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一
夜空無星,沙漠里死黑死黑的。四十多米高的井架天車上的熒光燈倒是通宵達旦亮著。但,視線被黑暗磨蝕得麻木遲鈍了,怎么看,那燈光都暈著一圈霧氣,像都市電線桿子下站著的憂女怨婦的眼睛,濕漉漉的。鉆機“轟轟轟”地奮力鳴叫,聲音像蒙在被子里,悶氣得很。
5678鉆井隊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腹地打鉆的這口井,叫“沙東6”,目的層在五千多米下的石炭系。這是古漠油田公司進軍沙漠腹地的一口歷史性的探井。公司總經(jīng)理下了軍令狀:一定要在沙東6,抱個“大金娃娃”。
沙東6公開招標時,5678老隊長過五關斬六將,信誓旦旦,以一百天完鉆的莊重承諾,一舉拿下承鉆權。對手們氣得差點咬掉牙,瞪眼叫囂:5678,老子看著你們立著進沙漠,躺著出來!
不幸被對手言中。沙東6的鉆進不怎么順,剛剛進入“二開”,便遭遇松散砂巖??偣景褜<覐谋本┱堖M沙漠“會診”,夜以繼日地干了一個月,鉆頭才通過了砂巖層。
沙東6倒是通過了砂巖層,可老隊長卻倒下了。一照“CT”,癌細胞已經(jīng)轉移到骨頭上了。不久,便去了另一個世界。
老隊長一走,5678像塌了半個天。總公司張經(jīng)理開著四個圈奧迪,進沙漠安撫大家,說沙東6是希望之井,北京總部那邊翹首以盼,望眼欲穿呢。咱就是拼死,也得讓這個大金娃娃光榮誕生。張經(jīng)理還說,5678具有勇猛善戰(zhàn)的光榮傳統(tǒng),老隊長九泉之下,也盼著你們打一口高產(chǎn)井呢!
張經(jīng)理的話,把胡楊的眼圈說得紅紅的,正把眼淚往回憋呢,張經(jīng)理突然叫了聲:胡楊!胡楊一愣,直著眼睛看張經(jīng)理。張經(jīng)理也直眼看著他,下了一百年不動搖的決心似的說:從現(xiàn)在起,沙東6的鉆進,由你來主持!
張經(jīng)理鉆進奧迪,消失在沙海中。接著,就有小道消息傳出,說胡楊要接老隊長的班了。
這年頭,小道消息一般都從大道來。胡楊從張經(jīng)理一百年不動搖似的決心中,看到了希望。胡楊年輕,又掌握著剎把子,在這幫青蛋子中,具有領袖地位,把5678管得風調雨順,不成問題。再說,在井隊苦了幾年,但凡有點能力的,誰不巴望混個一官半職?至少多拿幾張百元大鈔。還有,萬一哪天伯樂慧眼頓開,把千里馬推進公司大樓,混個科長處長什么的,百元大鈔,那可就不是一兩張的事情了。
胡楊哪里知道,巴望渴望升遷的,何止他區(qū)區(qū)一個沙漠鉆井隊的司鉆?這不,袁子華就掛著“副隊長”的頭銜來了。
袁子華個頭中等。肉乎乎的腦袋,疏淡的眉毛呈倒八字掛在一張團團臉上,細瞇瞇的眼角向上挑著,一副娘胎里帶來的笑相。前年,他鉆井工程學滿畢業(yè),分配到公司機關。按他的說法,是混日子。倒不是混不下去了,而是混得實在空虛。機關那塊彈丸之地,總經(jīng)理和黨委書記,一個是座山,一個是條河。山有山脈,高高低低。河有河系,支支流流。袁子華怕萬一摸不清山高水深,一腳趟進急流險灘,今生今世都無翻身之日。再說,他的上司三十有八,退居二線還有個十年八年的。他做過盤算,等科長熬到處長讓位,自己已經(jīng)過了科級年齡段了。與其坐冷板凳耗費生命,倒不如繞過急流險灘,做一次仕途之旅的遷徙。說不定基層苦上兩年,還能爆個“二進宮”,遷回機關主持某某部門工作的冷門呢。于是,他毅然遞上“下基層鍛煉”的一紙報告,來到了5678。
面見鉆工那天,袁子華抱拳施禮,一迭連聲“謝謝”,卻沒贏得慣常應有的熱烈掌聲。鉆工們替胡楊抱打不平,對袁子華自然是不會以笑臉相迎的。胡楊站在鉆工后面,一言不發(fā)。傻瓜都他媽明白,只要沙東6得手,金燦燦的光環(huán),無疑將罩在袁子華的腦袋上,隊長前面那個“副”字,就甩進沙漠了。重重的失落將胡楊的心墜入谷底,卻無法訴說,也無處訴說。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遠離公司里的那座山,那條河。他爬不上經(jīng)理那座山,也趟不過書記那條河。想到這里,他覷眼向笑瞇瞇的袁子華投去一瞥。穿過鉆工們厚實的肩膀,袁子華看到胡楊那一瞥中的冰冷。鉆工們低語著散去,不知誰大聲說:真他媽的“鳩占鵲巢”。
誰是鳩,誰又是鵲?袁子華禁不住暗自發(fā)笑。畢竟是沙漠鉆井隊,不比機關職場風雨驟。鉆工們的表現(xiàn),袁子華心知肚明。胡楊心里那點小九九,簡直就是玻璃杯子裝水,他一眼看穿,心里笑笑而已。他不想把機關那些腸腸肚肚帶進沙漠,引出旁枝斜杈來。順利拿下沙東6,才能勝算!這口井,是他的“業(yè)績工程”。業(yè)績這東西,是仕途的基石。
二
這是泥漿工蘇霄舞這個工作段的最后一個夜班。井隊實行大輪休制,沙漠里工作半個月,回到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市區(qū)休息半個月。
值班房離鉆臺百十米。天蒙蒙亮的時候,蘇霄舞去泥漿池例行巡檢。完畢之后,她抻著脖子向鉆臺方向看了看,胡楊正彎著腰,好像在撿什么。鉆臺上,除了鉆桿細細地往地層里鉆,就是些鐵疙瘩,有什么好撿的?不過,無論胡楊在干什么,只要看上一眼,蘇霄舞的心,就踏實了。她帶著踏實的心回到值班室,把泥漿液位、比重數(shù)據(jù)密密麻麻、工工整整記錄在案,就等著交班了。
蘇霄舞是學地質的技校生,三年前分來5678當泥漿員。如今,下崗比就業(yè)容易。一個技校生,又是女的,能在鉆井隊當個泥漿員,蘇霄舞的福氣不淺呢。
蘇霄舞個頭不高,又胖,顯得圓鼓隆咚的。只是,蘇霄舞的胖,不是那種虛胖。她胖得緊致。四肢圓潤,結實的乳房挺在胸前,走起路來一顫一顫,招人惹眼的。她的皮膚不那么白,卻細膩飽滿,五官小巧精致,生動得很。除此之外,蘇霄舞還很會穿衣打扮,沙漠里一身信號服,寬寬松松,大大方方。回到基地,則一款休閑裝,該遮的地方遮得一絲不茍,該露的地方露得恰到好處。若不是胡楊先入為主一舉拿下,5678的青蛋子,打蘇霄舞主意的,還不少呢。還有,蘇霄舞的媽給了她一副好嗓音,走到哪兒,百無禁忌地把“辣妹子辣妹子辣不怕,辣妹子辣妹子不怕辣,辣最把辣妹子怕……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個兄弟姐妹是一家”的歌聲帶到哪兒。寂寞的5678,因了蘇霄舞而活泛而有了生氣。另外,蘇霄舞那張嘴,嘎嘣溜脆,厲害得像刀片兒。誰若惹了她,就連青蛋子都汗顏的話,她出口就是??商K霄舞卻把泥漿員干得認真負責,她的班日,沒發(fā)生過任何數(shù)據(jù)錯報、漏報問題。
袁子華一到5678,就老熟人似的“小跳舞小跳舞”地叫。蘇霄舞已經(jīng)是胡楊的未婚妻了,袁子華那么沒上沒下地叫來叫去,叫得胡楊心里恨出個洞來。
說是未婚,其實,該做的事都做了。胡楊已經(jīng)把蘇霄舞睡了?,F(xiàn)在的年輕人,不在乎這個?,F(xiàn)在的年輕人,只求曾經(jīng)擁有,不求天長地久。但,蘇霄舞還是很在乎的。
蘇霄舞來5678時,胡楊當司鉆已經(jīng)當?shù)煤芾线~了。
“胡楊”,是特有沙生植物。有著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的堅強品性。來來回回沙東6,需途經(jīng)一片胡楊林子。遠望那片或頑強生長,或干枯佇立,或臥而不朽的胡楊,蘇霄舞每每感慨和感動,一次兩次三次地有感而發(fā):多么悲壯剛烈滄桑凄美的胡楊啊。
蘇霄舞因鐘愛沙漠里的胡楊,而動情于身邊的胡楊。胡楊身材挺拔魁梧,棱角分明的臉上,劍眉亮眼,就是皮膚黑且粗糙了點。沙漠風吹沙打的,哪兒找奶油小生去?蘇霄舞與胡楊鉆臺上下處了一段時間,大輪休回到基地,酒吧狂飲,迪廳勁舞,出雙入對的,那些膩歪人的愛呀不愛的話沒說幾句,就覺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到板房,放下水杯,胡楊就要直奔主題。蘇霄舞將圓鼓隆咚的身子在窄床上擺成一個“大”字,直逼鼓鼓的胡楊:說,你這輩子就喜歡我一個。胡楊猴急著說:就愛你一個,你一個。蘇霄舞這才幸福地讓胡楊進去了。如今,哪有一輩子只喜歡一個女人的男人。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喜歡一輩子,做夢去吧??商K霄舞真的做起夢來了。
胡楊曾經(jīng)談過幾個女孩。但時間都不長。女孩子們與胡楊分手的理由驚人地相似,都嫌他學歷淺,整天油脂麻花不說,一年四季,出戈壁進沙漠,沒一點社會地位。學歷淺,社會地位低下就算了,還歪得不行,動不動發(fā)臭脾氣,罵起人來粗俗不堪。都說,一個好女人,是一所好學校。進了蘇霄舞這所學校,胡楊的脾氣真的乖順了不少。把一個大灰狼變成小綿羊,蘇霄舞從中獲得了成就感,成就感中又滋生出幸福感。一個被自己愛得不行的男人愛一輩子,蘇霄舞把夢都笑醒了。但,胡楊還是將蘇霄舞的幸福,撕得七零八碎。那是后話了。
井隊是沙漠里的游民,打一口井,換一個地方。游民們走到哪里,就把營地帶到哪里。營地由二十多節(jié)列車房呈三面包抄之勢而成。站在四十多米高的井架上俯瞰,沙海如潮,營地呈著一個小小的“凹”字,像一座遠離塵世的部落。進得列車房,一節(jié)一節(jié)的車廂肩并著肩,兩豎一橫,內寫了一個“凹”字。鉆工們就稱內寫的凹字為“凹道”。凹道里,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宿舍。每間宿舍安放上下四張床,擠是擠了點,可比起地窩子年代,那可是天壤之別啊。
天大亮了,胡楊從機聲轟鳴的鉆臺上下來,甩著兩條長腿,低頭向營地方向而去。蘇霄舞跑出值班房,“等等我,等等我呀”地追上胡楊。他們有約,這個大輪休,去即將開盤售樓的碧云花苑看房。聽說,前十名交付定金,房價下浮百分之三呢。他們計劃,明年春節(jié),井隊冬眠的時候,舉行婚禮。
回基地的汽車,泊在營地后面。蘇霄舞輕輕松松哼著“辣妹子辣妹子辣不怕”……順著凹道往外走。袁子華一聲“小跳舞……”蘇霄舞站住了。袁子華說,跟你商量個事啊,劉燕的爸病重,請假了,你連個班吧。
說實在的,蘇霄舞不想連班,與心愛的胡楊一個沙漠,一個基地,一別半個月,形單影只的日子怎么過?但又一想,連班是要計加班費的,而且雙倍。沙漠里辛辛苦苦,一個月下來,扣除百分之三十的風險抵押金,就那么幾張百元大票。自從定下婚禮日期,蘇霄舞就很摳門地算計錢,連化妝品都從簡了??诩t隨便買支冒牌“CD”,就往嘴上抹。她要省出錢來,置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復式房,按歐式風格裝修。歐式裝修,當然要配歐式家具。電視要新款“正投”,54英寸的。還有潔具、臥具、餐具、茶具、酒具……井隊這活兒,太苦太累、太單調,不是人干的。蘇霄舞帶著拯救胡楊的責任感,耿耿地想,她要讓最苦、最累的胡楊,享受最舒適、最優(yōu)雅的生活。無論如何,走上婚禮的紅地毯,腳底下得鋪滿“銀子”呢。想到這里,蘇霄舞學著香港警察的樣子,五指扯平,頂住太陽穴,沖袁子華說:Yes,sir!
