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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工呂鐮刀和漆工高圓圓

2009-06-22 03:36詹政偉
鴨綠江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高圓圓東家鐮刀

詹政偉,浙江人,生于上海,男性公民,當(dāng)過記者、編輯、創(chuàng)作員等,迄今已在《中國作家》《鐘山》《天涯》等刊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并獲獎,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法國、美國、日本等國,主要作品有《斑斕》《數(shù)年一現(xiàn)》《過程》《木框格剪碎黑窗戶》《老風(fēng)掠過》《恐懼隱私》等,有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現(xiàn)供職于浙江嘉興港區(qū)管委會。

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點真本領(lǐng)來證明自己。一想到這句話,呂鐮刀就惱火,可他沒辦法消滅這句話,因為只要一閑下來,這句話就像一只偷油的老鼠那樣,鬼頭鬼腦地從他的腦隙里探出了頭,并且東張西望,弄得他心癢癢。如果這句話是別的人說的,呂鐮刀或許早就把它像皮球一樣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問題是這句話是高圓圓說的。

高圓圓是什么人?高圓圓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個女孩。他仰慕她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在某個很適合講悄悄話的雨天,他忍不住和盤托出了對她的思念。高圓圓臉上飛起了紅暈,盡管她被口罩罩著,但他還是能感覺出她害羞了,因為她許久沒有說話,眼睛也始終躲避著他,套袖下的雙手不停地絞動著,整個人喝醉酒了似的搖晃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呼吸加粗了,他的唾沫亂濺著,那些滾燙滾燙的話像葡萄似的,一串串地冒出來——圓圓,我喜歡你的頭發(fā),喜歡你的眉毛,喜歡你走路的樣子,喜歡你生氣時嘟嘴巴……后來,他看見她用哆嗦著的手摘下了那只老是蒙在她臉上的大口罩,讓它的一只腳還長在她左耳上,另一只腳在她胸前晃動著,她飛快地說,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點真本領(lǐng)來證明自己。說完這話,她就像一只被追的兔子一樣急急跑出了屋,因為慌張,把一桶油漆也踢翻了,好在那只是一桶清漆,它們無聲地在地板上流淌著。

呂鐮刀目瞪口呆,他很想追出去,可不知怎么他的腳軟軟的,壓根兒使不上勁,他就看著那桶清漆流啊流,流向四面八方。他在心里高叫一聲,圓圓!

那天后,呂鐮刀一直琢磨著高圓圓說的那句話,也想方設(shè)法用一些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對她的喜歡,比如和她在一起干活時多說一些甜蜜蜜的情話,比如偷偷地塞一些零食和小玩具什么的給她,但高圓圓都不置可否。呂鐮刀知道,高圓圓沒有把這些放到心里去,她還不認(rèn)可他的這些實際行動,因為在隨后的日子里,他想請她一起去吃頓飯或者一起去逛街,她都婉言拒絕了。他的心變得沉沉的,就像老家村口那石坨壓在他身上。他也對高圓圓發(fā)出過埋怨,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是不是不想和我好?高圓圓莞爾一笑,誰說不和你好,不和你好,我怎么會那樣說?于是,高圓圓說的那句話,就像她出的一道智力題,誘使他絞盡腦汁地想著答案,可是答案在哪里呢?呂鐮刀茶飯不思,他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呂鐮刀來這個叫汾玉的城市之前,一直在老家種玉米和小麥。他是山西呂梁那一帶的人,祖祖輩輩一直種小麥和玉米,從他的名字你就可以看出,他的父輩對他從事農(nóng)業(yè)種植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呂鐮刀不喜歡種地??墒撬膊幌矚g念書,他大說,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有本事,弄個比種地有出息的行當(dāng)我看看。

呂鐮刀輕蔑地朝他大笑笑,他想大種玉米小麥都種傻了,他一點也不愿意做像他一樣的傻瓜。呂鐮刀不聲不響地跟著別人跑出來了。那一年,他十五歲。先是在工地做小工,后來跟人學(xué)做泥水匠。他腦袋瓜靈,幾年下來,就把師傅的本事都學(xué)到手了。

在工地干了幾年,呂鐮刀有些厭煩起來,一天到晚就是砌墻,搞得他夜里做夢也全是一堵又一堵的墻。有一次,以前的一個同事打電話來,說他生病了,裝修工期不能延誤,一時又找不到替工,想讓呂鐮刀去幫著干。呂鐮刀去了,到了才知道,不僅僅是砌墻,還得貼瓷磚。干了一天,他馬上就喜歡上了裝修。因為裝修的勞動強(qiáng)度明顯比在工地小,而且,還松散,盡可以嘻嘻哈哈,煙抽著別人的,飯吃著別人的,累了還可以偷懶睡上一覺。呂鐮刀央求那位老同事把他介紹給了一個裝潢老板。那個姓丁的老板問他怎么想到干這個了,他紅嘴白齒地說,數(shù)瓷磚要比數(shù)磚塊有意思,因為瓷磚更像一張張鈔票。老板哈哈大笑,連說他有意思,拍拍他的肩說,小老弟,好好數(shù)鈔票吧,當(dāng)心夜里激動得睡不著覺。

呂鐮刀開始了裝潢泥水工的生涯。由于他領(lǐng)悟能力強(qiáng),又肯干,最主要的是他會說話,常常把同事、業(yè)主和老板都說得嘴巴咧咧的忍不住想笑,他的人緣出奇的好。丁老板干這門活有些年頭了,在這一行里承攬的活特別多,呂鐮刀他們干得熱火朝天。

