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舒雨
摘要在民主的法治社會,法官的獨立審判權與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權都有它的功能和價值。然而掌控社會重大傳播資源的新聞媒體以其強大的輿論價值導向極易造成“新聞審判”,給司法審判帶來巨大的壓力。尋求法官的獨立審判權與媒體輿論監(jiān)督權之間的平衡應當著眼于司法的公正性與權威性,以提升司法公信力,促進社會立法完善和司法公正。即使在民主日趨完善的社會里,要求司法審判要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和社會評判也并不意味著當時的民意可以左右司法裁判。所謂“國法人情”是以理性的民意推進立法的完善,但絕對不可以民意裁決踐踏法律的尊嚴。
關鍵詞司法獨立輿論監(jiān)督司法公信力民意裁決法律理性
中圖分類號:D9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6-157-02
一、司法獨立與輿論監(jiān)督
(一)司法獨立的含義及其價值分析
我國司法權的獨立主要表現(xiàn)為審判權的獨立,應當包括法院司法權獨立、法官個人獨立、司法審級獨立。法官的個人獨立是指法官的獨立審判權,即法官在審理案件時,根據(jù)對事實的裁判和對法律的認知,獨立自主地對案件作出裁判,不受外界勢力左右。
孟德斯鳩曾指出:“法官除了法律,沒有別的上司,法官的責任是當法律運用到個別場合時,根據(jù)他對法律的誠摯的理解來解釋法律……獨立的法官既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政府?!彼痉鄳毩⒂诹⒎嗪托姓?法官的審判只對法律負責,而不受行政機關和立法機關的領導或指示;法院的審判活動不受另一法院的干涉,上級法院不能干涉下級法院的具體審判工作,法官審理案件不受各方面意見的影響,按自由心證原則行使職權。
法官獨立審判,其根本追求是公正件處理案件,維護司法權威,保障司公信力。公正是司法工作的靈魂和根基,而獨立性是公正性的必要條件。
(二)輿論監(jiān)督的概念及其價值
隨著民主觀念的深入發(fā)展,媒體傳播已然成為輿論監(jiān)督的主要渠道。憲法規(guī)定,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都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其中當然包括新聞媒體。
從價值層面上看,媒體輿論監(jiān)督表現(xiàn)為表達自由的理念,也是現(xiàn)代法治社會公民享有的一項基本權利,體現(xiàn)了社會對新聞媒體的尊重和滿足。表達自由使社會自治和依法而治成為可能。民主政治就是人民把支配范圍有限的公權力委托給他們選出的代表,但保留監(jiān)督公權力行使的自由,包括通過新聞、網(wǎng)絡等媒體的監(jiān)督。表達自由也被譽為社會秩序的“安全閥”。
二、法官的獨立審判權、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權之間的關系
(一)共同的價值追求
西方思想家總是從對新聞自由的倡揚以及對壓抑新聞自由的專制制度的批判中尋找支持媒體監(jiān)督的理論根據(jù)。受此影響,在對中國現(xiàn)實中媒體與司法關系的分析時,媒體被當作與基本政治制度相對抗的大眾立場的代表者,而司法又總是被看作基本政治制度的替身或代表。然而民眾對這種政治基礎主觀、隨意并且很不穩(wěn)定的認識很容易導致媒體輿論監(jiān)督權行使上的重大偏誤。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結構中,媒體與司法是具有共同使命的、共同維系社會秩序的兩個基本要素。法官獨立審判權與媒體輿論監(jiān)督權具有的共同價值追求就在于保障審判的公正性。在現(xiàn)代民主社會中,輿論監(jiān)督和獨立審判這兩種基本價值都以社會成員的權益和福利為終極目的,都以保證審判的公正性為行動準則和目標。
(二)天然的排斥
法官裁判以法律為依據(jù);而相對于理性的法律判斷,媒體更多地會傾向于道德化運作,甚至以道德標準去責難司法機關依據(jù)法律所作出的理性行為,從而把道德與法律的內在矛盾具體轉化為媒體與法官之間的現(xiàn)實沖突。張仲秋先生在《中西法律比較研究》中曾指出:“中國法律道德化與道德法律化這種雙向運動,使法律失去了本性,也失去了成長的力量”。中國長時間道德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使我們不能輕視道德的力量對法律的擠壓,雖然正統(tǒng)的道德與法律往往是一致的,但是脫離法律的道德化評判,對中國的法治顯然是弊大于利。
