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國華
公元1049年這一年,對于風(fēng)情萬種卻一直潦倒的大詞人柳三變,對于仕途剛剛有點起色正想有所建樹的柳永,卻是又一個不幸之秋。一個不明不白的懲罰,把他從繁華的京城開封,貶到偏遠的東海之域定海,來任小小鹽場總監(jiān)。
他想不出定海何等荒蠻與黯淡,他猜不透島海何等險峻與孤僻,他枯萎的心已打不出點燃希望的一絲火苗,他只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如這遙遙無期崎嶇顛簸曲折坎坷的行程……
然而,當他真正站在定海這塊土地上時,他的眼睛忽地一亮,一道火苗在心頭閃動了一下——
東海大洋,碧濤萬頃;瀛洲仙境,景色迷人。舟山定海,以她特有的自然風(fēng)光和淳樸的人情接待了這位詞人。
這里雖沒有秦樓楚館的豪華,沒有亭榭臺閣的綺華,沒有車水馬龍的繁華;卻有著海天島礁的獨特風(fēng)華,大海的壯闊,自然的風(fēng)情,潮來潮去的氣勢,云起云飛的奇幻,沖擊他的沉悶,撫理他的傷痕,蕩滌他的心胸,洗刷他心頭的陰影,而他的寬厚的仁心和無邊的詩情在這美麗的天空中又有了飛翔的自由……
他曾經(jīng)是那么執(zhí)著地追求自由……
因了那一首著名的《鶴沖天》中的“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而被皇上勾去了三番幾次才考中的功名。于是他只能在“曉風(fēng)殘月”下,在“恣情無限”時,在煙波孤旅上、在倚欄憑眺中去尋得相對的自由。他把他“白衣卿相”的仁政思想,轉(zhuǎn)化在對歌女的同情之中,落實在為歌女填詞供其吟唱之際。別人眼里,以為他在青樓之中尋花問柳,卻不知他并不特別會“采花”,就如他不太會沾酒。在青樓魁花娘子的房里,焚香、品茗、彈琴、作詞,那些女子在一旁安靜地沏茶、磨硯,不涉狎邪。旁人越是講得不堪,他便越是以風(fēng)雅自持。在他心里,那些淪落風(fēng)塵的女子,竟極力保持著自己的一種人性和品格,這是難能可貴的,于是他總對她們存有一份敬重。設(shè)身處地,由己及人,與她們便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那種“淪落人”的自由,開出了他的“艷詞”之花,燦爛神州……
漫漫17年后,當他為國盡才的雄心被剝蝕得百孔千瘡時,他改名為永,終中進士。首在睦州任職,他品賞桐鄉(xiāng)風(fēng)光,富春清流;自然的美妙令他沉醉,很想做陶淵明,找一種“歸去來”的自由,可總因宦事牽身,官場糾葛,難以盡心……
這一次又不明不白被貶定海,大概又為那一闋慶賀之詞《醉蓬萊》,本想讓皇上高興,不想皇上一見竟勃然大怒,說像挽詞,將詞稿擲于地上。沒有一個大臣為他為詞作說句公道話。那些士大夫們,可以在自己家中畜養(yǎng)大批的家妓,更可以在與朋僚歡宴之際,隨意呼召一些高級歌伎舞女來助興侑酒,然后飲酣命題,展寫歌詞,付之吟唱,自以為風(fēng)雅。而柳永則是在未得名第之前,微賤少年之時,就已經(jīng)以譜寫樂工歌妓鐘愛的俗曲并與樂工歌伎往來而名噪一時,似乎違背他們的道德規(guī)范,有失他們面子?!爸辉S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在這樣的境地,有誰會為柳永說話啊……
而如今在定海,面對浩瀚的東海,那雄渾壯闊博大的氣勢,變幻奇麗的景觀,自然是桐鄉(xiāng)富春所無法比及的。那“遙山萬迭云散”的莽蒼,“漲海千里”的壯觀,“潮平波浩渺”的壯闊,綠樹“數(shù)聲啼鳥”的美妙,似乎使他眼界備開,心胸更闊。而這定海島縣,又遠離京城,有著汪洋大海相隔,真?zhèn)€是“山高皇帝遠”,頗有幾分逍遙的勁兒。他不禁暗暗想道:我“屢次不第,牢騷失意,變?yōu)樵~人,以文采自見,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薦,頂冠束帶,變?yōu)楣偃?。然浮沉下僚,終非所好。今奉旨放落,且行逍遙自存,變?yōu)橄扇??!?盡管舊識遠離,寂寞蕭落,但在這海上仙島, 在這青峰蒼郁,綠水波涌的海山,他真的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仙人啊。他的思維活躍起來,他想象的空間拓展開來……
