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鵠
讀李元洛先生新著《元曲之旅》,宛如闖進一座姹紫嫣紅的大花園,只覺得斑斕照眼,清香撲鼻,讓人久久醉在沁人心脾的藝術享受之中。誠然,李元洛是中國文學園林一名勤勤懇懇的“老農”,幾十年來,精耕細作,碩果累累。他最初潛心詩學研究,有《詩美學》等10部理論專著獻給讀者,爾后移情別戀,從事創(chuàng)作,又有《唐詩之旅》、《宋詞之旅》等“中國文學之旅文化大散文叢書”驚艷文壇,給中國當代散文園地吹來一縷縷清風,受到讀者的普遍贊譽。
作家語言形成個人風格是作家成熟的標志。以此衡量,李元洛早就是一位成熟的作家,竊以為,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他的文學語言已然有了自己鮮明的風格:典雅清麗、活潑新鮮、書卷氣里透出幽默感,散文筆調中流淌著詩的風韻。從而表現(xiàn)出高品位的藝術人格、敏銳的詩性思維和獨特的審美感受。這種語言風格是如何形成的呢?語言風格的表現(xiàn),無非是滲透在詞法、句法和修辭諸多方面。囿于篇幅,本文不擬面面俱到,僅就修辭中“比喻的運用藝術”,談談個人在閱讀中的一點感悟。
比喻是人們運用想象、聯(lián)想“以彼物比此物”從而認識客觀世界,表達主觀情思的一種重要修辭手段和藝術手法,也是文藝創(chuàng)作中構成“形象思維”的方式之一。而“形象思維”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根本規(guī)律。因為只有感性的形象才能刺激受眾的審美想象,擴展其再創(chuàng)造的審美空間。而比喻,一般說來是以具體形象作喻體(“虛喻”除外),因而它具有非同一般的表現(xiàn)力。正如秦牧所說:“美妙的比喻,簡直像一朵朵色彩絢麗的花,照耀著文學。它又像是童話中的魔杖,碰到哪里,哪里就產生奇特的變化?!?《藝海拾貝》)正因為這樣,故而杰出的作家無一不是運用比喻的巨匠,魯迅、沈從文、錢鐘書等都是適例。同樣,李元洛亦是巧喻善譬的斫輪老手。那么,李元洛在《元曲之旅》中,比喻的運用有哪些特色呢?
首先是運用頻率相當?shù)馗摺U棺x《元曲之旅》,我們會感到,精妙的比喻,聯(lián)翩而來,有如節(jié)日長街的彩燈,光輝燦爛。吸引著人們驚喜的目光。我隨意作了個抽樣調查。全書最短的一篇《騙你沒商量》,不到三千字,比喻竟達12處之多。這是其他作家作品中少見的?!氨扔鬟\用頻率高”除了總的數(shù)量較多以外,還表現(xiàn)在比喻運用的方式上?!对谩返谋扔?,較少單個的,往往是兩兩成對:在唐詩宋詞中,記夢之作如“繁花之盛開。似繁星之照眼”(《桃李東風蝴蝶夢》)、“詩的音樂美,是詩通向讀者的橋梁,是詩可以振羽而飛的翅膀”(《春蘭秋菊不同時》)。還有三個以上的“喻體”比譬某一“本體”的“博喻”(西方稱“莎士比亞式比喻”),這種比喻方式在《元曲之旅》中出現(xiàn)的頻率亦相當之高:“夢,是愛情的守護神,是人生的避難所,是精神的理想國,是基于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的世外桃源”(《桃李東風蝴蝶夢》),“像平野一樣開朗。像火焰一樣熱烈,像巖石一樣自信,像颶風一樣意氣飛揚,像初升的朝暾一樣青春勃發(fā),詩人們(引者按:指唐詩人)都渴望建功立業(yè),以不辜負有為的時代和自己有為的生命”(《花開三朵》)。四個或五個有力的比喻,聯(lián)袂登場,協(xié)同作戰(zhàn),其氣勢之盛,有如決堤的黃河之水,一瀉千里,不可阻遏,給受眾以巨大的震撼和審美的滿足。想象力何等超拔:無怪乎黑格爾將想象力視為“最杰出的藝術本領”(《美學》第一卷)。
關于比喻的運用。我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有兩個很有代表性的作家。一位是錢鐘書,出手極其大方,《宋詩選注·序》,約八千字的篇幅里竟活躍著30多個比喻。當然是“多而好”;另一位是老舍,手攥得很緊,簡直近乎吝嗇,四千字的散文《想北平》,其比喻寥若晨星,兩三處而已,自然是“少而精”。作為文學鑒賞者,二者我都喜愛,猶之夏夜納涼,月朗星稀令人心曠神怡,而繁星麗天誰又不備加贊美呢?顯然,李元洛作品中的比喻不是“星稀月朗”,而是“繁星滿天”。
有人說,比喻是作家藝術功力的探測器,我以為比喻也是展示作家語言風格的“小窗口”。透過這個小小的“窗口”,我們可以清晰地窺見李元洛語言風格的基本特色:典雅清麗。請看:“詩詞是雅文化,詩詞的語言是雅語言。然而。唐宋兩代的詩人與詞人,也總是努力提煉生活中的口語入詩,從而使自己的作品活色生香,如同花苞上飽含著黎明的露水,綠葉上閃耀著春日的陽光?!?《春蘭秋菊不同時》)“詞中的鼎足對還只是在少數(shù)詞牌中出現(xiàn)。而且大都是三字句或四字句,有如梅花雖然報春,但卻只是在冰雪早寒之中,春天畢竟要到陽春三月才會繁紅艷紫。盛妝登場,鼎足對也要到元曲之中,才蔚為壯觀與大觀?!?《春蘭秋菊不同時》)
