將軍就毫不掩飾地在大眾面前公開表達(dá)對傅朧月的興趣。
方永安聞言,立馬拒絕:“我不會讓你為我出頭的?!?/p>
“永安?!备禆V月抬眼,露出整張面容來,神色冰冷而詭異,明明是和白天相同的一個人,卻讓方永安生出迥異的想法來。
“讓我也為你奉獻(xiàn)一次?!备禆V月道,“我已經(jīng)知會了你父親,他同意了。還有,明日白天我要準(zhǔn)備一下,你別來打擾我,明晚十點,我會按時上臺。”
傅朧月說完就走了出去,沒有給方永安再次拒絕的機(jī)會。
樓里的穿堂風(fēng)徐徐吹過,方永安驀然打了個冷顫。
他想起徐大帥手下軍士的談話。
“我看那個戲子,有點兒邪性,有天晚上我起夜,居然看到她用自己的嘴撕開了繩子,那股子狠勁,真不像個女子。被我發(fā)現(xiàn)后,看著我的眼神,跟頭狼似的?!?/p>
5.傅小姐……讓人有些害怕。
方永安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是拗不過方正,已經(jīng)直接給鐘將軍遞了請?zhí)?/p>
方正告誡他:“我們給徐大帥那一船盤尼西寧已經(jīng)讓鐘將軍很不滿,要是再不能給他點好處,你就等著給你老子收尸吧!”
方永安只能妥協(xié),他去傅朧月的房間,卻看見大白天的傅朧月居然在床上睡覺,而自己怎么叫也叫不醒她,還看見了床頭放的安眠藥。
方永安立馬抱著傅朧月準(zhǔn)備去醫(yī)院,卻被仆人攔下了,仆人解釋道:“藥是我看著傅小姐吃的,量并不大,對身體沒有危害。傅小姐吩咐,若是您問起來,就告訴您是她昨夜排練累了,想好好休息一番,讓您不必?fù)?dān)心?!?/p>
他將傅朧月放到了床上,深深看著她如畫的眉眼,突然問了一句:“她是什么時候吃的藥?可有什么異常之處?”
仆人答:“快天亮的時候。異?!仪浦敌〗愕纳裆?,的確是與平日不大相同,有些讓人害怕?!?/p>
方永安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夜晚,傅朧月裝扮齊全上了臺,驚艷一曲,讓鐘將軍手中的酒灑到了地上都沒發(fā)覺。
傅朧月下來,風(fēng)情萬種朝他敬酒,鐘將軍一拉,就將美人兒攬入懷中。
方永安怒火驟起,沖過去對著鐘將軍就是一拳,卻沒想傅朧月卻是推開了他,去扶起倒地的鐘將軍。
鐘將軍是看在傅朧月的面子上沒有過多計較,攬著她的腰就上車走了。
方永安還欲再追,卻被方正死死地攔下了。
祖母嘆氣,勸道:“永安吶,儂不要傷心啦,她想做什么,儂讓她去做好了呀,說起來,儂是欠她的。十年前你父親去她家接你的時候,唉……老悲慘了。”
6.永安,我終于也可以救你一回了。
傅朧月是在第二天早上回來的。
她慌慌張張地敲響了方家的門,身上的睡裙染了半身的血,一副被嚇得隨時都能暈厥過去的模樣,見著方永安,腿一軟就跌在了地上。
“永安……永安……我怎么會去那里?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方永安抓著她的胳膊問:“你不記得了嗎?是你自己要去給鐘將軍唱戲,跟著他去他家的?!?/p>
傅朧月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fù)u頭:“永安,我怎么會做這樣的事?”
突然,方家外頭闖進(jìn)了很多士兵,一名長官指著傅朧月道:“就是這個女人,殺了將軍,來啊,為將軍報仇!”
