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為裳

我“出差”回來，你屋里屋外地跟著我。我笑，問你：你閨女變漂亮了?你白我一眼，說：瘦了，一定是在外面又不好好吃飯。

坐在一大桌子菜前面，我一點(diǎn)兒胃口都沒有，但我裝著很餓的樣子吃給你看，我說：“你要對我的體重負(fù)責(zé)!”你邊給我夾菜邊說：你李阿姨才逗，見了我問你好些沒?我愣住了，什么好些沒?你李阿姨說寧寧的車禍啊!我都生氣了，我說寧寧出差去吉林了，哪有車禍。你李阿姨一下子想起來是記錯了，一臉尷尬地走了。你看你李阿姨糊涂的。我陪著你嘿嘿笑，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這些天，我讓姐瞞著你我出車禍的消息。姐姐說你倒是老了，沒懷疑。有人不知情，向你打聽我的事，你還當(dāng)成笑話講給家人聽。我想，你真是老了。

我向姐要過電話，好半天不敢撥。我怕聽到你的聲音，我忍不住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出來。我深呼吸了一下，我聽到你的聲音，你說：寧寧，家里都挺好的，你把外面的事處理好，早點(diǎn)兒回來。你的嗓子啞啞的，我問怎么了，你說，沒事兒，這些日子天燥，上了點(diǎn)兒火。

我指望著你多問我?guī)拙?，謊話我都準(zhǔn)備好了，甚至聲調(diào)都想著歡快起來了?？墒悄阏f：不能聊了，灶上還煨著湯呢!

你急匆匆地撂了電話。我的心里說不出是安慰還是失落。瞞住你不是我的愿望嗎?可是，你真的這么好騙，我倒難過了。

又想起了那年我生病時你的樣子。

那年我14歲，體育課上跳馬時摔了下來。老師和同學(xué)把我送進(jìn)醫(yī)院，你前一天去省城參加系統(tǒng)內(nèi)的考試，沒在家。老爸趕過來，醫(yī)生一臉嚴(yán)肅地跟他說情形很嚴(yán)重，搞不好會癱瘓，像桑蘭那樣，老爸慌了。醫(yī)生說：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是保守治療還是簽字做手術(shù)吧。老爸知道你為準(zhǔn)備那次考試做了多少準(zhǔn)備，也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一次多重要的機(jī)會，所以，他決定不告訴你，自己咬著牙簽了字。

可是，原來兩天后才會結(jié)束考試回來的你，那天下午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病房前。我清晰地記得你的右眼皮上貼著塊小白紙。你幾乎是撲到我的床前的，你說：寧寧，媽這才走了兩天，你怎么了?你眼里的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河水，滔滔不絕。

也許是醫(yī)生一貫危言聳聽，也許是你照料得好，也許是我真的很堅強(qiáng)，一個月后，我可以下地拄拐杖走路了。一個半月后，我可以獨(dú)自去上學(xué)了。醫(yī)生說摔得那么重，能好起來是奇跡。

回到家，我第一次聽你說那天的事。你說你早上起來眼皮就跳個沒完。上午是考前培訓(xùn)，下了課，你急忙往家里打電話，沒人接，往老爸的單位打電話，單位里的人說去了醫(yī)院。你就慌了，你說你在培訓(xùn)中心的椅子上坐了10分鐘像過了一年，你說你要請假回來時，你同事都覺得你瘋了?？墒?，你說你預(yù)感肯定是我出事了。

我和姐都不信心靈感應(yīng)，我們故意說：媽，你一定是為了逃避考試。

直到我們長大才明白，因為那一次沒有考試，你就被固定在那個職位上，看著比你年輕的同事一個個成了你的領(lǐng)導(dǎo)。有一次，我問你后不后悔，你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說：你有事，媽不在你身邊，才會后悔。

這次我出車禍，差一點(diǎn)兒就見不到你了，你的右眼皮都沒跳嗎?

