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莊子》的《人間世》一章,一上來就講了一段假托的顏回要去衛(wèi)國的故事: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wèi)。”曰:“奚為焉?”曰:“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莊子假托孔子勸阻顏回的故事,說是顏回聽說衛(wèi)國國君,少年氣盛,輕舉妄動,不懂愛惜尊重生命,百姓受苦,他要以治病救人的宏愿去幫助衛(wèi)君走上正路。
可是孔子不以為然,他說你這一去,兇多吉少。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怕就怕太雜。雜了就多,多了就亂,亂了就焦慮,焦慮了就無可救藥了……
怕雜懼多,原來早在先秦就有這樣的理論,這當然有它的道理,所以我們有一個說法叫做不爭論。我們歷來喜歡質樸,喜歡愚忠,喜歡敏于行而訥于言,喜歡眾人一條心,黃土能變金,喜歡天下定于一;而怕的是眾說紛紜,喋喋不休,高調(diào)鼓噪,亂人心目,分裂惡斗,國無寧日。然而,雜多又是世界的一個特點,孔子畢竟懂得和而不同的必然性、君子性,其實還有優(yōu)越性。僅僅反對雜多是難于做到的,問題在于有沒有整合與平衡的能力,能不能搞得成和諧社會,和諧不了也沒有關系,至少要遇事有法可依,搞個法治社會。就是說莊子已經(jīng)給國人提出了下列任務,要承認雜多,但不要搞亂。
這段故事表面上是講不要輕易出手出頭的道理,內(nèi)里邊卻頗有些酸甜苦辣。它表現(xiàn)了古代“人文知識分子”在權勢面前的尷尬、無奈、自嘲、自解、躲避與超脫。
……古之至人,先存諸已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孔子接著論述,要想立人,先得自己站得住腳。至人,做人到位的人,必須本身立于不敗之地??鬃舆@里講的是常識,是經(jīng)驗之談,但與近現(xiàn)代西方世界盛行的個人主義思潮有相通之處。西方世界的說法叫做“各人管各人,上帝管大家”。只管自身不管社會國家群體,當然不對,至少是缺少集體主義、公民意識與社會責任。不管自身卻只盯著旁人,所謂“專門利人”,也不可思議,至少是太稀罕。正常情況下,一個公民管好自己的身心健康、言行規(guī)范、道德自律、精神正常,恪盡職守、敬業(yè)樂群,完糧納稅……乃是對社會對親屬對朋友也是對國家的很大貢獻。一個國家地區(qū)的居民大多數(shù)能做到衣食豐裕,這個國家和地區(qū)就已經(jīng)相當幸福先進富強文明。至少一個這樣的居民在群體中起的是正面的穩(wěn)定的健康的作用,不是負面的病態(tài)的擾亂的作用。孔子為什么勸阻顏回的去衛(wèi),就是因為他認為顏回到了衛(wèi)國,連自身都保不住,自身都保不住了,你還能保衛(wèi)國的江山和百姓嗎?那不成了瞎掰添亂了嗎?
底下關于德與名的說法,與其說是孔子講的,不如說是莊子跳出來講的。德怕出名,德與名一聯(lián)系就會走樣。因為名緊連著利,一夠上名利啦,德行就可能變成包裝作偽,曲線謀私,德行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知(智)怕相爭,知一相爭,就走向反面,變成傷害對手的利器損招陰謀詭計,變成淺薄的婦姑鵓谿,變成惡性的爭斗混亂之源。好東西卻要炒作揚名,好品質卻要惡斗對決,那還能叫好嗎?只能叫惡,叫兇,我們應該逃而避之,拒而絕之。
孔子這里有點對顏回誅心,你到衛(wèi)國去干啥?是不是要顯擺你的道德智慧,挫敗你的對立面?一有此心,已入魔障惡境,你已經(jīng)玄(懸)了,危險啊,徒兒!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日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孔子接著勸顏回,就算你忠厚信用,未必能與衛(wèi)國君王權貴們聲氣相通,你雖然不爭名奪利,卻未必與衛(wèi)王情投意合;你跑到那兒去宣講仁義道德,顯示一番,只能招人討厭,被認為是妖言惑眾,擾亂人心,你成了不祥的帶來災害之人,成了禍害。人家覺得你對他們有害,就必然會反過來加害于你。這不是自找苦吃,自我制造災難嗎?