那一幕,胡楊都看在眼里,蘇霄舞過來,他黑著臉說:發(fā)啥賤呢你?討他歡心?。刻K霄舞奇怪地說:怎么啦?惹你哪根神經(jīng)了?胡楊“呲”了一聲,“Yes,sir”、“Yes,sir”,不屑地重復了兩遍。蘇霄舞推胡楊一把說:搞個笑都不行?。渴遣欢哪?,還是心眼兒忒小啊你?見胡楊依然黑著臉,又說:別給我看臉子啊,小心我跟你掰。腮幫子在一邊起哄:啥時候啥時候?紅磨坊那邊待嫁的小姐們列隊恭候呢。蘇霄舞脖子一擰,神采飛揚地說:住豪宅開香車的小老板等我把雞脖子等成鵝脖子了。腮幫子正要說話,胡楊一把搡開他,沒好氣地說:瞎雞巴嘚嘚啥?一邊待著去!
胡楊黑著臉,直到車輪啟動,都沒看蘇霄舞一眼。蘇霄舞沖著絕塵遠去的汽車,尖聲高喊:臭胡楊,大壞蛋……
胡楊心里憋著不快,回到市區(qū),挨個場子趕酒喝,喝得昏天黑地,場場“井噴”?;厣衬耙惶焱砩?,又喝高了,嚷嚷著要去練歌房。腮幫子知道胡楊心里的苦,便戳戳幾個小兄弟把他歪歪斜斜扶進“紅磨坊”。紅磨坊里小姐如云,一見生意來了,蒼蠅似的貼上來。一個濃妝艷抹,領低胸坦的,一屁股坐在胡楊身邊,嗲兮兮地說:哥哥,美眉還沒吃晚飯呢。胡楊把美眉看了半天,心疼地說:天都亮了,咋還沒吃晚飯呢?說著,掏出一張大鈔,塞進美眉的乳溝。
把錢看得很重的腮幫子一把從美眉乳溝里抽出大鈔:唉唉唉,該上哪吃上哪吃去,晚飯我們還管哪?胡楊一半清醒一半醉,從腮幫子手里搶過大鈔,重新塞給美眉:吃去吃去,吃龍蝦鮑魚去。那美眉機靈得很,把大鈔一捏,扭著水蛇腰走了。
其實,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偏偏腮幫子心疼那張大鈔。心疼在心里疼就算了,他偏偏把那疼帶回到沙漠。腮幫子不但把錢看得比較重,還是個話簍子,愛瞎掰。整天“嘚嘚嘚嘚”,話多得像沙漠里的沙子。愛嘚嘚就算了,還一腦子渾水,什么該嘚嘚,什么不該嘚嘚,什么該對誰嘚嘚,什么不該對誰嘚嘚,整個一腦袋糨糊。剛回到沙漠,他就把紅磨坊的事給嘚嘚出來了。
餐廳設在凹道的一頭,兩節(jié)列車房連起來的。兩排快餐桌緊挨著板壁,中間一條很窄的甬道,胡楊那種身板,兩個人側著肩將將通過。蘇霄舞坐在身上帶著酒精氣味的胡楊身邊,與腮幫子臉對著臉。腮幫子鼓著一嘴過油肉拌面說:一張老人頭,嘴沒撈著嘬一嘬就算了,連手都沒……還說著,胡楊的大頭皮靴在桌子底下狠狠跺了他一腳。是鉆工專用的勞保皮靴,外翻毛,看上去牢不可破的。腮幫子慘叫一聲,連面帶菜,噴了一桌。蘇霄舞對歌舞廳那些花花哨哨的事,心知肚明,腮幫子一吐口,她緊致的圓臉就松垮下來。腮幫子的叫聲未落,她小嘴一閉,操起盤子扣在胡楊頭上。拉面里拌著青辣子西紅柿炒雞蛋,胡楊頓時一頭一臉黃紅綠。蘇霄舞起身要走,又不解氣地轉過身,胳膊叉腰,伸出滾圓的一只腳,照著胡楊的腿狠狠踢去,并凌厲地罵了聲:流氓!
胡楊橫眉豎眼捏著拳頭站起來時,蘇霄舞已經(jīng)發(fā)瘋似的跑出餐廳,出了凹道,跳上汽車,離開了沙漠。
三
蘇霄舞這一跑,跑得真夠遠。她先是南下去了深圳,然后北上折回西安。去深圳,是去散散心里的惡氣。在深圳,形單影只地穿梭在人與人的肩膀中看高樓大廈,去大梅沙、小梅沙觀藍天碧海,心里不由爬出“離巖何堆堆”的孤獨感和漂泊感。于是,她與兩個西安石油大學讀研的小姐妹取得聯(lián)系,然后奔往古城。小姐妹陪蘇霄舞拜謁黃陵、黃帝陵。在楊貴妃洗過澡的土池子旁邊開導她,說人生苦短啊。皇帝怎么樣?不就留個大腳印子給后人踩。貴妃又怎樣?美名傳千古又怎樣?不就留個馬嵬坡前草萋萋?你憑啥苦自己?火車坐慢的。慢就算了,還硬座。錢能生崽兒?傻!還有那個胡楊,他以為他是誰呀?白馬王子?
蘇霄舞大徹大悟,返程買了特快列車票,而且是臥鋪。臥鋪不說,還是下鋪。論價格,特快比慢車貴,下鋪比上鋪貴;論速度,特快的輪子轉起來嘁哩喀喳,似駿馬奔騰。慢車的輪子轟隆轟隆,如老牛拉耙。慢就算了,還凡站必停,雞鴨貓狗,是人不是人都上;論服務,臥廂列車員清茶入杯,柔聲細語問:您還需要點什么?慢車列車員耷拉張臉,把她新新一雙旅游鞋當垃圾掃出去老遠;論環(huán)境,臥廂獨立成間,臥具雪白,乘客輕裝簡行,話不高聲。慢車車廂,蟑螂爬出椅背夾縫滿處游走。上車的拖兒帶女,大包小包,還“呲呲”隨地吐痰。蘇霄舞不由感嘆:價格真是身份的名片啊。
列車的正點發(fā)車時間是12時52分。車幫上標著西安——烏魯木齊。
蘇霄舞拖著行囊,神清氣爽地走進車廂。安置了行李,心情很好地展鋪臥床,拿出書攤上買的盜版《別白活一回》。一目十行,剛翻幾頁,頂燈熄了,夜燈亮起來。夜燈的光線從車廂底部射出來,柔柔的,是蘇霄舞理想中的歐式臥房的感覺。想到歐式臥房,蘇霄舞就開始恨胡楊。恨著恨著,就睡了,還做了個夢,夢到自己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在沙漠里狂奔。胡楊在井架天車上沖她搖手嘶喊:馬驚了把你甩下來摔死……耳邊勁風疾吼,蘇霄舞身子一挺,往馬屁股上狠抽一鞭,嘶聲大喊:小心,井架倒了砸死你……就看到井架慢鏡頭似的傾斜,轟轟隆隆傾軋而來。蘇霄舞渾身一悚,驚厥中睜眼。睜開眼睛,又是一陣驚厥。眼前杵著一個黑影。夜燈效果下,黑影頭大身子小,只能看到兩只黑洞般的眼睛,妖魔鬼怪的樣子。她本能地蜷身抱臂,正要喊救命,一只叉著五指的手,熊掌般地沖她而來。一種自衛(wèi)的本能,蘇霄舞張嘴迎了上去,不偏不倚,正好咬住一個指頭。魔鬼被咬痛了,從嗓子眼“咕嚕”出一聲悶得可怕的低吼,本能地想抽出手指。偏偏蘇霄舞咬緊牙關不肯脫口。魔鬼急于脫手,猛地一抽。瞬間,口腔被撕裂般的痛。蘇霄舞慘烈地尖叫一聲,猛地起身撲向魔鬼。魔鬼躲閃著,卻難以擺脫蘇霄舞的撕扯。兩人廝扭在一起,難分難解的時候,車廂里突然燈光大亮。突亮的燈光把熟睡的旅客驚醒,一張張睡眼惺忪的面孔從臥鋪上探出來,驚恐地搜尋尖叫聲的出處。一胖一瘦兩個身穿制服,頭頂大蓋帽的匆匆而來。瘦的袖箍上標著“列車長”,舉止有點娘娘腔。他看了看蘇霄舞和魔鬼說:你們干什么,干什么你們?蘇霄舞松手正要說話,魔鬼卻搶先賠笑說:她……哦,我們鬧了點小矛盾……胖子是乘警,眼睛里布滿血絲,神情中充滿怨懟。想必好夢被蘇霄舞的尖叫驚擾,他難掩怨懟地打斷魔鬼,厲聲說:有啥矛盾不在家里消化,跑到火車上鬧!告訴你啊,火車上也要構筑和諧,家庭暴力要受法律制裁的!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蘇霄舞難以應對,只是急于強辯:誰跟他家庭……我不認識他!乘警把怨懟轉向蘇霄舞:你們女人啊,有一個是一個,就愛走極端。好起來親哥哥蜜姐姐,翻臉什么都不是……罷了罷了。他抬眼掃一圈臥鋪上的腦袋,極其煩躁地說:人家都要睡覺呢。你們兩口子的鍋碗瓢勺回家糾纏去。說罷,沖列車長打了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后走了。走出去幾步,乘警又止步回頭,盯著魔鬼上下看了幾眼,才快步離去。
臥鋪里的腦袋都縮了回去,車廂里安靜下來。嘁哩喀喳的車輪滾動聲又格外隆重起來。蘇霄舞氣哼哼跌坐在鋪上,抬眼看魔鬼,額頭貼著創(chuàng)可貼,充血的眼球像兩只燈籠。明亮的光線下,面色死灰,面相猙獰。
魔鬼看著乘警和車長的身影走向車廂盡頭,身后傳來蘇霄舞惡狠狠的斥責:怎么沒把你指頭咬斷?魔鬼轉過身,見蘇霄舞指捏門牙,前后闔動幾下說:這撼齒之恨,明天再清算!魔鬼討?zhàn)埖貙λc頭,搖手,拉著臥鋪的撐桿向后,身子重重跌落在靠窗的小椅上。
車燈熄了,夜燈亮起來,車廂里昏昏暗暗的。蘇霄舞躺下去,拿出隨身聽,把麥克插在耳朵上……我把我的一生交給了你,我就是你的行囊,從此不論天涯海角,我要跟你遠航……《枕著你的歌聲入眠》,催眠曲似的,不一會兒就把蘇霄舞催得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蘇霄舞起身拉開窗簾,探身向前。列車在河西走廊上奔馳,滿眼一片荒涼。站臺上,兜售食品的手推車就像老鼠追大米,與火車賽跑。蘇霄舞拿出化妝盒,對著小圓鏡簡單幾下,眉黛目亮,腮紅齒白,樣子就出來了。放下妝盒,上下嘴唇一合,松動的門牙遺痛依然,不由得想起魔鬼來??戳丝此蛞棺^的靠窗小椅,空著,只有窄窄的小幾上橫躺著的一把匕首。又看看上鋪,也空著。蘇霄舞似乎不甘心,從車廂這頭到車廂那頭走了一趟,都沒有。她想,這魔鬼,怕我跟他算這撼齒之仇,逃了。想到這里,不禁暗自好笑。
蘇霄舞百無聊賴地熬過一天又一夜,快到終點站時,車廂里沒剩幾個旅客了。她吃了一碗泡面,拿起《別白活一回》,翻了幾頁,雙眼發(fā)澀,把書一扔,又睡。
是列車員把蘇霄舞叫醒的,問她是不是想坐回西安去?蘇霄舞一激靈,抽身而起,車廂里已經(jīng)空了。她慌亂收了東西,拖著箱子,背起包就走。列車員喊:誰的匕首?