夜里，我睡在你的床邊。你跟我說起了從前的事，你說：寧寧，那次你自殺，嚇?biāo)缷屃恕?/p>

24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有妻之夫，更準(zhǔn)確地說是個混蛋。但是我看不見，我看見的都是他的好，我把你的話都當(dāng)成是對他的詆毀。我跟你辯：難道一個男人娶了不愛的女人就要守著她過一輩子嗎?你氣急了，給了我一巴掌，那是你第一次打我。打完，我冷笑著收拾東西，你卻哭了。

我住在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開始像小女人一樣手忙腳亂地做飯，然后等著他對妻子撒謊來陪我一會兒。我相信愛情會抵得過所有的世俗偏見，他會讓我守得云開見月明，讓你看看我沒有看錯人。

可是像你說的，你吃的鹽比我吃的飯多，你證明給我看是我錯了。屋外三十幾度的高溫，你滿臉是汗拉我出去。我不肯，你死拉住不放手，你說：就這一次，你還認(rèn)了，我再不管。我只好跟你去了那家酒店。那家酒店正準(zhǔn)備著男人的結(jié)婚10年慶。你說：結(jié)婚1O年錫婚，意思是說這份婚姻像錫器一樣柔韌而不易破碎。男人深情款款地挽著他妻子的胳膊站在那里。我轉(zhuǎn)過身快步走，你跟在后面說：一個能給自己妻子辦這么大結(jié)婚10周年慶的男人卻不肯給你花一分錢，這就是你要的愛情嗎?

我轉(zhuǎn)過身瞪你，我說：你贏了，你很高興吧!我把你扔在午后炙熱的陽光下，一個人回到出租屋，

我跟男人斷了交。每晚，我都睜著眼睛睡不著，我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終于在那個晚上，我割了脈。我想到你的眼淚，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繼而想：或者我早已不是那個你疼愛若掌上明珠的小女兒了，你不會那么難過吧!

血流出來，我開始哭，哭得天昏地暗，恍惚間，我看見你，你沖進(jìn)來沖我喊：我生你不是讓你死的。

記憶模糊，再睜開眼看到你的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你摸著我的頭，說：寧寧，醒了就好，日子還長著。

后來我問你怎么知道我會自殺的，你說想我了，去看我時碰上的。我不信。

那一次，我的手腕上除了留下一道疤，沒有別的事。而你，卻因為背著我去醫(yī)院，不小心手指杵到了門縫里，骨折了。光顧著救我，你也沒顧上手指的事，只包了包，等厲害了，已經(jīng)晚了。你的右手不再好使，骨節(jié)增大，不聽使喚。我內(nèi)疚，你說：我用左手照樣能寫字吃飯，你就照樣能開始新的生活。

我答應(yīng)了你。

這個晚上，我又一次大難不死，我又問你怎么那么巧碰上我自殺的，難道真的心有靈犀?你說：哪有那么神，其實，那些個晚上，我都在你的窗外轉(zhuǎn)，那天，你哭得厲害，我就覺得不對勁兒……原來如此。

我說：媽，其實……

你說：我知道，其實，你沒出差，你就住在醫(yī)大二院的407病房里。

我再一次被你嚇著了，真神，你居然又是什么都知道。

我坐起來，問你怎么知道我出車禍的，怎么還知道我住哪間病房的?

你笑了，你說：當(dāng)媽媽的個個都是火眼金睛，當(dāng)兒女的一舉一動都在眼里心里放著呢!你姐接個電話還背著我，我就覺得有事。我沒吭聲，她出門，我就跟著……

那你咋還裝成不知道?

我知道你們怕我年齡大了身體吃不住，我害怕你再擔(dān)心我，我去了，礙手礙腳地也幫不上啥忙，你們愿意瞞著我，我就當(dāng)不知道……其實我心里明白著呢!

我的眼淚止不住掉下來，我哽咽著叫了一聲媽，我說：媽，我還以為你心里沒我了呢!

你說傻丫頭，七十歲有個媽，八十歲有個家，到啥時候，在媽心里，你都是孩子。什么事你都瞞不住我。

是的，我的什么事都瞞不住你。我生病，你會眼皮跳；我感情上進(jìn)死胡同，你會握住我流血的手腕；我遭遇車禍，你會讓自己裝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就是，天底下跟我最心有靈犀的那個人就是你。

(摘自《青年文摘》

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