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翻看《圍城》,讀到兩句話:“東洋留學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p>
蘇曼殊對于今天的許多讀者而言,已經(jīng)日漸陌生了,但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曾是最受留學生追捧的文學對象之一.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逝去了便不會再來的奇人。
蘇曼殊原名戩.后改名玄瑛(亦作元瑛),曼殊是他的法號,但他在法號前加一俗姓,半僧半俗,天下少有。蘇曼殊生于1884年.廣東香山人。但他的出生地在日本橫濱,其父是茶商,早年在日本經(jīng)商,娶妾河合仙氏,據(jù)傳卻又與河合仙的妹妹生下蘇曼殊。這段隱秘的家史,蘇曼殊至死不知。
6歲時,父親將河合仙和蘇曼殊帶回國。由于不容于正房.他們備受歧視,甚至一個下人都可以毫無顧忌地鄙夷他們。無奈之下,河合仙只身返回日本,年方12歲的蘇曼殊也只能到廣州城中的六榕古寺削發(fā)為僧。這成為蘇曼殊一生的痛或幸,讓他在佛門內(nèi)外孤獨飄零,輾轉(zhuǎn)不定。
六榕古寺的長老贊初大師十分喜愛天資聰慧的蘇曼殊,為他所取法號也包含深意,“曼殊”即文殊之意,代表吉祥,此即《維摩詰經(jīng)》之所謂文殊師利也,贊初大師對新來的小沙彌寄托了無盡的希望。后者又在著名翻譯家莊湘的指導(dǎo)下熟練掌握了英語。在六榕古寺中,他的機智靈光一如既往。每部經(jīng)書,他都過目不忘。
15歲時,蘇曼殊欲留學日本.亦欲東渡尋母,卻沒有盤纏,只好每日隨乳母在廣州街頭賣花.以此攢錢作為路費。在留學期間.表兄林氏每月僅資助蘇曼殊食宿費10元,他的生活異常清苦.盡管費用緊張,蘇曼殊仍利用假期游歷泰國、斯里蘭卡等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1903年,蘇曼殊在回國前.留詩贈友人:“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覽大荒。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他到的第一站是上海,當時正值“蘇報案”發(fā)生不久,他毅然在章士釗等人辦的主張革命的《國民日報》就職。他接連發(fā)表一些詩文,鼓吹激進思想,還用文言文寫現(xiàn)代小說.揭露社會黑暗,并翻譯雨果的《悲慘世界》,成為最早將雨果作品翻譯成中文的中國人。
1903年冬天,《國民日報》停刊。蘇曼殊生計斷絕.離滬遠去.離開朋友,蘇曼殊的境況更加凄涼。他沒有固定職業(yè),四處流浪,有時以教書為生,有時靠賣文過活,有時寄食于寺院,有時求貸于他人,有時則“窮餓不得餐。擁衾終日臥”。
數(shù)年后,重返上海的陳獨秀一次與朋友在一家酒館用餐。談話間,闖入一個眉目清秀的和尚.正是蘇曼殊。他雖著僧裝卻不戒酒肉,后經(jīng)陳獨秀等人勸說而改穿西服。蘇曼殊一改過去的沉默寡言,高談闊論,而且結(jié)交甚廣.除男性朋友外,更有女性朋友,可謂“美人如玉劍如虹”。
此時的蘇曼殊立下大愿.要學習玄奘,做“白馬投荒第二人”。他游歷印度、錫蘭、越南等國,遍尋佛經(jīng),譯介了八卷《梵文典》,在《天義報》上發(fā)表,彌補了中國佛學史上的一大空白。事前.陳獨秀向蘇曼殊提供《梵文語法入門》等三種英文參考文獻,極大地幫助了他的翻譯?!惰笪牡洹钒l(fā)表時,陳獨秀又以熙州仲子的名義為之題詩。
出家后的蘇曼殊并未四大皆空,與塵世絕緣,仍舊托缽于革命和文學之間,時而工作,時而化緣,來往于革命同道和文壇友人之間。他曾在湘水效仿賈誼作賦憑吊屈原,也曾在泛舟時吟唱拜倫的《哀希臘》,歌哭無常,并翻譯《拜倫詩選》,家國之痛依然。