(三)二者的平衡
法官的獨立審判權與媒體輿論監(jiān)督權的對抗性與統(tǒng)一性應當平衡于司法的公正性與權威性,提升司法公信力。
孟德斯鳩說:“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jīng)驗。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媒體輿論監(jiān)督對法官保持自身廉潔公正起著保障作用;同時,媒體也能夠提供充分的信息,以便法官全面深入地了解事實。
媒體也應當秉持客觀公正原則對對個案進行客觀全面地報道與評論,而不應帶有片面性、傾向性,更不能主觀臆斷,妄下結論。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客觀性是監(jiān)督的基礎,公正性是監(jiān)督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失去了客觀性就失去了公正,所謂監(jiān)督也就不存在了。
筆者認為,當二者發(fā)生沖突時,輿論監(jiān)督應當讓位于法官獨立審判這一更高的社會利益,以保證司法的穩(wěn)定性、權威性,提升司法公信力,穩(wěn)定司法秩序,保障公正裁判。
三、許霆案:從司法公信力與民意裁決看中國司法現(xiàn)狀
(一)司法公信力不容置疑
法院判定盜竊金融機構罪無可厚非。盜竊罪的成立關鍵兩個要件:非法占有的故意以及秘密竊取。第一,在第一次柜員機發(fā)生錯誤時,許霆主觀上尚未產生非法占有的故意,可以認為這是民事上的不當?shù)美袨?但是在后來的170多次行為當中,他非法占有的故意已經(jīng)非常明顯。第二,許霆辯解說“人不知道,機器知道”,不管是出于無知還是因為僥幸,他的所謂“替銀行保管”的行為都以他認為別人不知道為前提;而刑法中所謂秘密竊取也只要求行為人主觀上以為別人不知,卻不要求別人事實上不知,因為法律需要懲罰主觀惡性。
一直到二審結束,此案一直都是輿論非議的焦點。法院的改判也印證了部分學者的預測:維持盜竊罪的判決,在量刑上作減輕處理,報請最高法院核準?!缎谭ā返?3條第2款:“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的案件,必須經(jīng)最高人民法院的核準,其判決、裁定才能發(fā)生法律效力并交付執(zhí)行?!蔽覀冇欣碛商岢鲑|疑:究竟是一審法院有直接減輕刑罰的權力,然后在經(jīng)歷兩審終審之后報請最高法院核準,還是在一審法院做出減輕刑罰的裁決之前,事先請示最高法院。這顯然屬于有待解決的程序問題。人們質疑:在面對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廣州中院是否在此前向最高法院進行了“內部請示”,改判五年的結果是否出自最高法院的授意。
從無期改判5年有期,當然是司法對民意的善意回應,但從反響來看效果似乎不佳,反倒有兒戲之感,以至于引來了陣陣唏噓和嘲諷,嘲笑前后判決的巨大反差,甚至斷言司法在許霆案兩次審判過程中被某種力量所玩弄。筆者認為,此案對司法公信力的傷害源于立法和司法兩個方面。第一,此案情節(jié)相對于普通的盜竊行為確實輕微許多,也判無期重刑。立法機關確實不應該以“社會發(fā)展,經(jīng)濟生活復雜化”為借口為立法的嚴重滯后開脫,因為此案在世界、在中國已遠遠不是首例。第二,不論是法律權威的樹立者、維護者還是服從者,都不愿看到司法屈從于輿論,以一個荒唐的理由推翻一個合法的判決。
有些人開始探究媒體的責任,認為媒體過度干預了司法行為,影響案件判決的公正性與獨立性。但是,在面對媒體狂轟濫炸的意見時,司法究竟該如何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如何在以媒體為代表的民意中求得法律價值和社會輿論之間的平衡?更何況,在一個媒體聲音多元化的時代,也沒有完全一致的所謂“社會輿論”,“特案特判”固然具有不可質疑的法律價值和邏輯正義,但媒體只要足夠關注,法院就“特案特判”,就無法逃脫司法屈于輿論壓力的嫌疑。但是司法必須依其自身規(guī)律行事,并以其獨立的品格堅守法律的底線。判決應尊重民意,卻不可屈從于民意。許霆案重審,法院自然可以依法改判,只是法院還應在裁判文書中,明確告訴民眾之所以如此定罪與輕判的理由。