但后來呂鐮刀卻和老板有了矛盾。當(dāng)然這個矛盾是暗的,不可能公開化,一公開化,呂鐮刀只有卷鋪蓋走人的份兒。照他的實力,他還不足以和老板抗衡。丁老板心情不好時,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世界上兩只腳的狗難找,兩只腳的人還不是海了去?那意思呂鐮刀懂。他不想雞蛋碰石頭,自討沒趣,但心里有想法卻是不可避免的。那時候,呂鐮刀已經(jīng)是個小負(fù)責(zé)人了,專門負(fù)責(zé)泥水工那一攤子。因為負(fù)責(zé),所以他認(rèn)真,一認(rèn)真,就愛和老板提些合理化的建議,這些建議在雇主方是真理,在老板那里卻是歪理。呂鐮刀考慮的是自己的聲譽,謀求的是自己的品牌。丁老板才不管你呂鐮刀的品牌和聲譽,他追求的是利潤最大化,你呂鐮刀所要的和他完全不搭界。一來二去,沖突就在所難免。雖然最后都是以呂鐮刀的妥協(xié)告終,但呂鐮刀內(nèi)心對丁老板的憤怒是不言而喻的。

憤怒歸憤怒,活兒還是要干的,呂鐮刀只能將這種煩悶埋在心里。但煩悶多了,他就會悄悄地發(fā)泄掉一點。他泄憤的方式是搞破壞。室內(nèi)裝潢,泥水工活兒最多的就是衛(wèi)生間。在現(xiàn)代人看來,衛(wèi)生間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住宅的品位。所以,一般房主是很舍得在衛(wèi)生間花錢的。幾年裝潢活干下來,呂鐮刀比誰都清楚在哪里做手腳更隱蔽,也更鮮為人知。貼瓷磚你是不能馬虎的,處理地面,你也是不能馬虎的,因為對于這些,雇主是很在意的,他會時不時地進(jìn)行檢查,你想打馬虎眼也不行。呂鐮刀也不想敗壞自己的聲譽,他是靠這個手藝闖天下的,絕不能半途而廢。因此,在這兩方面,他做得比誰都要上心,雇主們贊不絕口,他的好名聲也就慢慢地傳了開來。

他盯住的是衛(wèi)生間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地漏,地漏本來是管道工的事,但管道工只會搞鈑頭管子的事,泥水活他可是一竅不通,于是這個活兒就留給了泥水工。

地漏在無形之中成了兩個人共同的活。呂鐮刀在做地漏時,會悄悄地在鍍鋅水管里塞進(jìn)去一塊沾了一些水泥的木頭,本來下水很通暢的管子水流自然而然就小了。裝修時用水量是極小的,根本看不出來。入住以后,地漏里會漏下去一些頭發(fā)什么的,日積月累,那管子就會堵住,把住戶搞得很難受。呂鐮刀在做這些的時候,是帶著報復(fù)的念頭的,所以每每干完壞事,他就會開心地吹吹口哨,哼哼流行歌曲。他會洋洋得意地想,丁老板啊丁老板,現(xiàn)在是你狠,以后我要叫你哭都哭不出來。他的想法很簡單,住戶們會因為裝修問題和丁老板糾纏不休的,而這板子最后是要打在管道工身上的。

這些年里,呂鐮刀干了多少這樣的壞事,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丁老板好看,誰叫他那么壞。

當(dāng)然,他這樣干的原因,也不僅僅是因為丁老板,即使后來他和丁老板的矛盾更多了,諸如工資問題,諸如升職問題等等。那只是誘發(fā)因子而己,其實,最能說明問題的倒是他的心態(tài)。

可以這么說,從踏入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就對城里人有著本能的反感,城里人自以為是和不屑一顧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他。每每看著城里人住著從前只有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漂亮房子時,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媽的,憑什么他們就住這么好的房子,而我卻住在又矮又破的出租屋里?他媽的,我累死累活地干,卻沒有幾個錢……有這種仇視心理,他覺得搞破壞真的很過癮。哼哼,你們這些城里人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在你們的肉中嵌一根刺!有時候看到丁老板因為被那些裝修戶追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而發(fā)出哀嘆時,他特別興奮,好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wù)似的,比過節(jié)還愉快。

鐮刀,你來看看,我現(xiàn)在的東家還有點泥水活要干,原來的泥工連人影子也見不到一個,東家等不及了,要另找人。高圓圓發(fā)來短信息時,呂鐮刀正在和同事小李說笑。一看到高圓圓發(fā)來的消息,他頓時眉開眼笑,連小李在說什么也沒有聽進(jìn)去,眼前轉(zhuǎn)動著的全是高圓圓的身影。他再也沒有心思干手中的活了,和小李慌慌張張打了個招呼后,便開著摩托車,火速趕到了她所在的地方。那是這個城市靠西的一個花園。

呂鐮刀進(jìn)去一看,高圓圓正在和主人點點戳戳,好像在談?wù)撌裁?。一見呂鐮刀,高圓圓就跳了起來,嘿嘿,你來了,真快。她像主人似的介紹著情況。呂鐮刀笑了,那點活兒其實不能叫活,就是衛(wèi)生間里幾塊瓷磚沒貼,陽臺水槽那里的一個門檻沒砌,再有就是車庫的門想挪一挪位置。這對于他,簡直是舉手之勞。他從工具袋里掏出泥刀以及瓷磚劃割機(jī),手腳麻利地干起來。高圓圓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干,那神情緊張得很,倒是那個東家,不時地替呂鐮刀端茶點煙,殷勤得不得了。也就是大半個晌午,那些應(yīng)該干的活兒他全都給干完了。在衛(wèi)生間洗手時,他聽出下水道有突突突的聲音,明擺著是下水不暢,經(jīng)驗告訴他,管子里有異物。他吩咐東家拿來了一根細(xì)鐵絲,他捅了捅,發(fā)現(xiàn)細(xì)鐵絲可以扎進(jìn)去,他判斷出那可能是一個小木塊之類的東西。他捅了好長時間也沒能把它捅碎。

