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長青
農(nóng)村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的那年,給生產(chǎn)隊放羊的爺爺偷著種了五畝沙地。偷種沙地是犯法的,但那一年生產(chǎn)隊的人好像不熱心批判資本主義勢力了,各人把心操在了自家的承包地上。
秋收的時候,爺爺和父親費了大力氣用驢車把分散在十多里路外的五個地方的沙地糜子拉上一個黑鉀土的硬場地,糜捆子堆得老高。秋忙放假時,我被逼著去趕牛踩場。我們一家三代男人,向多家鄰居借了十二條牛,浩浩蕩蕩向沙窩走去。
黃昏的太陽擱淺在沙畔上,紅的如烙鐵。沙梁上二尺多高的沙竹長得旺盛。那年雨水好,爺爺把沙地選在四周易下水的沙坨濕地,糜子長得參人的腰。爺爺說八月十五剛過,黑夜有的是月亮,咱們不能造勢聲張,讓別人看見用牛踩場更眼紅。
父親和爺爺脫掉上衣光著脊背鋪場,金黃色的糜穗子在兩把雙股木杈中間跳著歡快的舞蹈,爺爺?shù)哪樕险归_富態(tài)而難以隱飾的微笑。父親也許想起1962年最饑餓的糠皮炒面了,他把糜抱子瘋狂地用腳踩實著。我獨自坐在沙梁上看牛吃沙竹,黃昏的暮氣籠罩四野,太陽終于滑下沙梁,三五只野雞嘎嘎叫圍著糜場旋轉(zhuǎn)飛翔,遠處有野兔匆匆跑過。西天邊的云彩呈現(xiàn)紫紅的亮色,好像穿著染綢的仙女要走回洞房。沙梁起伏綿延,太陽的余溫在它們的皮膚上漸漸散去,如果說海闊散龍心,那么此刻可以說沙散鷹雕情了。天藍云高,我被大自然祥和的美景吸引,那一群迷茫的牛蠅在牛尾巴的甩打中轟然飛翔,形成獨特的飛霧。夜歸的麻雀群落掠空而過,成熟的糜子發(fā)出淡淡的香味,沙窩如同一個個冷卻的鍋底,柴草把燥熱吸光后,寂靜中夜悄聲地來臨了……
十二條牛用韁繩鏈接在一起,爺爺一手持韁繩,一手拿起一根趕大車的長鞭子,父親把不馴服的牛犢子趕進牛行走的行列后,就在四面邊開始圓場。我坐在糜子堆上,仰頭看天,天上明月高照,月光如水一樣淌下來,明喇喇地濺在沙梁上,真像一面正月里鬧秧歌的大銅鑼。我想像著住在里邊的嫦娥,為什么不在這時用木槌敲幾下呢?吳剛和玉兔大約也想看看人間的慢牛是如何踩場的吧,因而影影綽綽的月亮里似乎有人走動,那面鑼就有了晃悠悠的感覺。用木杈圓場的父親說讓我先睡會兒,牛乏了還叫我半夜跟在牛屁股后吆喝呢。
我看著牛群在虛軟的糜草上面整齊地踩踏,忽然想起初中歷史書里畫的蒙古族人牛拉的大氈帳。蹄聲隆隆,車輪滾滾,幾十條牛向前疾馳,塵土從風(fēng)中飛揚,那陣勢在草原上走過,一定雄壯的讓人驚駭不已,大約比戰(zhàn)國時田單的火牛陣更壯觀吧。這種古老的踩場方式,或許是游牧民族衍生的千年習(xí)慣,牛蹄子踩過的糜顆子,在光滑的擠壓中爭先恐后地滾出來,淌在地上如珍珠般歡快。爺爺說踩糜子用牛最好,比石蹓舟圪蛋還帶勁,因為牛的持久耐力和細密的腳蹤,壓不傷糧顆。父親在牛開始進場地的時候,怕牛拉屎沾上糜粒,就在每個牛的尾根上掛一個硬紙盒,以防不測。我開心地看著以爺爺為圓心,以韁繩為半徑,以牛走的弧線畫的這個充滿活力而且不斷位移的圓,真是絕妙極了:牛群走曲線,曲線變成圖案;天空的月圓,映著地上的場圓,地上的牛群又畫著圓,才踩下了數(shù)不清的圓糜粒。
也許是牛蹄踩糜子蹄溫升高,許多牛不原走了,停下來想歇息。父親汗流浹背揮動木杈翻糜草。漸漸地那些毛草燎勢、咋咋噓噓的糜草都俯伏在場面上,如同一張光滑的面餅。父親把糜草抖虛過三回之后,我打起瞌睡。煩人的蚊子叮咬著我的皮肉,我摟過糜草睡在里邊,好舒服呀。一會兒父親也和我擠在一起睡覺來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到爺爺輕聲哼唱:“哎來來,昂–—回來來——”我從來沒聽過爺爺會唱歌,這簡直是天大的秘密。生長在蒙陜交界的人,大多會唱信天游。爺爺是“歌盲”,他五音不全,喉音沙啞,標(biāo)準(zhǔn)的一個“攔羊嗓子回牛音”??蔂敔斶@時候的吟唱是哀傷凄絕的,那永遠重復(fù)不已的“昂來來”猶似他牙疼時的呻吟,又似他受盡委屈的啼哭。那音調(diào)揪人心,難腸如馱鹽的餓漢正臨門乞討。爺爺年輕時去寧夏花馬池趕一個禿尾巴毛驢馱鹽,驢馱一斗,他背一斗,回到家時,汗水把鹽溶解在脊背上,潰爛的脊梁如剝皮的兔子般難看。我仿佛記得那年,爺爺在社員大會上低頭挨批判,站在臺下的奶奶淚流不止,那斗爭的原由很簡單,僅僅是偷著在自留地上多種了二十株窩瓜,而那二十顆紅皮窩瓜卻救了全家人的活命。
迷蒙中聽著父親的鼾聲很粗壯。爺爺?shù)囊粽{(diào)如“二泉映月”,凄迷著我夢幻般的想象。不知不覺,牛踩糜草的嚓嚓聲入夢而來,爺爺悠揚的“噢來來”提升起來,牛蹄子也仿佛有節(jié)奏有力量了:夢中的畫面是秦始皇的大軍排陣而來,卷過秦直道,向匈奴沖殺。電影中的解放軍在遼沈戰(zhàn)場上吶喊不已。一株歪脖樹在冬天的寒風(fēng)中搖曳哆嗦……放學(xué)的孩子們蜂擁著擠出學(xué)校大門……眾多的人在戲臺下鬧叫……鄉(xiāng)間集市上紛亂的叫賣聲。
“奧來來”的聲音響徹沙梁,夜靜更深時,耳膜里有爺爺甜美宛轉(zhuǎn)的音樂伴我神思。天亮的時候,一夜未眠的爺爺紅腫著眼睛坐在場畔上呵欠連天。我和父親忙著用口袋裝糜粒,十二條布袋馱在牛的脊梁上,那叫豐收。
那一年,我家?guī)缀躅D頓吃軟油糕。軟紅糜太多,賣了不少錢。此后,“噢來來”的回聲貫穿了我整個生命歷程,勤勞的爺爺后來躺進圓月般的墳?zāi)怪小N冶辛伺2葓龅捻g勁,終于踩出來一條坎坷不平的為文之道,同時也踩響靈魂深處許許多多“噢來來”的回牛梵音!
沉重的牛蹄,永遠離不開大地的支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