“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硬要將你的仁義規(guī)矩的一套講述給暴烈的衛(wèi)王,只能自取其敗,自取其辱而已。這一盆冷水,潑下來,夠中國歷代人文知識分子們喝一壺的了。
且茍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日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孔子繼續(xù)發(fā)揮說,如果衛(wèi)君分得清正誤好賴,就用不著別人去說服教育。何用你去死乞白賴地加一套與他原有的不一樣的另類說辭?而如果你沒有什么說辭,他就會反過來顯示他的巧言,壓你一頭,加上他的面容目光氣色巧計用心言辭說法,那么你去是在說服他呢?還是在接受他的說服外加壓服,反過來只能為他加油添醋,加碼添威呢?那不成了往洪水上加水,往烈火上加火了嗎?那你不就成了幫兇了嗎?你順著他吧,沒完沒了,你說實話吧,自找倒霉,死路一條!
這是經(jīng)驗之談。筆者完全不明白只作過漆園小吏的莊周從哪里來的這種尷尬經(jīng)驗。自以為是“獨立知識分子”并掌握了治國安邦之道的例如顏回,跑到雖然未必能講多少孔孟之道,卻照樣能言善辯、威重如山、可殺可生、喜怒無常的衛(wèi)君那邊廂去,誰能說服誰呢?誰能引導誰呢?誰怕誰呢?誰聽誰的呢?在政治生活中,是權力屈從道德的時候多還是道德屈從權力的時候多呢?理念Vs威權,誰能勝利,誰將敗亡?例如數(shù)千年后即今天的伊拉克,薩達姆留下了他的鐵腕統(tǒng)治的印記,喬治·布什也留下了美國力量的印記,這里究竟有什么道理可以討論呢?這里難道是理念之爭的結果嗎?是學派還是教義之爭?還是巡航導彈與共和國衛(wèi)隊之戰(zhàn)?去一個今日顏回式的“老九”,薩達姆時期能不受薩達姆的影響嗎?布什時期能不受布什的引導嗎?跑到那里去討論諸如民主、社會主義、伊斯蘭教與基督教教義、仁政、暴政、價值觀……能有多大作用,又有多大危險?
這里還有一點值得注意,衛(wèi)君并不是草包,他能“乘人而斗其捷”,他也能因勢利導,他也能顯示聰明,他很可能把你姓顏的制服,讓你服服帖帖,讓你“而目將熒之(只剩下眨摩眼的份兒了),而色將平之(一臉的順從聽話),口將營之(注意多說好聽的話),容將形之(表情也日益符合威權的心意),心且成之(也就與衛(wèi)君一條心了)”,把你打造培育成一副從里到外患順討好的坯子。莊子—假借孔子之口,說得多么生動,又多么真切!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也,故其君園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虛擬的孔子把公認的忠臣關龍逢、比干定性為“好名者也”,這很驚人。他說的“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即注意修身形象,注意爭民心選票的
親民效應,動輒以頂撞老板來樹自己的人物,我們也似曾相識?!捌渚弊プ『妹叩膼巯в鹈娜觞c而排擠之,驅趕他們?nèi)タ窟呎?,大實話罷了。
賈寶玉的邏輯與莊周相同,他說的是:
……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那文官……念兩句書汗在心里……濁氣一涌……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
封建道德中確實包含著“好名者也”的因素,例如為了提倡殺身成仁,我們當然要講流芳百世、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榮耀。這也完全可能包含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兩句書汗在心里,濁氣一薄、沽名而不知大義的因素。然而公平地說,忠臣烈士仍然是確實存在的,否則都變成了明哲保身,更不要說可能變成的是奴顏婢膝、助紂為虐,亦即莊子此節(jié)所說“以火救火,以水救水”的壞蛋,歷史與現(xiàn)實豈不更加黑暗了嗎?把一個個為了某種理念而不惜粉身碎骨的人以好名之名誅其心,這是不公正的啊。這只能為漢奸叛徒們尋找理論根據(jù)的呀。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一個虛名,一個實利,其誘惑連唐堯虞舜這樣的圣賢都無法拒絕,連唐堯虞舜這樣的明君都不能免俗,你顏回的仁義道德、價值理念、原則規(guī)范,又能起多大作用!
莊子太厲害了,他的一雙x光毒眼,看穿了以儒家為代表的精神范式的終無大用。到了幾千年后,到了市場經(jīng)濟的時代,也許人們更加認同這樣的結論: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但是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深思,為什么那么多好東西:理念呀、道德呀管不住人類?第二,當人們依仗威權,追求虛名實利還要振振有詞地打扮自身把好話說盡,滿嘴的光輝燦爛的時候,人類應該怎么辦?仁義禮智信也罷,民主自由人權普世價值也罷,如果完全與人的難免逐利的本能不搭界,其生命力會變得可疑。而同時,道德的魅力、精神的魅力卻又恰恰表現(xiàn)為它們的非名利性,非利己性,乃至反名利性、無私性、自我犧牲性。非名利、反名利的道德精神或人文精神,一旦被宣揚表彰尊崇和普及,那么非名利反名利的人文精神反而成了取得名與利的終南捷徑。這是理論上更是實踐上的一大悖論。早在孟子書中,就已經(jīng)進行了義利之辨了,辨不清楚的,它充滿悖論。道德家而被視為假道學、偽君子、巧偽人、假面具的,與裝腔作勢、虛情假意、酸溜溜作秀,而被捧為人文楷模的,恐怕是半斤八兩一般多!這也是老子所講:“世人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世人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笨偫ㄆ饋恚x必須承認利,又必須能夠對于利有所控制和規(guī)范,否則關于義,關于人文精神,關于道德理念的說教,就會變成自欺欺人的空談和廢話!
