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純粹的生活作風和道德問題,二三十年前曾是法律問題。特別是在1983年的“嚴打”運動中,流氓罪——這個如今已被取消的罪名——可以判處死刑,與故意殺人罪相同
惠利名(化名)恨透了西安。從2000年刑滿釋放起,除了補辦身份證,他再沒回過那座故鄉(xiāng)的城市。
一切都與“嚴打”有關(guān)。
1983年,那場從嚴從快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風暴席卷全國。惠利名因參加一次被定性為“流氓舞會”的活動以及幾段私人感情被判處無期徒刑。
直到后來他才知道,自己卷入的是一個轟動三秦的“流氓大案”。3名主犯因“流氓罪”——這個如今已被取消的罪名——被處以極刑。
參加家庭舞會被判無期
26年前的一天,惠利名騎著摩托車回到西安的家中。當時已是凌晨兩點,剛躺下,就聽有人敲門。惠利名問:“誰?。俊蓖饷娲穑骸安閼艨??!眲偘验T打開,就闖進幾個人來,把惠利名的手臂擰到了背后,接著有人開始搜查他的房間。這些人身著便衣,惠利名不明所以。直到有人掏出逮捕令,沖他喊道:“簽字!”惠利名定神一看,名字中有一個字寫錯了,說,“這不是我的名字嘛?!睂Ψ教吡怂荒_,“簽字!”簽字后,惠利名被帶上車。至今他仍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1983年9月9日。
看守所的房間里已關(guān)押了30多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被堇麑Α吨袊侣勚芸酚浾呋貞浾f,每天有人拿著本子詢問嫌疑人有什么事情要說,但是只要有嫌疑人問及自己的案情,對方都會回答“還沒接到通知”。很長時間,惠利名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被抓。
直到一個月之后,惠利名被轉(zhuǎn)往西安市五處看守所,被押上警車的瞬間他看到了自己的朋友韓濤。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受到了一個叫馬燕秦的女人的牽連。
惠利名與韓濤相識于西安市政工程公司的一次文藝匯演。當時,韓濤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工人,惠利名愛好文藝,在匯演期間拉手風琴為其伴奏。1982年12月,28歲的惠利名從西安市某化工廠辭職,在旅游景點擺了個攝影攤,業(yè)余時間在一些俱樂部和愛好文藝的年輕人一起拉手風琴。
1983年5月的一天,韓濤找到惠利名,約他到馬燕秦家里跳舞。馬燕秦當年42歲,離異,獨自帶兩個女兒,從西安民生餐廳病退,靠勞保生活。
1983年中國舞禁初開,人們開始嘗試交誼舞,但動作舉止更為親近的“貼面舞”還被視為“流氓舞”。馬燕秦喜愛交際,家中經(jīng)常有朋友聚會、跳舞。她的家吸引了很多時髦的年輕人,這其中就包括韓濤和惠利名。
那天,惠利名騎摩托車帶著韓濤一起來到馬燕秦家。“當時還有馬燕秦的一個女兒也在。”惠利名回憶說,馬燕秦的家只有18平方米,跳舞時需要把床支起來。他們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到最小,跳“慢二步”。當時跳舞最流行的音樂是被視為靡靡之音的鄧麗君的《南屏晚鐘》。4個人一直跳到深夜,當天,韓濤與惠利名就住在馬燕秦家里。
“馬燕秦睡在一邊,女兒睡她身邊,旁邊是韓濤,我睡另一邊?!被堇檬直葎澲貞洰斈甑募毠?jié),“就是一張床上,其實就沒睡,大伙就聊天嘛。”
惠利名見馬燕秦家十分寒酸,什么都沒有,第二天一早,就和韓濤一起出去給馬燕秦買了些水果等吃的東西。下午,兩人一起離開了馬燕秦家。幾天后,他們又去找過一次馬燕秦,但沒有進屋。當時,惠利名怎么都沒想到,那一次的“慢二步”讓他以無期徒刑入獄。