眾人掏出槍,還沒圍上傅朧月,就有另一隊士兵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
徐大帥從車?yán)镒呦拢骸扮妼④娨呀?jīng)死了,你們要是歸順我,我保證讓你們吃香的喝辣的?!?/p>
來的都是鐘將軍的心腹,怎么會受徐大帥的招降,當(dāng)即舉槍反抗。流彈無眼,傅朧月拼命擋在方永安身前,中了一槍。
睡衣上的血又染了新紅,她凄然回首,道:
“永安,我終于也可以救你一回了?!?/p>
傅朧月立馬被送去急救,幸而子彈只打穿了左肩膀,沒有傷到心臟,經(jīng)過手術(shù)后,性命總算是沒有大礙了。
方永安守在傅朧月床前,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時刻掌控著她的脈搏,似乎害怕她下一秒就要離他而去。
徐大帥站在一邊,冷冷道:“想不到你還是個癡情的人,看在她幫我除了鐘智鋒的份上,我可以護(hù)你方家安康?!?/p>
方永安咬牙:“多謝?!?/p>
“呵,十年前的事,我也不記恨了。那年,你們方家答應(yīng)給我的藥,半路上反悔給了他,讓我損失慘重,多少兄弟送了性命,這仇,也算報了?!?/p>
送走徐大帥后,方永安就在醫(yī)院里住了下來。他連護(hù)工都不要,非得親自照顧傅朧月,每日還為她讀書,日日夜夜都不肯離開。
幾天后,傅朧月醒了過來,正是黃昏的光景,她看著低著頭在病床前削水果的方永安,驀然就濕了眼眶。
她有個壞習(xí)慣,每日醒來,她都感覺喉嚨干啞得厲害,要吃個水果,方永安怎么勸她也不聽。
他沒辦法,只好寵著她,在方家的時候,吩咐仆人每日早上給她用熱水泡一個梨?,F(xiàn)在在醫(yī)院,他便時時備著,確保她下一秒醒來,能吃到汁多解渴的水果。
傅朧月吃力地抬了抬手,沙啞地喚道:“永安……”
方永安驀然抬眸,眼睛里是迸發(fā)的驚喜。他放下水果,緊緊握住傅朧月的手。
“朧月,沒事了,別害怕。”
7.我不是傅朧月。
方永安高興極了,他特意出去買了傅朧月平日最愛的蟹黃包子,回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
他輕輕推開病房的門,發(fā)現(xiàn)傅朧月已經(jīng)睡著了,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進(jìn)去,沒打擾她。等他將包子放下,轉(zhuǎn)身的時候,驀然看見傅朧月已經(jīng)坐起來,陰沉沉地盯著他。
方永安嚇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朧月?”
“我不是傅朧月?!彼蝗怀雎暎骸拔沂歉禆V星。”
方永安勉強(qiáng)笑笑:“朧月,你和我開什么玩笑呢?不鬧了好不好?”
“玩笑?”她仰頭笑出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晚里格外滲人,“少東家,我沒有開玩笑?!?/p>
半晌,她停了笑,直勾勾盯著方永安,朝他招手:“永安,你過來,我告訴你個秘密?!?/p>
方永安走近,驀然面前刀光一閃,他早有準(zhǔn)備,徒手接住了刀刃,指縫里滲出殷殷的血來。眼前的女子眼神狠戾,似乎不將他捅死不罷休,方永安伸出得空的左手,橫空一掌劈在她的后頸,將她劈暈了過去。
血滴答而下,他將水果刀從她手上拿下,扔在垃圾桶里,不叫人,不包扎,只目光沉沉地盯著床上閉眼的她。
他盯了一宿,一直到天光漸亮,眼睛也沒挪動半分。過了許久,清晨的陽光照在女子柔麗的臉上,她睜開了眼。
她看到面前的方永安,首先是彎起嘴角一笑,盛開的陽光下如同初開的花朵般純真可人。
而后目光轉(zhuǎn)到了方永安的右手,猛然坐了起來。
“永安,你怎么受傷了?”
方永安沒動,問她:“你是誰?”
她疑惑又驚慌:“我是朧月啊,永安,你到底是怎么了?”
方永安沉下眼眸,將情緒掩住,低聲道:“沒什么。”
8.那原來不是夢。
“這么說,是人格分裂?”
