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琴　畢　耕

摘 要：以詩人身份走上文壇的西藏作家阿來，將詩歌的意象美融入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夢幻、神秘的意象世界。靈魂、夢幻、預(yù)感等意象的營造，使讀者感受到藏傳佛教在阿來精神世界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

關(guān)鍵詞：阿來 小說 意象

在藏族作家阿來的小說里，靈魂、預(yù)感、預(yù)兆與夢等詞語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似乎能讓讀者相信這些東西確實存在，并具有超凡的神力。從小生活在神話、傳說、寓言等極富宗教色彩氛圍里的阿來，借助漢語言的文學(xué)形式，把靈魂深處的彼岸與此岸、神性與人性、信仰與原欲、生與死、苦與樂等對生命的思考表達出來，從而建構(gòu)了一個夢幻、神秘的意象世界。在這個虛構(gòu)的精神世界里，阿來描繪了一系列鮮明意象，如靈魂、夢幻、預(yù)感和第六感等，亦真亦幻，給讀者帶來迥然不同的審美感受。

一、靈魂

西藏作家馬麗華有一本散文集《靈魂像風(fēng)》，勾勒出西藏民間的靈魂概貌。人們從中似乎可以看到，靈魂確實以無形之形而存在，它產(chǎn)生于世界和眾生靈出現(xiàn)之時，并非神造。它大概居于心臟部位，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音識等六識的六門之間。靈魂支配著人的思想行為，并隨世界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隨世界毀滅而消亡。靈魂依據(jù)世界生命的進程而無限輪回，根據(jù)因果報應(yīng)規(guī)則確定每一番輪回的附著體。因為人生即苦、世間即苦，所以靈魂最高的實現(xiàn)價值就是成佛后停止輪回、永生佛界。這就是藏族人的靈魂觀。只要信佛的人，都會相信世間確有靈魂存在。深受藏傳佛教影響的阿來，在他的小說里把這個似有似無的靈魂描寫得有聲有形，真實可感。

《靈魂之舞》是阿來直接寫靈魂的一篇短篇小說，也是一篇極富抒情韻味的詩意之作。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索南班丹的老人，感到死之將至，就在陽光明亮的一天，走向山野和牧場，尋找他最后的一匹坐騎——早已被他放生的白馬。這是一個美好安恬的過程，表達出他對自然、人生、家園、親人的依戀之情?！八髂习嗟s是沒有遇到花妖，只覺得這一天開始的時候花香彌漫。腳下黑土云一樣松軟。要是那個過程開始的話，那就是在那一片繽紛的白色落英中就開始了?！盵1]在牧場，當(dāng)他沉重的身體坐在地上時，另一個他則輕盈地升起——他的靈魂開始了對已逝歲月的重新經(jīng)歷。索南班丹的靈魂步態(tài)輕盈，稍微帶點藍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風(fēng)使他的身影飄動和膨脹，他感到“河水滑過肌膚，像絲綢一樣，光滑、清涼”。他看見了正坐在羊群中咀嚼酸草的妻子嘎覺，然后又遇見了他從前的坐騎——青鬃馬和棗紅馬。青鬃馬早前死于雪崩，而此刻卻在靈魂的示意下和他對話。他看到一道青光乘虛而起，知道青鬃馬的靈魂升到天界里去了。在那個什么都興展覽的年代，他的棗紅馬被牽到臺子上展覽，被吱吱喳喳胡亂怪叫的高音喇叭驚擾了，驀地騰空而起，帶著軍代表一起飄飛起來，馬蹄落下時踩著了軍代表的胸膛，同時被軍代表的三發(fā)子彈擊中頸項，索南班丹的靈魂再一次看見血從棗紅馬的傷口中涌來。他那匹早已放生的白馬，此刻看到了久違的主人飛翔天際的靈魂，便猶如一道銀色光芒似地飛奔下山，回家。終于，在夕陽中，在他至親的人們和他的白馬的環(huán)護下，老人的淚水滾滾而下，眼中的光芒漸漸熄滅，壽終正寢。這是一曲動人的靈魂之歌，光明、清純而富有詩意。把人在臨死之前對生命過程的回顧寫得悱惻動人，絲毫沒有對死亡的恐怖。只有信奉靈魂不滅的人，才能真切地體會到如此美妙的境界。