東家說,算了算了,反正沒有堵塞,能用就行。

呂鐮刀脫口而出,不能就算了,因為這木塊受水以后,會膨脹起來,等到它脹了以后,那管子就全堵住了,到時候就麻煩了。

東家讓呂鐮刀一說,也嚴(yán)肅起來,那怎么辦?呂鐮刀跑到樓下一看,那家人家也在裝修,但還沒吊頂。他騰騰騰地重新上樓,說,好辦好辦。他拿了鈑手,去了下面的人家,擰開管道的螺帽,把一個兩個大拇指那般粗細(xì)的木塊取了出來。再放水時,就沒了那種突突聲。他讓東家聽,東家一聽,手舞足蹈地說,呂師傅,多虧你了。呂鐮刀擺擺手,不要這么說,我只不過比你見得多,一般人都不會注意的,實際上,細(xì)節(jié)地方不能馬虎,一馬虎,到頭來吃苦的還是自己。

東家欽佩地說,呂師傅,你懂得真多,謝謝你噢。

呂鐮刀想謙虛一下,還沒開口,一直在邊上悶聲不響的高圓圓說道,謝什么啊,他做慣了的。

要謝的要謝的,當(dāng)然,先要謝謝你,圓圓師傅,是你介紹來一個好師傅。東家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這時,他雙手抱在胸前,連連作揖。

呂鐮刀看看高圓圓,高圓圓的臉?biāo)⒌丶t了。他的心怦地一跳,就像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只不過第一次是驚訝,這次是甜蜜。

呂師傅,你說多少錢?東家笑容可掬地問。

呂鐮刀說,讓圓圓說吧。

東家把頭轉(zhuǎn)向高圓圓。高圓圓的眉毛揚了起來,價錢當(dāng)然是你說,我怎么知道你們泥工是什么價?

呂鐮刀還想客氣一下,說,圓圓說多少,我就收多少。

高圓圓嗵地跺了一下腳,呂鐮刀,你自己有嘴不會說?

我聽你的嘛!呂鐮刀用討好的口吻說。

東家看看高圓圓,又看看呂鐮刀,不清楚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呂鐮刀則含情脈脈地看著高圓圓。高圓圓突然將套袖一摔,說,呂鐮刀,你什么意思,你干嗎要聽我的?你是你,我是我。呂鐮刀一看,壞了,高圓圓不高興了,他不知道哪句話得罪她了,連忙說,我開個玩笑嘛,我說,就收一百元錢吧。

東家不好意思地說,你不要少收噢,該收多少就多少。他取出錢,遞給了呂鐮刀。呂鐮刀接過后,想也不想就把錢傳給了高圓圓。高圓圓遭火燙似的一把打開他的手,呂鐮刀,你今天有毛病啊,你的錢,怎么給我?她跑到一邊,揀起丟在地上的袖套,套上,又將口罩戴上,抓起一塊沙皮,旁若無人地打起來,嚓嚓嚓的聲音在屋里響起來。

呂鐮刀沒話找話地想和高圓圓說話,但高圓圓連瞧也沒瞧他一下,好像他壓根兒不存在似的。她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著,偶爾說幾句,也是對著東家說。

呂鐮刀很尷尬,他確實沒有想到高圓圓會生氣,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生氣,我都是討好她,她為什么不領(lǐng)情?他很生氣,一生氣,腦子里就會生出很多很多的念頭,他想把高圓圓拉過來,狠狠地抽她幾個嘴巴,要她看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是呂鐮刀,不是別人,鄉(xiāng)下人不都是來受氣的。你高圓圓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資格命令我?以為自己是丁老板???你和我一樣,只不過是一個打工者。不能因為自己是個本地人,是個城里人就對我指手畫腳。呂鐮刀甚至有些后悔不該在收到短消息后就屁顛屁顛地趕來。

胡思亂想了一陣,再看高圓圓專心致志地打磨著上過一層漆的家具時,他啞然失笑,我都在想些什么呀,高圓圓不是自己喜歡的人嗎?他是把她當(dāng)作老婆培養(yǎng)著的。屋里因為沒人說話,空氣變得有些沉悶,他實在呆不下去了,便向高圓圓告別,高圓圓沒好氣地說,你想走就走,沒人礙著你!

呂鐮刀很想辯解,可話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他完全沒有了剛才來時的興致。他在街上胡亂地兜了一圈,一點勁也沒有。走過一家鮮榨水果店時,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要了一只大大的火龍果,要店員幫他榨好,然后跑回了高圓圓那里。

圓圓,給,你喜歡吃的火龍果。剛才就當(dāng)我說錯了話,我向你賠禮道歉。呂鐮刀笑瞇瞇地說。

高圓圓昂著頭,一副不屑。

呂鐮刀徹底服軟了,犯人還有悔過自新的機(jī)會,我難道連這個機(jī)會也沒有了?

高圓圓終于憋不住,她在口罩后面呵呵呵地笑了,起來起來,呂鐮刀,你就會這一套,你真想和我好,就拿出點真本事來證明自己!

呂鐮刀頭皮一陣發(fā)麻,哪壺不開就提哪壺,她再一次提到了這句話,這句話就像唐僧的緊箍咒,一下子把呂鐮刀勒醒了。該往哪個方向發(fā)展才能叫高圓圓滿意呢?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高圓圓一直不肯松口正式和呂鐮刀談戀愛,她把眼下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稱為調(diào)查摸底階段。呂鐮刀苦著臉說,還調(diào)查摸底呢,我連你的腳底心都沒摸到。高圓圓據(jù)理力爭說,哪里呀,經(jīng)常讓你摸手心,還不夠?高圓圓又說,有緣分,以后讓你摸什么都成,沒緣分,現(xiàn)在讓你摸,那我不是虧大了?

