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菲 劉向上
一對老實巴交的中國夫婦,小心翼翼地在美國生活,可是他們卻在無意中觸犯了美國法律,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恐怖主義威脅罪”
2008年初,我和丈夫姜進從山東菏澤市牡丹區(qū)的老家來到美國明尼蘇達州。在一家馬來西亞人開的醫(yī)院里的中醫(yī)門診部工作。姜進看病開方,我負責在藥房抓藥,他的月薪3500美元,我的月薪2000美元。到月底一核算:呀,兩人工資加在一起相當于人民幣4.5萬多元。除去每月500美元的生活費,凈剩4萬元人民幣。出國前,我們夫妻倆同在菏澤市牡丹區(qū)的一家醫(yī)院里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掙不出這么多錢來。我高興得又唱又跳,差點流下淚來。姜進雖然比較矜持,卻也一遍一遍地說:“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我們感到美國真好,好像進了天堂。
可是,我們不知道,這天堂對于我們來說是極其陌生的,天堂里的規(guī)矩極多,法律條文細如牛毛,稍不小心,就會觸犯,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我的姑姑也住在明尼蘇達,她見我倆喜形于色的樣子,便告誡我們,萬事要多加小心,尤其注意別觸犯了美國法律。姑姑說:“不能把法和理弄混了。法就是法,理就是理,兩回事兒。”
姑姑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2003年。姑姑和姑父剛剛來美國,住在新墨西哥州。姑父想買輛二手車,那天看了車之后,交了一半錢,便把車開回家來。說好是試用三天,可是半道上,發(fā)現(xiàn)發(fā)動機有毛病,便開進一家修理廠,一查,原來汽缸缸體上有一道微小的裂縫在慢慢漏油,姑父馬上給銀行打電話,要求停止兌付支票。然后把車開回去,要求退貨,那車主是個哥倫比亞人,挺野的,堅持說是姑父加冷水弄炸裂的,要求姑父支付剩余的一半車款,否則,將車扣下。姑父火氣很大,蹦著跳著和車主吵了起來。那車主卻不著急不上火,只微笑著拿語言刺激姑父。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車主打了911報警電話,警察不一會兒就趕到了。姑父不知是計,仍在大聲地講著自己的道理。車主對警察說。姑父在威脅他。警察見狀,把姑父銬了起來。弄到警察局。那車主去銀行兌現(xiàn)支票,卻被告知不能兌現(xiàn)。車主便趕到警察局。又告姑父支票“跳票”。姑父強調,自己是在發(fā)現(xiàn)了汽車有毛病的前提下才通知銀行停止兌付的,并不是開空頭支票??墒?,警察說他們只相信事實,事實是車主確實沒有能夠兌現(xiàn)支票。于是,警察給姑父開的傳票上就有了兩條罪狀:恐怖主義威脅罪和支票詐騙罪。
此案拖了兩個月,弄得姑姑和姑夫焦頭爛額。姑父認為自己的做法都是有理的:你給我一輛壞車,我當然要停付支票;你賣給我一輛壞車,我當然氣憤,所以要憤怒地和你吵鬧??墒?,檢察官卻不理會姑父的道理,堅持要追究姑父的“罪行”。后來好歹在一位專門負責移民事務的州議員的調解之下,姑父買下了那輛破車。車主和檢察官才同意撤回起訴。
姑姑的話。并沒有引起我們的太大注意。我想,美國人都挺好的,像那個哥倫比亞車主那樣的人很難遇見呢。殊不知,我并沒有深刻理解姑姑所講事情的根本意義,姑父的遭遇,歸根到底,不是因為人,而是因為法。
小“意思”惹出大官司
干了大半年,攢了一些錢,想起在國內的父母,不禁涌起無盡的思念之情。我父母前年退休,正趕上我和姜進要來美國,父母把自己半生的積蓄都拿出來給我們交了中介費,想想,他們?yōu)榱俗约旱呐畠汉团?,也真是冒著風險傾其所有了。如今有了錢,我和姜進的一致愿望就是把父母接來美國玩玩,讓他們兩位老人都來領略一下多姿多彩的美國風情,也算沒白養(yǎng)我這個女兒。
主意一定,便張羅著到移民局辦申請。沒想到,這一辦,差一點把自己辦進監(jiān)獄。
第一次去,接待我的移民官是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尖臉男人,他看了我的工作簽證以后,說:“根據(jù)您所提供的材料,我們無法同意您的申請?!蔽覇枺骸斑€需要什么嗎?”他說:“我們無法確信您的生活來源,因此無法確信您為父母所提供的擔保?!蔽艺f:“我和丈夫都有收入不錯的醫(yī)生職位,難道這還不夠嗎?”他竟然說:“我們不能確信您在未來的時期里能否仍然保持您的職位。”天哪。這是什么理論?如果按這種說法,誰知道今天下午是不是有毀滅性大地震呢?