在警車上,惠利名與韓濤以如此意外的方式再次相見。由于有警方押解,兩人無法對話。在被轉(zhuǎn)移到西安市五處看守所一個多月之后,起訴書發(fā)到了惠利名手中。上面寫道:積極參加馬燕秦組織的流氓舞會以及7個不正當男女關(guān)系。“包括我前妻在內(nèi),一共有4個男女關(guān)系是真的,但那都是兩廂情愿。”如今,年過半百的惠利名如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警方最終將涉及惠利名的不正當男女關(guān)系確定為4個。在判決中定性為“奸污女青年4名,捕后認罪態(tài)度不好”。被判處無期徒刑以后,惠利名才得知,自己參加的家庭舞會被認定為一個龐大的流氓犯罪團伙,涉案人員上百人。而馬燕秦是此團伙的首犯。
根據(jù)陜西省志的審判志記載,馬燕秦被認定“長期有業(yè)不就,將其家作為主要據(jù)點,糾集流氓分子多次舉辦流氓舞會,并經(jīng)常勾引男女青年,出入其他流氓舞場,教唆、誘發(fā)多種形式的流氓犯罪。先后與數(shù)十人亂搞兩性關(guān)系,得款2000余元。容留男女數(shù)人在其家奸宿一室。威逼、引誘兩個親生女兒供流氓分子玩弄?!瘪R燕秦最終與另外兩名主犯一起被判處死刑。
上面定的調(diào)子
當年的西安市五處看守所屬于關(guān)押重刑犯的看守所。最初的起訴書發(fā)到惠利名手中后,他的“獄友”們輪流看了一遍,大家都說,“你啊,肯定槍斃了?!倍@些與惠利名同時關(guān)押一處的犯罪嫌疑人都是因“嚴打”而被捕的。
1978年以后的幾年里,社會治安成為一個突出問題。1983年6月16日,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發(fā)生了一起新中國罕見的特大兇殺案,8名犯罪分子連續(xù)作案10多個小時,連殺27人,多名女青年被強奸、輪奸。7月17日,時任公安部部長劉復之在北戴河向鄧小平匯報了嚴重的治安情況,鄧小平當即指出:對于當前各種嚴重的刑事犯罪要嚴厲打擊,要從重從快。于是,1983年8月25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決定》,提出從現(xiàn)在起,在3年內(nèi)組織3次戰(zhàn)役。
9月2 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了《關(guān)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和《關(guān)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前者規(guī)定對一系列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可以在刑法規(guī)定的最高刑以上處刑,直至判處死刑”;后者則規(guī)定在程序上,對嚴重犯罪要迅速及時審判,上訴期限也由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10天縮短為3天。
于是,1983年夏秋,全國大開殺戒,抓了很多刑事犯罪分子。但是也有一些現(xiàn)在看來微不足道的涉及性的案件,也因流氓罪被處以很嚴重的處罰,甚至判處死刑。
馬燕秦、韓濤、惠利名等人就是在這場“嚴打”中被捕的。由于案情重大,牽涉面廣,馬燕秦案被公訴到西安中院后,中院無法定奪,最終上報到最高人民法院。
“當時說要嚴打,但是具體怎么個嚴法,怎么推開,都不清楚啊。”西安中院負責當年馬燕秦案的審判長耿興允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說。據(jù)耿興允回憶,當時案件上報后,由西安市一位副書記帶領(lǐng)公檢法系統(tǒng)的相關(guān)工作人員到北京,向最高法院匯報案情?!白罡叻ㄔ航o我的任務就是把這個案子里每個人的罪行和證據(jù)寫個材料?!惫⑴d允說,“最后是在上海的一個會議上定下來的案子(怎么判)。把死刑都定了,包括死緩的。其實就是給定個調(diào)子,下面的很多案子就按照這個走了,槍斃了一批人。
馬燕秦一案的上報和等待批復一直持續(xù)了一年半。1985年4月15日凌晨4點,惠利名被從看守所號房里提出,和此案其他案犯一起押上警車,奔赴西安市體育場參加公審大會。在宣讀了各自的刑期之后,案犯被陸續(xù)押上刑車。刑車從體育場的出口門洞穿過的時候,趁沒人注意,韓濤突然對惠利名說,“對不起了,老兄?!被堇f,“沒辦法了,我比你還強,我還活著。”韓濤被判處死刑。惠利名記得,那天韓濤穿著一件白色的中山裝,那是被捕前韓濤從惠利名家隨手拿的。