“從你的描述來看,應(yīng)該沒錯。不過這類精神疾病,確診和治療還是去國外的醫(yī)院好,如今上海沒有這樣的醫(yī)療條件?!?/p>
“多謝了,告辭?!?/p>
方永安從友人處出來,心中發(fā)沉。他拐去街角買了份熱騰騰的蟹黃包子,準(zhǔn)備給傅朧月帶去,到醫(yī)院時,卻發(fā)現(xiàn)醫(yī)院戒嚴(yán)了。
他沖進(jìn)去,卻被士兵攔下,蟹黃包子也跌落在地。幸好徐大帥及時出現(xiàn)。
“你的女人沒事。鐘智鋒的老部下來刺殺她,被我攔下了?!?/p>
方永安一顆心才堪堪放下,縱然不想承他的情,還是真心實意道了句謝。
進(jìn)去之前,徐大帥還說了一句:“鐘智鋒的部下不是吃素的,以后可能還會對她進(jìn)行追殺,你如果想把她送到國外,我可以幫忙?!?/p>
此刻是白天,她應(yīng)當(dāng)是傅朧月。方永安到病房里將她接出來,直接回了方宅。
傅朧月猶豫一會兒,還是提道:“永安,我還是……不要呆在這里了,會給你們?nèi)莵砺闊?。?/p>
“你好好養(yǎng)病,以后再說這樣的話,我要生氣的。”
傅朧月無法,乖乖躺回床上。
方永安叫人拆了后院的戲園子,召集了整個宅子的仆人一一問話,果然有個人說曾瞧見方永安半夜去過后院,前頭還有個戲服女子,似是傅朧月。仆人以為這是少東家與女子的情趣,便從未提及過。
方永安又去翻傅朧月從前住的房間,除了安眠藥,還翻出一種致幻的精神類藥物。
白天和夜晚的傅朧月完全是兩個人,方永安猜測,傅朧月夜晚的人格想殺死他,于是將這些藥物放到方永安的夜宵當(dāng)中,試驗著半夜勾他出來,可大抵是方家看護(hù)嚴(yán)密,她一直未想到脫身之法,所以沒有成功。
方永安從前以為那是夢,結(jié)果那并不是夢。
他聽友人的話,在傅朧月的晚飯里下了安眠藥,“傅朧星”便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其實他想讓“傅朧星”出現(xiàn)的,他想問一問他,為什么恨他,為什么要?dú)㈢妼④姟?/p>
可他到底忍住了,人人都說方少東家膽子大,徐大帥的軍營也敢呆,其實只有他知道,他膽子小極了。
小到連一句話都不敢去問,小到害怕這句話背后的答案,會讓他承受不住。
方永安讓人給徐大帥帶了個信,請他安排出國的船只。
他問傅朧月:“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傅朧月赧然,低聲答道:“你將我從水里救起來的時候,那時候,我……心跳得很厲害?!?/p>
方永安揉了揉她的頭,沒再問。
“收拾東西吧,朧月,我們要走了。”
9.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兒子要遠(yuǎn)走異國,方正頹然坐在椅子上,嘆道:“你去吧,我攔,也攔不住你。不過,你帶著你榮伯去,別讓那女子……晚上接近你?!?/p>
方永安朝父親重重地磕了個頭,帶著榮伯和傅朧月上了船。
海上顛簸,三人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yīng)了眩暈的感覺。出發(fā)的第十二天,是傅朧月的生日。方永安請船上的廚師做了個生日蛋糕,點了蠟燭端到傅朧月面前,如愿看到了傅朧月驚喜的笑容。
他讓傅朧月許愿,傅朧月閉眼,睫毛在燭光下輕輕顫動。
“我許完了!”說著,她吹滅了蠟燭。
“這么快?”
傅朧月抱住他的胳膊,巧笑嫣然,“我的愿望很簡單,就是要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p>
他刮刮她秀致的鼻子,調(diào)侃道:“傻,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p>
“哎呀!”傅朧月大驚失色,“怎么辦怎么辦?永安,你把蠟燭點上,我重新許一次好不好?”
方永安被逗得大笑,將她攬在懷里:“只要我一輩子都綁著你,我們不就能在一起了么?許愿還不如求我靈,哈哈哈!”
傅朧月被他逗得生氣,扭過了頭不理他,方永安切了塊蛋糕遞到她嘴邊,哄道:“來吃一口嘛,我錯了好不好?”
見傅朧月還是不理他,方永安直接用舌尖勾起一抹奶油,帶著滾燙的溫度送到了她口里。
傅朧月羞不可抑,還是無法拒絕方永安的攻勢,沒有推開他。最后兩個人的衣服袖口上都沾了奶油,指著對方笑倒在船艙的房間里。
還是榮伯適時進(jìn)來阻止了兩人,給傅朧月端了杯熱水,勸道:“少東家,傅小姐,該休息了?!?/p>
傅朧月紅著連喝了茶,榮伯一個眼神,方永安也跟著出來了。
“又放了安眠藥?”