然而,他還是清楚自己的職責(zé)所在,十余年的底層官場生涯,總是“體恤民情”,“撫民清靜”,故“百姓愛之”。 一個本性善的人是不會輕易丟棄善性的,正如他因作詞,受到了包括皇上在內(nèi)的官宦的攻擊而挫折連連,但他卻更專注于作詞,創(chuàng)造了“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奇跡。何況他血液中流動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細胞,滿懷“仁愛”之心,他有一個信念:當鹽官他也要當出個鹽官的樣子。
定海城西郊,老唐山東向,那是一片灰灰的灘涂,成就了古老的鹽場。漲潮退去后的海涂浦道,在太陽曬照下,涂泥上出現(xiàn)一片片白色鹽花。把這些帶白花的涂泥刮下來,擔上里灘用涂泥壘成的二三尺的高臺上再用海水把涂泥上的鹽花溶解過濾成鹵。然后再把鹵水放到巨鑊中去煮到鑊底只有一層白色的鹽為止。這是古老的煮鹽方法。 經(jīng)過繁復(fù)的程序,付出艱苦沉重的勞作,才能煮成一點點的鹽晶啊。
鹽監(jiān)柳永像當年關(guān)注下層歌女那樣關(guān)注起他的鹽民……
柳永走近了那灰灰的灘涂。他看到鹽民赤裸露骨,頭頂炎炎烈日,俯伏在泥土上起勁刮著泥花,古銅色的身子在毒陽下汗流閃閃,海涂上的鹽花在一片片減少,而鹽民身上的白花卻一處處擴展。他看到,擔著一擔擔有著白花的涂泥的鹽民,在涂地一腳撥出一腳深入地艱難行進,身子跟涂泥分不出顏色。他看到,鹽民吃力地提灌海水到高臺上溶解著帶鹽花的涂泥,渾身淋漓。他看到里場一排排巨鑊下,烈火熊熊。頭上是毒花花的太陽,面對紅艷艷的柴火,地上蒸著悶熱的暑氣, 一個鹽民昏倒過去,旁人卻給淋上一點海水讓他醒轉(zhuǎn),那人又去搬柴……柳永的眼角流出眼淚。
他抬眼望鹽場邊那山峰,密密的高樹,遍野的叢草灌木,是毒蛇棲息猛獸出入之處,為了煮鹽,鹽民不得不冒著風(fēng)險上山打柴。他忽見,一個女人背著一個血淋淋的十幾歲的孩子匆匆奔下,是打柴的孩子,摔到高坎下……柳永顫抖的手無法止住孩子的流血……
他走進了鹽民的家,那低矮的亂石砌成的草頂小屋,陰暗而潮濕,女人孩子泛著青青暗光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裸露的肩胛骨如干柴暴突,衣服上的補丁不知是幾重了。他震驚了。
兩年來,看著鹽民的艱辛勞作,聽著鹽民字字血聲聲淚的訴說,柳永心中的激浪奔涌,將要匯成大潮。他的腦海閃過陳子昂“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的情蘊,杜甫“草堂臥聽風(fēng)吹雨,梨元疾苦上心頭”的堅貞,白居易“賢者為生民,生死懸在天”的執(zhí)著。一種“文人”的惻隱感,一種“士人”的使命感,一種 “官任”的責(zé)任感,一種“詞人”的正義感,讓他在失落之中孤寂之間培育起一種豪壯,那是曾經(jīng)有過的雄放,那是青春打理的壯志,那是書生意氣的風(fēng)發(fā),伴著自己經(jīng)歷過的底層凄涼的生活體味,在心胸澎湃激蕩,盤轉(zhuǎn)升騰,熱血涌動,激情飛揚,詩興勃發(fā),于是一首留存古今的生命之歌誕生了:
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輸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風(fēng)干日曝鹽味加,始灌潮波溜成鹵。鹵濃咸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出去夕陽還。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自從潴鹵至飛霜,無非假貨充糇糧。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緡往往十緡償。周而復(fù)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qū)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廣皇仁到海濱。甲兵凈洗征輸輟,君有余財罷鹽鐵。太平相業(yè)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jié)。
真的是“民間疾苦,筆底波瀾”。柳永那激昂悲愴的情懷,融制成這大氣磅礴的七言詩篇《煮海歌》,這是他藝術(shù)生命的又一個高潮,那恢宏的格局,精警的詩句,淋漓的表陳,深沉的內(nèi)涵,直面現(xiàn)實的揭示,顯示了“史詩”般強勁的震撼力;那出爾不群的模式與他的“艷詞麗曲”相映成輝,使他那“曉風(fēng)殘月”,“溫鄉(xiāng)柔情”的形象之中凸現(xiàn)出“系民于心,壯懷豪情”的猛士骨質(zhì),他無窮的藝術(shù)才華和他多層的思想意境交織成一個獨立的柳永,豐富多姿的柳永,生動立體的柳永,真?zhèn)€是“才子詞人”,卻最有“白衣卿相”的風(fēng)華。一個詩人詞客當他能為民生焦慮,融民情于心,他藝術(shù)的境界便會雄渾壯闊;一個官員能識知民情,為民請命,他施政的立足就會“人性”“仁心”,治理便會“撫民而清靜”。《煮海歌》是他從睦州開始的這近十年的底層官員的治政的品性的一個升華一次騰飛,是他用生命吹響的一次嘹亮的號角。 他希望“太平相業(yè)爾惟鹽”,讓鹽民過上被稱為“圣朝”的夏商周時代的生活,這樣的民生思想,在今天也是難能可貴的啊。
是的,《煮海歌》沒有給柳永帶來什么希望,高層統(tǒng)治者根本沒有理解柳永那“愿廣皇仁到海濱”的愿望,反認為他是在發(fā)泄對朝廷的不滿。在統(tǒng)治者的眼里,過多地反映百姓生活,過多地切近現(xiàn)實情狀的詩作,沒有歌功頌德的詩作,總是有辮子可抓,有罪狀可以挖,就如先前那兩首詞作使柳永受盡挫蹶一樣,這一次柳永又不明不白被貶到襄陽去。離開定海之時,他面對山海,仰望云天,悵然揮筆在他的公署的墻上題了首《留客住》:
偶登眺。憑小樓,艷陽時節(jié),乍晴天氣,是處閑花芳草。遙山萬迭云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煙村院落,是誰家綠樹,數(shù)聲啼鳥。 旅情悄。遠心沈沈,離魂杳杳。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惆悵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看看春又老。盈盈淚眼,望仙鄉(xiāng),隱隱斷霞殘照。
仙鄉(xiāng)有意留詞客,皇朝無情驅(qū)志士。鹽倉灘頭,海潮低沉嘆息,定海上空,一片愁云陰翳。離開仙山,他又將去重蹈磨難……
在鹽民的敬重而又無奈的目光中,走過了長長的鹽倉場口,他看著鹽民緩緩地揮手,一種悲酸流上鼻尖。是啊,他知道此去的命運,而他對政事的失望,對朝廷的失望,讓他更加郁悶。以致到襄陽不久,在窮愁潦倒中,他終于離開人世,是幾個歌女為他出資送葬。 坎坷遭遇,凄涼處境,想來怎不叫人扼腕嘆息,惆悵悲愴呢?
然而歷史畢竟還是有公平的一面, 壞事里面卻常常常隱藏著一種奇跡,在作弄人的同時也造就著人,在傲視著偏遠的同時也為偏遠點綴光輝。當我們賞讀他的《煮海歌》和他的詞曲,尋覓他在舟山在定海的足跡,心中充滿了仰慕和崇敬。我們感到大宋皇朝已經(jīng)滅了,達官貴人已經(jīng)亡了,而柳永卻還活著,活著,在他的凄婉的詞里,在他的走過的路上,也在定海的百姓的心中活著……
他的詩情似乎依然在風(fēng)前月下,在繡樓窗前,在官廳大堂,在海涂鹽場,在凡有井水的地方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