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旭
摘要:本文作者讀畢杜贊奇的《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頓覺震撼。作者首先大略回顧了此書內容與觀點,然后對書中的疑惑進行了思考。
關鍵詞:《文化,權力與國家》脈絡疑惑
在讀過的歷史書籍中,印象殊為深刻的有兩本,一本是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一本是手頭的這本杜贊奇的《文化,權力與國家》。如果說前一本書主要是以其全新的書寫歷史的方法讓我目瞪口呆的話,那么后一本書則更多的是以其實證風格和觀點的新穎性、洞見性及穿透力讓我震撼。
杜書很薄,不足一百三十頁。但就是這么薄薄的一本書,眼光獨到,新見迭出,讀來有耳目一新,豁然開朗之感。作者以南滿鐵道株式會社調查編成的六卷本《中國慣行調查報告》為主要資料,從歷史和社會學的角度,敘述和分析了20世紀前半期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家政權建設(因作者的研究對象為華北鄉(xiāng)村,所以這種建設主要表現為國家政權的下沉,即政權向基層的滲透與擴張)對華北鄉(xiāng)村權力結構的影響,通過探討國家政權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的互動,揭示出國家政權內卷化與中國革命的關系,提出了現代化建設如何與傳統(tǒng)權力文化網絡整合的問題。以下是對該書脈絡的一個簡章的梳理。
“權力的文化網絡”是作者提出的一個核心概念。作者認為:“馬克思和韋伯,以及西方第一代史學家對中國歷史的認識并不完全準確?!彼麄冊谟嘘P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論述中“把晚清以前的帝國政權看得過于強大,將鄉(xiāng)村組織和地方精英視為國家的附屬物,鄉(xiāng)村權力結構似乎完全處于科舉制度、官僚體系及正統(tǒng)思想的控制之下”。20世紀60年代,“這種舊的附屬模式被西方第二代史學家主張的鄉(xiāng)紳社會模式所取代,這種觀點將封建士紳視為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的中介。他們既是國家政權的后備軍,又是鄉(xiāng)村利益的代表。他們在國家與社會關系中起著平衡作用,即當專制皇權強盛之時,他們平衡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的利益,但在動亂和王朝衰落之時,他們便傾向于代表地方與自身的利益”。然而杜氏認為鄉(xiāng)紳社會理論也有缺陷,主要是未能解決傳統(tǒng)國家權力如何滲入鄉(xiāng)村,以及鄉(xiāng)紳權力來源的問題,鑒于此,作者提出了“權力的文化網絡”的概念。
作者通過對華北鄉(xiāng)村社會生活中的權力關系的考察認為,權力作為一種“個人、群眾和組織通過各種手段(包括暴力、強制、說服,以及繼承原有的權威和法統(tǒng))以獲取他人服從的能力,事實上是各種無形的社會關系的合成,很難明確分割。它的各種因素(亦可稱之為關系)存在于宗教、政治、經濟、宗族組織甚至親朋等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關系之中”,“而文化正是扎根于上述組織(網絡)并為組織成員所認可的象征和規(guī)范”。“這些規(guī)范包括宗教信仰、內心愛憎、親親仇仇等,它們由文化網絡中的制度與習俗交織維系在一起。這些組織攀比依附于各種象征價值(如關帝、龍王等),從而賦予文化以一定的權威,使之能夠成為地方社會中領導權的合法性來源”。“由于文化網絡中并不是所有的組織和象征性符號都護佑正統(tǒng)秩序”,鄉(xiāng)村社會中往往存在不一定合法的非正規(guī)領袖,而封建國家權力在借助文化網絡滲入鄉(xiāng)村時。也力圖迫使文化網絡中各種規(guī)范為自己服務。文化網絡中出任鄉(xiāng)村領袖的動機不是為了追求物質利益,而是出于提高社會地位、個人威望、家庭榮耀,并向大家負責的考慮。作者證明。直至19世紀末,在華北,不僅地方政權,而且中央都嚴重地依賴文化網絡建立自己的權威。
進入20世紀。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步伐加快。實行國家政權下沉,改變以前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的相互疏離的狀況,不僅是國家政權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是支付巨額賠款的現實需要。在華北,盡管各級政權都在急劇更替,但政權擴張的一個重要方面——深入社會基層和吸收下層財政卻一直沒有中斷過,不論其目的如何,它們都相信這些新延伸的政權機構是控制鄉(xiāng)村的最有效的手段。