高圓圓雖然不松口,但呂鐮刀看得出來,她對他的好感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有好感不等于事情就鐵板釘釘了。呂鐮刀怕就怕突然有一天,高圓圓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他暗地想過不止一百回,高圓圓只能是他呂鐮刀的老婆。因為他喜歡她,喜歡得一想到她腮幫就酸痛。都過去近兩年了,呂鐮刀還能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高圓圓的情景。

那天,他跑去給一個雇主家收尾,發(fā)現(xiàn)在新屋里干油漆活的是一個小姑娘。他愣了一下,做他們這一行的,尤其是在一線干的,女孩子很少,特別是干油漆活的,那更是鳳毛麟角。倒是公司的辦公室里坐著好些做財務(wù)、做設(shè)計的女孩。起先,他以為她也是一個外來打工者,沒有辦法才做這一行的,搞清楚她就是這個城市的人時,他驚訝極了,忍不住問她,哎,高圓圓,你一個女孩怎么想到來干這個了?高圓圓對他的態(tài)度不大友好,可能是嫌他亂問,她白了他一眼說,喜歡。

喜歡?還有喜歡干油漆活的?他有意看了她一眼,女孩長得不漂亮,一臉小雀斑,但模樣還算清秀,整張臉上長得最出色的要數(shù)鼻子,又高又挺。

高圓圓的聲音高上去了,你盯著我看什么呀,我就是喜歡,有什么不對嗎?她挑釁似的說。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呂鐮刀的心怦地一跳,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熱潮。這話聽上去太親切了,好像是從他嘴里吐出的。是的,當(dāng)年他離開工地時,他的師傅問他為什么干得好好的突然要走,他連想也沒想就說,喜歡,我喜歡干裝修。他對她的好感油然而生,甚至有跑過去摸摸她的臉的沖動。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只是隨便問問。

莫名其妙。高圓圓說。

呂鐮刀很狼狽,但狼狽了他也高興,他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貝。

泥工和漆工在一起干活的機(jī)會是很多的,隨著和高圓圓接觸的增多,呂鐮刀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喜歡上了這個話語不多,但說話很有分量的女孩了,從此以后,滿腦子全是她的音容笑貌。特別是在他了解到高圓圓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托著一個家庭時,他看她的目光就復(fù)雜起來了,那里面有著許多喚作情愫的東西。是啊,你想想,父親因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常年不能干重活,母親的一條腿殘疾著,哥哥在外工作,家里的一攤子責(zé)無旁貸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呂鐮刀沒有辦法不敬佩她。這些還只是他打聽來的,最讓他感動的在于她的表現(xiàn)。

呂鐮刀的口袋里有了一點錢后,看中他的人就多了,有自己跑上門的,有經(jīng)人介紹的,他也和其中的一些見過面,吃過飯,有印象好的,還上過一兩回床,但處著處著,他就覺得索然寡味了。他也不清楚為什么。應(yīng)該說,先前的那些女朋友中,有幾個的條件還是不錯的,盡管同是外地人,但因為來城里早或者本來就有些基礎(chǔ),經(jīng)濟(jì)狀況也不錯,人家是看中他的手藝才來的。直到碰到高圓圓,他才明白,雖然自己一向標(biāo)榜看不起城里人,承認(rèn)和城里人有距離,但內(nèi)心里還是希望做一個城里人的,如果能娶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做老婆,那更是求之不得。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這個秘密,呂鐮刀就很惶惑,我怎么啦?

高圓圓很節(jié)儉,平時都是自己帶菜帶飯來吃,她把電飯煲也帶過來了??吹剿B盒飯也舍不得買,呂鐮刀心里不是個滋味,想方設(shè)法會多帶一份給她,但她從來沒有接受過。她不接受,也不會讓他下不了臺階,她總是說,我吃不慣飯店里的飯菜,我喜歡吃自己燒的。平時,你根本看不出她處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遇到高興事,她笑得比誰都?xì)g暢,碰到不樂意的事,她不會號啕大哭,她會悄悄躲到角落或陽臺上抹眼淚,在人前,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干什么還干什么。這一切呂鐮刀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經(jīng)常會狂奔亂跳,他想,高圓圓才是他想找的愛人。

來城里好幾年了,呂鐮刀早已脫胎換骨了,城里人該有的烙印他全都自己烙上去了,只是平時羞于承認(rèn)?,F(xiàn)在有了高圓圓在身邊,他比任何時候都想成為其中的一員——一個真正的城里人。他對真正城里人的概念是這樣框定的:有一個城里人老婆,有固定的家,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落戶城市。他知道這個目標(biāo)自己定得太高了,以前他沒有這樣的奢想,但一碰到高圓圓,他就沒有其他想法了,他要不顧一切地去爭取。誰說命運不可逆轉(zhuǎn)?呂鐮刀相信把握機(jī)會,一切皆有可能,電視里的那些催人奮進(jìn)的廣告語,他耳熟能詳。最主要的,他也看出了高圓圓對他有意,她并沒因為他是個外地人就歧視他。有一點可以明證,假如有別的工友在背后說他的不是,高圓圓會打圓場,說呂鐮刀也不容易,能在這兒站穩(wěn)腳跟說明他是有實力的。當(dāng)那些話傳到呂鐮刀耳朵里時,他熱淚盈眶,他想只有高圓圓真正懂他的心。他發(fā)誓一定要娶高圓圓這樣的城市女孩。只有像高圓圓這樣的女孩,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愛人。

高圓圓喜歡唱歌,可她不會花錢去卡拉OK,她就在干活的地方唱,一邊干活一邊唱。呂鐮刀原來不大喜歡唱,但高圓圓喜歡,他也跟著喜歡了。但他唱歌老是跑調(diào),普通話也不準(zhǔn),高圓圓就笑他。他就順?biāo)浦鄣卣f,你不要笑,你教教我。高圓圓笑聲朗朗地說,怎么教?你唱得公鴨叫似的!說是這樣說,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教。那個時候,他的身心是愉悅的,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樂,那時候就常常忘了時間,再重再累的活兒也變得無所謂了。那個時候,他沒有時間搞破壞了。在被他們裝潢著的房子里,常常會飛出男女聲兩重唱,就像在表演似的。在那些空氣一樣流來流去的音樂聲中,呂鐮刀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騰在空中,高圓圓的身子也騰空了,他們在空中做著他理想中的事,他神情飛揚。