蘇霄舞回頭,躺在茶幾上的匕首,寒光凜凜。
四
進沙漠的班車泊在路邊。蘇霄舞一路小跑,慌慌張張上了車。座位里的腦袋像杵在地里的蘿卜,一個蘿卜一個坑。她咬唇發(fā)愁沒座位,就聽到腮幫子“蘇霄舞、蘇霄舞”的叫聲。向后一看,腮幫子正沖她招手呢。也就二十來天,腮幫子的兩腮被擊了一拳似的鼓起來好多。她順著窄窄的通道走到車尾,腮幫子往旁邊挪了挪,擠出屁股大的地方,鼓著腮,吃驚地問:你咋煙一陣不見了,云一陣又回來了?蘇霄舞在屁股大的地方落座,得意地把臉仰得老高,說:想不到吧?腮幫子不顧蘇霄舞躲閃,湊過去遮住她的耳朵,嘰嘰咕咕說了句什么。蘇霄舞挨了針扎似的跳起來,尖聲問:啥?憑啥讓我下崗?高靠背里的蘿卜齊刷刷擰過頭來。腮幫子一把按下蘇霄舞,不耐煩地說:喊啥喊啥,當是評先進啊你?真是的。蘇霄舞臉色煞白,不再說話。腮幫子輕聲說:別回去了,借機離開沙漠……這話又把蘇霄舞惹了:離開沙漠我到哪去?腮幫子被噎住似的,不敢再嘚嘚了。
沙漠公路像黑色的緞帶,夾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這一路,車行四個多小時。陽光作用下的沙漠陰影幻化為一片金屑般的波浪,汽車猶如一艘逐浪的小艇,驅趕著金屑,一波一波地向前。
蘇霄舞直奔餐廳。餐廳也是會議室,交接班的會,都在這里開。兩個班的鉆工半個月一見,熱鬧得能把餐廳翻個底兒朝上。胡楊胡子拉碴,黑著臉坐在角落,悶頭抽煙。袁子華站在門口,眼睛在一個個鉆工的臉上掃過,鉆工們的喉嚨頓時被捏住。他敞開嗓門說:我把上個班的進尺公布一下啊……上個班進尺達到459.63米。咱隊的最高進尺是601.34米。加減法你們會。自己算一算,差多少。這其中可能存在客觀原因。但是,5678屢戰(zhàn)屢勝,這么說吧,困難不要講,辦法自己想。下個班,一定要把欠下的進尺補回來!
袁子華又啰唆幾句安全方面的問題,便宣布散會。胡楊耷拉著腦袋往外走,從蘇霄舞身邊過去,目不斜視。蘇霄舞斜他一眼,又閉上,得意地晃了晃身子。
蘇霄舞換了信號服,從宿舍出來,往凹道外面走。袁子華迎面走來。走過去了,又轉過身,斜著眼兒打量她。蘇霄舞看了看袁子華陰晴不定的臉,又上上下下看看自己說:咋的啦?隊長?袁子華沒好氣地說:好意思問!
蘇霄舞抿了抿嘴唇,一路小跑到值班室。劉燕已經(jīng)先她之前接了班,正在填寫接班記錄。蘇霄舞說:咋回事?劉燕說:啥咋回事?蘇霄舞說:你爸病好了是不?劉燕嘟著嘴說:你問隊長去呀。蘇霄舞推開劉燕說:你爸病好了你就來搶我的飯碗是不是?語氣里只怪劉燕的爸不死。劉燕不滿地說:你這人咋這樣?。?/p>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胡楊不知從哪過來,油脂麻花站在門口,高聲粗調地吼道:要瘋滾沙漠里瘋去!蘇霄舞愣了一下,隨即不屑地說:我回沙漠可不是為你。以為你是白馬王子???罵誰呢罵?胡楊瞪著眼睛說:誰該罵罵誰!蘇霄舞毫不讓步:該休息了趕快滾,賴在沙漠里干啥。離了你鉆頭轉得更快!胡楊一步?jīng)_到蘇霄舞面前:沙漠少了姓蘇的更消停。地球離了我胡楊不行!手指與鼻尖分寸之間,卻沒震住蘇霄舞,她“呲”了一聲:那是,雞窩里沒了公雞,母雞急得咯咯叫呢。胡楊頓時氣歪了嘴,忍了又忍,還是狠狠一巴掌,掄了過去。蘇霄舞圓乎乎的臉蛋兒頓時隆起五個指印。
胡楊轉身要走,蘇霄舞瘋了似的撲上去,一手拽住他的后衣領,騰出一只手和腳,在他后背上猛下功夫。劉燕嚇得不知所措,“袁隊袁隊”地喊著,向營地跑去。
五
袁子華身后跟著一個生面孔,正一步一步向井場走來。老遠看見蘇霄舞和胡楊不明不白地攪和在一起,心里就窩火。蘇霄舞喘息未平,袁子華已經(jīng)立在面前,帶著惱怒呵斥:這是啥地方,啊?要親熱回家親熱去!
蘇霄舞捋了捋散亂的頭發(fā),氣哼哼轉向袁子華,正要開辯,卻突然張圓了嘴,吃驚地盯著他身后,顫顫地叫了聲:魔鬼……
魔鬼毫無反應,平靜地看著蘇霄舞。他一臉菜色,額頭上的創(chuàng)可貼臟兮兮,蟲子似的。袁子華看了看蘇霄舞,又回頭看了看魔鬼,狐疑地問:你們認識?魔鬼搖了搖頭肯定地否認:不。不認識。袁子華對整理領口的胡楊說:這個人給你了,今天開始考勤。胡楊把魔鬼上下打量一番,不容置疑地說:我這不是鉆井培訓班。袁子華讓著胡楊:你不是嚷著要場地工嗎?說完轉身指著胡楊對魔鬼說:這是司鉆胡楊。魔鬼伸手自我介紹:萬里……胡楊沒接應,轉頭向井場一側努了努嘴,冷巴巴地說:去吧。
萬里順著胡楊的嘴望去,水泥袋子鼓著圓圓的肚皮,密密集集地碼著,山似的。一個渾身灰撲撲的“盲道”從山上拉下一袋子鼓肚皮,奮力扛上肩,一路小跑向泥漿池。在井隊,那叫“場地工”,負責把鉆臺上甩下來鉆桿排上管橋、給接頭的螺扣上黃油、清理井場周圍的油污、運送水泥,等等;總之,都是些沒有技術含量的力氣活兒。這些人都是從社會上招的臨時工,不占編制,是廉價勞動力。鉆工們并無惡意地叫他們“盲道”。萬里想了想,默不作聲地走過去。
袁子華用商量的語氣對胡楊說:我今天回趟公司,你再連個班?胡楊懶懶地閉了閉眼睛,看著遠處的沙漠沒說話。袁子華又說:讓萬里先住在你宿舍里。眼下就你那里還空著一張床。
袁子良說完轉身要走。蘇霄舞跟在他身后說:袁隊,那我干什么?袁子華說:你要是不回來,我還停鉆等著你?蘇霄舞說:扣工資還不行嗎?袁子華說:說得簡單!蘇霄舞頓時白了臉,帶著哭腔說:太絕情了,你讓連班,我一句話都沒有。再說,被井隊開除了,讓我怎么見人???袁子華說:這會兒知道丟人啦?隊上一個蘿卜一個坑,坑都滿啦。蘇霄舞說:連魔鬼你都收下了,就容不得我?袁子華莫名其妙地說:魔鬼?蘇霄舞說:那個萬里。袁子華“呲”了一聲說:扛水泥、甩單根,你干得了?蘇霄舞身子一擰,嘟嘟囔囔:反正我不走!
蘇霄舞跟在袁子華身后進了隊部,坐在桌子對面盯著他。袁子華說:跟我合署辦公啊?蘇霄舞仰著頭說:把隊長帽子戴我頭上,沒準比你干得好呢。袁子華一下笑了:說你胖,就喘上了。蘇霄舞嘟起嘴說:我是跟公司簽了合同的。要走,也得先解除合同。我不簽字,誰讓我走就是違法!袁子華說:鉆政策空子倒有一套。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清潔公司走了個人,你先頂著吧。蘇霄舞頓時直了眼睛:疊被子?擦桌子?刷馬桶?倒垃圾?袁子華說:是走是留,考慮好啊。說完,操起黑皮包出門。
六
胡楊走進食堂,腮幫子正把夾著香豆子的花卷往嘴里塞。那是一種典型的北方面點。只是,香豆子的味道,不是每個北方人都受用。比如,胡楊一聞那種香味就反胃。他大聲問廚師:沒別的吃頭兒嗎?拉面、餅子,米飯也行。廚師聽話地轉身進了后堂,不一會兒,端出一碗米飯和幾種炒菜混在一起的盤子。胡楊開箸大吃。腮幫子說:那個叫萬里的盲道,咋不像盲道?胡楊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又抬起頭:不像盲道,像啥?腮幫子說,干活挺麻利……還……胡楊打斷腮幫子:吃你的香豆子吧……
話沒說完,萬里出現(xiàn)在門口。他環(huán)顧一周,在靠門的椅子上落座。一頭渾水的腮幫子不識相地熱情招呼:來來,坐這兒來。萬里起身,走過通道,在腮幫子身邊坐下。腮幫子指了指盤子說:吃吧,味道好極了。萬里點了點頭,抓起一個花卷塞進嘴里。腮幫子說:你從哪來?萬里所答非所問:這花卷挺好吃的。腮幫子忘了先前的問題:這么說,咱們英雄所見略同。萬里說:那,咱倆挺有緣分。腮幫子指了指他的額頭說:那是咋整的?萬里說:碰了一家伙。腮幫子又想起問題:咋跑沙漠里打工來了?萬里說:哪里黃土不埋人啊。低頭吃飯的胡楊把碗往桌上重重一蹾說:找死,找個閻王爺招工的地方去。說完起身離去。萬里沒說話,繼續(xù)嚼花卷。胡楊的腳步聲遠去,腮幫子對悶頭吃飯的萬里說:他這段時間氣兒不順,你別在意。將就著干幾天場地工。
萬里扛著一個水泥袋子,小步快跑到泥漿池邊上,斜著肩膀卸在地上,然后猛提兩個袋角,水泥撲撲簌簌進了池子。腮幫子跑過來,厚厚的手掌在萬里肩上一拍,爽氣地問:兄弟,累不累?萬里渾身一顫:啥?唔,不累不累。腮幫子說:那你哆嗦啥?說著,把萬里拉到管橋邊,對正在排鉆桿的盲道“大忙”說:換著干干,你去扛扛水泥。大忙說:胡司鉆讓我……腮幫子說:技術沒咋長進,倒學會勢利了。現(xiàn)在我是胡司鉆,快去!
大忙把鐵棍子丟給萬里,不情愿地走了。腮幫子說:這活兒稍微輕松點。萬里感激地點了點頭,迎著鉆臺上下甩來的鉆桿,把鐵棍捅進桿心,一股猛勁兒,鉆桿上了管橋。他又拿起刷子,嫻熟麻利地一圈一圈往絲扣上抹黃油。腮幫子盯著他問:你干過這活兒?萬里沒說話,轉身去迎另一根鉆桿。腮幫子說:問你話呢。萬里不停手地說:只要不癡呆,這活兒一教就會。腮幫子說:我又沒教,你咋就會了?萬里看了看腮幫子,拉起衣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天車上射下熒光燈的光亮,打在萬里的臉上。他的眼睛因為大而顯得空洞,因為空洞而顯得冷漠,冷漠中還有點兇狠。腮幫子渾身一哆嗦,轉身走了。
七
袁子華從基地回到沙漠,一頭扎進辦公室,拉開黑皮包的拉鏈,抽出一張煞白的紙,攤在桌子上細細地看,疏淡的八字眉漸漸蹙在一起。袁子華的八字眉蹙在一起的時候,天生笑相的臉變成肅穆的沉思。他一邊沉思,手指頭一邊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雖然敲得有一下沒一下,卻敲出了遲疑和掂量。后來,他將八字眉舒展開來,果斷地拉開抽屜,把白紙折起來,鎖了進去。
袁子華到鉆臺上轉了一圈,見下了夜班的萬里正回往營地,便趕上去,與他并肩,邊走邊問:你干過鉆井,而且干得不錯。萬里淡淡地說:你都知道了?袁子華愣了一下,隨即說:既然這樣,你就努把力,大事小事顯顯身手,幫我們一把?!拔覀儭眱勺旨又亓苏Z氣,有了點分量。萬里停步,看著袁子華沒說話。袁子華看出萬里眼神中的探究,便說:我只是說說。萬里明理地點了點頭。袁子華說:好好休息休息,你臉色不怎么好看。萬里又點了點頭。
萬里的確感到體力不支了。下了汽車上火車,下了火車上汽車,下了公路汽車,又上了進沙漠的車。進了沙漠,連上三個夜班,好幾天沒睡個囫圇覺了。據(jù)說,“禁睡”,是公安迫使犯人招供最靈驗的一招。無論意志多么堅強的人,三天不睡覺,精神都會崩潰?,F(xiàn)在,萬里就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
走進凹道,傳來一道尖厲凜冽的喊聲,喊得萬里心里發(fā)毛。一聽就是蘇霄舞:把尿往池子邊上撒,這么報復我,太無恥了你?還算個男人嗎你?接著是胡楊:屋里睡四個人,你憑啥斷定是我尿的?蘇霄舞尖著嗓子喊:人家都上夜班,就你一個鳥人,還能是誰?胡楊聲音更高:我的槍長歪了,尿就撒歪了。有本事你給我正過來,沒本事你就伺候!蘇霄舞聲音更加尖利:你那東西我又不是沒見過,幾天工夫咋就歪了?胡楊怒氣不減:歪了就是歪了!蘇霄舞狠狠地說:那好,姑奶奶現(xiàn)在就給你治!接著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萬里心里一驚,幾步?jīng)_進宿舍。巴掌大的衛(wèi)生間,牙缸牙刷毛巾散落一地。蘇霄舞蒙著腦袋往胡楊懷里拱,一邊掙扎著扯他的皮帶,一邊尖聲喊:今天不把你歪把子正過來姑奶奶誓不為人!那勁頭,簡直就是一頭憤怒無狀的母獅子。胡楊弓腰躲閃,顯然是讓著蘇霄舞,一邊拉她的手一邊說:你他媽要臉不要臉?蘇霄舞不依不饒,一邊勢不可當?shù)孛撍难澴右贿呎f:我不要臉還是你不要臉?要臉你咋去泡雞!胡楊再次被激怒,抓雞似的扭住蘇霄舞的手,揮臂就打。蘇霄舞毫無顧忌地喊:我睡都跟你睡了,我怕啥?你說我怕啥?
