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1939年6月16日生于河北隆堯,1962年河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65年任河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協(xié)主席,河北大學教授,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津貼專家,已出版詩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親的河》、《理發(fā)的悲喜劇》、《石頭的生命》、《陶醉壺口》入選語文課本。
代食譜
1961年1月我正在國安(當時屬霸縣)中公由大隊搞“整風整社”,突然接到一紙調(diào)令,到分團報到。由中公由到分團所在地宮村公社不過四五華里,我卻足足走了三個小時。兩個月的公共食堂已經(jīng)把二十年的體力儲備消耗殆盡,全身浮腫,一摁一個坑兒,半天緩不起來。
同時調(diào)來的還有高熙曾和浪波,高教授是中文系副主任,教詞曲,浪波和我已是小有名氣的學生詩人,名義上是編印一本油印資料,實際上也有保護人才的意思。在分團食堂可以按自己定量吃,每月30多斤,而不必按工作隊的紀律每天跟社員一樣吃四兩指標。社員們是隊里有“大伙”,家里開“小伙”,工作隊員只有四兩。所以我們?nèi)诵拇娓屑?,工作起來特別賣力氣。
具體任務(wù)是采訪編印代食品制作經(jīng)驗,在全地區(qū)推廣。代食品一詞出自毛澤東,針對農(nóng)村糧食緊缺情況,他號召平時吃稀,農(nóng)忙吃干,雜以瓜、菜及其它代食品。三年困難時期,“瓜、菜、代”是一句常用詞。那時瓜和菜已經(jīng)變成和糧食一樣金貴了,實際上代字是中心。這個代字包含了極大的無奈,也包含了中國農(nóng)民無窮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幫助饑寒交迫的人們度過了歷史罕見的二三年困難。說它歷史罕見一點也不過分,后來搞“四清”搞文化大革命甚至更長的時間內(nèi),每當開會憶苦思甜,總有一部分包括貧下中農(nóng)常常忘記朝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三年困難時期受的苦遭的罪,實際上控訴起新社會起來了。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蹲點跑面”,我們共搜集到野菜、樹葉、旱草、水草、秸桿、秧蔓等十項一百多種代食品制作方法,油印成冊二百多頁。至今記憶猶新的,比如春天一般樹葉都能吃,惟獨楊葉易中毒,苦澀不說,還腹瀉浮腫,加工時必須用溫水浸泡三天方可食用。秋天草根中蒲根茅根最肥,鍘碎曬干磨成面,烙餅搟面,光滑而甜。入冬將薯蔓粉碎曬干,磨面過羅,貼餅子蒸饅頭,澀而微甜,咬在嘴里如嚼中藥丸子。最后是玉米軸、棉花蒂,加工時還要用少量火堿腐蝕,再加水磨成糊狀,晾干后成土黃色粉末,美名日“淀粉”,用來做主食。其實全是木質(zhì)纖維,毫無營養(yǎng)可言,不過用來填填肚子,應(yīng)付腸胃之告急。吃時需就成湯或鹽水,因為此物拔干,吃多了拉不出屎來,用棍兒掏,掏得鮮血淋漓。有的食堂還刻出點心模子,用“淀粉”做餡,包一層薄玉米面,軋出月餅、八件等花樣,應(yīng)付檢查。資料編制過程中,起什么書名議論較多,最后還是教授有學問,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側(cè)引,說李漁的《閑情偶寄》中叫“飲饌部”,袁枚全集中稱為《隨園食單》,我們叫《代食譜》,給粗俗的東西掛上個雅號。高教授躺在床上,瞇縫著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儼然完成了一部學術(shù)著作。大概他心里自己的人影兒,正上了酒樓,徜徉在山珍海味之中。萬萬也沒想到,時隔幾年之后的文化革命中,他主持的這本小冊子被說成是大毒草,“丑化社會主義”,大受皮肉之苦。其實我們當初接受任務(wù),本來是為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農(nóng)民提供一根救命稻草,為了給丑陋的現(xiàn)實生活加一點“美化”。有位同學眼含熱淚地告訴我,當時高教授為了不連累我們,自己承擔了全部責任。聽后,我非常痛苦,也許當時分擔一些拳打腳踢,心里會好受些。
