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頭

國人癡茶,淡雅芬芳伴悠悠千載,謂之:食可無肉,居不可無茶。我亦屬此類。自幼伴長輩身畔,觀老人一盞燈、一杯茶、一盤棋而度一生,常感幸甚、雅甚。

成年后,我遠(yuǎn)赴荷蘭求學(xué),并在這個以郁金香、奶酪和足球聞名的國度定居下來。歷史上,驍勇奔放的荷蘭人曾與大海斗爭,無畏果敢;現(xiàn)如今,這種精神延續(xù)到足球賽場,勢如破竹。一切于我而言,是新奇的、刺激的,因為差異:中華尚“靜”,山腰涼亭一局圍棋對弈,半晌無聲;荷蘭尚“動”,繚繞綠茵一場足球?qū)﹃?舉國吶喊。細(xì)化到日常起居間,荷蘭好“濃郁”,滿城盡染郁金香;中華好“淡雅”,清茶氤氳伴經(jīng)讀。多少回,徜徉于夜色下的都市街道,旁觀異國酒吧中土著們對著直播球賽的屏幕暢飲淋漓、聲嘶力竭,我便情由心生,愈發(fā)渴望那縷幽幽的茶香。也許,對茶的思念,是對故土思念的具象表達(dá)吧。

我常與當(dāng)?shù)赜讶苏f及中國的茶:那是一種有形寓于無形的靈物,如同參禪悟道般,令人醉心其間。上個月休年假,三位對東方文明頗有認(rèn)知的荷蘭友人強(qiáng)烈要求我?guī)麄兊街袊捌凡枵摰馈?我即應(yīng)允。一行人經(jīng)阿姆斯特丹飛廣州轉(zhuǎn)機(jī)到成都再赴峨眉,荷蘭人謂之“有《西游記》取經(jīng)故事的影子”,我笑言:“峨眉確為佛教名山,你們此行應(yīng)作《東游記》傳世?！?/p>

之所以選擇峨眉,絕非隨性。峨眉群山環(huán)抱,終年雨霧浸潤,歷來是中國出好茶的佳處。我近乎品遍國內(nèi)名茶,尤喜采自峨眉的竹葉青。這款茶外觀形似竹葉,兩頭尖細(xì)、扁條,葉底嫩綠均勻;內(nèi)質(zhì)香氣高鮮、湯色清明、滋味濃醇。《峨嵋讀志》載:“峨眉山多藥草,茶尤好,異于天下;今水寺后的絕頂處產(chǎn)一種茶,味初苦終甘,不減江南春采?！?/p>

行至峨眉絕景清音閣,我在成都的大學(xué)故友愷早已等候在此。眾人選一僻靜茶肆坐定,愷從包里取出幾包上等“竹葉青茶”,用山間明泉沖泡,載以剔透之玻璃杯盞。杯中鋪就的,是一層綠綠的生命,仿佛醒著一般,靜靜等待著涅槃般的洗禮,靜靜企盼著靈魂瞬間的蛻變:熱浪襲來,剎那間,沸點和歡騰相擊,在水深火熱的掙扎里,幸福和憂傷、歡愉和哀鳴一起涌來,開始了慢慢伸卷的過程。葉兒在掙扎中,詮釋著生命的價值,一枚枚精靈透著清亮,終于舒展開來,挺拔而堅韌,杯中隨即水綠如藍(lán),一時間清香四溢。荷蘭友人皆呼驚奇,忍不住舉杯小飲。茶入口中,頓覺味醇回甘、清香沁脾,勞倦頓消,心曠神怡!不遠(yuǎn)處,清音閣內(nèi)佛樂鳴響,磬聲不絕,誦經(jīng)悠長,香火彌漫。平日里健談的荷蘭友人徹底靜澈下來,完全浸淫在這一片仙山妙境之中。正應(yīng)合了那句古語:品茶無我,我是清茗,清茗即我。高境界的茶事活動,是物我兩忘的,一如莊周是蝶,蝶是莊周。而給我們帶來如此“梵我一如”、“天人合一”之感的清茗,正是竹葉青茶。此茶恰出自這海拔800-1200米,峨眉山山腰的萬年寺、清音閣、白龍洞、黑水寺一帶。斯地斯茶,斯情斯境。