呂鐮刀,你快過來看看,我東家說地漏里好像有東西,水下不去。高圓圓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很響。呂鐮刀壓低嗓音說,等會兒我就過去。

什么等會兒,馬上過來,東家特意從單位請了假等著呢,再這樣下去,下面的人家要打上門來了。高圓圓好像怕呂鐮刀聽不見,把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呂鐮刀瞄瞄站在邊上的丁老板,他狠狠心將電話關(guān)了。高圓圓的聲音戛然而止。

又要走?丁老板不滿地說。

呂鐮刀有些心虛地說,不走不走。

丁老板惱怒地說,小呂,這里工期很緊的,你要抓緊,不要老想著接外邊的活。你要是覺得我這兒留不住你這個人才了,你早點提出來。不要到時候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呂鐮刀邊暗暗罵著丁老板,邊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哪里會接外邊的活,是一個朋友在叫,讓我去幫一下忙。

丁老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是不是那個叫高圓圓的女人?這個女人有什么好,人家都叫她二百五,你卻把她當(dāng)個寶捧在手里。

呂鐮刀迷惑地看著丁老板,想不通他嘴里為什么會冒出這話來。他狐疑地問,你和高圓圓熟……熟悉?

丁老板“噗”地將煙頭吐到地上,用腳碾滅了,不熟,我只是聽說。聽說她是跟她叔叔學(xué)的漆活。他叔高亞明我熟,老漆工了。她和他叔唱對臺戲,專門挖他叔的墻腳。有一回,她叔要她往抽水馬桶倒油漆,多掙點錢,她死活不肯,還把他叔倒油漆的事捅了出去,弄得高亞明很沒面子的。他叔一氣之下把她趕出去了,發(fā)誓不再進(jìn)她家的門。她爹去求過自己的弟弟,可沒用,高亞明說,這個二百五,只配受窮!我要是再理她,我高亞明高字倒著寫?,F(xiàn)在她只能單獨干,你沒見她總是單獨來單獨去的嗎?

還有這樣的事?呂鐮刀將信將疑。丁老板拍拍手上的灰,叼起一根煙,走了。臨走,他語重心長地說,小呂,好好干,不要再三心二意,要找對象,比二百五好的人多著哪!

丁老板一走,呂鐮刀馬上開了手機(jī),一會兒工夫,手機(jī)的鈴聲就響個不停,全都是高圓圓發(fā)過來的短消息,那上面全都是三個字:來不來?他打通了她的電話,說,快到了,快到了。

高圓圓火氣十足地說,呂鐮刀,你有毛病啊,關(guān)機(jī)干什么?

呂鐮刀說,剛才老板在邊上,不方便。

你是死人啊,不會躲到一邊去聽。高圓圓的氣勁兒還沒過去。他偷偷一樂,高圓圓就這樣,一急,就喜歡亂罵人。他喜歡聽她的罵聲,她的罵聲在他聽來,像唱歌一樣動聽。他想還是趕緊過去吧,免得她又生氣。

那活兒其實也并不難,就是費時多了點,看他忙得汗流夾背的樣子,東家過意不去,讓呂鐮刀歇會兒。呂鐮刀說,快了,快了。高圓圓在邊上做他的幫手,她好像很在乎那點活,催他趕緊把困難解決。呂鐮刀說,快了快了。

等到問題解決,東家心花怒放,高圓圓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東家付錢時,呂鐮刀笑著說,圓圓,晚上請你吃飯怎么樣?高圓圓搖頭說,不吃不吃。

那你總得讓我表示表示謝意。呂鐮刀說。

你真要請客,請我吃一杯火龍果就行了。高圓圓笑呵呵地說。

那還不容易?我們現(xiàn)在就去。呂鐮刀拔腿就走。

高圓圓小聲地說,哎,還是像上次一樣,你給我去買來吧。

呂鐮刀小鹿般地蹦跳著出去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回來,手里高高地擎著一杯火紅的火龍果果汁。

高圓圓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時,呂鐮刀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吃。你不要看好不好?你一看,我都吃不下去了。呂鐮刀忙將眼神轉(zhuǎn)到一邊,可一會兒,他又將眼睛停留在了高圓圓的身上。高圓圓低垂著頭,裝作不在意地看著地上鋪著的一張報紙,但她的臉卻慢慢地紅起來。

這時,呂鐮刀突然想起什么,他忍不住把丁老板剛才說的和高圓圓說了,末了,他揮舞著左臂說,你說這個丁老板壞不壞,故意說你的壞話。我根本不相信,他說的都是屁話。

他說的沒錯,我是和我叔叔鬧翻了,可那能怪我嗎?高亞明也太黑了,他搞別人我無所謂,我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可他在我老師家也那樣,那不是往我頭上澆尿嗎?那老師以前待我不錯的。高圓圓啪地將喝光的紙杯丟在地上,人呼地站起,雙手叉腰,像個陀螺似的轉(zhuǎn)個不停,她似乎很氣憤,臉陰沉下來,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

呂鐮刀想,糟了,她又要發(fā)作了,她這模樣往往是生氣的前兆,他有些后悔不該和她扯起這個話題,那不是用刀子捅她的舊傷嗎?他恨自己弄巧成拙。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呂鐮刀,你想不想聽我的事?高圓圓突然說。