萬里沖過去拉開胡楊,蓄勢以待的蘇霄舞趁機反撲,狠狠給了胡楊一耳光。這一耳光,讓胡楊在萬里面前好沒面子,反手就要回擊。萬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胡楊頓時失去了防范能力。蘇霄舞不失時機,又要上手。萬里松了胡楊,拉住蘇霄舞。蘇霄舞以為萬里要說什么,可萬里只是牢牢盯著她的眼睛。蘇霄舞沖他大喊:魔鬼你個渾蛋!少管閑事。蘇霄舞話音未落,胡楊回過神來,拉起萬里的前衣襟搡在墻上,結結實實,當胸就是幾拳頭。
腮幫子塞了一嘴饅頭,懵懵懂懂從外面進來,見狀嚇了一跳,讓饅頭噎得差點背過氣去。他三下兩下分開胡楊和萬里,氣呼呼地說:你倆……你倆這是決斗???走,沙漠里去,我當裁判。蘇霄舞狠狠剜了一眼腮幫子,惡毒地吼道:蠢豬!腮幫子轉臉,厲聲沖蘇霄舞:好歹不知,袁子華把你留下真是腦子進水了!蘇霄舞指了指白瓷馬桶邊上的尿漬,厲聲說:告訴你們,姑奶奶專治歪把子!不信,明天試試!說完,氣哼哼提起滿滿一桶水,“嘩”一下潑在馬桶上,水花四濺。三個男人,蹦蹦跳跳躲閃著。
蘇霄舞奪門而出,與袁子華撞個滿懷。身后,胡楊不甘罷休地舉著拖把追出來。袁子華推開蘇霄舞,喝問:這是干啥呢?胡楊拉著臉,散散說道:鬧著玩兒呢。袁子華輕輕一笑:前幾天還往死里打呢,這又玩兒起來了。腮幫子從房里露出圓圓的腦袋說:不打不罵不是愛呀。袁子華點了點頭說:這種愛法比較古典。說完轉向胡楊:你要是累了,就回基地休息。不過,就要進入諸羅系了,我還是希望你留下。胡楊斜著眼睛看看袁子華,側身越過他,上鉆臺去了。板房里,腮幫子堆著一身囊肉坐在床上喘粗氣,上鋪的萬里已經(jīng)鼾聲如雷了。
八
萬里昏天黑地睡了大半天,被尿憋醒。揪著家伙往馬桶里刺的時候,想起蘇霄舞的“歪把子”之說,不禁啞然失笑。嘩嘩把尿放出去,肚子嘰里咕嚕開始抗議。他洗把臉出來,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只碗,兩個白花花的饅頭堆出碗邊,很誘人。正看著饅頭發(fā)呆,有人敲門。沒來得及“請進”,門向里推開,蘇霄舞進來,笑吟吟地說:醒了?萬里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蘇霄舞頓時大笑。笑得萬里一頭霧水。蘇霄舞還是笑。萬里抓起饅頭,底下是土豆燒牛肉,大塊大塊的,看上去很過癮。這時,他只想吃了。撕下一塊饅頭塞進嘴里,急不可待地操起筷子。蘇霄舞滿臉綻笑說:好吃嗎?萬里邊吃邊點頭:嗯,你做的?蘇霄舞這回不笑了:你是裝傻啊,還是真笨?萬里說:我當你只會撒野呢。蘇霄舞狡辯:我那是正當防衛(wèi)。說完倒了杯水,貼著唇試了試溫度,往萬里面前一蹾,目光灼熱看著他說:我會做的事情多著呢,要看給誰做了。萬里裝作沒聽明白,只顧吃。蘇霄舞忍不住了,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筷子說:你這人,就會吃???我問你,火車上怎么不辭而別了?怕我報仇?蘇霄舞把門牙齜給萬里看。沒想到,他伸出食指,指尖上橫裂著一道未愈合的口子。他看蘇霄舞發(fā)愣,便說:咱倆扯平了。
蘇霄舞端詳著萬里,連連發(fā)問:你從哪來?咋到沙漠來了?是逃婚?萬里直視蘇霄舞,不置一語。蘇霄舞發(fā)現(xiàn),萬里的眼睛比胡楊更亮,臉上的棱角比胡楊更分明,他的一口白牙能做廣告,還有,萬里的性格……蘇霄舞忘了自己的疑問,漫天漫地想了一會兒。突然,收回漫天思緒,從衣兜里拿出一張創(chuàng)可貼,命令萬里:過來!萬里看了看她,乖乖地伸過手。蘇霄舞蹺著蘭花指,把創(chuàng)可貼繞在他的手指上,然后,去揭開他額頭上那塊臟兮兮的,突然,她失聲尖叫:呀,這是咋弄的?萬里低聲說:碰的。蘇霄舞從整張創(chuàng)可貼上撕下一塊,皺著眉,正往他額頭上貼,腮幫子進來了,后面是胡楊。腮幫子愣了一下,說道:哇噻,開小灶呢?蘇霄舞看了看胡楊,把整張創(chuàng)可貼塞給萬里,柔柔地說:一天換一片啊,感染了要發(fā)炎的。
胡楊的胸脯劇烈起伏著,捏了捏拳頭,轉身走了。蘇霄舞看著他的背影,得意地笑著說:咋啦?為鉆工服務是服務員應盡的責任啊。又轉身對萬里:多吃點啊。吃飽了,扛水泥才有力氣呢。說完,哼著……我把我的一生交給你,我就是你的行囊,從此無論天涯海角,我將跟隨你去遠航……輕輕松松走了。
腮幫子羨慕地看著萬里說:你艷福不淺啊,才來幾天就有人端茶倒水,還趴腦袋上給換創(chuàng)可貼。不過,胡楊二球,蘇霄舞傻逼,他倆天設地造一對。接著,他把胡楊在紅磨坊的事,跟萬里一五一十嘚嘚了一遍。最后補了一句:胡楊那小子,是玩命的主。
萬里吃完,將碗筷一推,往床上爬。腮幫子急了:還睡啊你?
九
萬里和腮幫子接零點班。來到井場,見鉆桿亂七八糟橫在鉆臺下。就是說,上個班沒有履行“鉆桿排上管橋”的職責,更沒有給絲扣上黃油。胡楊走過來,萬里當沒看見,低頭去扛水泥。腮幫子迎著胡楊過去問:這是啥意思?活兒都留給我們干?胡楊看了看扛著水泥袋子“噔噔噔”跑向泥漿池的萬里,說:你嘚嘚啥?腮幫子說:那得給我們減少工作量。胡楊黑著臉說:做你的大頭夢。明白告訴你,進尺少一尺一寸,你給我等著!
胡楊的話順風傳進萬里的耳朵。這個夜班,他扛水泥兼顧排鉆桿、上黃油、清理井場,毫無懈怠。腮幫子幾次從鉆臺上下來打幫手。他說:咱倆要是有緣分,你就把鉆頭看好了,別少了進尺。腮幫子撓撓頭說:誰叫你把他給惹了。見萬里不說話。腮幫子打抱不平地說:媽了個逼的,都是蘇霄舞那個小妖精。我非他媽找她算賬不可。萬里息事寧人地說:算了。腮幫子怪怨說:幾張破創(chuàng)可貼,就把你收買了?萬里把鐵棍捅進鉆桿,用力向管橋甩去。鋼鐵與鋼鐵撞擊的聲音凌空作響,刺激著耳鼓,讓人有種喪失聽力的感覺。
凌晨的沙漠,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沙漠深處迷迷蒙蒙,漂浮著一層白紗的霧靄。刺激耳鼓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消失的。胡楊出了營地,悶頭往井場走。腮幫子站在鉆臺上,看著胡楊的身影由遠而近。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他不是沖鉆臺來的,便三步并作兩步跑下鉆臺迎上去。胡楊似乎沒看到腮幫子,或者說根本就無視他的存在,徑直走向管橋。鉆桿排著隊躺在管橋上,萬里躺在管橋下,睡得正香。
有了秋意的沙漠之晨,看上去,睡意正濃的萬里,有點凄愴。胡楊低頭看著他,看了很久。腮幫子說:這小子真行,愣把兩個班的活兒整下來了。胡楊說:這也是上班睡覺的理由?腮幫子說:啥理由不理由的,咱不都在這地方打過盹嘛。胡楊瞪他一眼說:蠢蛋!吃不了這份苦,趁早走人!腮幫子噓聲:小聲點,別讓他聽到。胡楊放大聲音說:廢話,聽不到我放這沒味的屁干啥?萬里醒了,翻了個滾,鉆出管橋說:天都快亮了。胡楊順著管橋走了一趟,上鉆臺去了。萬里撲撲簌簌拍打著衣服,頓時沙粒垂落,水泥翻飛。腮幫子搖手撲打著沙塵說:把你累壞了。萬里沒答話,眼睛跟著胡楊的背影走了。
腮幫子走進餐廳,蘇霄舞在他身邊落座,問道:萬里呢?腮幫子不理她。蘇霄舞討好地端給他一碗豆?jié){說:餓了吧,先喝點。腮幫子推開豆?jié){,納悶地說:我說你姑娘家家的,臉皮咋比城墻拐彎還厚呢?人家萬里好好地到咱們隊打工,惹你啥了?蘇霄舞眼睛瞪得滾圓,不服氣地說:少拿我說事啊。不就給他送碗土豆燒牛肉嘛,井架倒了?還是妨礙交通了?腮幫子說:胡楊那臭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蘇霄舞說:我就是要氣氣他,把他氣個半死!腮幫子說:大概沒氣死胡楊,倒把萬里窩囊死了。蘇霄舞急了:萬里生氣了?我給他賠罪去。
蘇霄舞風刮似的走了。腮幫子跟在后面一路嘚嘚:蘇霄舞你放過萬里行不?他這人挺不錯的。你手下留情吧,求你了……
推開門,腮幫子和蘇霄舞都愣住了,房里空著。腮幫子說了聲“壞了”,扭頭跑到凹道的盡頭。
遠處,沙梁高高低低,萬里的影子甲蟲般地在黃沙中緩緩爬行。蘇霄舞失聲尖叫:他走了……這可咋辦?腮幫子氣不打一處來地給她一句:咋呼個屁!說完轉身往袁子華辦公室跑。
這時,胡楊急沖沖進了凹道,蘇霄舞迎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卑鄙小人!胡楊一把將她撥開,徑直進了袁子華的辦公室。袁子華把腮幫子扔一邊,眼睛一瞇,迎接胡楊:坐、坐下。胡楊不情愿跟他說話,把臉扭向一邊。袁子華說:咋啦?胡楊看著窗外說:泥漿不上返了。袁子華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向前探著身子說:那你不在井上,跑這來干啥?胡楊說:向你匯報啊。袁子華盯著胡楊看了一會,下意識抓起黑皮包,覺得不對,又放下,拿起安全帽匆匆出門。腮幫子擠在他身后說:隊長,那萬里……袁子華脫口而出:把他給我追回來!腮幫子痛快地答應一聲,偏著身子擠出門。候在門外的蘇霄舞跟在他身后說:我也去。腮幫子帶著哭腔說:姑奶奶,你歇會兒行不?