我與故友愷同是圍棋迷,見此佳境,好山好水好茶,忍不住對弈一局,這再次激起了荷蘭友人的強(qiáng)烈好奇,他們端坐一旁,若有所思,無論迷惘抑或者明晰,均俯身拾杯,以茶代萬千感懷。我與故友慨嘆:曾幾何時,國人赴英倫、入荷蘭、訪意大利,往德意志,為的是啤酒和足球的那份豪情盡顯、動感無畏。現(xiàn)如今,西方人登臨峨眉、論道品茶、聽經(jīng)觀棋,竟也成為了一種時尚。細(xì)想這足球與圍棋,皆為黑白兩色,皆求謀陣布局,冥冥中有相融相通之處;然足球非贏即輸、非進(jìn)即退的典型西方思維又與圍棋虛實幻化、無序無常的東方智慧大相徑庭。也許,圍棋與足球永遠(yuǎn)無法同場競技;同樣,清茶與烈酒永遠(yuǎn)無法辨明伯仲。但是,這往來的交流、相互的感召卻將絲絲入扣、綿延不絕。東西之間的鴻溝,在一杯清茶間顯得若有若無,也無所謂了有無。裊裊薄霧升起,淡淡幽香拂面,深深吸上一口,仙氣蕩胸,如癡如醉;淺淺飲上一口,通透入底,似佛似道。正所謂:一品香氣,二品滋味,三品生活,“茶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甚為湊巧的是,在看到異國友人如此陶醉于此茶此棋此景之時,我的故友愷透露了一則喜訊:一年一度的歐洲圍棋大會今夏將在荷蘭開壇,頗有情趣和雅趣的主辦方將在棋賽的現(xiàn)場泡上漂亮的竹葉青茶。荷蘭友人說,到時要把全家老小帶去觀戰(zhàn),同時再品這人間極品竹葉青。我在高興之余,更多的是一種感嘆:東西智慧相交相溶,是多少人的企盼與祝福。在這茶與棋的六道輪回中,天下儼然大同。

是夜,荷蘭友人們與我暢談。我們坐在久負(fù)盛名的國賓館紅珠山八號樓的湖畔長椅上,開始一段心靈旅程。西方人直接而又坦蕩,他們樂于將自己的愁緒道出。適逢全球金融危機(jī),這幾位友人的生意遭遇重創(chuàng),很多門店深陷窘境,難以自拔。說到激動處,荷蘭朋友起身,邀我出門買醉,酒解千愁。我平抑了一下他們的情緒,然后燒上一壺開水,給朋友們每人泡上一杯“論道茶”,此為竹葉青茶的極品。星輝下、蟬鳴中,我給他們講起中國道家的“無為”和佛家的“舍得”,愿他們放下、皆空,從而重振。就如這杯中之茶,沸水才入時,何等的躁動不堪,當(dāng)一切回歸平靜,輕輕的吹上一口氣,隨即碧波湯漾,蕩起了朵朵漣漪,那片片靈物沉在杯底,安若處子、靜如止水。我說,這就是中國人講求的寧靜致遠(yuǎn)。茶是有生命的,它將趕走那份百無聊賴,驅(qū)走那份惆悵難平,給你奉上一種醇厚、充盈與生機(jī)。竹葉青茶,平和淡泊,卻愈品愈甘甜;試想:這看似淡淡的清液里,蘊藏著多少澎湃滄桑。也許,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勸解方式,神情專注、目空所有。他們對頗具中國色彩的品茶論道開始有了最貼近的感受。一夜光景,數(shù)小時的娓娓細(xì)談,幾杯清茶下肚,他們說,自己竟然也有了“平常心”。豪放的歐洲人端起茶杯“敬”我,然后似喝酒般將茶一飲而盡。

他們無法從根本上理解東方文化,也絕無可能在一夜之間對暴風(fēng)雨般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笑而忘卻,但他們說自己開始具有了一顆“平常心”,這是我以為的最大成就。老子曰: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捌匠Ｐ摹钡墨@得,是多么大的福報!

熱盼的自然還有我。終于,于荷蘭品茶對弈,不再是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