《弘一大師永懷錄》中的《憶弘一法師》一文稱:在太平洋報社里有兩位出色的畫家,一個是當時已做了和尚的蘇曼殊,再一個就是未來的和尚李叔同。李叔同的畫作用筆雄健遒勁,而蘇曼殊的畫作多取材于古寺閑僧或荒江孤舟,意味頗蕭瑟孤僻,然而后人對蘇曼殊評價甚高,認為他是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shù)開放轉(zhuǎn)型的先驅(qū)。
蘇曼殊既是“革命僧”、“詩僧”、“畫僧”,又是多愁善感的“情僧”。他為初戀情人賦詩:“我再來時人已去.涉江誰為采芙蓉?”1909年.他在東京一場小型音樂會上結(jié)識了“調(diào)箏人”百助,在詩中寫道:“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睋?jù)說,蘇曼殊東渡尋母后。定有一門親事,但未婚妻早死.令他萬念俱灰,他歸國后不是回到蘇家的深宅大院,而是重新回到青燈古佛前,開始了第二次出家生活。蘇曼殊病危期間,寫信給好友蕭紉秋,信上畫有一個雞心圖案,旁注“不要雞心式”。眾人不解.蕭紉秋沉思良久,說:“蘇和尚大概知道已不久于人世,所以囑托我為他買一塊碧玉,他要帶著去見地下的未婚夫人?!庇谑恰K趶V州買了一塊方形的碧玉.托人帶到上海。圓寂前的蘇曼殊已經(jīng)三日不飲不食,仿佛在等待什么。當方形碧玉接到手中時,蘇曼殊將其放至唇邊輕輕一吻,欣然一笑而逝。此前,他還計劃寫一部百回長篇小說,每回附一張插圖,并已繪成30張,以此紀念未婚妻,可惜未能將書出版。
在蘇曼殊的小說中,他不僅稱“愛的深處就是憂傷”,乃至毀滅.還稱:“愛就夠了,我們還要什么?”
其實,蘇曼殊的特立獨行、癲狂無度乃天真爛漫、淳樸清亮的天性使然.歷盡坎坷而不諳世事。他愛抽雪茄,大嚼牛肉,喜啖摩爾登糖.沒錢買糖,則敲下自己的金牙“易糖而食”,也曾指著洋油燈大罵.這些孩子氣的行為使他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備受朋友們的寵愛,但也累了他,傷了他。他曾經(jīng)生吃鮑魚直到腹痛生病,章太炎在《曼殊遺畫牟言》中回憶蘇曼殊在日本“一日飲冰五六斤”,到了晚上不能動,“人以為死,視之猶有氣.明日復(fù)飲冰如故”。蘇曼殊圓寂后,陳獨秀方才醒悟:“照這樣看來,當曼殊是傻子的人,他們還在上曼殊的大當呢,曼殊的貪吃,人家也都引為笑柄,其實是他的自殺政策。他眼見舉世污濁,厭惡的心腸很熱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亂吃亂喝起來,以求速死。”
1918年5月2日,蘇曼殊果真由于腸胃病,在上海法租界廣慈醫(yī)院病逝,年僅34歲。臨終前,他留下“佛衣藏我,以塔葬我”的囑托和“一切有情,都無掛礙”的八字遺言。孫中山聞訊后,萬分惋惜.直贊蘇曼殊“率真”;續(xù)范亭以“革命偉人”、“高僧”、“前賢”贊他.章太炎則以“厲高節(jié)”、“抗浮云”贊他。革命團體光復(fù)會追認他為“文化導(dǎo)師”,而曹洞正宗第四十六世傳人圓瑛大師承認他是阿羅漢。柳亞子這樣哭他:“鬢絲禪榻尋常死,凄絕南朝第一僧?!币晃荒仙缭娪言谕炻?lián)中這樣對他進行概括:“曼殊本是多情種,一領(lǐng)袈裟鎖火焰?!?/p>
朋友們將蘇曼殊葬在他的另一個重要的精神故鄉(xiāng)杭州西湖,在他的墓前矗起一座石塔,上鐫“曼殊大師之塔”六個大字。蘇曼殊之墓與南朝蘇小小墓南北相對,與鑒湖女俠秋瑾墓隔水相望,“明月夜.曼殊墳”,西湖又添一景致。柳亞子寫詩悼念道:“孤山一塔汝長眠,憐我蓬瀛往復(fù)旋。紅葉櫻花都負了,白雅桂子故依然。逋亡東海思前度,憑吊西泠又此緣。安得華嚴能涌現(xiàn),一龕香火禮狂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