十
從理論上說,鉆井過程中泥漿不上返,通常是地殼出現(xiàn)裂縫,或是遭遇地層強大壓力。一般來說,后者是井噴的預兆。地質裂縫尚且好對付,若是遭遇地層強大壓力,那可要命了。此時,引入“遭遇”這個概念,給沙東6平添了大敵當前的戰(zhàn)場氣氛。
胡楊憑借經(jīng)驗,基本判定沙東6是遭遇了地質裂縫,而憑他的能力,此時此刻,嘁哩喀喳,陣前布兵,迅速組織堵漏,絕不拖泥帶水。只是,眼下他若嘁哩喀喳了,那袁子華可真他媽成甩手掌柜了。盡管胡楊內心焦慮,可臉上卻做出一副等待袁子華主陣當家的樣子。
胡楊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坐了幾年機關的袁子華,實在是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僅憑大學課堂那點理論上的東西,他很難判斷泥漿上返失常的沙東6究竟是遭遇地質裂縫,還是面臨井噴。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泥漿池邊,急慮地看著只進不出的泥漿。胡楊這才意識到,這個自來笑,這個甩手掌柜,這個渴望頭上套光環(huán)的家伙,根本判斷不出眼前的局勢。這讓胡楊好不暗喜。盡管這種心態(tài)很卑劣,可那一刻,胡楊很難戰(zhàn)勝自己。
其實,神情焦慮的袁子華大腦卻在飛快地運轉。他想,如不能及時判斷沙東6面臨的局勢,就無法確定處理措施。而無論地質裂縫抑或底層壓力,都必須以最快速度,采取有效措施,完全控制局面。眼下,袁子華只有求助于胡楊了??珊鷹钅堑滦?,明擺著是要拿他一把呢。
這時,萬里氣喘吁吁趕來。袁子華看著氣喘吁吁的萬里,不由松了口氣。萬里看著袁子華,欲言又止。而袁子華卻將視線移向胡楊,比以往更加柔和地看著他,用探討的,其實是詢問的口氣說:不會是遭遇地質裂縫了吧?語氣中還帶著一種僥幸,眼睛里是一片稀里糊涂。胡楊對袁子華聳了聳肩,兩手一攤,搖了搖頭,果然是拿人一把的架勢。
站在一邊的萬里看出了袁子華柔和目光中的糊里糊涂。他想,之前的幾件事情已經(jīng)看出,袁子華是事事洞明??蛇@種時候,怎么就稀里糊涂,糊涂得令人憎恨呢?明擺著遭遇了地質裂縫,一個隊長,咋連這都看不出?還有胡楊,還是司鉆呢……
萬里正疑惑著,袁子華突然轉臉,從容淡定地問:你說呢?這一問,問得萬里極不自在。他看了看胡楊,片刻,用力點了點頭,算是對袁子華的判斷的認可。袁子華的小眼骨碌一轉,猛地回頭,盯著胡楊,雖然神情不溫不火,卻是一種隱含著強硬逼他表態(tài)的架勢。
萬里無聲的認可,算是關鍵時刻幫了袁子華一把。這就讓胡楊感到,他無法再拿著誰了,他也拿不住誰了。這種時候,就算為了證實自己,他也不能再那么拿著了。不但不能再拿著,還必須義無反顧地站在袁子華一邊。于是,他蔑視鄙夷地看了一眼萬里,完全站在袁子華的立場上說:除了地質裂縫,還能是什么?人家一個本科生,學鉆井的,又是隊長,難道連地質裂縫都不知道?說完,“呲”了一聲。
袁子華仍然柔和地意味深長地看著胡楊。為了證實自己而奉承袁子華的胡楊恢復了先前那種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德行,與袁子華對視著。片刻,袁子華嘴角向下撇著,頻頻點頭說:嗯,是遭遇地質裂縫了。
總算是確定了泥漿上返緣于地質裂縫??墒?,這個確定卻令萬里看出袁子華的處境。萬里同情袁子華的同時,也可憐胡楊的“小兒科”??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但無論如何,眼前的形勢,袁子華是孤軍作戰(zhàn)。狼和狐貍陷入絕境時,也值得憐憫呢。
萬里對袁子華充滿憐憫的時候,袁子華做冥思苦想狀,既是果斷決定又是探尋地說:必須加大泥漿量堵漏!這話難掩他此時此刻心中的驚懼。萬里轉臉向沙漠,皺了皺眉。胡楊又輕蔑地來了一句:就算水泥能抵擋一陣子,水咋辦?袁子華看了看腕上的表,突然大聲喝令:你們盯在這,我立即去調水車。
腮幫子看著袁子華的背影說:這還像個隊長的樣子。胡楊“哼”了一聲,心想,沙東6哪怕出一點點閃失,你那腦袋上還能罩上光環(huán)?呸!
恨是恨,可沙東6的重要性,胡楊還是理得清的。恨著袁子華的胡楊,把恨暫且丟在腦后,思索著以求迅速解決問題,保正常鉆進的措施。腮幫子走過來,趴在他耳邊說:哥們兒,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這口井要是砸了,獎金泡湯不說,還扣著咱百分之三十的風險工資呢,三千多塊呀。老人頭可沒跟咱結仇。胡楊看了看腮幫子,氣不打一處來地說:就知道你那點破錢。沙東6有一點閃失,把你賣十次都不夠。滾,扛水泥去!
萬里把水泥袋子兩袋兩袋往肩上摞,極其賣力地呼呼啦啦往泥漿池里倒。泥漿池里越來越稠,攪拌器像一頭拖不動耕犁的老牛,吭哧吭哧喘著粗氣。胡楊看著泥漿池動腦筋,萬里用試探的語氣問:就這么等著?胡楊放下對袁子華的恨,又來了對萬里的煩。于是,他鐵著臉說:有你啥事?腮幫子攔住胡楊,解釋說:唉唉唉,是隊長叫他回來的。萬里嘴里含著塊石頭似的說:不能再等了!胡楊說:責任心倒挺強。就算責任心強,你能給我生出水來?腮幫子一邊解皮帶,一邊說:有尿往池子里尿吧。說著,掏出家伙往泥漿池里放。可是,放進泥漿池里的尿,連點花都沒翻起來。胡楊急慮地閉上眼睛。萬里早有所備地說:辦法倒是有……腮幫子收起家伙說:別拿著啦,有招就說罷。萬里說:廢水可以……胡楊冷冷地看著他,拖著長腔說:沙漠里,水比油珍貴,哪有廢的?萬里氣短地說:地下返上來的水……胡楊說:就算用,你咋用?萬里說:有個水泵就行。
其實,胡楊已經(jīng)在考慮利用地下水了。只是,他煩萬里。之前,是煩他明修棧道在5678,暗度陳倉在蘇霄舞。眼前,是煩他事事跟著摻和。好像與他胡楊英雄所見略同,好像5678離開他萬里,鉆頭就要停下來。胡楊正想著如何讓萬里自取其辱,腮幫子卻忍不住了,挽袖擦掌說:井隊哪能沒有水泵?有,在值班房旁邊呢。萬里看看胡楊,等他答復。胡楊鐵著臉,沖腮幫子罵罵咧咧:媽了個逼,耗子拉屎都瞞不過你。
水泵體積不大,卻死沉。人少抬不動,人多插不上手。井隊搬家的時候,都是動用隨車吊。萬里找了根鋼絲繩穿進水泵的預埋孔。腮幫子搶先,與胡楊一人一頭往起拎。水泵還沒離地,腮幫子就齜牙咧嘴喊:不行了不行了。胡楊一把推開他說:媽的,老娘們似的一身囊肉。然后喝令萬里:你,給我上!
胡楊與萬里一人一頭拎著水泵,吭呦吭呦挪步。百十米距離,吭呦了好一陣,才把水泵挪到泥漿池邊上。萬里臉上大汗淋淋,嘴里說著“慢點慢點”,卻經(jīng)不住分量,突然叫了聲“不行了……”話音沒落,胡楊那邊也“哎喲”一聲,倒了下去。
胡楊抱著一只腳滿地打滾。腳上的翻毛靴子沾滿泥漿,像淋了雨的羊頭似的。兩個鉆工跑下鉆臺,手忙腳亂扒他的皮靴子。胡楊嘶聲大喊:日他媽的疼死了,別動我!萬里不管那么多,上去三下兩下撕開皮靴子的幫。胡楊的腳背,已經(jīng)腫成了面包。
都忙著胡楊腳背上的“面包”去了,水泵扔在泥漿池的邊上沒人管了。連接水泵與泥漿池的管線,必須下到池子里接上管線,廢水才能利用。萬里站在泥漿池邊,回頭看了看胡楊,心里掂量著,下,還是不下。腮幫子過來,問他傷著沒。萬里指頭在額頭上一抹,彈出一溜子汗去說:碰了一下,疼過去了。
袁子華急匆匆地跑回來,見胡楊齜牙咧嘴抱著腳,忙問怎么回事。胡楊疼得說不出話,指了指萬里。袁子華臉色突變,奔到泥漿池邊,聲低氣悶地說:你打他了?告訴你萬里,我叫你回來不是叫你回來添亂!萬里自言自語咕噥:操,我還有心情打人?腮幫子過來拉住袁子華:別冤枉好人。胡楊是被水泵砸的……袁子華打斷腮幫子,對萬里說了聲對不起。腮幫子問:你調的水車呢?袁子華說:最近開鉆井太多,水車忙得拉不開栓。我們這邊情況緊急,調度長給擠出兩輛。可最快也得下午到位。萬里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其實只要接通管線,通上電,泥漿泵就能轉起來。見袁子華不語,他又怯聲說:我……這么干過。
胡楊和腮幫子正面面相覷,納悶兒萬里那句“我干過”的時候,萬里已經(jīng)得令沿池邊下到泥漿池里,并老練地斜著肩膀在池底摸摸索索。袁子華目不轉睛地盯著萬里。萬里摸著摸著,突然舉起一只泥手說:行了!
袁子華喜出望外,小眼睛瞇成一條縫,伸手把萬里拽出泥漿池。那邊電閘一開,泥漿歡快地旋轉起來。腮幫子肅然起敬地看著泥塑似的萬里,伸手幫他解衣服扣子:水泥厲害得很,能燒掉一層皮呢。萬里躲閃著說:回……回去洗洗再說。袁子華急忙說:去吧去吧,回去狠狠沖個澡。
萬里怎么說都沒能阻止腮幫子,只好讓他跟回宿舍。凹道里碰到蘇霄舞。一見泥猴似的萬里,眼睛瞪得滴溜圓,大呼小叫:咋啦咋啦?掉泥漿池里了?腮幫子字如珠璣地說:是、跳、泥、漿、池里了。蘇霄舞說:好好的,往泥漿池里跳啥?腮幫子說:王鐵人知道不?5678出了個萬鐵人。蘇霄舞急赤白臉地說:快,快洗洗去,別燒脫了皮……就上去推著萬里就往前走。腮幫子攔住她,不屑地說:走吧走吧,這忙你幫不了。蘇霄舞無奈地目送泥人似的萬里進了宿舍。
松弛下來,萬里感到肩膀痛,抬不起胳膊,只好讓腮幫子幫忙。上衣一脫,背后一道一掌長的刀口,小孩嘴似的翻著,經(jīng)泥漿浸泡,呈鉛灰色。腮幫子大吃一驚:喲……是刀傷啊,咋整的?萬里說:碰的。腮幫子說:頭和背咋一起碰呢?方向不一致啊,碰哪了?萬里輕描淡寫地說:趕得巧,就一起碰了。腮幫子說:這還不把人疼死,你是咋把那鐵疙瘩抬起來的,真是的。
萬里腳上是一雙普通的皮鞋,連鞋帶襪脫下來,情況更糟。大腳拇趾血乎乎的,趾甲蓋一碰就掉的樣子。腮幫子不知所措,連說“咋辦咋辦”。萬里咧著嘴,嘶嘶拉拉出著氣,好一會兒才冒出一句:不當事。說完,單腳跳進了衛(wèi)生間。
萬里從衛(wèi)生間出來,胸前的鍵子肉疙疙瘩瘩地隆著,雖說邁步不那么痛快,神情卻爽了許多。腮幫子愣住了,說:操,就這疙瘩肉,健美比賽準能拿個名次。萬里笑了笑,翻出蘇霄舞留給他的創(chuàng)可貼,掂量著從哪下手。腮幫子說:那小妖精還挺有遠見的。萬里笑了笑,扯下一片,齜著牙把腳拇趾綁上。又一片一片扯給腮幫子,讓他并排貼住背上的傷口。
腮幫子按照萬里的吩咐,把傷口貼上說:行了。萬里扭頭看看,像只大螞蟥趴在背上。起身試了試,行動還自如,便回坐到床沿,拿出包紅河煙,抖兩支出來,一支給了腮幫子,一支叼上嘴,打火點上,舒心地吁出一口青煙。
捻了煙頭,萬里起身往門外走。腮幫子說:你干啥去?萬里說:上井啊。腮幫子說:腦子進水了你?就這腳上這傷,咋說也得躺上十天半月。是工傷。萬里說:啥工傷私傷的,井上需要人呢。腮幫子說:你還真想當鐵人哪?萬里瞪著眼睛說:打住。這話屋里說說算了。
十一
清晨,天空一碧如洗,藍得像海。沙漠里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陽把昨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忘在腦后,把一張燦爛的臉,笑得圓圓的。聞聽沙東6遭遇地質裂縫趕來查看的頭頭腦腦們把心里的萬分慶幸,化作滿臉的喜笑顏開,大大贊嘆5678的技術實力,感慨他們的處驚不變,冷靜果斷。袁子華一下一下點著頭說:是我們的司鉆胡楊。他不但判斷準確,還組織廢水利用,才帶來眼前的大好形勢啊。頭頭腦腦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表揚胡楊,說應該給胡楊記一大功。又聽說胡楊受了傷,刻不容緩地要他回基地醫(yī)院治療。
胡楊不買袁子華的賬,黑著臉對他說:該誰的功記誰頭上。我這人從不強討蠻要,也不無功受祿。袁子華瞇著眼睛說:就算記萬里頭上,也拿不回來獎金啊。胡楊輕蔑地看一眼袁子華:那就記你頭上。袁子華似乎有理說不清,討好地點點頭,走了。
萬里到井上接班,才知道胡楊回了基地。腮幫子就開始嘚嘚,說肯定是骨頭被水泵砸傷了。傷了骨頭可不是件小事,得打石膏,打了石膏就動不了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呢。
只是,胡楊沒兩天就出現(xiàn)在鉆臺上了。他的腳只是軟組織損傷,并無大礙,就帶了活血止痛的藥,回了沙漠。
沙東6的地質裂縫,就像餓了幾千年,張開血盆大口,每天吞進去幾十噸泥漿。一天下來,水泥袋子一堆一堆的,摞起來比人還高。萬里樂此不疲地穿行其中,汗珠子糊著水泥,蝌蚪似的,一顆一顆在臉上肆無忌憚地暢泳。沒人看到萬里背上的傷,都說他力大無比。力大無比,就應該賣力。
接近中午時,腮幫子從鉆臺上下來,說了幾句體己的話。萬里攆他回鉆臺。腮幫子說:我得跟袁子華那家伙談談。這對你不公平。萬里說:有吃有喝有活干,沒啥不公平。腮幫子恨其不爭地說:你呀你,受累的命,活得窩囊,你!
