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達三
長期以來,不少中國學者,包括筆者本人,?;\統(tǒng)地說日本屬于“儒家文化圈”。現在看來,這是一個未經審慎思考的命題。相反,在美國已故著名政治學家亨廷頓看來,日本文明是和中華文明(或儒教文明)并列的世界八大文明之一。亨氏明確指出:“日本文化性質極為獨特,也未融入任何世界性的宗教或意識形態(tài),無法與其他社會建立任何文化的聯(lián)系?!焙喍灾?,亨氏認為:“日本是個孤獨的國家,一個自給自足的文明。”
亨氏所言不謬。無論是645年向中國學習的大化革新(“和魂漢才”),還是1868年向西方學習的明治維新(“和魂洋才”),日本文化的自主性和民族性一直非常強烈,或說所謂的“大和魂”,亦即“天皇萬世一系論”、“天照大神眷顧論”、“大和民族優(yōu)越論”等“神道教”價值觀,從未發(fā)生根本的改變,改變的只不過是些工具性和技藝性等層面的東西而已。
事實上,中國文化傳入日本后,就皆為其“神道教”所過濾和利用,成為走了樣甚至是變了質的“中國文化”。日本學者森島通夫在《日本為什么會成功》一書中指出:中國儒教把仁慈、正義、禮儀、智識、誠信作為基本美德,并相信仁愛是人類美德的本質;日本儒教則把忠誠、禮儀、勇敢、誠信、節(jié)儉作為美德,并認為忠誠是人類美德的本質。亦即是說,中日兩國各自儒教的基本價值觀,重合處只有禮儀和誠信兩點,不僅數量不多,而且不是核心的價值觀。
特別是,日本儒教的“忠誠”,通常被視為無條件地效忠某個集團或某個人,比如效忠企業(yè)或天皇等,并結合日本的“神道教”傳統(tǒng)發(fā)展出來所謂的“武士道精神”。森島通夫的結論是:“中國是一個平民儒教的國家,日本則是一個軍事儒教的國家?!边@種儒教國家,具有狹隘的民族主義和強烈的征服欲望兩大基本特征,無怪乎即使同情日本文化的戴季陶也不得不說:日本的儒教缺乏中國儒教的“仁愛觀念”和“天下觀念”。
何止是儒教傳到日本后變了味。道教傳入日本后,其禱告祭祀儀式等,充分為“神道教”所吸收和利用,變成了如今日本“神道教”通行的儀式。更不可思議的是,佛教傳入日本后,“神道教”的諸神變成了佛教的諸神,反之亦如是,否則佛教就很難在日本立足。此外,原本主張和平與平等的佛教,在日本歷次內外戰(zhàn)爭中,幾乎都是積極的參與者。
上面所談,多就歷史落筆,也不是刻意貶低日本文化,毋寧說日本文化的自我持守倒是令人稱奇和羨慕的。但是,日本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和精神氣質,確乎大異于中國文化,則是個不爭的事實。兩者的差異,就其程度而言,甚至遠遠超過了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差異———戰(zhàn)后德國為戰(zhàn)爭罪行誠意懺悔,但戰(zhàn)后的日本則態(tài)度迥異。如同中國雖然吸收了大量西方文化,但卻不能說中國即屬于“西方文化圈”或“基督教文化圈”一樣,日本雖然吸收了大量中國文化,也不能說日本即屬于“中華文化圈”或“儒家文化圈”。
當然,自古及今,日本深受中國文化影響,也是不爭的事實。但從整體尤其是從價值觀上來看,中國文化和日本文化至多是一種復雜微妙甚至是不太成功的師生關系,絕不是父子關系或兄弟關系,所以今后不宜再籠統(tǒng)地提日本屬于儒家文化圈。
必須注意的是,籠統(tǒng)地提日本屬于儒家文化圈,還會帶來一些不便:其一,容易使中國人產生施惠者心態(tài),當面對受惠者日本的血腥侵華史和拒不認罪的態(tài)度時,只會加重自己的受害感,因為總覺得日本是在恩將仇報或以怨報德。其二,容易使中國人用自己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來預期日本人的反應,實際上日本人行事皆有“一定之規(guī)”,所以難免出現誤判———電影《南京!南京!》就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甚至是自作多情的典型例子。
還應看到,作為一個“孤獨的國家”和“獨立的文明”,幾乎噬咬過所有周邊國家的日本,如何贏得四鄰的信任與尊重,是一個大問題,有待歷史的檢驗。而對于中國來講,必須認清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即日本一向尊敬和服膺強者而鄙視和欺凌弱者,所以中日間種種問題的解決,不能寄希望于日本的悔改或善意,而是應立足建設強大的中國。聞言今年中國GDP總量或會超過日本,這是個好兆頭,但還遠遠不夠?!ㄗ髡呤潜本W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