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汀
我家里養(yǎng)過一群山羊。每次把山羊趕到山坡,我就望著那山坡上白云一樣的山羊出神,它們啃著地上的青草,啃著巖上的樹枝,陽光灑在它們雪白的身上,一晃一晃的。那時候,山羊是我家的錢袋子,缺油鹽錢的時候,拖一只山羊去賣了。甚至我們幾兄弟的書費也是從那群山羊身上刮來的。
我家的那群山羊異常的團結,在那只拖著長須、短尾上翹的老山羊的帶領下,它們趟溪流、攀山崖,騰空跳躍在山巖間,機靈的像飄來飄去的白云。有時候,趁我不注意,它們也跑下山巖,沖進莊稼地糟蹋莊稼,任我怎么驅(qū)趕,它們就是不出莊稼地。后來,我把那只老山羊趕出莊稼地,老山羊“咩咩”一叫,那些羊就像聽到指令一樣出了莊稼地。老山羊站在山坡上,拖著長胡子,望著我笑。我站在陽光里,對它點點頭。老山羊搖搖擺擺走進羊群,羊群自然給它讓出一條道,讓它走在前頭。站在明媚的陽光里,我脫口而出:“隊長,好一個隊長?!蔽腋杏X老山羊就像我們生產(chǎn)隊的隊長一樣,每次出工,隊長吹一聲口哨,男女老少就跟在隊長身后,等待隊長派工。從那以后,我就叫老山羊“隊長”了。只要我對著山巖喊“隊——長——”,老山羊就會高昂著它那長著長胡子的頭,跑過來。
打斗似乎是山羊的嗜好。在春天的草坪上,山羊開始了新一輪的爭斗。跺著蹄子、擺弄著尖角,那種親如一家的感覺,在這個時候一下子變成了仇家。弓起背部,放低羊角,用頭抵住對方的尾部,互相追逐打轉。這時候,“隊長”就會沖過來,“咩咩咩”叫罵著,及時排解糾紛,避免無謂的血戰(zhàn)。在它的調(diào)教下,那些山羊都平靜地交配,不敢再爭斗。有的山羊很是生氣,看著自己的心愛與別的家伙跑遠,它就用羊角敲擊巖石,擺出一副不滿的架勢?!瓣犻L”就會放低自己的角,走到年輕山羊的身邊,角對角,安慰一番。善于治家理事的“隊長”,把這支羊群治理得井井有條、訓練有素。這樣一來,如果山羊有語言的話,它們會怎樣感慨,會不會像我們贊揚隊長一樣贊揚它?
一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夕陽鮮血一樣染紅整個山坡,我站在夕陽里,這種鮮紅把我壓抑得喘不過氣,那些染紅的樹,沒有一點動靜;那些染紅的草坪,像灑滿了鮮血;那些染紅的山巖,像掛著的一張張紅簾子;那些染紅的溪流,像晃動的紅鏡子;染紅的羊群,沒有一點動靜。靜靜的夕陽下,羊群還在山巖。我有些迷惑,要是往日,羊群在“隊長”的帶領下,早就簇擁在了我的身旁。我正要喊“隊長”,夕陽一下子落山,鮮紅消失了。這時,我看見老山羊站的懸崖晃動了一下,老山羊站立不穩(wěn),跌下了山崖,我聽見老山羊跌下山崖的響聲,“咚——”一聲漫長的響聲撞擊著我的耳膜。我相信,那些山羊也聽見了,它們反應過來是自己的“隊長”跌下了山崖的時候,它們長長地哀叫著。緊接著,一只山羊跳下了山崖,它要去救“隊長”嗎?緊接著,一只接一只,就如同在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號令下,跳下山崖。我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喊叫不出聲來。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那些山羊一個個都沖下了山崖。
我哭喊著回到家,說給爺爺聽的時候,爺爺也很驚訝。他一個勁說:“不是老山羊跌下山崖多好!”爺爺?shù)搅松窖?,望著山崖下白晃晃一片,淚就流下來了。我問爺爺,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爺爺搖搖頭,沒有說話,點燃幾炷香,默默送羊群的靈魂上天。
自從那以后,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山羊。其中的隱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