萬里倒沒覺得自己窩囊。
說起來,萬里也是井隊的副司鉆。只是,萬里所在的井隊,跟古爾班通古特沒有一絲絲關聯(lián)??删瓦@么蹊蹺,一件意外的事情,往往導致意想不到的結果。也就是一個意外,把萬里與通古特,歷史性地連在了一起。雖然,那歷史在歷史的長河中,僅是短短的一瞬。
黃土高坡是萬里所在井隊開鉆的地方。
萬里大學落榜,上了石油技校。畢業(yè)那年,正趕上陜北油田招收合同制鉆工。萬里的媽掂量來掂量去,說簽了合同,就是石油的人,國家的人了。萬里就去了。
萬里所在的鉆井隊,基本上轉輾在黃土高原。鉆工們爬上鉆臺,扯著嗓子狂吼勁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哦哦,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哦……哦……“黃土高坡”這名字,很有點時代感和穿透力。鉆井隊的番號隨著承鉆井的深度,今天風明天雨地改來改去,鉆工們都不記,只認黃土高坡。在黃土高坡,萬里干得不錯,第三年就干到了副司鉆的份兒上。
萬里離開黃土高坡,進古爾班通古特,要從丹楓說起。在黃土高原一帶打井的井隊,類似做飯、清潔的雜活,都在當?shù)毓托┡R時工來干。臨時工大都來自鄉(xiāng)下,一個月掙上那么三兩張老頭票,一年就是兩三千。工和農(nóng)的區(qū)別,簡直就是天和地。臨時工們高興得跳蹦子,干起活兒來更加玩兒命。鄉(xiāng)下來的女子,身上原本帶著土氣??墒稚嫌辛隋X,就學著城里女子的模樣,地攤上買身既便宜又潮流的新裝,加上悶在列車房少見太陽,捂得白白嫩嫩的臉,骨子里的土氣被改造了不少。時間一長,鄉(xiāng)下女子的心眼開了竅,跟個鉆工弄出感情來,結婚證一扯,就永遠告別面向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鄉(xiāng)下女子丹楓,是開竅比較早的一個。丹楓的老家是米脂的。米脂的婆姨,美得在全國出了彩。丹楓就很美,雙眼包皮,唇紅齒白,身材細溜溜的,只是腰長了點,腿就顯短??纱l過膝的長裙,一件小衫子箍著上身,倒恰如楊柳玉樹隨風擺了。丹楓勤快麻利,擦桌掃地、刷盤洗碗、刷馬桶、洗臥具??傊?,除了鉆臺上的事情,什么她都干。黃土高坡就上上下下夸“這女子,真是爽得很?!?/p>
萬里與丹楓相愛兩年多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哪有單單純純愛兩年的?可萬里對丹楓的責任心,就像他作為副司鉆的責任感。與丹楓那個了之后,他就想結婚了。只是,萬里的媽把臉一耷拉,說那個丹楓就是七仙女下凡,也是個鄉(xiāng)下女子,你讓媽咋跟街坊鄰里親戚朋友說?萬里的媽是個小市民,極其愛面子。萬里說服不了他的媽,只好拖著。
井隊在黃土坡下面搭了間小倉庫,堆些破東爛西。堆了破東爛西的小倉庫不知從何時起,成了黃土高坡的“伊甸園”。若哪個鉆工跟哪個女子動了情懷,就去那里盡歡。有一天夜里,萬里與丹楓完了伊甸園的事情,意猶未盡地坐在土坡上瞎侃。那個夜晚,星滿蒼穹。丹楓驚喜地說:“呀,咋一下冒出這么多星星來?天上有個種星星的人是不?”
萬里突然發(fā)現(xiàn),明明亮亮的星星,水晶晶的,就像丹楓的眼睛。他盯著那雙星星般的眼睛說:是,有個老頭子,專給“七夕”節(jié)種星星,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哩。
丹楓陜腔甚濃地說:亂七八糟的節(jié)多著去哩,女人節(jié)、男人節(jié),牙齒、耳朵、腳趾頭,連你們男人的那個,都有節(jié)。你都記住了?萬里壞壞一笑:亂七八糟的節(jié),一個都記不住,就記住了牛郎織女相會的節(jié)。丹楓就捂著嘴笑。丹楓笑起來“咯咯咯”的,撩人卻不蕩氣,清亮卻不張揚。萬里摟著丹楓的楊柳腰說:傻笑啥哩?唱個歌聽嘛。丹楓就用小嗓子唱開了:妹子哦把傘傘丟丟,望滿天天地星星。星星是妹子毛茸茸地眼睛,哥哥你望清清。天上雨點點落不停停,哥哥呦,那是你抓不住的丹楓楓……
丹楓沒唱完,萬里就用嘴堵上去。丹楓被堵得上不來氣,用手在他背后使勁拍。萬里說:莫非你還想跑?說著,倆人又扯著扭著,摟在一起。
由于萬里的媽死活阻撓,婚一時半時是結不成了。于是,井隊冬眠的時候,萬里就在基地外租了間小民房,與丹楓住在了一起。但,他們的同居,只能是秘密的。這就為丹楓的移情別戀,埋下了伏筆,也成為萬里客居他鄉(xiāng)的禍根。后來,萬里每每躺在通古特的沙梁上看星星的夜晚,便倍感身心悲涼。仿佛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在戲弄他,詭秘地嘲笑他。星星詭秘地笑的時候,萬里額頭和背上的傷,便隱隱作痛。
十二
進了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萬里失去丹楓的痛苦已被疲憊、設防消失殆盡?,F(xiàn)在,他只想安安靜靜生活一段時間。至于以后……以后再說。
關了燈,萬里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聽聽腮幫子睡熟了,便起身出了門。
入秋的沙漠之夜,天高星明。走出營地,萬里踩著黃沙,向遠處一座沙丘走去。沙丘不高,呈月牙形。月牙阻隔了鉆機的轟鳴聲,四周靜若止水。沙粒像用羅篩過,細細的勻勻的飽飽的。萬里坐在月牙里,身下的沙子柔柔的,軟軟的,索性仰面躺下。躺在沙子上的感覺真是好極了,比席夢思的感覺還好。萬里遙望遠天蒼穹,不知不覺就想起黃土高坡與丹楓一起看星星的夜。想著想著,就覺得,丹楓的追求雖然簡單,可丹楓的追求并沒有錯。雖說來自鄉(xiāng)下,可人家畢竟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子。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子,跟你睡來睡去,到頭來只是租間小破房,做賊似的攪和在一起,咋能天長日久?咋能沒有她自己的追求?便有了強烈的對不起丹楓的愧疚感。
萬里懷著對丹楓的愧疚,漸漸睡去。朦朧中,一陣歌聲由遠而近……我走在穿梭的人群中,汽車的歌聲格外動聽,腳步開始史無前例的罷工;我是孤獨的女孩,生活在如此時空,張開雙手舞動宇宙,深呼吸是我能做的事情,我不屬于馬路,只能在沙漠中……歌聲精靈般地在沙漠中飄蕩,彌漫。
萬里驀地睜開眼睛,遠處飄著一個人影,在星光下邊唱邊走,扶風擺柳,輕曼而來。他凝目望去,是蘇霄舞。
歌聲停了,蘇霄舞光著腳,褲管挽到膝蓋,露著滾圓的小腿,胖乎乎的腳背,精靈般地飄然而至。星光下,蘇霄舞的面部呈暗色,有點模糊??墒?,萬里卻看清楚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怕驚攪了靜謐的氣氛。
蘇霄舞慢慢地跪下,伏在萬里身邊,輕輕叫了聲:魔鬼。萬里嚇壞了,抽身而起,向后挪了挪,含混著說:妖精。蘇霄舞“咯咯咯”笑起來,笑完后,盯著萬里說:魔鬼和妖精,多般配的一對啊,你怎么想起來的?說著又向前湊。萬里聲音低粗地說:別……你別。蘇霄舞抬起頭,望著星空感嘆:車廂偶遇,我咬了你的指頭,你差點拔了我的牙齒,沙漠重逢……啊,越想,越覺得我們的故事……啊,既傳奇,又浪漫。羅密歐和朱麗葉都比不了。你說呢?萬里躲著蘇霄舞說:是湊巧,湊巧。蘇霄舞雙手合十,虔誠地說:不,不是湊巧,是緣分,上天給我們的緣分。萬里說:你既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問我的來歷,這也太輕率了。蘇霄舞向前湊了湊,抬頭看著夜空,天真地說:我想,你是從家鄉(xiāng)而來。你的家鄉(xiāng),肯定是我夢中的橄欖樹,一片濃濃的綠,一片藍藍的水……萬里打斷蘇霄舞:別沒事找事了你。蘇霄舞盯著他說:膽小鬼啊你,你怕什么?萬里說:我怕麻煩,我讓麻煩嚇壞了。蘇霄舞說,是禍躲不過。是麻煩同樣躲不過。我就是你的麻煩,你躲不過去!萬里心里一顫,央求說:你放過我吧。你再這樣,我可真要走了。蘇霄舞目光灼熱地說:真的?什么時候?帶我一起走。萬里硬硬地說:可……我不想走。蘇霄舞頓然欣喜,追著問:為我?為我你才不想走是不是?萬里說:胡說!蘇霄舞凝眉說:為啥為啥?我不好嗎?不值得你愛嗎?萬里說:你罵人,發(fā)脾氣,像個瘋婆子,一點不可愛。蘇霄舞撅嘴說:罵人也是被人逼的。萬里說:男人都喜歡有女人味兒的女人。蘇霄舞吸了吸唇角說:女人味兒,是啥味兒?萬里想了想說:一股特殊的,聞不到的味兒,只能感覺。男人都能感覺到。胡楊也能。蘇霄舞的心熱起來:別提他。又說:我身上難道沒有那股味兒?說著就向萬里身上靠。突然,萬里觸電似的站了起來。
一個黑影,直立在月牙形沙丘的頂端。
十三
沙東6與地質裂縫這一仗,打了20多天。根據(jù)泥漿吞吐量分析,堵漏即將進入尾聲。除了交接班碰碰頭,萬里與胡楊幾乎沒有正面接觸的時間,兩人似乎相安無事。堵漏結束前一天,一個盲道病了,發(fā)燒嘔吐。袁子華到鉆臺上轉一圈下來,問正在清理水泥袋子的萬里,再頂一個班行不行。萬里說沒問題。袁子華說,如果勉強,就另想辦法。萬里急忙說,沒勉強,不勉強。袁子華又說加班可以補休,要錢也行,給加班費。萬里看著袁子華,似乎沒聽懂話意。袁子華說:你有個準備,過幾天上鉆臺頂班。萬里依然沒聽懂話意似的,只管低頭收拾水泥袋子。袁子華看萬里并沒有受寵若驚,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離去。
水泥袋子皺皺巴巴的,但是,作為回收物資,還值點錢。5678的青蛋子說,再值錢,也像煙花散盡的老女人的臉。萬里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老臉,撿起一張,殘留在上面的水泥便揚起一陣粉塵,滿世界飛。萬里一張張將它們摞在一起,很愛惜的樣子。胡楊過來說:除了收拾這些老臉,你還能干點啥?萬里示好地說:你讓我干啥,我就能干啥。
胡楊突然飛起一腳,這回,水泥袋子真像不堪一擊的老女人,軟塌塌地倒了。胡楊被揚起的粉塵嗆得直咳嗽,惡眼看著萬里。萬里當然明白胡楊釁事的眼神,逃避著他,彎腰撿起一個水泥袋子,在手里捋了又捋。