在《塵埃落定》中，阿來也多次寫到靈魂。例如，那個紫衣人死前沒有向土司律法屈服，于是他的靈魂便不得輪回，后來便附著在穿上紫衣的“傻子”身上，使麥其土司、“傻子”的妻子都感到害怕。在叔叔為國捐軀后，“傻子”整個冬天都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傷里，迎風(fēng)流淚，黯然神傷。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看見了叔叔的靈魂順著一條大水，飛到了廣闊的海上，并且告訴他，月明之時，靈魂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叫他不用如此悲傷，因為靈魂飛舞的叔叔感到自己是自有麥其家以來最快樂的人。“傻子”的心靈立即得到慰藉，從此悲傷就從他心里消失了。

二、夢幻

夢是奇特而神秘的心理活動，每個人都會做夢。夢境離奇恍惚，跳躍閃爍，超越時空，超越現(xiàn)實。在科學(xué)技術(shù)不發(fā)達的年代，人們通常把夢與超自然的神靈聯(lián)系起來，認(rèn)為“夢是神靈依附人的體現(xiàn)，是神靈賜給人的言辭，是上天或宇宙主宰對可憐的人類的暗示，是冥冥上蒼、茫茫宇宙對人世顯示的預(yù)兆。夢能預(yù)知未來，預(yù)測吉兇，傳達神意，主宰塵世”[2]?！秹m埃落定》所描寫的幾個夢，就很能體現(xiàn)是這一觀點。

在很多年以前，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西藏來到這里，遇到了當(dāng)?shù)赝寥说钠此赖挚?。傳說這些野蠻人有猴子一樣的靈巧，豹子一樣的兇狠，而且他們的人數(shù)比我們眾多。我們來的人少，但卻是來做統(tǒng)治者的。要統(tǒng)治他們，首先必須戰(zhàn)勝他們。祖先中有個人做了一個夢，托夢的銀須老人告訴我們，第二天要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須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nèi)〉昧藙倮?，成了這片土地的統(tǒng)治者。那個夢見銀須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

這個夢顯然是富于幻想的嘉絨人編出來的，是他們對祖先怎樣在這片土地上站住腳并生存下來的一種美好想象，帶有傳說的性質(zhì)。夢中的銀須老人就是某位神，他的神諭使麥其祖先戰(zhàn)勝了當(dāng)?shù)赝寥?，成為那片土地的王者?/p>

年輕熱情的翁波意西在取得格西學(xué)位后，也做了一個預(yù)兆性的夢。他在拉薩一個黃土筑成的小僧房里，夢見了一個向東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聲仿佛是眾生在吟詠佛號。于是，他去找?guī)煾祱A夢。師傅告訴他說，你是要到和漢人鄰近的山口地區(qū)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乃至人心都是朝向東南的。他跪下來，發(fā)下誓愿，要在那樣的山谷里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對翁波意西而言，他的夢的確富于啟示意義。他根據(jù)夢中的景象，花費了一年多時間，終于找到了他事業(yè)發(fā)展的所在地——麥其土司領(lǐng)地。他滿心欣喜，準(zhǔn)備大干一場。他希望麥其土司驅(qū)逐舊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獻到面前。然而，現(xiàn)實很快就摧毀了翁波意西的夢想。他發(fā)現(xiàn)土司及其屬民對他的傳教并不感興趣，而空氣中則充斥著比魔鬼的誘惑還要厲害的鴉片氣味。顯然，翁波意西的意外結(jié)局是對佛法的嘲弄。由此可見，宗教在強大的世俗政權(quán)面前是軟弱無力的。只有取得政權(quán)支持的宗教，其教諭才能進入人們的頭腦和內(nèi)心。

有時候，夢是一種預(yù)兆，具有預(yù)示作用。例如，麥其土司做了個夢，夢見汪波土司撿走了他戒指上脫落的珊瑚。門巴喇嘛解釋說這不是好夢，果然不久就有邊界上一個小頭人率領(lǐng)手下十多戶人背叛了麥其土司，投到汪波土司那邊去了。還有一次，“傻子”少爺晚上夢見了麥其土司。第二天中午，他父親真的就來了。夢真的有這么神奇嗎？如果誰都能夢想成真，那么人類就不會犯那么多的錯誤，世界就會一片美好，可能早就進入天堂了。顯然，無處不在的夢只是阿來小說里的一種獨特意象，是他深受藏文化影響并在文學(xué)作品里營造的一種意境。