呂鐮刀馬上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他熟悉她的脾氣,她要真這樣說,即使你不想聽,她也會說的。高圓圓說得很快,但都斷斷續(xù)續(xù)的,從這斷斷續(xù)續(xù)里,呂鐮刀得知了很多事。她說高亞明是我?guī)煾挡诲e,是我親叔叔也不錯,可他的心太黑了,他每次給人家干活,至少糟蹋三分之一的油漆,有的倒進(jìn)了抽水馬桶,有的偷出去賣掉。他的名聲很臭,現(xiàn)在只要一提到高亞明,大家都搖頭,可他不在乎,說現(xiàn)在人那么多,張三不叫我干活,李四不叫我干活,但王五會叫我干。怕什么?東家們反正有的是錢,浪費就浪費,你不讓他浪費,他還不愿意呢!這樣的冤大頭,不宰白不宰……他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那次在我中學(xué)班主任家,他也這樣搞。那活兒是我接來的,我老師特意找的我,高亞明偷偷把漆拎出去賣掉幾桶不算,還讓我把油漆往馬桶里倒,我不做,他就親自動手。他還說這是油漆工的潛規(guī)則,反正我們是按空油漆桶算賬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在我的班主任面前讓我出丑,好把我拉下水,從此和他們一樣???,我哪能不和他鬧翻?他氣壞了,把我趕出他的油漆隊不算,還到處造我的謠,說我是傻子,是二百五!嘻嘻,我不怕,現(xiàn)在我的客戶不會比他少,比一比,我就不信會輸給他。他趕我出門時,還說,有本事,你高圓圓以后一筆一畫做油漆工,不偷工減料。我也跟他下毒誓了,我高圓圓如果亂倒人家一桶油漆,偷出去一桶漆,立馬得絕癥死去!

我可以驕傲地說,踏入這扇門以來,虧心的事我一件也沒干過。我賺的都是良心錢,我憑手藝吃飯,問心無愧。不像高亞明,這幾年,不是老婆生癌,就是兒子車禍,這都是因為他損事做得太多,現(xiàn)在遭報應(yīng)了。高圓圓仰起臉哈哈大笑。她臉上的每一個部件都在動,那些部件一動,她的臉就異常地生動。

高圓圓那次的話特別多,就像炒黃豆似的,在呂鐮刀耳邊回響。他背脊上的冷汗涔涔地下,他如坐針氈。高圓圓的那些話,好像不是在罵她的叔叔高亞明,而是在罵他,他有意搞破壞,熱衷于往雇主的肉中嵌刺。他幫忙疏通的下水管,雖然不是自己使壞堵的,可自己收了錢,相當(dāng)于受益于同行。他突然有些明白他一直無法理解高圓圓的意圖的原因了,因為她安分守己,而他則喜歡鉆空子耍心眼。他的心一下子堵得厲害,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高圓圓說了好久,他一點兒也沒有聽進(jìn)去,腦子里亂糟糟的。當(dāng)高圓圓提議玩一個游戲時,他還是置若罔聞。高圓圓把一只石膏桶放在遠(yuǎn)處,然后用小木塊來擲,每打中一次,她就噢噢地歡叫。她說,我平時有氣了,就這樣玩,把石膏桶當(dāng)高亞明,每擊中一次,等于是把他消滅了一回。高亞明都被我消滅了一萬來回了。高圓圓得意地說,你也來試試,幫我把他消滅幾回。她把幾個木塊遞到了他的手里,他擲過去時,驀然發(fā)現(xiàn)那石膏桶很像自己,他把自己擊中了……汗水像蛇一樣爬滿了他的額頭。

經(jīng)由高圓圓的宣傳以及幾家他曾經(jīng)去干過活兒的房東的介紹,來找呂鐮刀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要他干泥水活的同時,常常讓他幫助疏通管道。天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管道會堵塞,和他一樣心態(tài)的人那么多啊?

和高圓圓的關(guān)系進(jìn)展順利,呂鐮刀心里有說不出的歡喜,她已經(jīng)容忍他抱抱她,吻吻她了。這是個良好的開端。有良好的開端必然會有美妙的前景,這是規(guī)律。有時候他會想入非非,但他努力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因為一不小心,高圓圓就會從他的手心里飛走。

高圓圓和他開過玩笑,說,你可以改行做管道疏通工了。呂鐮刀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還是喜歡做泥工,做熟的事總歸省力。

高圓圓也問過他,你哪來那么多的道道,能把管道里的東西都搞出來?呂鐮刀說,這個原理和男人搞女人,最后能把孩子從女人肚里搞出來一樣,有一個摸索的過程、操作的過程和熟練的過程。高圓圓擰著他的嘴巴說,絞掉你的臭嘴,胡說八道。呂鐮刀說,我沒說錯嘛,既然能進(jìn)去,也就一定能出來,只不過進(jìn)去容易,出來難一點罷了。高圓圓忍俊不禁,她嘎嘎嘎地笑彎了腰,你這個家伙,什么話從你嘴里出來,都是油腔滑調(diào)的。

我和弄油漆的人在一起,哪能不滑呢?呂鐮刀笑著說。

高圓圓偃旗息鼓說,好了好了,你總是有理由。

很多活都是高圓圓幫他攬來的,有時候呂鐮刀和她開玩笑說,干脆你做我的經(jīng)紀(jì)人得了。去去去,誰愿意弄這些玩藝兒,又掙不了幾個錢。高圓圓不耐煩地說。這倒是實話,高圓圓掙的錢不會比呂鐮刀少。高圓圓之所以愿意替他攬活,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的。因為有了良好聲譽,別人會幫她介紹油漆活的。

那天,高圓圓一個電話又把呂鐮刀催去了。他到達(dá)時,東家還沒到。高圓圓說,好好干,我把你吹得像仙人一樣神,想讓東西從管子里出來它就出來。你不要失敗哦。呂鐮刀把胸脯拍得很響,你放心,弄不出來,我鉆到里面去把它取出來。高圓圓哧哧地笑。他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愛笑了。

主人到時,高圓圓卻走了,另外一戶人家要刷油漆了,想讓她過去看看。她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悠著點干,別急,等我回來。