當然,利與義一樣,都不是萬能的。金錢絕非萬能,大道理也不萬能,宣揚儒家理念的顏回之流,其作用應該估計個恰如其分。至少在中國的封建社會,威權們并不怎么拿理念當一回事兒,而是在理念有助于強化威權的時候,才大聲強調(diào)理念。于是鬧得書讀多了食而不化的濁氣汗住者,即除了子曰詩云并不怎么懂人間世事的書生們,也自吹自擂、忘乎所以起來。
而對于惡性的名利追求,更重要也更有效的治理舉措與其說是理念重復不如說是現(xiàn)實的法律約束與制裁。莊子所寫的虛構的孔子與顏回的這段對話有趣,但太單一,單一的討論,不但反映了書中的所謂顏回的天真,甚至也反映了孔子與莊子的天真。假托的衛(wèi)國的命運,其實不可能完全決定于衛(wèi)君的思想修養(yǎng)還有衛(wèi)君與其臣民或者與外來說客的言說與道德互動,一個侯國的政治社會狀況如何,哪里會僅僅是領導人的道義水準問題與理念研討問題呢。
其實《莊子》一書,客觀上已經(jīng)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威權的使用、制約尤其是人文理念如何對之施加影響的問題,當然,他解決不了,他的藥方是從威權面前嚴重撤退十萬八千里。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日目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zhí)而不化,外合而內(nèi)不訾,其庸詎可乎!”
這一段略嫌拖沓。端正而又謙虛,勤勉而又專一,當然是好事,以此改變衛(wèi)君或衛(wèi)國,則遠不夠用。大德漸德,巨變漸變,都不容易,則是大實話。
“然則我內(nèi)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日:“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p>
繼續(xù)拖沓,但是對于外同內(nèi)直,即如今所說的外圓內(nèi)方的討論至今仍有意義。顏回與衛(wèi)君,都是上天之子,都是自然人,誰也不比誰怎么樣,用不著怕衛(wèi)君,論個人條件,也許顏回比衛(wèi)君強不少。但另一方面,衛(wèi)君是君,有君權,顏某必須盡“人臣之禮”,如何跪拜,如何行禮,連姿勢與手足形態(tài)都大意不得。嗚呼,偉大的圣人第一高足,賢哉回也,你面對權勢仍然是一片尷尬。“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元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鬧了半天顏先生也只能隨大流,他吐露了實言,別人這么辦,我怎么敢不這么辦呢?見了君王,只能握笏行禮,只能謙卑順從,至少必須作順從狀,這樣隨大流我還能有危難嗎?
然后給衛(wèi)君講講古,實際上卻影射當今的某些弊病,看來借古諷今,莊已有之。莊子——孔子認為他有這些伎倆沒有什么用處,但也相信他不致因此獲罪。說明那時的政治環(huán)境仍然不算是特別惡劣。
綜上假托的孔、顏對談,作為靶子的顏氏講得很多,一套套的,說不定有點理想主義、基本教義、躍躍欲試。而充當反方(在書中卻是正方)的孔子并沒有講出多少道理,只是說不行啊,沒用啊,干不成啊,做不到啊……這算什么呢?
孔子強調(diào)的只有一點,衛(wèi)君是強梁的,能言的,反過來要征服你的,原因在于他有氣勢,有權力,有愛憎,有主見,有人擁戴呼應。如果顏回也算個什么人文知識分子的話,以人文知識理念與權力氣勢對話,理念Vs威權,你顏某人不是個兒!
這不算道理,不算學問,沒有創(chuàng)意,甚至不算認知,然而具有某種大實話的粗鄙兼真實的品格。絕少有人公然喜愛粗鄙,但有時粗鄙比高雅真實。你可以呼痛哉,喊失落,卻無法不正視它,而且最好你能先正視自身的粗鄙的那一面,你的一面眨摩眼一面諂笑的那一面。這同樣是經(jīng)驗之談。當然,今天的自命“思想者”的人會聲稱輕視孔、顏的形而下與實用主義,但是面對威權,你能確信今天的輕視孔、顏的人們表現(xiàn)得比孔、顏、尤其是比老、莊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