過了幾天,我拿著醫(yī)院老板寫的對我和姜進工作表現(xiàn)的評語又找到移民官,企圖以此來證明我們并不會被解雇。那家伙看了一眼,不屑地把證明推給我。說:“我們不接受間接材料?!蔽也桓市?,又請教了朋友們,有人告訴我,像我這種來美不到一年的H1簽證,其實移民局批也有理由,不批也有理由。關鍵看移民官的個人判斷,要是碰巧遇見個好心的移民官,或許可以批。于是,我準備了我和房東的租房合同、我的銀行存款證明等等,準備再去試試。有朋友告訴我,圣誕節(jié)之前再去,比較好。于是,我等了一個月,在圣誕節(jié)前半個月,我又去了移民局。臨去之前,姜進看我緊張的樣子,便說:“你帶點小禮物吧,美國人或許也吃這一套?!蔽冶銖南渥永锓鰪膰鴥葞淼囊粋€小巧精美的羽毛畫,放在手提包里。
移民官已經換了,坐在那里的是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五十多歲,慈眉善目的。我微笑著把材料遞上去。但并沒好意思把禮物拿出來。她仔細看了材料,說:“您的材料還不充分,您必須在美國居留一年以上才具備條件?!蔽艺f:“我父母年紀大了,我希望趁他們現(xiàn)在身體還好的時候能來美國看一看,在美國和我們一起過圣誕節(jié)。”她想了想。拿起筆簽了字,蓋上了移民局的印章,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把材料遞給我,說:“歡迎他們到美國來?!?/p>
跑了這么多趟,突然之間辦成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拿著材料看了又看,真不相信這是真的。老半天,我才恢復了正常,連聲說:“謝謝,謝謝!”她說:“我丈夫曾經在美國駐中國沈陽領事館工作,我在中國住過很長時間。中國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蔽襾砻绹?1個月了,見慣了很多白人表面謙和而骨子里不屑的表里不一,就像中國城里人對待鄉(xiāng)下來的撿破爛兒的人那樣,既讓你心里不好受,又讓你無處發(fā)火。而眼前這位女移民官,卻是那么真誠,那么親切。她的微笑,是發(fā)自內心的。她的友好,絕不僅僅限于美國人所習慣的客氣。我感到心里涌起一陣久違的溫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自己工作過多年的那所醫(yī)院,重新享有了那種脈脈的人間溫情。
我懷著無比的感激,從提包里拿出那幅羽毛畫,遞給她,說:“這點小意思,請您收下。”她笑著直擺手,說什么也不收。她越不收,我越過意不去。咱中國人講究實在,人家越不收,你越不能裝糊涂。我一急,竟然從口袋里掏出100美元。她愣了一下,慌張起來,抓起錢往我手里塞。連聲說:“不,不……”
我萬萬沒想到,移民局是聯(lián)邦調查局人員最愛光顧的地方。此時,我的一切,都落入了大廳遠處一個人的眼里。我正拿著錢不知怎么辦好時,一個人已經向我出示了他手里綠色的證件,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推上了警車……
姑姑聞訊后,立即打電話告訴我:一不要說任何