主人領(lǐng)著他看需要干的活。呂鐮刀放足一池水,然后放下去,他聽出了管道里有異物。他拿出工具,慢慢地干著。他摸索出的方法是在不打開管道彎道的情況下,盡量把堵物往上提,而不要往下推,一推,堵物可能就卡在彎口處了。他自己搞了一個土工具,是一個類似于套子的東西,套子上有兩根繩子,可松可緊,可根據(jù)情況伸縮。他用硬物捅了捅,覺得應(yīng)該是水泥塊或磚塊。他正捅得起勁,主人的一個朋友來了,是來看房子的裝修進(jìn)度的。那是個大胖子,足有一百公斤,和呂鐮刀一打照面,他咦了一聲。原來,他是呂鐮刀的一個客戶,幾個月前呂鐮刀剛剛幫他裝潢好。他說,原來你還會干管道活!他顯得很驚呀。呂鐮刀頓了一頓,羞澀地說,我是瞎搞。

胖子笑笑,他和主人兩個倚靠在門幫上,饒有興致地看呂鐮刀干活,邊看邊和呂鐮刀聊天。那個堵塞物被取了出來,是一截破手套,破手套里還有一小塊磚頭。人為的痕跡極重。主人當(dāng)即破口大罵,罵裝修工人。胖子也跟著罵,把裝修工人的十八代祖宗都罵遍了。罵到后來,他們突然想到什么,主人不好意思地說,呂師傅,和你沒有什么關(guān)系哦,你不要生氣。

呂鐮刀聽得心驚肉跳,他勉強(qiáng)笑笑說,有些人真的很缺德。這時他再也無心呆下去了,準(zhǔn)備告辭。主人說要多少錢?

呂鐮刀說,付二百元吧。主人付了錢,呂鐮刀抓起工具袋就走。但胖子叫住了他,呂師傅,難得你有空,你到我家里也去檢查檢查吧。

呂鐮刀說,你家管道好好的,檢查什么?

胖子說,我覺得下水不暢,你去看看吧,不管有事沒事,工錢我照付。

呂鐮刀很想拒絕,可他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于是便說,好吧,去看看。一路上,他暗想,千萬別是讓自己破壞過的人家呀。干過活的人家太多了,他記不清楚了。如果是被他破壞過的人家,那他該怎么辦?他的腦袋想得生痛,也想不出個周全的辦法。

你他媽的也搗鬼!胖子氣急敗壞地嚷,然后一拳砸在呂鐮刀的鼻子上,呂鐮刀的鼻血呼地一下躥了出來,涂了一臉。

呂鐮刀不是沒還手,可那胖子實在太胖了,他打在他身上的幾拳,就像打在棉花上,對他絲毫不起作用。只一會,他就倒在了血泊中。他打不過他,只能倒在地上,蜷曲著身子,盡量保護(hù)自己的胸腹部,與此同時,他發(fā)出了尖利的喊叫聲……

胖子的家人先聽到了呼救聲,他們圍過來一看,趕緊把胖子拉開了。胖子很氣憤,他指著地上的那塊涂了水泥的木塊說,在紅興家看他疏通管道,我就想起這家伙當(dāng)初在這兒干活時就可疑,現(xiàn)在查證了,他在下水管里做了手腳!……胖子的家人還來不及對呂鐮刀做出反應(yīng),邊上已經(jīng)涌過來許多人,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快送他上醫(yī)院,快報警。

被送上120急救車的那一刻呂鐮刀還在納悶,怎么這么巧,偏偏胖子家是讓他破壞過的。他一試聲音,便知道里面有東西。他不想掏,一掏出來,胖子會對他起疑的。他說,好像沒什么啊。胖子說,你別騙我,我也聽出水聲不對了。你在紅興家不是這么說的嗎?呂鐮刀暗暗叫苦,他忘記胖子剛才聽到了他的賣弄。他心虛地說,那我?guī)湍憧纯?。他裝模作樣地試了一下,隨后想作罷,哪想一池水放下去,比先前流得更慢了。他納悶,怎么回事,是那木塊被拉松了還是……他愣住了。胖子催著他說,快掏啊,還磨磨蹭蹭干什么?接下來的呂鐮刀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在胖子的目光下,把那塊他先前弄進(jìn)去的裹了水泥的木塊取了出來 ……胖子像下山的猛虎那樣撲上來時,閃過他腦際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念頭:罪有應(yīng)得。

高圓圓聞訊趕到醫(yī)院,看到全身被紗布裹住的呂鐮刀,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呂鐮刀,你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分開只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呂鐮刀就變成了這個模樣,她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可沒人告訴她,她只知道個大概——他被以前的雇主打傷了。

呂鐮刀向她表白心跡以后,她欣喜若狂,這個男人是她喜歡的,雖然是外地人,卻有著很好的品性。他們志趣相投,職業(yè)相近,而且,他像一只忠實的狗,總是圍著她的腳轉(zhuǎn)。她早就以心相許了,只不過還想考驗考驗他,嘗一嘗戀愛的滋味??吹絽午牭兜暮锛毕?,她忍俊不禁。她喜歡看他的窘迫,看他討好自己,喜歡捉弄他。她早就從外圍了解過呂鐮刀了,他的來龍去脈她了解得一清二楚,連他有過幾個女朋友也知道。不要小瞧她,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哪有她打聽不到的東西,何況他又是丁老板手下的員工!她早就想好了,等瓜熟蒂落,就和呂鐮刀結(jié)婚,她和爹娘都說過,他們同意,因為呂鐮刀符合他們的擇婿標(biāo)準(zhǔn)。招一個外來的女婿入贅,等于是白揀了一個兒子,何樂而不為?