請注意:其間的喻體“花苞”、“陽光”、“梅花”、“冰雪”等都是自然物。我們的先哲喜歡為“自然”高唱贊歌:“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虎豹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劉勰:《文心雕龍·情采》),道家崇尚自然,倡言“道法自然”,《老子》“郁郁乎文哉”,簡直是一首自然的贊美詩。因而我國古典哲學、古典美學認為,美和人的審美活動是人與天地自然的和諧協(xié)調。這大約就是富有東方神秘色彩的“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基本內涵。由此可知:“梅花”“陽光”等喻體,看似尋常,然而細細尋繹,它們卻隱含著深厚的文化積淀,自然便會閃耀出“典雅清麗”的風采。
作家的語言風格具有鮮明的主調,但并不意味著語言風格的單調。布封說:“一個大作家絕不能只有一顆印章,在不同的作品上都蓋上同一的印章,這就暴露出天才的缺乏?!?《布封論風格》)李元洛的“印章”當然不止一個:他既具有“雅”的逸韻,也不乏“俗”的風神:“李白多的是壯志不伸的苦悶與愁情。但他的豪氣在詩中表現(xiàn)得也是足夠牛B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是黃河的注冊在案假冒必究的永久性商標,黃河也當以李白為他作廣告而驕傲?!?《悲愴的豪放》)又如,元曲繼承唐詩宋詞而有所發(fā)展,作者便巧于比譬:“就像新開張而生意興隆的店鋪公司使原有的資產增值與翻番?!?《繆斯的點金術》)上述兩個語段的“喻體”都采擷自現(xiàn)實生活,是同現(xiàn)代人生活息息相關的。這就給語言注入了新的活力。誠然,李元洛的語言既典雅清麗,又活潑新鮮。就是因為他“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魯迅)。你看:酷斃、帥呆、粉絲、出場費、超級大腕、大牌明星等等“時尚語”和“新名詞”都在他語言的“舞臺”上不時閃亮登場,給讀者以新鮮的刺激,使得“書卷氣”中透出幾分幽默感,給作品平添“雅俗共賞”、“亦莊亦諧”的豐富色調。必須特別指出:《元曲之旅》語言的“俗”,是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通俗”,與時下那種“下半身寫作”的低俗、庸俗和惡俗是絕對不能同日而語的。誠然,美的形態(tài)是多元的,人的審美情趣自然也是多元的。但只要健康向上,則無論雅俗、莊諧、剛柔等都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李元洛不也在書中鄭重宣稱:“無論是詩或是詞與曲,我喜歡杏花春雨江南,也傾心白馬秋風塞上;我欣賞陽剛之美的壯士橫刀,也有情于陰柔的美人挾瑟?!?《悲愴的豪放》)
文學語言要永葆自己的“天生麗質”,竊以為應該做到“三適”:“適境”(適應特定語境)、“適體”(適應特定語體)、“適度”(無“過”無“不及”)。從《元曲之旅》的語言實際出發(fā),現(xiàn)在著重談談“適境”?!扒擅畹剡m應特定語境”,這是《元曲之旅》比喻運用藝術中又一鮮明的特色。所謂“語境”是使用語言時與言語行為有關的各種因素所構成的實際情境,又叫“語言環(huán)境”。它是語言存活的空間。因此,寫作中語言的運用,只有與特定的語境緊密結合,才能像魚兒入水、花木逢春一樣,迸發(fā)出一種誘人的生命活力。作為著名學者、作家的李元洛,自然深諳此中三昧。你看,他是這樣蘸滿激情地贊美施惠“孤篇絕唱”獨特的藝術魅力:“施惠的[南呂·一權花]《詠劍》在元曲中也可謂孤篇橫出,讓人凜然于它出鞘的寒光……他的詠劍之作,是對前代詠劍詩的繼承而自出鋒芒?!?《末世文人的英雄情結》)“出鞘”、“寒光”、“鋒芒”,緊扣語境設喻,匠心獨運,搖曳多姿。又如他非常激賞余光中散文《聽聽那冷雨》中“疊詞運用之妙”,便別出心裁,以比喻加疊詞予以評析和詠嘆:“疊詞如雨,文章的開始就已經滴滴答答敲叩我們的聽覺神經了,全文抒寫數(shù)十年在不同環(huán)境與心境下聽到的雨聲,真是有如一闋由疊詞所構成的淅淅瀝瀝滂滂沛沛鏗鏗鏘鏘的交響樂,讓我們讀來行邁靡靡啊中心搖搖,恍恍惚惚回到了元曲啊走進了元朝?!?《春蘭秋菊不同時》)應情適境,妙趣橫生,好一段奇文字,美文字,與余文對照,相映生輝??胺Q雙壁。吟誦之間,真禁不住要浮一大白!難怪王開林說:“李先生具足雅士之情,才子之筆,哲人之思和豪俠之氣”(《元曲之旅·文章不寫半句空[代序]》)。