刑車繞西安城一圈示眾。然后,死刑犯的囚車直接開往北郊刑場,其他案犯的車輛開回看守所?!澳莻€案子的案犯在刑場上狀態(tài)還都可以。馬燕秦是兩槍斃命吧,我記得?!惫⑴d允還清楚地記得行刑的一幕。
如果沒有嚴打,流氓罪最多判10年
馬燕秦等3名主犯被執(zhí)行槍決的第2天,惠利名被從看守所轉(zhuǎn)移到渭南二監(jiān)。
服刑期間,惠利名服從管教但拒絕認罪。在他的記憶中,他曾經(jīng)一次性寫過20份申訴材料發(fā)往各相關(guān)部門。除一家單位發(fā)回一份回執(zhí)外,其他均無下文?;堇米约菏诛L琴的特長,在監(jiān)獄里組織了一個樂隊,并主持監(jiān)獄內(nèi)部的《醒悟報》。據(jù)惠利名自己稱,在這個人數(shù)高達100多人的“流氓團伙”中,他只認識韓濤一人,也只和馬燕秦接觸過那一次,與其他罪犯是在監(jiān)獄里一起服刑才相互認識的。至于判決中稱,馬燕秦曾協(xié)助一主犯將自己女兒灌醉,讓其強奸?;堇f,“那個人當時在和馬燕秦的女兒談戀愛,我那次去跳舞,她女兒給我看過兩人的照片。”因主犯均已槍決,馬燕秦的女兒也無從尋找,當時情況亦不可考。
馬燕秦被執(zhí)行死刑之后,這個女人的故事被渲染為一段傳奇,她組織的上百人的“流氓舞會”以及驕奢淫逸的生活成為了監(jiān)獄中的一個談資。有與其關(guān)押一處的案犯出獄后在回憶文章中寫道,馬燕秦關(guān)押在看守所女監(jiān)房的時候,曾有男犯人為一睹芳容而發(fā)生斗毆。案件審判長耿興允多次與馬燕秦有過交流,他說,其實馬燕秦并沒有外界盛傳的美貌?!耙幻灼咭坏膫€子吧,身條還可以,皮膚白一點,中年婦女了?!?/p>
耿興允還說,“馬燕秦的認罪態(tài)度一直很好,和盤托出毫無保留?!辈恢鲇诤畏N原因,馬燕秦自己供出曾與130多名男性有過不正當關(guān)系,一度使法院的取證工作難以應付,經(jīng)過法院確認最終只落實70余名。因為馬燕秦被捕后不合常理地與警方配合以及一些傳言,法院曾懷疑她是否有精神疾病,特意邀請西安市精神病鑒定中心做了鑒定,證明一切正常。
“大刑(指嚴打)開始也沒有辦法,誰敢說不槍斃,誰敢說一個不字!83年、84年的時候司法不像現(xiàn)在這么獨立?!惫⑴d允說,“當時如果沒有嚴打,馬燕秦的流氓罪最多就是10年刑?!?/p>
在耿興允的記憶中,“嚴打”期間,他和同事們一年要辦理二三百個案子。具體到馬燕秦這樣的大案,嫌疑人并沒有請過律師?!拔矣浀么笮?指嚴打)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律師,在那之后,西安市才有七八個律師,還是從司法局抽調(diào)的干部當律師?!惫⑴d允說。
惠利名一直在渭南二監(jiān)服刑,經(jīng)過3次減刑后,于2000年元月刑滿釋放?;堇霆z前3年,也就是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做出修改,廢除了流氓罪。
出獄后,惠利名沒在西安多呆一天,收拾行李直接南下廣東,先在昔日獄友開設的一家電子線路廠打工,此后輾轉(zhuǎn)東莞、順德、中山等地打工。在廣東期間,他一直對所有人隱瞞自己的歷史,“講到那一段就跳過去。”
1980年代,惠利名個體攝影生意一天的收入比當時人們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之后,如今年過半百的他在一家燈具廠做一些行政管理事務,每天收入50元。惠利名沒有任何社會保險,被捕前就離婚了,至今再未婚娶,膝下無子。他的戶口仍然掛在西安父親的戶口本上。
惠利名現(xiàn)在節(jié)衣縮食,準備存些錢,等10月份父親八十大壽時回西安為父親祝壽。最近他的父親給他打電話說,“你還是回西安吧,死也死在西安啊。”惠利名嘴上答應著,但內(nèi)心卻非常堅決,“我不可能回西安了,我厭惡那個城市。我肯定死在外面?!?/p>
對于未來的生活,惠利名并無打算,這個在1980年代十分時髦的人,如今已經(jīng)變成一個黑瘦的中年人,“聽天由命吧。”他說?;堇邮堋吨袊侣勚芸酚浾卟稍L時,他身后的公園里放著音樂,成群結(jié)隊的人在音樂下跳舞,腰身扭動,燈光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