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波
摘要:《活著》以一種淡漠的話語基調(diào),敘述了主人公福貴歷經(jīng)眾多的苦難后依然平靜地活著的故事,表現(xiàn)了人們超越苦難與自我救贖的執(zhí)著精神和堅韌頑強的生命力,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凸顯了苦難生存境遇中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關鍵詞:余華《活著》生命和存在
涌動于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小說。以迥異于傳統(tǒng)的姿態(tài)給文壇帶來了一道目眩的風景。在先鋒作家中,余華以其令人驚訝的“死亡敘事”,猛烈地撞擊著人們的眼球。然而,隨著90年代初期中篇小說《活著》的發(fā)表,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這個連“血管里都流著冰渣子”的先鋒作家似乎不如早期“先鋒”了,似乎多了些“新寫實”的特點。雖然小說中的主人公并沒有完全逃脫死亡和痛苦的陰霾,但是,與之前作品不同的是,作者在表現(xiàn)這種冷漠與殘酷時。不再像過去那樣刻意追求冷峻的風格。而是融入了一種對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這不能不說是“余華‘苦難世界中出現(xiàn)的第一抹樂觀主義曙光”。
《活著》是一個名叫福貴的老人用一天時間對其一生苦難的敘述。余華把小說主人公的悲慘故事置于一個個極端的生存背景下。絕境下的生命個體的生存本相更加真實可感。死亡是極其悲慘的厄運,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柔弱的福貴竟然在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的打擊下,一次又一次地在死亡的邊緣止步,于苦難悲傷的極限處善待生命,默默地承受生命之重而無怨無悔地活著。不僅活著。而且越活越通達,這就讓人不得不就他的“活著”作一番特別的研究了。
在1998年的一次訪談中。余華先生說:“我見到的這個世界上對生命最尊重的一個人,他擁有了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著。”是的,福貴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然而他活著。盡管他的地位從尊貴降到卑微,財富從大量擁有到一貧如洗,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死亡,生活中一切可能的不幸接二連三地向他襲來,但福貴并沒有倒下,他依然硬朗地活著,甚至用自己“活著”的哲理去教導那只不肯耕作的老牛:“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只牛不耕田?”福貴為何不死,因為余華在創(chuàng)作《活著》的時候就沒有打算讓福貴以慷慨赴死去追求生命的神圣光彩和超越。作者在這里拒絕升華,拒絕精神價值,因為這里不是培養(yǎng)英雄的天地。而只是培養(yǎng)蕓蕓眾生的土地,是英雄們賴以矗立的那個底座。福貴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普通的地主家的少爺,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一個生活在那個苦難時期的平凡的受難者。福貴的活著是一個比較正常的現(xiàn)象,在《活著》中的一切都是圍繞著福貴的活著而展開的,如果沒有福貴的活著,《活著》作為余華的最具有代表性和最高成就的作品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福貴的活著,注定是一種苦難,一種悲哀,一種現(xiàn)象。因此便有了福貴活著的另一個理由,福貴是一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形象,是一個時代具有存在意義的形象,福貴的活著,代表著那個時代的一個群體——農(nóng)民——的活著或者是存在。福貴的生命意識是在與苦難和死亡的搏斗中展開的。他的“活著”時刻遭受著苦難與死亡的威逼與誘惑,他本應該死掉,可他活著,福貴承受苦難的方法就是一個“忍”字。沒有血淚的抗訴,沒有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沒有憤怒,有的只是人在生活中磨煉出來的無邊無際的忍耐,它甚至能包容一切,以致最大的苦難來臨時,福貴也能將它消解于自己的忍耐之中。磨難加上忍耐塑造了他寬廣、堅韌、溫婉的性格,內(nèi)心具有了面對生活災難時的超然和平靜,苦難對于他來說就已經(jīng)消失于無形。這是一種無限寬闊的忍耐,哪怕厄運極不公正地把死亡一次次加在自己的親人身上,他都能寬容面對,接下命運賦予的千斤重擔。小說字里行間都是沉郁、悲痛的氣息在游走。而我們的主人公卻是那么堅定。作者在其小說中寫道,老人在敘述其一生苦難時臉上所帶的微笑,以及談論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時的語氣,使“我”內(nèi)心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拔摇痹诟YF的臉上,看不到苦難的摧殘留下的悲傷和頹唐,“我”看到的是“寧靜在遙遠處波動”??梢钥闯?,這種忍耐,已磨礪為一種柔性的品質(zhì),保衛(wèi)著他內(nèi)心免遭苦難這種生活暴力的破壞。當一場場災難猝不及防的降臨時,生命里的孤獨、無助和脆弱都被放大了,但是與此同時,生命里的慈悲、悲憫、堅強、愛和信念也被無限地放大了。每一次忍受苦難的過程,都是一次生命的修復與自救,是大災大難中一次生命的涅磐。從這種忍耐之中,我們看到了人性、生命在原始的災難下爆發(fā)的力量,這是弱者對生的渴望,是一個信念的力量。