萬里的態(tài)度令胡楊意外,而且不好再下手,但又不甘心,便一字一句地說:想在我這混下去,就放老實點。萬里委屈地說:我啥地方越軌了?胡楊指著萬里的鼻子,咬牙說:蘇霄舞是我的!萬里看著胡楊的手,惶惶后退,低聲說:這是鐵定,連沙漠都知道。說完,又去收拾被胡楊踢倒的老臉。胡楊自覺沒趣,狠狠吐口唾沫,轉身離去。
凹道里,蘇霄舞穿著大紅色的信號服,正在擦洗板壁。沾了清水的板壁上跳動著一團紅色的影子。胡楊路過蘇霄舞身邊,停腳說:你來一下。蘇霄舞沒停手說:干啥?胡楊說:跟你說點事。蘇霄舞說:啥事?胡楊說:到房里說。蘇霄舞說:咱倆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有屁就放。
胡楊連拉帶拖把蘇霄舞拽進宿舍,一把將她摟在懷里。蘇霄舞拼命掙扎,壓低聲音惡罵:不要臉,流氓,少碰我……胡楊根本不理蘇霄舞那一套,湊上去又是親,又是啃。蘇霄舞見躲不過去,一口咬住胡楊的嘴唇。胡楊“哎呀”一聲,松了嘴。蘇霄舞使勁兒吐了幾口唾沫,氣喘吁吁地說:胡楊,我跟你完了,完了!胡楊粗蠻地盯著蘇霄舞氣鼓鼓的臉,甕聲甕氣地說: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蘇霄舞聲音尖厲地說:一個錯字兒就萬事大吉了?胡楊說:那你讓我怎樣?難道讓我去死!蘇霄舞說:有本事你從井架上跳下來,我要是攔你,我就不是蘇霄舞!胡楊重新抓住蘇霄舞,惡聲說:你是不是喜歡上萬里了,啊?就像當初喜歡上我?蘇霄舞放彈似的說:喜歡誰不喜歡誰那是我的事!胡楊一把將蘇霄舞推倒在床上,高聲質問:你才認識他幾天哪你?你知道他是干啥的,啊?蘇霄舞說:都出了地質裂縫了,你只想著跟袁子華搞階級斗爭。萬里出主意利用廢水,還跳進泥漿池,受表揚的卻是你。這些足夠了!胡楊頓時暴跳如雷,掐著蘇霄舞的脖子說:媽的閉上你的逼嘴,我胡楊是爭功搶好的人嗎?蘇霄舞被胡楊的大手掐得幾乎背過氣去。這時,宿舍門向里推開,萬里出現(xiàn)在門外。胡楊掃興松手,氣鼓鼓地看了一眼萬里,憤憤離去。
看到萬里的瞬間,蘇霄舞眼前一亮。按她的脾氣,應該撲進他的懷抱,失聲慟哭,向他訴說一肚子的委屈。然而,站在門口的萬里似乎撫平了她的委屈,令她欲哭無淚地整理了衣著,利落地拿起抹布。萬里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看著她擦桌子、擦窗臺、拖地,整理被褥。蘇霄舞呢,不時將散亂的頭發(fā)向肩后搭一搭,并不答理萬里。做完了一切,才轉向萬里,輕聲說:休息吧。神情溫順得像頭小鹿。萬里說聲“謝謝”,脫了衣褲,上鋪躺了下去。蘇霄舞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趴在床邊,渴望地看著萬里,不置一語。兩人對視一會兒,萬里側身說:還有啥事?蘇霄舞看著萬里說:女人味,是不是這樣?萬里一下笑起來,沒說話。她看著萬里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說:你咋那么好欺負?萬里說:誰欺負我了?蘇霄舞把手搭在鋪沿上,輕聲說:你是木頭,還是人?萬里笑了笑說:我?是魔鬼。蘇霄舞也笑了:我是妖精。這一笑,萬里看出了蘇霄舞的清純、率真、可愛。于是輕聲說:霄舞,聽我一句話,別跟胡楊鬧了,他是真的喜歡你。蘇霄舞低頭,傷感地說:他騙了我。萬里像長者似的說:男人一時糊涂是常有的事,你要學會原諒。蘇霄舞眼里透著少有的憂傷,怨深似海地說:他怎么欺負我,你都看到了。萬里寬容地笑了笑說:換了我,比他還厲害呢。又說:你把清潔做得不錯。蘇霄舞轉而得意地搖著腦袋說:隊長說,清潔公司的服務員下個班就到,我終于熬出頭了。萬里說:哦,恭喜你了。蘇霄舞吸了吸唇角,歪著腦袋說:我要跟你上一個班,一起在沙東6抱個大金娃娃。
十四
沙東6這個大金娃娃,還真不好抱。也是的,大地母親飽受痛苦,煎熬了幾千年,幾萬年,好容易孕育了這么個寶貝疙瘩,哪能隨隨便便在肚子上鉆個窟窿,就讓他們把寶貝疙瘩抱走啊?
果然,又給5678出了難題——油氣浸。
鉆井過程中,鉆頭穿過高壓油氣層時,油氣浸入泥漿,導致泥漿比重下降,黏度上升,輕則井涌、卡鉆、井漏,重則井噴。比起地質裂縫,油氣浸要可怕得多。大前年,5678鉆夏2井時,曾遭遇過一次。那時,老隊長還健在,可胡楊恰巧大輪休,整個處理過程他沒趕上。不過,如今的鉆井技術,對井噴有一定防范措施,發(fā)生了油氣浸,強關防噴閥門,百分之八九十的失控都能消滅在未然之中。只是,那個未然之中,是用一分一秒的時間搶回來的。
盡管胡楊當司鉆已經(jīng)當?shù)煤芾系搅?,可是,當他確認沙東6遭遇了自己從未經(jīng)歷過的油氣浸時,內心還是有點慌張。腮幫子一聽“井噴”兩字,要命似的又喊又叫,要去找萬里。胡楊厲聲呵斥:袁子華不在,他來干球啊?地球離他不轉了?
那天,袁子華回基地了。腮幫子便嘟囔:萬里又不是給袁子華打工的。啥時候了還斗氣,真是的。胡楊沒道理了。胡楊還想,或許那個萬里“能行”。便沖腮幫子揮了揮手。
宿舍里,萬里正跟蘇霄舞臉對臉地聊著,腮幫子一把推開門,愣了一會兒,突然大叫:萬里快起來!萬里說:隊長把我趕回來的。腮幫子說:隊長咋啦?又不是你爹??炱饋?,井上出事了!萬里一聽,電打似的翻身跳下床,慌慌亂亂穿了褲子,趿拉著鞋往外跑,蘇霄舞追著給他披上上衣。那種默契與體貼,腮幫子一一看在眼里。
萬里一路疾奔到泥漿池邊,一看泥漿槽面翻涌的氣泡,背后直冒涼氣,驟然臉色大變,心口狂跳。胡楊一看萬里的神情,便斷定了自己的判斷,緊張地問:是不是油氣浸?啊,是不是?萬里雙唇抖動著,不說話。胡楊氣急敗壞,推了萬里一把,破口大罵:傻逼啊你?萬里向后一趔趄,被腮幫子扶住,才沒仰倒。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低聲說:防噴閥門!萬里的話提醒了胡楊,他三步并作兩步跳下鉆臺,向防噴控制裝置房奔去。
井場周圍布著幾道管線,不知是過度緊張腳下慌亂,還是視線模糊,胡楊“撲通”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上。
胡楊這一跤摔得不輕,使出吃奶的勁,都沒爬起來。身后的萬里被突然摔倒并難以起身的胡楊嚇蒙了,以為他出了大事,愣在原地,醒不過神來。
雖然爬不起身,可胡楊還能罵出聲來。扭頭看萬里傻愣地站著,便破口大罵。罵天罵地,罵爹罵娘,嗓子都快被撕破了。萬里突然聽到了胡楊的罵,他覺得胡楊的罵是指桑罵槐,罵他是在看笑話,罵他專門在袁子華面前表現(xiàn)。
不過,胡楊的罵,倒真把萬里罵清醒了。他一步躥過去,拉著胡楊的胳膊拼命便往上提。萬里剛把胡楊從地上拉起來,胡楊一掙,兩人同時歪倒在地上。胡楊嗆了一嘴沙子,罵聲停止了。
強關閥門,搶的是一分一秒。這種時刻,就是千鈞一發(fā)。這時,萬里一個鯉魚打挺,疾步撲向防噴裝置房。然而,萬里跑得太急,一頭撞在裝置房的鐵門上,眼前金花亂冒。他閉著眼睛去摸索裝置的門。趴在地上的胡楊仰頭一看,完全忘了對萬里的厭煩,一個鯉魚打挺,踉蹌幾步上去,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拉開鐵門,伸手關上了防噴閘門。
泥漿池里的氣泡泄了氣,漸漸塌下去。胡楊和萬里面條似的癱坐在地上。
不過短短幾分鐘,他們似乎把一輩子的力氣都耗完了。兩人互相對望。望著望著,同時笑起來,笑得傻乎乎的。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們笑什么?是笑一場驚天動地的事故消滅在未然之中?是笑對方沙子汗水混淆不清的一臉傻相?總之,他們是在笑。笑的時候,胡楊突然覺得,這個萬里看起來傻里傻氣,一副受氣包德行,可關鍵時刻,還行。
腮幫子從營地跑回來,說袁子華的電話打通了,正往回趕呢。說完,一邊一手把胡楊和萬里拉起來。胡楊脫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一身的肌肉。腮幫子討好地替胡楊擦汗說:回去回去,都回去洗個澡。
袁子華急匆匆趕到井場,夾著黑皮包上了鉆臺。鉆機一如既往地轟鳴,鉆桿細細地鉆向地層深處,把他的心,鉆得歡歡的。腮幫子神神乎乎地沖袁子華說:隊長,形勢大好吧?這大好形勢,可是人家胡楊和萬里爭分奪秒,拿命換來的。袁子華拍著胡楊的肩膀,說了好幾聲謝謝,說胡楊你幫了我大忙。胡楊“呲”一聲說:沙東6又不是你家的。袁子華又轉向萬里:也謝謝你。萬里看看自己的渾身上下:我得去洗個澡了。
袁子華回到辦公室,打開抽屜拿出那張白紙,展開看了幾眼,仰頭合目,很疲憊的樣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白紙折起來,裝進衣兜出了門。
胡楊掛著一身水珠子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袁子華進來問:萬里呢?胡楊說:公共浴室去了。
袁子華猶豫片刻說:你這個人,干起活來沒得說。胡楊泥鰍似的鉆進被窩說:打住啊你,我這個人,除了往地下打窟窿,啥都不想。袁子華善罷甘休地說:好好好,我服了你了。哎,跟你說件事,這個萬里……說著伸手掏口袋。胡楊白他一眼說:向上級報喜的時候,把萬里的名字帶上。省得讓人家說我跟他搶好爭功。袁子華猶豫片刻,抽出口袋里的手說:算了,對他來說,考勤多幾天加班更有利。胡楊調侃道:名利雙收,那該多好啊。
袁子華愣了一下,轉身走了。一出門,萬里用毛巾撲拉著腦袋迎面走來。袁子華愣了一下,目光躲躲閃閃,沒話找話地說:澡洗完了?哦,干得不錯,不錯。萬里干干地笑了笑。
胡楊躺在被窩里發(fā)愣,聽到動靜,悶悶地說:你今天給我說實話,是不是干過井隊?在長慶,還是華北?萬里停了一下,甕聲甕氣地問:咋啦?胡楊說:沒啥,好奇。萬里說:還想知道啥?胡楊說:有啥你就給我說啥。萬里窩窩囊囊地說:以后吧,以后再說。胡楊枕著胳膊看了看萬里的因為大而顯得空洞的眼睛,不耐煩地說:你也是個七尺漢子,咋娘們兒唧唧的?說完扭身面墻,呼呼睡上了。腮幫子沖萬里做個鬼臉說:多云轉晴了。
十五