所謂公正審判就是法官在作出裁判時,應該處于公正無偏的立場,不得受到法庭外的力量或信息或在審判中未予承認的證據(jù)的影響。因此,法官只有獨立地堅持法律特有的理性才能保障司法樹立司法的權威,保障司法的公信力。
(二)輿論監(jiān)督的界限
法官要求獲得真正獨立,除了法院本身內部需要建構一種自由開放的體制外,同樣需要外部平和的輿論環(huán)境,但這種環(huán)境必須是客觀的、公正的。
英國法律規(guī)定:“對正在進行中的審判活動進行任何形式的誤導或發(fā)表有失公正的言論都構成藐視法庭罪。英國法官可以毫不猶豫地對未決訴訟進行評論的傳媒給予處罰?!泵绹m標榜新聞自由,但法院如果認為傳媒獲得的有關案件審理的情報可能妨害司法公正,則可以采取事前限制,禁止傳媒發(fā)表他們已獲得了新聞。中國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的發(fā)展步伐不斷加快,這是好事,但同時也要嚴格遵守言論自由的道德限制和法律限制。所謂法律限制,就是指盡快出臺《新聞法》對規(guī)制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至關重要。而所謂道德限制就是應當明確新聞界的職業(yè)道德和社會責任,不可隨意利用民憤大肆炒作甚至淪為民意的泄憤工具。
涉及到司法領域,輿論監(jiān)督應當僅限于程序正義的實現(xiàn),可以包括事實認定以及審判程序,而法對于法律結果正義的實現(xiàn),只能事后監(jiān)督,以避干擾司法之嫌,保證司法公正審判,維護司法權威。應該說,只要程序正義得到遵循,實體法律適用正確,就沒有改判的理由,即使必須改判,也不應該是迫于輿論壓力。如果確實認為適用該項法律違背了罪刑相適應原則,也是立法機關應該考慮的問題,而媒體絕對不應當以立法的滯后性來責難司法的合法性,甚至利用民意左右司法判決。但是,輿論監(jiān)督仍然可以通過報道和評論促進立法的完善。
在這里,就媒體監(jiān)督的作用與界限,可以將許霆案與孫志剛案加以比較。兩案有重大區(qū)別:媒體關注孫志剛案時從一開始就把矛頭對準了不合理的收容制度,而不是簡單地追究打死孫志剛者的責任問題。因此,媒體在對孫案窮追猛打的過程中始終沒有偏離廢除收容制度的努力,而且最終的結果就是對收容制度的廢除。從制度上解決問題正是媒體在孫案中體現(xiàn)出來的睿智與正義。而許霆案的爭議則對最核心的立法滯后問題卻討論較少。如果立法層面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許霆案輕判了,昆明同類案件是否應該重審重判?通過媒體對司法判決結果進行施壓,很難說不是形成了一個惡劣的先例,甚至有人說,媒體在許霆案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邊倒式的起哄很難說不帶著挾持民意的陰謀,左右司法的狂妄。
(三)荒唐的民意裁決
也有人大代表這樣指出:“案子改判說明,我國的法律不但是嚴肅的、有原則的,同時也是有人情味的,為許霆這樣的當事人提供了程序上翻案的無限可能。而其最終得以改判,也正說明法律反映了廣大人民的意志?!?/p>
民意對法律批判的焦點在于法律本身沒有體現(xiàn)時代的進步,那么法律的滯后性就決定了它永遠不可能是勝者。而不管法律科學與否,僅僅因為輿論的壓力,在不先行修改法律的前提下,以“民意”推翻合法的判決是對法律的羞辱。且不論法院是否是為了平息民憤而輕判,起碼我們看到有無數(shù)個腦袋在替法官進行審判,這些腦袋戴著民意的帽子讓法官左右為難。
在許霆案的幕后,所謂“民意”在很大程度上是沸騰的民怨,甚至已經(jīng)脫離了基本的道德底線。當從無期減輕為五年的時候,許霆在獲得更長一段時間自由的同時卻使自己的人格先行破產。而即使那些現(xiàn)在為許霆案奔走的人們,又有幾個在生活中能真正信任許霆,給許霆人格上一點點的尊重呢?早在漢代,司法就將盜竊定義為“不告而取,取非其物謂之偷”。這是道德化了的法律,也是道德的底線。當“民意”極力為許霆的行為辯解時,我們看到了道德的缺失浮出水面,而我們遲早要為這缺失買單。有人舉西方司法的例子,卻忽略了作為中華民族價值觀的根基傳統(tǒng)道德。肖揚院長說“司法裁判要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和社會評判”,但突破了道德底線的民意本身就難以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更無資格檢驗和評判司法的理性。
所謂“國法人情”是以理性民意推進立法的完善,但不能以民意裁決踐踏法律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