作品名字叫“活著”。然而其內(nèi)容卻從頭到尾都緊緊包裹在一團死亡的氣息之中。一次次殘忍的生命掠奪。活著變得艱難,生存充滿磨難。能讓受難的生命直面苦難的精神支柱惟有活下去的希望——只要能活下去。福貴的娘說:“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蓖恋馗母镞\動中,福貴因為敗家,因禍得福,躲過一劫,驚魂未定的家珍對福貴說:“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备YF說:“你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边@對苦命的夫妻,活著的唯一希望就是一雙新鞋,一家人的團聚。“死也要活著。”這句話是《活著》中老全所說的,而福貴也在經(jīng)歷每一次劫難后反復訴說:“這下可要好好活了?!边@些樸實單調(diào)的話語。從那些對命運毫無把握的平凡人口中說出,我們能體會到的不僅是其中飽含的生活的辛酸,更有那對“活下去”這個目標懷有的單純的渴望。其實,他們對活著的希望,僅僅是活著本身,他們沒有更遠的打算。也不可能有更高的欲求,活下去,就是活著的理由。對于廣大的普通百姓,特別是生活在最底層,在極度的生存狀態(tài)下遭受苦難打擊的中國農(nóng)民來說,活著,就是“活著”;活著,就是“忍受”;活著,就要學會去承受生命之痛。人的一生必定要經(jīng)歷苦難,有過痛的生命才能承載起更為重大的責任。一個人,哪怕就是在他失去所有的一切的時候,至少還有最最珍貴的生命。生命在,希望就在,活著,還有什么不能承受?經(jīng)歷了一次次人間至痛,富貴還活著,就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去忍受生命之痛,學會了堅強地為“活著”而活著。作者在小說的最后寫道,講完自己四十年辛酸的往事后,“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浩浩宇宙,漫漫長途,一幅充滿悲劇色彩的兩個“老不死”的苦行圖,將人們的思緒引向生命的追索:生命究竟是什么?人生似乎不是目的。而是一個過程,一個靠某種信念支撐的過程。到頭來或許你什么也追求不到,然而你必須永遠追求。否則沒有了這個過程,沒有了追求,生命也就不復存在了。作者呈現(xiàn)給人們的這種清醒而痛苦的生命意識,既令人悲從中來,又給人以某些生命哲理的啟悟?!盎钪笔且粋€如此寬廣又如此沉重的話題,它凝聚了太多的責任、使命,以及無盡的回憶;“活著”給人以一種力量,一種使人堅強地面對挫折、變故,甚至死亡的力量,一種使人無論遭受怎樣的打擊都要堅持生存下去的力量。福貴是一個小人物,但他身上折射出底層很多勞動人民的共同特點,包括對苦難的逆來順受。福貴的命運是如此的卑微與無助,但折射出來的是整個民族的性格與品質(zhì),一種敢于直面苦痛的勇氣,一種特殊的生存智慧。徐福貴的悲劇是社會的悲劇。他所經(jīng)歷的悲劇與他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有關。戰(zhàn)亂、社會局勢的動蕩形成了徐福貴悲劇的根源?!盎钪辈皇歉YF的專利,在那樣的苦難生存環(huán)境中每一個人都在命運中苦苦掙扎,家珍、老全、春生、鎮(zhèn)長、風霞、二喜、有慶、苦根……他們的命運就是中國的命運,是最普通的中國老百姓的命運。有些人活過來了,有些人死去了,命運,往往不肯將幸福給予善良而又卑微的人們。中國的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是復雜而艱難的,在現(xiàn)實的土地上生存的人民也是復雜而艱難的。作者的筆下也反映出他對那個時代敏銳的感覺。不盡的苦難和無形的命運大手無時無刻不對活著的小人物施以強大的壓力,但是生命又因?qū)ι旧淼闹匾暫突钪呢潙俣煌5貟暝?,哪怕下一秒走向死亡,也絕不放棄這一秒生的愿望。用失去活著的權(quán)利做賭注來爭取活著,這個過程中進發(fā)出的來自生命自身的能量是那么崇高。同時又令人震撼。生命個體相對于社會,相對于自然,相對于命運是渺小而且無奈的,而絕望,甚至自己終結(jié)生命卻是一種消極,沒有什么否定比對生命的否定更加徹底,也沒有什么斗爭比爭取活著更原始,只有活著,才是最好的選擇。
余華在《活著》的韓文版自序中這樣解釋“活著”:“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余華的這番自我闡釋,表明福貴的平凡人生和生活傳奇,不僅僅反映了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上。一個普通的中國人的艱難的生活歷程,具有一定的社會歷史意義,而且借以在一個更深入的層面上揭示了一種生存哲學。這種生存哲學有著中國文化特有的柔性色彩,也表明余華對人的生命和存在問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