氓流
氓,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上說:“自彼來此之民,從民從亡會意?!泵チ鲃t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形成的一個專用名詞,指盲目流亡的大批農(nóng)民,與現(xiàn)在的“打工族”有相似之處,現(xiàn)多作“盲流”。不同的那時是為了逃荒活命,現(xiàn)在是為了出門賺錢。
我曾撰文提及,三年困難時期,農(nóng)民吃不飽肚子,外出當氓流,其中包括我一個堂弟大林。冀南的氓流去向有二,一是上山,上太行山;二是出關(guān),出山海關(guān)。大林長到十六歲沒出過遠門,經(jīng)人指點,沿著白馬河一直向西走??柿伺躏嫼铀?,餓了捋幾把樹葉,晚上怕狼,爬上樹杈子睡覺。這樣經(jīng)過西青山、皇寺、張安北,到宋家莊,走到河水的盡頭,才停下腳步。
有個起早的社員,遠看村口大柿樹上多了一個老鴰窩,近看是一個半大小子在睡覺。生產(chǎn)隊鐘聲緊急敲響,社員們把大柿樹團團圍住。根據(jù)公社的命令,他們像防范土匪一樣防范氓流。山里人瞧不起平原人,人均二三畝地,平常年份吃光喝凈,不留后手。一遇災(zāi)荒就往山里跑,靠門框,吃伸手飯。山區(qū)人均三五分地,糧食打得少,摻糠拌菜,才積攢下來一些口糧,以防歉年。省吃儉用可不是為了便宜他們。
但是,逃荒者中也有兩種人受歡迎。一是女人,山區(qū)光棍漢子多,災(zāi)荒年是個機會,大閨女、小媳婦、老太太,送上門來。山里人實誠,容易上當。平原有些男人,打發(fā)自己的老婆上山,謊稱獨身,給人結(jié)婚生子。災(zāi)荒年過去,再跑回來,破鏡子重圓。農(nóng)村管這種惡俗叫做“放鷹”。隆堯秧歌有出戲《賈金蓮拐馬》,又叫《山東歉》,演的就是這類故事。
二是男孩。有些人婚而不育,有些人有女無子,還有些人壓根兒就沒結(jié)過婚,希望從氓流中認個義子,養(yǎng)大再娶個媳婦,媳婦給生個孫子,頂門立戶。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一位老中農(nóng)看上了大林,領(lǐng)回家去,換了衣服,好吃好喝。這樣大林才真正過了幾天好日子。
從前稱義子為“螟蛉義子”?!对娊?jīng)·小雅》上說:“螟蛉有子,蜾贏負之。”螟蛉是一種綠色小蟲,蜾贏是一種寄生蜂。蜾贏常捕捉螟蛉存放在窩里,產(chǎn)卵在它們身體里,卵孵化后就以螟蛉為食。古人誤認為蜾贏不產(chǎn)子,喂養(yǎng)螟蛉為子,因此借用螟蛉比喻義子。螟蛉義子這碗飯也是不好吃的,需要簽定契約,宴請族人作證。契約有固定的文字,開頭是“小子無能,更名改姓……”
大林睡不著,想起家中的母親。他也是獨生子,過繼給人,豈不絕了自家。男人把與生俱來的姓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最后,大林下決心夜里溜之乎也。他又沿著白馬河繼續(xù)東行。
大林到了官莊東站,沒有回家,向東給娘磕了三個響頭,跟著幾個年輕人扒上火車。傍晚扒車,黎明跳下,曉伏夜行,三天到了山海關(guān)?!昂永餂]魚市上看”,出了關(guān),行行縷縷的氓流隊伍像一條條小河,向東北方向匯流。東北人不歧視氓流,因為他們的祖先也都是為生活所迫,從河北、山東闖關(guān)東過去的。
1958年大煉鋼鐵,東北是重要工業(yè)基地,正需要勞力,不管有沒有戶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招人。大林先到遼寧鞍山,嫌他爐前拿不動鋼釬。又到吉林遼源,嫌他巷道里背不動煤筐。最后到黑龍江鐵力,朗鄉(xiāng)林業(yè)局看他可憐兮兮,接納下來。大林很高興,看小興安嶺郁郁蔥蔥,比家鄉(xiāng)的青紗帳壯觀多了。伐木不像砍高粱,不用鐮刀用斧頭,那時林區(qū)電鋸還很少見。伐木工人經(jīng)常唱一首歌:“手里拿把開山斧噢,不怕虎豹和豺
狼?!?/p>