話:二不要簽任何文件。姑姑在當?shù)貎S社法律援助會的幫助下,請到了一位華人律師。律師來到拘留所告訴我,美國法律禁止以任何形式向政府工作人員行賄,如果我的罪名成立。最高可被判刑6個月。我說:“我不是行賄,人家已經簽了,我才事后表示感謝的?!甭蓭熣f:“事后和事先,同樣量刑,這是美國法律為了防止當事人事前暗示、事后送禮而定的?!眿屟?,區(qū)區(qū)100美元,也算得上行賄?我說:“我只是想表示一下感激,根本沒有行賄的意思。這不是明擺著的事么?”律師說:“其實,檢察官也明白你的意思,但美國法律是不顧及法律以外的東西的,法律唯一重視的是事實,而不管這個事實的起因,這就是美國人的觀念?!?/p>
還是律師有經驗,他問我:“你當時是不是以為簽證要收費?”我說:“可是,人家并沒說要收費呀?!甭蓭熣f:“可是人家并沒說不收費呀。你剛來美國不久,聽力不好,是不是聽錯了?”我知道律師在啟發(fā)我,但我還是擔心:我怎么證明我的行為是為了交費?律師說:“可是,檢察官怎么證明你不是為了交費?”
在法庭上,我就按著上面的說法為自己辯解,那位女移民官在證詞中略去了我說的那句“這點錢,只是表達我的一點謝意”,只證明我遞給她錢。她又把錢遞還給我,如此而已。最后,法官只好以證據(jù)不足判我無罪。
走出法庭,為了避嫌,我不敢跟女移民官打招呼,只是充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無言之中,她也完全明白了我眼睛里所包含的全部謝意。
法官說:“大家都無罪”
這場官司不但把我和姜進弄得疲憊不堪,而且醫(yī)院老板因為姜進請了幾天假,我被關進警察局,也把我們倆都解雇了。沒辦法,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們只得在一個叫做紐蘭德的小鎮(zhèn)上開了一家小小的中國餃子館。
2009年1月30日,我父母在春節(jié)后順利抵達美國,可能因為水土不服的原因,母親到美國后身體一直不太好。住了半個多月,父母就張羅著回國。我覺得千辛萬苦得來的簽證,不把半年簽證期住滿,好像虧了似的,便極力挽留。誰曾想,這一挽留,又弄出一場官司來。
2月16日晚上7點多鐘,我正在餐館忙碌,接到父親的電話。母親在家里突然暈了過去,父親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不知道怎么辦好。我打了醫(yī)院的急救電話,然后就向外跑,招了一輛出租車,姜進跟著跑出來,喊:“你還沒穿外衣呢?!蓖饷嫣旌芾洌抑淮┝艘患⊙蛎?。但我心急如焚,哪里還顧得上冷不冷。姜進拽住我的胳膊,說:“你等一下,我回去拿你的大衣?!蔽艺f:“別拿了,一會兒救護車到了?!闭f著就往出租車里鉆。姜進使勁拉著我,大聲喊著:“不行,天這么冷,你找病哪?”他推了我一把,竟把我推倒在地,我本能地大叫起來……
夫妻倆正在拉扯著,一輛警車停在身邊,跳下來兩個五大三粗的警察。一左一右把姜進按住。姜進說:“你們干什么?”警察說:“我們發(fā)現(xiàn)你正在打這位女士?!苯M分辯道:“她是我妻子?!本焖坪鯖]聽見。推著姜進就要上車。我急了,沖過去,一把抓住警察的胳膊,喊道:“你們要干什么?不許你們把他帶走!”警察不聽,打開車門就把姜進塞了進去。我一手把住車門不讓關,喊道:“他沒有打我!”警察說:“可是,我們親眼看到他粗暴地對待您。”我說:“那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不用你們管。他打我,是我心甘情愿的,與你們有什么關系?”