“當(dāng)然?!?/p>
“也不知道會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p>
“我只能謹(jǐn)遵東家的吩咐,保障您的安全。少東家,不早了,你也休息吧?!?/p>
方永安回到了自己房間,他看著桌上傅朧月的照片,笑了笑,檢查了一下第二天早上要給她削的水果,安然入睡。
卻在半夜,被一陣尖銳的疼痛激醒。
他猛然睜開眼,見到的是昏暗燭光下,傅朧月陰沉的臉龐。
“晚上好啊,少東家?!?/p>
10.一半愛,一半恨。
水果刀的刀尖已經(jīng)刺入了他的小腹,方永安疼得額頭冒汗,卻不能動。
“你……為什么要?dú)⑽??”他終于問了出來。
傅朧月眼里閃過凄涼的笑意,她問:“你還記得十年前,你救了我的那個夜晚,發(fā)生了什么嗎?”
“我在你家住了一晚,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呵,你當(dāng)然不知道了?!备禆V月的眼神變得陰鷙,散發(fā)出蝕骨的恨意。她道:“因為我父母怕我們受驚,熬了安神湯給我們,你當(dāng)然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夜了。只有我,我怕藥苦,偷偷倒掉了,這才能看到我一家被殺的慘狀?!?/p>
“那些士兵,嚷嚷著要找方家小少爺。那小少爺不就是你么?我父母護(hù)著你,將我們藏到了地窖……然后,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們的慘叫。他們的將軍姓鐘,你這個小少爺姓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們兩個!”
那一年,徐大帥找方家訂了藥物,就在藥物要裝船運(yùn)輸?shù)臅r候,鐘將軍卻在方家祖母的壽宴之日找上了門來,以方永安的性命為要挾,讓方家將藥給他。
其實鐘將軍的人只見著了方永安偷偷溜出去,便想制造方永安失蹤的假象,要挾方家。而后來方家一時不愿妥協(xié),讓他意識到不找到方永安是不行的,這才去了傅朧月家,讓他們把方永安交出來。
鐘將軍為人狠辣,手下不外如是,一場慘劇,由此發(fā)生。
方永安閉了眼,眼里泛出點點的淚來,他注視著傅朧月的眼睛,道:“朧月,對不起……”
“閉嘴!你不要叫我這個名字,我才不是這個廢物!居然愛上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傅朧月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道,“不過也虧了這個廢物這么愛你,她是不能吃奶油的,一吃就吐,卻為了讓你高興吃了那么多,也正好,將茶里的安眠藥也吐盡了?!?/p>
方永安睜大眼睛,明明痛極了,卻兀自笑了出來。
他喃喃道:“她還是這么傻?!?/p>
傅朧月湊近來,狠戾地盯著他:“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方永安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她的面目,將她的眉眼都描摹一遍,刻在了心里。
“我是對不起你,該承受的罪孽,我得受。只是求你,你仇也報了,就放過她吧,別再出來了。”
傅朧月眼中恨意迸發(fā),狠手一推,刀刃入腹。
“呵!我和她的事,輪不到你來管!當(dāng)初如果不是她沒用,掉進(jìn)了水里,也不會把你招來,我父母也不會死!害死他們的,有你一份,也有她一份!”
方永安大驚失色,他看著傅朧月決絕的眼神,恍然間只覺得小腹的劇痛都算不了什么了,他攥住她的衣袖,厲聲問:“你……你要對她做什么!”
“當(dāng)然是殺了她!明日她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外面,一翻身便會掉進(jìn)深海,這是她該受的——啊!”
方永安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力氣,抓起旁邊的燭臺對著她的后頸便是一下,將她劈暈了。
也因為這一番動作,刀刃入腹更深。方永安卻覺得痛苦并沒有加劇,反而是輕松了許多。
便是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境地,他還是記著傅朧月的。
她最后那聲尖叫,終于驚動了隔壁的榮伯。榮伯一進(jìn)來,老淚縱橫,忙不迭去堵方永安的傷口,卻已經(jīng)是回天乏術(shù)了。
方永安痛到極致,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他說:“算了,榮伯……祖母說得對……我欠了她那么多……該還的……”
“榮伯……我求你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把她……安全帶到國外治病……”
方永安勉力偏頭,最后看了一眼她的面容。
他的思緒回到了十年前,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滿身是水,被他抱在懷里的少女。少女的眼睛如月如星,不敢看他,他一低頭,她就避開去,臉上還浮起淡淡的紅。
他還有最后一件事放心不下,緊緊攥住榮伯的衣襟,用了最后一絲力氣,一字一句地叮囑:“答應(yīng)我……千萬別告訴她……是她殺了我。切記、切記——”
一半的傅朧月愛他,一半的傅朧月恨他。
愛恨都由他而起,也該由他終結(jié)。
只是她生日許下的愿望,不能為她達(dá)成了。
到底是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