現(xiàn)在看他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她又氣又急。

呂鐮刀睜開眼,看到淚流滿面的高圓圓,他難過得想抱著她哭一場。他很想說點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高圓圓心疼地說,你什么也不要說,一切都會好的,不管碰到什么,我都會支持你,你放心!說什么也得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呂鐮刀的眼淚嘩地一下下來了,他的鼻息重了。他想自己真混,當(dāng)初為什么要那么干?當(dāng)初不干,現(xiàn)在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嗎?他懊惱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囁嚅著說,圓圓,謝謝你,謝謝。

呂鐮刀,你說,那管子里的東西是你故意放的還是不小心弄進(jìn)去的?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高圓圓咄咄逼人地問。

當(dāng)然是不小心弄進(jìn)去的,誰會故意放?我和胖子無冤無仇的。呂鐮刀脫口而出,他雖然人在醫(yī)院里,但胖子被叫到了派出所,已經(jīng)告了他一狀,還要警察追究呢。那些日子,一直是高圓圓在東奔西跑地忙這個糾紛的事,她的臉都瘦了一圈。他清楚如果自己說了真話,那么以后就別想再在這個城市混了,包括娶高圓圓為妻的夢想都將成為泡影,最主要的是,他還有可能被追究法律責(zé)任,如果有好幾戶人家同時起訴他,那他就完了。

高圓圓說,如果被訊問你也會這樣說么?

呂鐮刀輕松地笑了,那當(dāng)然,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幾個星期后,據(jù)說派出所不追究了,因為胖子無法提供翔實的證據(jù)證明那木塊是呂鐮刀故意塞進(jìn)去的。即便他的朋友紅興可以作證,在他家的下水管道里,同樣取出了包裹著石塊的手套,可紅興的房子不是呂鐮刀他們裝修的。

當(dāng)高圓圓把結(jié)果告訴呂鐮刀的時候,呂鐮刀深情地說,圓圓,你待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高圓圓淡淡地笑笑,說,你先把病養(yǎng)好,其他的你就不要多考慮了。

我沒有病,那些傷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我出院后,我一定會天天給你買鮮榨火龍果汁,以后,我還要種火龍果,誰讓你那么愛吃呢!呂鐮刀情緒激昂地說。高圓圓沒有說什么,她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呂鐮刀出院的那天,高圓圓沒有來醫(yī)院,他也不介意,以為是她正忙著。他出院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的鮮榨店里買了兩杯火龍果汁,他要和高圓圓一起喝。他打電話給高圓圓,問她在哪里?他想把鮮榨火龍果汁給她送過去,高圓圓說,算了,我現(xiàn)在在外面,我們晚上七點再見面吧,在林山公園的雕塑那里。呂鐮刀美美地想,晚上還得買一束鮮花,像個真正的城里人一樣浪漫。

七點不到,呂鐮刀就趕到了那里,想不到高圓圓早來了。呂鐮刀把鮮花和鮮榨火龍果汁一一遞到了高圓圓手里,高圓圓沒有他預(yù)想的那么高興,她說了聲謝謝就把花和火龍果汁杯放到一邊去了。她掏出皮夾,把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放到了他手里。呂鐮刀很詫異,說你這是干什么?高圓圓說,謝謝你的鮮花和火龍果。呂鐮刀要推,高圓圓說,不要推了,你收下吧,收下,我們說正事。

呂鐮刀做夢也沒有想到,高圓圓說的正事居然是正式告知他,他們倆的戀愛關(guān)系到此結(jié)束。

圓圓,你不是開玩笑吧。好好的怎么說散就散?你是不是有了新的朋友……呂鐮刀語無倫次地說。

呂鐮刀,你千萬別激動,本來我早就想和你說這件事了,但你傷沒好,才一直拖到你出院。高圓圓平靜地說,和你分手,沒有別的,只因為你說謊。當(dāng)初我認(rèn)真地問過你,胖子家的那裹著水泥的木塊是不是你故意放進(jìn)去的,你說你不是故意的,事實上卻是。我仔細(xì)了解過了,你不要否認(rèn)。而且在別的人家,你也同樣這樣做了。我不想你被拘留,也不想你賠償,你的那點收入,是賠不起的,所以我?guī)湍銘?yīng)付過去。但你錯了,你可以對別人隱瞞,但不可以對我隱瞞,如果你在我面前大膽承認(rèn)了,你蹲監(jiān)獄,我也會等你出來。

我不是……呂鐮刀急了,他辯解說。

高圓圓做了個阻止他說下去的手勢說,本來你也清楚,我是打算和你結(jié)婚的,但你騙了我,你傷了我的心,我不想以后被騙。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愛說那句話,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好,就拿出點真本領(lǐng)來證明自己,我說這句話,就是想考驗?zāi)?。我對自己的婚姻很認(rèn)真,因為這關(guān)系到我一輩子。我甚至設(shè)想過我們兩個人的未來,開自己的裝潢公司,你有技術(shù),我也有技術(shù),到時候我們可以轟轟烈烈地干一場,但想不到原來是鴨吃秕谷空歡喜……高圓圓抹去了悄悄溢出來的淚水接著說,原來,我不想再和你見面的,想就在電話里作個交待好了,但怕你搞不明白,所以就當(dāng)面和你說了。她的聲音哽咽了。

呂鐮刀“撲通”一聲跪在了高圓圓面前,他噼里啪啦地抽打著自己的嘴巴,他的眼淚鼻涕都下來了。圓圓,原諒我,我是怕失去你才說謊的啊,我該死,我不該瞞你……

高圓圓冷笑了一聲,呂鐮刀,你起來吧,不要這樣了,讓別人看了多難為情。再見!她從邊上的木椅上取了那束鮮花和鮮榨火龍果汁,飛快地離開了。

呂鐮刀號啕大哭,他第一次明白被抽去骨頭是什么滋味。他木然地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邊上圍了不少人,正好奇地看著他。他的眼光掠過人群,他想尋找到那個他最想見到的身影,可是沒有。他掏出電話打她的手機(jī),對方已關(guān)機(jī)。他抓住人群中的一個人,哭著問,你看見圓圓了嗎?那人惶恐地掙脫開他的手逃走了。呂鐮刀邊喊邊流著淚,圓圓,我錯了,我錯了……幾個小孩跟在他身后,學(xué)著他東倒西歪的樣喊,圓圓,我錯了,我錯了!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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