沙東6井即將進入目的層,袁子華召開了一個階段性的總結會。會上,他大肆表揚胡楊和萬里,說他們在緊急關頭不顧個人安危,強關防噴閥門,防止了重大事故,是顧全大局的忘我的行為,是值得弘揚的奉獻精神。胡楊用奉勸的口吻說:你愛表揚誰表揚誰,少拿我說事。袁子華沒答理胡楊,繼續(xù)說:大家都談談感想。腮幫子見會場冷寂,便干咳一聲說:你那是套話、大話、官話、廢話。沒勁。跳泥漿池,那是壯舉。人家萬里不過一個盲道,既沒獎金,又不給獎勵工資,能有那樣的壯舉,可不是一般的鐵人精神。不上《人民日報》,也得上《中國石油報》。鉆工們就起勁地鼓掌。坐在角落里的萬里把頭埋在雙腿之間,大氣不出一口。
散了會,袁子華趕回基地報喜去了。晚上,腮幫子背著廚師,從冰箱里拿了幾樣鹵菜,胡楊從床底下拎出兩瓶“英雄本色”,把萬里關在宿舍,要跟他上頭。公司明文規(guī)定,井隊絕對禁止喝酒。不要說喝酒,哪怕發(fā)現(xiàn)一個酒瓶子,罰款五千沒商量。萬里說:違反紀律的事,咱不能干。胡楊按住他說:天塌了大個子頂著呢,你怕個球???一句罵,把關系拉近了,萬里“嘿嘿”一笑,算是默認了。
三個人推杯問盞,不知不覺一瓶就下去了。萬里說:夠了,不喝了。胡楊說:看你那縮頭烏龜?shù)那虻滦小Hf里剛有點暈乎,胡楊一罵,反倒來了精神,起勁地打開第二瓶。腮幫子查出酒精肝,知道小命兒比酒重,不貪杯,就攛掇胡楊和萬里喝。第二瓶下去一半,胡楊有點高了,搖著手說:我看你還有點能耐,在哪混不行,非得進沙漠,跟我爭……爭……
萬里酒量不比胡楊大多少,此時完全是腦子進水的感覺:兄弟,我……爭田爭地,就是不想……爭你。胡楊搖頭晃腦地說:蘇霄舞那小妖精,鬧著跟我……拜拜。萬里腦子頓時清醒了:我有老婆……咿……不是老婆,是情……情人。出來掙點錢,年底回去把她娶了。胡楊愣了一會兒說:那小妖精要是動真格的,我屁點辦法……都……沒。萬里說:兄弟……的事,包……包在我身上。她再跟你鬧,哥哥我……打她屁股。胡楊說:打她屁股……我同意,該打。你要是把她整了,我……殺了你。說著,“嗚嗚嗚”地狼嚎般地痛哭起來。萬里把手伸長了,拍拍胡楊的肩膀說:咱都是男人,蘇霄舞……要不是你的,你……你說,我能放過她?胡楊說:誰整了她,我就把他殺……殺了。萬里說:當然要殺!我的女人……讓人整了,我就差點殺了他。說著,指了指額頭上暗紅色的刀痕,又脫了上衣,指著后背:你看……看看……胡楊迷迷瞪瞪地看著萬里,一臉大惑不解。腮幫子吃驚地張大了嘴:什么?你的傷……萬里的手在腮幫子眼前晃來晃去地說:是臘肉,臘肉……干的……
萬里的傷,是黃土高坡的隊長臘肉給做下的。臘肉個子瘦高,弓著個蝦米腰,一臉焦黃,煙熏火烤過的樣子,鉆工們就把“臘肉”這個很形象的綽號給了他。臘肉是去年調到黃土高坡的。臘肉一到黃土高坡,就瞄準了丹楓。不消幾個回合,便輕松拿下。鄉(xiāng)下女子丹楓把隊長的官職看得天大。以身相許臘肉之后,便覺得有了終身依托。只是,她對萬里還有著那么一點內疚。開始的時候,只是躲著他。進了伊甸園,也是勉強地應付應付。后來,就拒絕他。再后來干脆對他視而不見了。萬里覺得奇怪,奇怪情欲飽滿、抓住機會必讓他上身整個夠的丹楓,怎么突然變了。變得情寡欲淡了。一天下中班,路過臘肉的單間,聽到里面?zhèn)鞒龅鞯穆曇簟D恰昂吆哌筮蟆钡穆曇?,萬里太熟悉了。他頓時七竅生煙,破門而入,將臘肉和丹楓雙雙逮了個正著。
其實,丹楓追求到的,只是臘肉的一句承諾。因為,臘肉趴在丹楓身上的時候,氣喘吁吁地說,要跟她結婚。臘肉確實是要結婚的,臘肉的未婚妻正在西安石油學院“專升本”呢。西安城西,一套三居室的婚房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那個晚上,萬里跟臘肉打得人仰馬翻。列車房空間有限,打得不過癮,萬里又把臘肉揪扯到伊甸園前的土坡上,繼續(xù)開戰(zhàn)。兩人天翻地覆,戰(zhàn)紅了眼。臘肉干巴巴一身狠勁兒,匕首一揮,在萬里的額頭、后背,留下兩處血傷。萬里發(fā)狠反擊,一個鷂子翻身,將臘肉撲倒,奪過匕首。結果是,臘肉付出了一只耳朵的代價。
萬里一手握著亮晃晃的匕首,一手拎著臘肉的血淋淋的耳朵,破口罵道:我日你媽的臘肉,老子今天讓你不死,不是讓你活命而是老子不想死。為個女人把命丟了,不值!
萬里丟下掉了耳朵的臘肉,回頭看了看黃土高坡,然后,一溜煙消失在夜幕下。那天晚上,他與蘇霄舞火車上邂逅。
胡楊已經(jīng)喝得找不到北,大著舌頭說:臘肉?臘肉……好吃。腮幫子糾正:不是吃的臘肉,是人的名字,是臘肉把萬里給傷了。胡楊要睡不睡,要醒不醒地做了個砍殺的手勢:臘……肉,他在哪?老子……把他殺球掉。萬里的舌頭也有點大了:哥哥我也是兒子……娃娃,割了他一只耳朵……哈哈,一只耳朵。胡楊頓時把眼睛瞪得滴溜圓,揪著自己的耳朵:耳朵……耳朵。兒子娃娃,來……為耳朵……干杯。
兩人這么耳朵耳朵地干來干去,第二瓶酒見底,都趴下了。腮幫子趕緊打掃戰(zhàn)場,跑去敲蘇霄舞的門,說胡楊喝醉了。蘇霄舞說,喝死拉倒!
第二天早餐時,腮幫子看看左右,咬著萬里的耳朵問:昨晚兒是不是酒后吐真情。萬里大吃一驚,說:昨晚兒我都說啥了。腮幫子揪著自己的耳朵說:耳朵耳朵。萬里一下白了臉,低聲說:那是酒后胡言。胡楊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兒子娃娃。
十六
中午,來了兩個公安,要找5678的領導。腮幫子說領導回基地了。公安說,有個管事的也行。腮幫子就去鉆臺,叫回了胡楊。胡楊見公安把臉繃得像包公,便賠笑說:沙漠里的沙子還流動呢。我們隊上這幾個鳥人,比沙子都老實,從不敢輕舉妄動。就是參加聯(lián)合國社會治安評比,都能把紅旗給你扛回來。
公安沒答理胡楊,亮出一張雪白的紙。胡楊湊上去一看,白紙黑字,寫著“通緝令”幾個字。公安指著上面模糊不清的照片,厲聲問:見過這個人沒?好像照片上的人他們非得認識。胡楊愣了一下,接過通緝令凝眉看了半天,搖了搖頭。公安看著胡楊的表情,追問:究竟見沒見過?胡楊把通緝令還給公安,肯定地說:沒見過。公安又問腮幫子,腮幫子看看胡楊,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連說:沒,沒見過,向毛主席保證沒見過。公安把通緝令留給胡楊,命令道:逃犯要是逃竄到你們這里,立刻打110。
送走公安,腮幫子大驚不已地說:他那天一說耳朵,我就知道事情不妙。窩藏逃犯,要負法律責任的。咋辦?胡楊說:無頭案多了去了,破了幾個?腮幫子說:可別這么說。萬一……胡楊想了想,仰頭望天,說:先讓他把這陣風躲過去再說。腮幫子說:可不是所有人都不怕犯罪?要不,讓他走吧。胡楊蠻橫地說:屁話!出了沙漠,他沒得逃。
聽說來了公安,蘇霄舞從宿舍跑出來,問:咋啦咋啦?胡楊看她一眼,說:有你啥事?
回到井場,胡楊與萬里打了個照面。胡楊笑了笑,萬里也回了他一笑。
第二天,袁子華從總公司報喜回來了。他把胡楊叫到辦公室,問公安來的事情。胡楊搖搖頭,說不知道。袁子華兩眼瞇瞇地看著胡楊說:行,我知道了。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大輪休前一天,蘇霄舞邀萬里回基地,說:沙漠里時間長了,把人都待傻了。要得沙漠綜合征的。帶你到市里轉轉,請你去海鮮城吃海鮮。愿意的話,去紅磨坊唱歌。萬里看了看遠處的胡楊,說:我這個人,鉆到糨糊里都傻不了。海鮮你就自己吃去吧。蘇霄舞賭氣地看萬里一眼說:真沒勁!說完跑去找袁子華,要求連班。袁子華說:該休息你就休息。連啥班?你連班,來接班的人干啥?把人家攆回去?
沙漠里陰了幾天,要下雨的樣子。沙漠里下雨,就像滴油,沒那么容易。天就那么撩扯人地陰著,雨到底還是沒下下來。接著,日日秋陽高照。
大地母親施了兩次招數(shù),都沒能難住5678,自己也累了,便不再難為他們。
沙東6鉆進順利,距離目的層越來越近。其實,發(fā)生油氣侵,已經(jīng)預示著接近儲油層。只是,萬里沒敢多嘴。值班的時候,他格外注意上返的泥漿。
這天上夜班,天快亮時,萬里突然發(fā)現(xiàn)泥漿振動篩上有熒熒的光亮,撈起一把,借著熒光燈細細地看,斷定是油砂。他興奮壞了,狂跑著回到營地,叫醒夢中的袁子華。袁子華捧著油砂走出凹道,太陽正笑嘻嘻地冒出半個臉,把如潮的沙海照得亮晃晃的。袁子華腦袋歪來歪去,打量手里的油砂??粗粗?,突然觸電似的喊起來:油砂,是油砂。媽的,終于見到油砂啦。萬里說:停鉆取芯吧,隊長。袁子華愣愣地看著萬里,良久才說:對對對。停鉆停鉆,趕快停鉆,提取巖心!
沙東6停鉆提取巖心,一經(jīng)化驗,巖心含油飽和度高達百分之八十。袁子華興奮地搓著掌心說:這回,可真要在沙漠腹地抱個大金娃娃了。
這回,袁子華可真要回基地報喜去了。走之前,安排胡楊組織停鉆,清理井口。胡楊冷臉兮兮地說:報你的喜去吧。
袁子華前腳走,胡楊后腳就張羅晚上喝酒的事。萬里說:算了,違反紀律的事干一次就夠了。胡楊說:咱得慶祝慶祝。萬里說:要慶祝你們慶祝,我得睡一覺去。說完,往沙寨方向走去。
蘇霄舞在凹道里等著萬里。萬里看了看她,徑直向宿舍走。蘇霄舞跟著進去,把門關上,看著萬里脫衣服爬上鋪,躺下,閉上了眼睛。蘇霄舞趴著床沿說:為啥不理我?萬里蹙了蹙眉。蘇霄舞咬著牙,輕悠悠地說: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殺了你。萬里猛地睜開眼睛,蘇霄舞手里揮著亮晃晃的匕首,仍然用那種語調說:認識它吧?我就用它把你殺了。萬里看清楚了,是他忘在火車上那把。他猝不及防地捉住蘇霄舞的腕子。
萬里的手掌寬而厚,五指粗而壯,像把管鉗鉗住蘇霄舞。蘇霄舞不躲閃,也不掙扎,乖順地讓萬里鉗著,她想讓萬里永遠鉗著她,就這樣鉗著??墒?,萬里卻突然把她放開,冷巴巴地說:別干傻事,還是活著好。蘇霄舞手腕一軟,匕首“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萬里起身跳下鋪,穿了衣服,向門外走去。走出去了,又回過頭來說:匕首送給你了,留著給胡楊削蘋果。說完輕輕關上了門,大力向凹道的盡頭走去,身后傳來蘇霄舞絕望的哭聲。
十七
沙東6百分之八十的含油巖心,預示著沙漠腹地的石油開發(fā)前景。
就在開完慶功會的當天夜里,萬里被公安帶走了,據(jù)說他是投案自首的。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