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欣
季羨林、任繼愈這兩位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學者7月在同一天去了,各傳媒一片悼念之聲。我本不想湊這個熱鬧,但在本期雜志封卷之際改了主意。當今期刊不比從前,能奉上獨家、原創(chuàng)文章,該是對本刊讀者最實際的尊重。
由于光明日報與知識界的淵源,我在報社當記者時,與各界學者交道不少。那時常在學術活動中露面的季先生、任先生也不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報道中,其中值得一提的交往與二老各有一次。
90年代朗潤園里的季羨林
上個世紀90年代,我在光明日報家庭周刊擔任主編,和幾位忠實的同仁在每周三塊整版上精耕細作。1995年初夏,我們計劃推出“名人家事”系列,為讀者打開另一扇窗,了解那些學術成就過人的鴻儒作為普通人的一面。開欄文章約請誰?我和版面主編商量后,首選學問、文品俱佳的季羨林先生。我通過北大宣傳部門竟很快聯(lián)系好季老。6月中,我拉上攝影記者吳力田如約登門。
北大朗潤園恰如其名地讓人賞心悅目。季老的家在一座老樓的一層,窗前不光綠蔭蔽日,還近擁一池荷香,這讓我們大為驚羨,進門就恭維季老的居住環(huán)境好,季老樂呵呵地說,好是好啊,但夏天蚊蟲就比別處多,任何事物不是都有兩面……這是個隨意得絕不會讓你感到緊張的老人。
家里的房間都不大,而且是白灰墻,石灰地,和布衣蔬食的主人很相宜。家具亦極普通,但靠東墻很突兀地立著一組深色的音響。我很好奇,季老淡淡地說,這是給老伴置辦的,她喜歡聽。這讓我十分意外,先生的老伴彭德華大他四歲,只有小學文化,一生一心照顧他的生活,一年前過世。當年二人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生如此對她,讓我頓時懷想,在她與他一起走過的漫長的一生中,即使只有親情也值!話題就從這里扯開。
那天的談話似很不正規(guī),只談家事,有意和大學者扯些柴米油鹽,挑明了約稿意圖?,F(xiàn)在想來那時我們事前功課做得不夠,只見季先生譽滿天下,從容談笑,不知也是他的家庭連遭大難,心有重殤的階段,隨著季老最親近的嬸母、女兒、老伴接連離世,他生活中闔家歡樂的景象正在遠去。談家事顯然會觸動到他內(nèi)心最柔弱的部分。季老那天說了不少話,并當即答應動筆撰文,題目待定。
談話中,一只漂亮的白色波斯貓目光炯炯,總是不離先生左右,惹得我和攝影記者不時和它耍逗。于是那天拍的照片,多有它一起上鏡。若干年后讀了別人的文章我猜想,那只白貓應該是在季先生那段內(nèi)心最孤寂悲戚的時間里像家人一樣日夜陪伴先生的“咪咪二世”。
那次談話后,季先生很快來信說,他已擬定《寸草心》這個題目,撰文追憶他的幾位女性親屬,以答我們的稿約。這些在當時很讓我們喜出望外。
6月25日,季老托給我?guī)硇藕陀嘞碌母遄?“夏欣同志:前寄上《寸草心》一,想已收到,現(xiàn)在《寸草心》四篇都已寫完,小蕙(報社文藝部同事,作者注)請轉上。請加審處。至于如何發(fā)表,由你決定。你原來告訴我,每篇一千來字,我完全遵命辦理。即祝撰安。季羨林 1995.6.25”
我已不記得當時是怎斗膽提字數(shù)要求的。季老如此名望,仍習慣成自然地把自己置于普通作者的位置,質樸謙和得讓人不安。
還有一個“謎”至今未能得解,季老在另一張稿紙的背面寫下陶淵明的這樣幾行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毕壬堰@首談話中提到過的《形影神》附后,是無意所為?是教我自勉?還是想與文章一起發(fā)表?當時沒能求證。但有一點能夠肯定,先生喜歡這首詩,特別在那段時間,她最能代表先生對自己生命價值的思考——只求盡心盡力,不計回報,讓身心均與自然同節(jié)律,在“縱浪大化”中實現(xiàn)自我的超越。
拿到《寸草心》四篇,我們立刻在光明日報10版(家庭周刊第二版塊)連續(xù)刊載,首篇還刊發(fā)了季老的小引:“我已至望九之年,在這漫長的生命中,親屬先我而去的,人數(shù)頗多。俗話說,死人生活在活人的記憶里。越是年老,想到他們的次數(shù)越多。想得最厲害的偏偏是幾位婦女……”這些話我看了不禁想,我運氣好,無意中的家事約稿,和季老那時的心緒正好契合了。
6月30日刊登《大奶奶》、7月7日刊登《我的母親》、7月14日刊登《我的嬸母》、7月21日刊登《我的妻子》,記得當時我們特意大著膽子選用了季老抱貓的一張照片。這些寄托著純美的生命情緒的散文,讓作者和讀者的心靈近到可以觸摸,讀者好評如潮。后來這幾篇文章的內(nèi)容有文集收錄、也有人在文章中提及,現(xiàn)在看來,在光明日報家庭周刊首發(fā)應該沒有疑問。