以上兩例關涉的是為“小語埔”,指書面語的上下文或口頭語的前后語,所形成的語言環(huán)境。歐陽說:修在三峽賦詩云:“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若無下旬則上句不見佳處,并讀之,便覺精神頓出。(胡仔:《西清詩話》)歐陽修說的是自己創(chuàng)作中對“小語境”的感悟。由此可知:孤立看,語言無所謂妍媸美丑。只有在一定的語境中才以確定其真正的審美價值。一如英國作家斯威夫特所說,“好的文體就是恰當?shù)膱龊锨‘數(shù)脑~?!薄靶≌Z境”外,還有所謂“大語境”,是指語言表達所關涉的社會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等。對此,不論創(chuàng)作抑或鑒賞,都應予以關注,這樣才能領其真趣、發(fā)其精微。例如曹植《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孤立看,“煮豆燃萁”,只是鄉(xiāng)間習見的瑣事,有何深意?而聯(lián)系曹氏家庭糾葛這個“大語境”,就會驚嘆于封建宗法社會中兄弟相殘的無情,透視出爭權奪利而導致的人性的扭曲。從而頓悟其內涵的深刻與構思的巧妙,語境之為用也,大矣哉!《元曲之旅》自然也沒有忽視其大語境。如所周知:唐詩“高華”,宋詞“精工”,元曲“質樸”,或曰:“詩莊”、“詞媚”、“曲佶”。從這一“大語境”出發(fā),《元曲之旅》的語言,較之《唐詩之旅》、《宋詞之旅》那是通佶得多。關于這一點,前文“‘佶的風神”一節(jié),已初見端倪,再看作為文章“眼睛”的標題,書中就有《柴米油鹽醬醋茶》、《騙你沒商量》、《與狼共舞》、《西北與東南》、《生存還是毀滅》,約占全書標題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而這樣帶著“布衣味”、“泥土氣”的標題,在《唐詩之旅》和《宋詞之旅》中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然而,這決非偶然,而是作家語言運用中“語境”意識的一種理論自覺。但萬變不離其宗。從整體看,《元曲之旅》的語言仍然保持著作家“典雅清麗”的基調和底色。所謂“正而能變,大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調,不失本調兼得眾調”(胡應麟:《詩藪》)。
為了亮出自己美的風韻,當代美女對于發(fā)型和鞋子特別講究,因為它們處于特別顯眼的位置,文章的開頭、結尾與發(fā)型、鞋子的作用頗為神似。故而大凡老練的作家對此都決不掉以輕心。明乎此,就會省晤出《元曲之旅》的文章為什么開頭和結尾都寫得那么精彩,而之所以精彩,作家的“殺手锏”(比喻)的威力是不可低估的。試看:
元代是中國讀書人的冬天。英國十九世紀名詩人雪萊在《西風頌》中說:“冬天既然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然而。元代的讀書人雖處天寒地凍之中,但他們卻聽不到任何冬天解凍的消息,一直到不滿百年的元朝的滅亡,一直到元統(tǒng)治者從大都倉皇退回漠北他們那發(fā)祥之地,一直到一輪血紅的落日為這個短命的王朝畫上一個結束的句號。(《末世文人的英雄情結》的開頭)
……那個武功赫赫的朝代早已煙消云逝了,連它的締造者成吉思汗的埋骨之地都成了永遠的謎團,眾說紛紜,疑真疑幻,不知有誰能夠破譯!只有用那個朝代冠名的有別于唐詩宋詞的詩作,如同開不敗的花朵,生氣勃勃地繁茂到今天,我們驀然回首,仍會驚艷于它那豐富的色彩和潑辣的格調、嘆賞于它那冷峻的風骨與獨異的芬芳。(《花開三朵》的結尾)
元曲的著名作家喬吉認為,優(yōu)秀詩文的開頭要像“鳳頭”,五彩繽紛,引人注目;結尾要像“豹尾”,收得緊湊,矯健有力。以上兩段文章,不正是美麗的“鳳頭”,雄健的”豹尾“,這是兩段韻遠情長的美文,是“詩的散文”,是“散文的詩”,集中體現(xiàn)出作家的語言風格:清麗典雅、活潑新鮮,散文筆調里流淌著詩的風韻。
李元洛是資深的詩評家和詩論家,幾十年來,在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詩歌典籍中“沉浸濃郁,含英咀華”,故而詩的基因早已沉積在他的骨髓,發(fā)而為文,便自然流泄在他的筆端。恰如一位高明的舞蹈家兼教練,成年累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而,哪怕是平日的一舉手。一投足,也往往令人感受到藝術家別樣的風彩,呼吸到舞蹈韻律那醉人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