我這句話說出了毛病,警察趁機說:“你看。你已經承認他打你了?!闭f著,用力把我的手從車門上掰開,把我推在一邊,就要關門。我憤怒了,沖上去,一把抓住警察的衣領,連扯帶打,大哭大罵,于是,我也被帶上警車。拉到了警察局。
第二天,朋友聞訊從城里趕來,并帶來了律師。在律師的協(xié)調下,放棄了對我的起訴,卻把姜進起訴到鎮(zhèn)法院。我在法庭上一再強調我們夫婦感情很好,從不打架,那天丈夫是怕我凍著才拉我回去添衣服的??墒蔷靺s說,那天他們看到的場面就是姜進在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妻子,是他們及時干預,才避免了姜進對我的進一步傷害。我拿不出證據(jù)來證明自己和姜進感情和睦,而檢察官卻有警察的現(xiàn)場目擊作證。一方有證據(jù),一方無證據(jù),法官很明顯地偏向于控方。
最為可笑也最為令人氣憤的是,檢察官竟然強調:當時事件發(fā)生是在晚7點鐘,而那個時間正是飯店營業(yè)的黃金時間,被告姜進顯然是因為妻子要離開而感到憤怒,因而對妻子動粗。這種推理,荒唐透頂。沒想到,法官聽了,卻微微點頭表示贊同。后來據(jù)律師講,在美國,法律是嚴格而明確的,但法院的判決結果常常是有一定問題的。轟動全世界的湯普森殺妻案就是一例:全美國的電視觀眾都親眼目睹了警察的直升飛機和汽車圍堵逃跑的湯普森,還有其他眾多證據(jù),可是,最后判決結果卻是湯普森無罪,不能不讓人對美國的法院發(fā)生懷疑。
我詢問律師對判決結果的預測,律師說:“我們敗訴的可能性相當大。因為在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里,法官和警察、檢察官低頭不見抬頭見,法官的判決是會受到一定影響的?!苯Y果,恰與律師的預測相同,姜進被判入獄3個月。
我們向州法院提起上訴。此事在當?shù)厝A人圈里引起了極大的不滿,華人媒介紛紛報道此案的進展情況,華人社團也多次到州法院請愿,要求公正判決。我和姜進來到美國一年了,第一次深刻地體驗到祖國、同胞這些詞匯的親切與溫暖。試想。如果沒有強大的祖國做后盾,如果沒有這些同胞的傾力支持。我和姜進,還不是只能任人宰割嗎!面對前來看望我的華人代表,我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知說什么好,只是一連聲地說:“謝謝大家,謝謝!”
3月12日開庭那天,法庭里坐滿了華人,這使我和姜進心里感到了無窮的力量。法庭辯論開始了,控方堅持現(xiàn)場證人的證詞,認為姜進有罪。我們的律師提供了那天的天氣溫度記錄和當時我穿著一件薄毛衣的事實,堅持認為我丈夫是為了讓我回去穿衣服而拉扯我。最后,法官宣布姜進無罪釋放。
我們的律師一時沒聽明白,為了確認,便請法官重復一下宣判結果,那法官笑了笑,輕輕地說:“大家都無罪?!?/p>
是的,大家都無罪,可是,無罪的我和姜進,卻被白白折騰了一頓,找誰說理去!父母本來就不習慣國外的生活,經過這一場驚嚇,在3月19日堅決回了國。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索,為什么我們夫妻一對老實人,卻屢屢誤撞美國法網呢?是我們的觀念與美國的法律不能同步嗎?還是美國的法律誤解了我們的觀念?
想來想去,我終于明白過來了:美國的法律是為了美國人而制定的,它獨立地存在著,它并不在意一個外來人的觀念如何,也并不因為你的不同的民族觀念而有絲毫改變。你在美國,你在美國法律的范圍內,你無話可說,你只能及時放棄自己的觀念,去調整自己,去適應新的生活、新的法律。
責編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