此后就很難見到季老了。再后來先生身體上的問題越來越多,在醫(yī)院常住。2004年起我先后兼任、接任了《新天地》雜志社的社長。我的前任姚明老人和季先生是同鄉(xiāng),并且季先生和《新天地》的前身《老人天地》同樣很有淵源,和姚老關系甚好。2005年8月初,季老生日前后,姚老希望我代表她去301醫(yī)院去看看季先生。我又何嘗不想去看望他呢?姚老囑我不必買花,買季老最喜歡的綠色植物,最好買幾個小盆景。那天是周末,我一早來到花卉市場。我完全不懂行,但想象著醫(yī)院不會太寬的窗臺,精心選定不同品種造型、清爽精致的四個小盆景。我不奢望見到病中的季先生,也不想先生記得我是誰,只想讓季先生看到這些有生命的綠,心里舒服。
我開車來到301醫(yī)院,記得還有婆婆、兒子順路搭車。我與季先生身邊的李老師通著電話,轉達了姚老的意思,讓兒子幫我把四個小盆景送到病房樓下,便離開了。后來李老師告我,小盆景擺在季老屋里了,季老喜歡。
新世紀初仍鐵肩擔道義的任繼愈
采訪任繼愈先生是在2001年初冬。那時出于“讓非教育界名人談教育更能出新”的想法,我在光明日報二版以“名流看教育”開欄,集中訪問各界學者。
我也約請了擔任國家圖書館館長的任繼愈先生。那時候任先生應該很忙,除了國圖的事情,好像還帶研究生、編纂?yún)矔⒊鱿鞣N學術活動等。但他爽快應允,并很快安排了時間。我想這一是因為他很看重光明日報這張報紙,二是因為他對當今中國的教育的確有自己的思考,有話想說。
見到他是在一個工作日的上午,我準點到時,他已在辦公室等我了。任老面容清癯白皙,戴眼鏡,講話語氣和緩,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
印象很深的是他坐在我坐的沙發(fā)對面的椅子上,而不是坐在辦公桌前。談話是神情很專注,也沒有秘書進進出出,這讓我覺得他就是個學者,很純粹,沒一點架子,卻發(fā)散著君子之風,大家之范。再就是他對我的提問反應敏銳,話語切題,有問必答,言之有物,加上他仍然挺直的腰桿,總之怎么也看不出是85歲的人,絕對相信他這個國圖的館長名副其實。
我開門見山問他哲學家看教育是不是只注重宏觀?他立刻回答說“我恰恰想談談微觀”。他從中小學的歷史課談起,指出中國歷史作為目前中小學課程中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他說中國有五千年沒有中斷的歷史,這不光歷史不長的國家不能比,那些有古無今的其他古國也不能比。但是中國在世界史上的這種地位和分量并沒能反映在學生的知識結構上,而民族認同感、對祖國的感情和這些是有有很大關系的。他尤其強調愛國主義在社會進步中的力量,尤其強調基礎教育要立足于讓學生建立起對祖國的感情,舉例說“當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無論多么困苦,我們這代人從來就沒有過當亡國奴的念頭……抗戰(zhàn)時回國的一大批人都是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回來的,吃著小米咸菜照樣報國。母親有難得時候才最需要兒女,中學就應該打好這個底子”,他看不得有些學校成為留美預備校,學生一回國,就要講條件。
由此談到教育與學生“立志”的關系。他說在北大、清華參加校慶時,他一邊聽發(fā)言一邊想,為什么大家列舉的可以為之自豪的人物怎么都是新中國誕生前培養(yǎng)的?就是諾貝爾獎得主的華裔科學家,也不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吧鐣茖W不好說,為什么自然科學也難出現(xiàn)出類拔萃的人才?原因很多,但缺少立志的教育,缺乏遠大的志向是其中一個被忽略的原因”。
任老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認定自己對青年一代的教育負有責任,甚至真的為此著急,那是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的本能。他所看重的,其實都是教育最本質的東西,是人最根本的素質,是素質教育最核心的問題。
這是我對兩位大學者生前的一點點感知和印象。他們的人生、性情不盡相同,采訪議論的也不是一類話題,但有些感覺相當一致:他們學富五車,享譽海內(nèi)外,卻與一類“大師”“泰斗”不怎么搭界;他們是真正的學者典范,留給后人的,除了精深的學問,還有中國大知識分子的最寶貴的那些道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