問題在于,以政權下沉和吸納下層財政為政權建設的重心。導致了對政權建設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政權的合理化與官僚化——著力不夠。而恰恰是在這兩點上的舉措失誤最終使國家政權建設的目標適得其反。該書認為20世紀國家政權在華北地區(qū)的擴張未能有效地利用并發(fā)展舊的權威,而是采取了拋開甚至毀壞文化網絡的做法;加上為擴大軍事與民政財源,大舉無常地進行超過田賦數倍的攤款(此時因人口膨脹,資源平均占有減少,人均財富遠不如從前),民眾不堪忍受。而為了反擊鄉(xiāng)村社會因抵制政權侵入和財政榨取而興起的各種斗爭,政府不得已采取了以贏利型經紀人(亦稱掠奪型經紀,指從前知縣下面的各級吏役一類人)——吏役來征收賦稅。迫使原有的鄉(xiāng)村內生保護型經紀——士紳紛紛下臺和出走,從而使政權失去其合理性而喪失人心。
與此同時,國家政權卻遲遲不能將這些贏利型經紀人,即縣以下的區(qū)鄉(xiāng)下層行政官員官僚化,這一過程直至日軍入侵之后才大體完成。但即使在縣一級有限地實現了官僚化。它也未能徹底淘汰贏利型體制。這樣,一方面是國家政權在下沉,對鄉(xiāng)村的控制在加強。另一方面是機構膨脹,雇員眾生,半官僚化現象嚴重,財政需求增大,而上層政權卻缺乏控制這些機構和人員貪污腐敗的能力,從而導致國家政權內卷化。
贏利型經紀主導鄉(xiāng)村政權是鄉(xiāng)村精英與國家政權相互爭權的間接后果。隨著國家政權的步步進逼。鄉(xiāng)村領袖與國家政權建設的目標差異越來越大,雙方逐漸互不買賬。這種權威危機造成的政治真空,使得從前的贏利型經紀乘虛而入。目前的歷史研究也表明:由于科舉制的廢除,農村的士紳階層不斷流入城市,新知識分子日益邊緣化和城市化,從而導致鄉(xiāng)村的劣紳化。與鄉(xiāng)村精英相比,贏利型經紀手中幾乎沒有什么政治資本。他們唯一的資本是與官府的聯系,也因此而拼命保住這種關系。他們利用賄賂、分成等手段以打通與官方的關系,并將其轉化為自己手中榨取錢財的權力。在這種贏利型經紀人占主導的社會里,國家不僅喪失了大量利源,而且失去了對其官僚額外收入的(比例相當大)監(jiān)督。反之,國家巨額的財政和政治資源一旦落入這些官僚之手,便要大事辦小,小事辦壞。更為嚴重的是,官僚們越來越看重這些“額外”收入,其自身也逐漸地半經紀化,從而忘卻了國家利益,當贏利型經紀的再生阻礙了國家機構的合理化,國政權的內卷化便達到極點,最后必將導致政權的非法化。
杜氏依據自己構建的分析體系,對中國革命的原因作出了新解析。作者認為:“二三十年代中國鄉(xiāng)村農民暴動的主要原因不是階級斗爭,而是反對苛捐雜稅,共產黨在中國獲得政權的原因不只有一個,如土地所有制或帝國主義,如果要將其歸納為一條,則是它能夠了解民間疾苦,從毆打妻子到隱瞞土地無所不知,從而能有效動員群眾的革命激情?!A北農村的苦難之一來自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經濟上的橫征暴斂,政治上的強迫專制,鄉(xiāng)村公職成為謀利手段等。而華北鄉(xiāng)村的研究清楚地反映出這一點,賦稅、土豪劣紳和貪污腐敗是推動群眾革命的主要原因?!倍攀现赋觯骸斑^去認為共產黨革命的前提是國
家政權的衰弱,而依據國家政權內卷化的解釋則證明:國家政權在某些方面的加強亦會導致自身的腐敗和革命的發(fā)生?!?/p>
杜書之精彩與深刻,以我之拙劣轉述,自不能達其萬一。有興趣者應該去讀原書,我相信很多讀者一定會像我一樣,用“震撼”一詞來形容自己的閱讀感受。
也許是對該書鐘愛有加的緣故。我翻來覆去地多讀了幾遍,不曾想讀來讀去,卻也讀出了一些疑惑來,大膽寫出來,以求教正。
疑惑之一,權力的文化網絡是杜書的一個核心概念,毫無疑問,這一概念把握住了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政治的關鍵,極富啟發(fā)意義。但我的疑惑在于,杜氏認為,晚清至民國時期的“國家政權建設”(或日國家政權下沉)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現代化過程中的國家政權完全忽視了文化網絡中的資源,而企圖在文化網絡之外建立新的政治體系。在?,F代化意識形態(tài)偏見影響之下,國家政權力圖斬斷其同傳統(tǒng)的甚至被認為是‘落后的文化網絡的聯系”。這段話實際上有兩層意思,其一是傳統(tǒng)的文化網絡并不一定就是落后的文化網絡,傳統(tǒng)的文化網絡之所以被認為是落后的文化網絡,是因為“現代化”的價值被標簽化和絕對化。其二是國家政權建設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完全忽視和摧毀了傳統(tǒng)的文化網絡。而未能利用其價值。傳統(tǒng)的權力文化網絡到底是不是一種落后的文化網絡。這是一個價值判斷問題,一兩句話很難說清楚。問題在于杜氏并未從正面論證傳統(tǒng)文化網絡的合理性(或日非落后性)。