林區(qū)管飯,不管是高粱餅子,還是玉米碴子,總可以吃飽。沒幾天,大林包著骨頭的蔫皮,氣兒吹似地鼓脹起來,蠟黃的臉色變成紅暈,身上的力氣也增長起來,手里十幾斤的斧頭也變輕了。天天早起晚歸,伐木丁冬,他所在的班組七八個人,都是氓流,由一個老林工領(lǐng)著。伐木技術(shù)含量不高,只要賣力氣就行。他們年輕氣盛,出勤和勞動效率高,被稱作“小老虎班”。
上工當月就發(fā)工資,試用期每月28元,三個月轉(zhuǎn)正,增加到31元。大林除了買牙刷、毛巾,全部寄給家中的老娘。休息日或大雪封山,他就每頓省一個窩窩頭或者饅頭,在火爐上烤干,積攢起來寄回老家。老林工看出大林是個孝子,不斷周濟他一些糧票。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大林當了班組長。林業(yè)局準備給這些臨時工轉(zhuǎn)正,一個個聯(lián)系,從老家遷戶口,但是辦成的不多。正值解散公共食堂,分自留地等好消息不斷傳來。河北人戀家,三四十元的工資和豬肉燉粉條留不住他們了。于是,大批氓流開始回潮,一行行一縷縷,像小河一樣流回山海關(guān),其中也包括大林。
三年氓流生活對大林來說并不白過,歷練了性格,學了本事,不久就當了生產(chǎn)隊長。遇到困難或者領(lǐng)到任務(wù),經(jīng)常聽到他說:“想當年當氓流……”
吃青
民諺說:二八月響雷,遍地是賊。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農(nóng)村遍地是“賊”。不過不是天上響雷,而是因為人人饑腸轆轆,正如蘇軾所說:“饑火燒腸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大躍進、人民公社造成三年困難,每人每天僅有四五兩口糧,樹皮草根都吃光了,社員們開始打地里莊稼的主意。于是,人類本能的欲望,便與一個極不光彩的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偷字與傳統(tǒng)美德相離,與千年祖訓相悖,一向為人所不齒,更為五十年代形成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民風所不容。但是,“民以食為天”。多數(shù)人勞而不得食,也就無法無天了,那個特殊時期的小偷小摸,雖不光彩,也可以理解,有一點“梁上君子”的意思。
社員們偷吃的行為,一年四季屢見不鮮。春天里吃種子,點種玉米花生時,先抓一把點進自己嘴里,耩谷子豆子,先抓一把耩在自己肚里,讓它們在里面遇熱發(fā)芽才好呢。那時山藥種得多,高產(chǎn)。種山藥不是下籽,而是栽秧。先把山藥種塊(叫“山藥母子”)放進溫床,發(fā)芽成秧后移栽至大田。育秧前,也有人先揀大塊的“山藥母子”吃個飽,讓它們斷子絕孫。上級發(fā)現(xiàn)這個嚴重問題,命令種子出庫后,得用農(nóng)藥拌了,說是防蟲,實際上是防人。但是還有的人不怕,餓急了也敢以身試藥。反正藥死蟲子的那點劑量藥不死人,頂多肚子折騰一番吐出來。
更為普遍的是吃青,就是在農(nóng)作物果實將熟未熟時,取而食之。農(nóng)民熟知莊稼成熟的過程,也會把握時機。南風吹,麥子黃,掐下幾穗,在手掌里揉搓一陣,吹去皮,留下一手心半青半黃的麥粒,晶瑩如碎玉,捧進嘴里,嚼起來一股清香,滿口白漿。玉米生熟看須子,何時紅須變黑,表示籽粒圓滿。掰下棒子,剝光苞皮,生啃起來,有滋有味,有人戲稱為“吹橫笛”。山藥看棵下地皮,地皮裂了,山藥塊就長大了。挖出來幾塊,放在柴草堆里,點火燒上半個鐘頭,直燒得滋滋冒氣,香味溢出,再用草木灰燜幾分鐘,便成了烤山藥。吃飽了要用袖子擦擦嘴,不然會留下幌子。上述行為,如孩子淘氣,不必避人,碰上人一笑了之。
成心偷者,乘人不備順手牽羊,藏在糞筐或者拾棉花的包袱里,帶回家中充饑。偷盜成風時,生產(chǎn)隊會派一些“二百五”把守村口,對下工社員一一盤查,甚至搜身。搜查對象多是中老年婦女,不少大嫂大娘當眾受辱,從懷里、褲里掏出些棉花、谷穗。惹惱她們的兒子丈夫,一不作二不休,天黑風高夜摸進莊稼地大打出手,扛回一兩口袋收獲。情況緊急時,生產(chǎn)隊會派民兵為莊稼站崗放Ⅱ肖,叫做護青。但是效果并不好,往往民兵出勤越多,莊稼丟得越多。原因是半大小子吃煞老子,吃得多餓得快,經(jīng)不住誘惑,更容易下手?