此外，夢境也表現(xiàn)出主人公對美好自由幸福生活的向往?！峨S風(fēng)飄散》中的格拉，一直夢想能和母親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的表情和藹生動，就像春暖花開一樣撫慰他飽受冷落和孤寂的心。有一天晚上，格拉真的“夢見了春暖花開，夢見一片片的花，黃色的報春，藍色的龍膽與鳶尾，紅色的點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為花海中央站著他公主一樣高貴、艷麗的裙裾飄飛、目光像湖水一樣幽深的母親桑丹”[3]。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卻很快打斷了格拉的美夢。他被恩波一群人從夢境中驚醒，遭到嚴(yán)重恐嚇和侮辱，最后竟和母親失散了。在這里，作者用夢境的美好反襯出現(xiàn)實的丑惡，讓人倍感凄涼。

三、預(yù)感與第六感

阿來是天生的描寫感覺的高手，非常善于在小說中描寫人物的預(yù)感和第六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塵埃落定》中對“傻子”少爺?shù)念A(yù)感和第六感的描寫，給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茸貢土司用女兒塔娜作為武器，迷住了“傻子”，在所有的牲口背上馱足麥子后，帶著女兒離開了。滿心滿眼都是塔娜的“傻子”，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看到一道閃電劃過，忽然預(yù)感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大叫著想告訴父親，卻挨了父親的吼叫和耳光?？墒?，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了馬蹄聲，原來是茸貢土司一行人狼狽地逃了回來?！吧底印鳖A(yù)感的靈驗，使麥其土司對他刮目相看。還有更絕的是，在茸貢土司再次離開時，“傻子”再一次先知先覺地預(yù)感到戰(zhàn)爭的來臨，并且大喊“開始了，開始了！”果然遠處山谷的方向真的傳來了激烈的槍聲。麥其土司對著管家大叫：“他預(yù)先就知道，他比我們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傻瓜！”[4]這時，“傻子”在父親等人的眼中，已經(jīng)成了一個預(yù)言之神。他能確切地感知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事，而且事情很快就真的發(fā)生了，的確很有點魔幻色彩。從佛教的角度來看，肯定是有什么神附著在“傻子”身上，借他的口說話，先驗地告知人們一些事情。

“傻子”不僅預(yù)言準(zhǔn)確，而且還具有穿透身體和空間的第六感，能感知別人身上的痛楚。當(dāng)翁波意西指出麥其土司決定讓位給大兒子是錯誤行為而遭到割舌之禍時，“傻子”的舌頭就清楚地感覺到了針刺一樣的疼痛。這可能是心靈感應(yīng)之痛吧，因為書記官是為傻子辯護而失去舌頭的，而且他們倆在好些方面心靈相通。以后，他們用眼睛交流就是這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最好證明。在麥其土司和“傻子”討論未來時，“傻子”感到將來的世上不僅沒有了麥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沒有了。社會歷史的進程淹沒了所有的土司，土司們像塵埃一樣灰飛煙滅。這是“傻子”對歷史的感覺，它穿透了時間與空間，直達未來。

阿來用飽含詩情的筆墨，營造出一個夢幻的意象世界。在異文化者眼里，這個意象世界就像西藏一樣神秘又陌生。對許多人來說，西藏是一個遙遠的夢。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以及其他文化中的人們，都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文化中缺失的部分賦加給西藏，從而使它的神秘性更變本加厲。雖然阿來宣稱要在他的作品中化解這種神秘感，但往往是事與愿違，他的小說實際上是極大地增強了這種神秘性，讓讀者感到西藏處處充滿神秘，是一個迥異于外界而令人神往的獨特世界。正是這種神秘的文化色彩，給阿來的小說增添了極大的審美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

注釋：

[1]阿來：《塵埃落定》，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頁。

[2]吳康：《中國古代夢幻》，?？冢汉Ｄ铣霭嫔?，2002年版，第1頁。

[3]阿來：《空山·機村傳說壹》，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頁。

[4]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8頁。

（劉琴 武漢 湖北大學(xué)人民武裝學(xué)院 430062；畢耕 武漢 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 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