閱遍全書,只見其論證傳統(tǒng)文化網絡的存在及其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作用,而對其是否具有適應新社會的合理性(功能)并未展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在杜書中,傳統(tǒng)文化網絡的合理性來源于對“現代性”價值絕對化的否定,但正如不能因為“現代性”價值絕對化而推導出傳統(tǒng)文化網絡必然落后一樣,同樣也不能因為對“現代性”價值絕對化的否定而推導出傳統(tǒng)文化網絡必然合理,這二者的邏輯其實是一致的。到底傳統(tǒng)文化網絡中有多少適應向現代社會轉型的因子呢?我認為不多,或者說極少。按照杜書分析,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文化網絡包含著極為復雜的關系,但主要的卻是通過宗族、宗教及其它一些正式的或非正式的社會組織(如水會、廟會等)關系中體現出來。傳統(tǒng)權力文化網絡依附于這些關系,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從某種意義上說,傳統(tǒng)中國,尤其是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之所以遲遲難以實現向現代社會的轉型,傳統(tǒng)的權力文化網絡是主要原因。
至于杜書認為國家政權建設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完全忽視和摧毀了傳統(tǒng)的文化網絡,而未能利用其價值,則更是難以成立。杜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自己就提道:“其實,袁世凱政府也力圖恢復對關帝等傳統(tǒng)英雄的崇拜,而將其置于中央政府的控制之下。甚至蔣介石在新生活運動中也企圖恢復某些傳統(tǒng)的東西?!蔽艺J為,國民黨政權(及以前的晚清和北洋政權)之所以未能完成國家政權建設,恰恰是因為一直未能擺脫與傳統(tǒng)的權力文化網絡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并試圖利用之。足資證明這一點的是共產黨奪取政權并完成國家政權建設。顯而易見的是,共產黨正是在“斬斷其同傳統(tǒng)的、甚至被認為是‘落后的文化網絡的聯系”,“在文化網絡之外建立起新的政治體系”的基礎上實現這一點的。主要通過宗族、宗教,以及其它一些正式的和非正式的社會組織(如水會、廟會等)體現出來的傳統(tǒng)權力文化網絡,一直都是共產黨徹底整改的對象。
由之而引申出來的下一個問題是,為什么國民黨不能擺脫與傳統(tǒng)權力文化網絡的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共產黨卻能夠呢?杜氏對這一問題也未作出回答,以至有論者稱之為該書的一大缺陷③。很顯然,僅僅用意識形態(tài)來解釋是不夠的。到20世紀30年代,蔣介石國民黨政權已認識到土豪劣紳(贏利型經紀)問題正是所謂的“共匪亂源”。1933年國民黨頒發(fā)《懲治土豪劣紳條例》。其間閻錫山在山西,劉峙在河南,陳誠在湖北,張治中在湖南,均將土豪劣紳與煙毒、土匪等同列為地方社會公害。力圖加以鏟除。問題是國民黨幾經努力,最終仍無法解決土豪劣紳問題。造成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是國民黨是一個組織動員能力極弱的政黨。現有的研究表明,1927年的清黨,不僅重創(chuàng)了共產黨,同樣重創(chuàng)了國民黨,而且自此以后,由陳立夫、陳果夫主控的國民黨組織建設一直乏善可陳,信仰軟弱、組織渙散、地域和結構分布不合理(沿海黨員多,內地黨員少;城市黨員多,農村黨員少;富裕黨員多,貧窮黨員少)是國民黨一直都未解決的問題。這決定了國民黨根本無法派出足夠的合格的干部去充實基層政權,而到頭來只能借鬼打鬼,依靠土豪劣紳(贏利型經紀)來實現政權的下沉,從而走不出政權內卷化的怪圈。而共產黨是一個動員能力極強的現代型政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也毋須贅言的。
疑惑之二,今天中國基層政權建設中出現的問題是否可用“政權內卷化”概念來描述和解釋。改革開放之后,中國鄉(xiāng)村基層政權建設又開始出現一些問題,主要表現為某些地方的鄉(xiāng)村干部有經紀人化傾向,干群關系有時較緊張,政權基礎有削弱傾向等,于是有學者稱之為“政權內卷化”。而我認為,將今天鄉(xiāng)村基層政權建設問題稱之為“政權內卷化”,是只見其表而未見其里。“政權內卷化”的核心是政權的控制在加強的同時,政權的基礎卻在被腐蝕。所以在改革開放之后,根本不存在基層政權控制繼續(xù)加強的問題。因此用“經紀人”概念來描述今天中國的基層政權建設中出現的問題尚可討論,用“政權內卷化”概念則顯然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