局面難以控制時,隊長們會殺一儆百。通常是派一兩個“四類分子”去看護一塊莊稼,其實這塊地早已被人偷過。過一兩天檢查,說他們監(jiān)守自盜,當眾宣布處分決定,罰若干糧食,從應(yīng)分口糧中扣出。
那年月?lián)嗡滥懘蟮?,餓死膽小的,多數(shù)人手腳不干凈,但是也有例外。有位土地革命時期的老黨員,從抗日戰(zhàn)爭時期就當村治保主任。他有一句名言,開會必講:凍死不烤燈頭火,餓死不吃偷來糧。開始每天吃三頓代食品窩窩下地,慢慢支撐不住,趴在炕上起不來了。孫子不忍心看他餓死,把隊里的山藥看成爺爺?shù)木让帯纳剿幊銮o就開始偷,一天挖兩塊給爺爺吃。爺爺說那是贓物,別說吃,看都不看,還破口大罵,讓他送回生產(chǎn)隊去。慢慢地,老人家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人了,咽氣的時候,炕沿上擺了一溜兒山藥,手指頭粗的,棉花布節(jié)粗的,紡花穗子大小的,蔓菁大小的,窩頭大小的,拳頭大小的,碗口粗的。時間長都抽搐了,像爺爺干巴的臉,只剩下一層皮。最后還是孫子妥協(xié)了,把它們裝了一筐,埋在爺爺?shù)膲炃埃┓钸@位有骨氣又倔強的老人。第二天便一跺腳,下關(guān)東當了氓流。
精簡下放
1958年以來大躍進、大煉鋼鐵,三年內(nèi)全國招收了2500多萬人,使城市人口從9900萬增加到13億,而糧食連續(xù)大幅度減產(chǎn)。動員城市人口下鄉(xiāng)、壓縮城市人口,成為解決經(jīng)濟困難問題的一項重大決策。1961年5月、6月北京中央工作會議,在周恩來主持下,制定了《關(guān)于減少城鎮(zhèn)人口和壓縮城鎮(zhèn)糧食銷量的九條辦法》,規(guī)定三年內(nèi)減少城鎮(zhèn)人口兩千萬以上,本年內(nèi)減少一千萬。
動員15%的人口放棄公職、工資和城市戶口,回農(nóng)村重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在今天是不可想像的,在當時也給各級領(lǐng)導出了個大難題。層層動員,要黨團員帶頭,為國家擔擔子。沒有想到,執(zhí)行起來并沒有太大阻力。主要原因,一是那時人民組織紀律性強,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樣:“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祖國要我守邊卡,扛起槍桿我就走,扛起背包就出發(fā)?!倍悄菚r城鄉(xiāng)差別并不大,都過集體生活,粗細糧比例也差不多。說到吃上,農(nóng)村還有一定的優(yōu)越性。城市里干啃那些糧食定量,農(nóng)村還有瓜菜代。特別是農(nóng)村整風整社以后,解散公共食堂,允許開小片荒,分自留地。農(nóng)民解決了肚子問題,拿剩余的農(nóng)產(chǎn)品進入自由市場,一斤胡蘿卜、紅薯一塊錢。城市一級工工資31元,一天只能吃一斤胡蘿卜。比較起來,農(nóng)村也就有了一定的誘惑力。
1961年年底,正是精簡下放高潮。春節(jié)回家,不少初中同學的身份已經(jīng)變化了。一名天津醫(yī)科大學四年級的學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上有老下有小,幾口人張著嘴要飯吃,新分的一畝半自留地需要耕種。沒辦法,辦了退學手續(xù),回村當了赤腳醫(yī)生。五六個在地質(zhì)隊工作的同學,正在加緊磋商,協(xié)同步調(diào),就要與原單位不辭而別了。回想在隆堯一中上學時,一曲《勘探隊員之歌》成為最熱門
的流行歌曲:“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優(yōu)美的旋律吹得許多人心旌搖蕩,向往著浩瀚的大西北,向往浪漫的勘探隊員生活,畢業(yè)時填寫志愿,全班竟有五分之一的人選擇宣化地質(zhì)學校、長春地質(zhì)學校。興沖沖工作了幾年,審美感覺老化,詩情畫意盡被沙打風吹去。加上遠在天邊,越吃不飽越想家,不約而同地想起陶淵明的“歸去來兮”。他們之中,有的沉迷于老婆孩子熱炕頭,逾假不歸,時間久了便成為自動離職。有的乖巧一些,找個理由申請納入精簡指標,落得個光榮下放。
寒假過完回到天津,有事去省文聯(lián),正聽到大家稱贊李滿天動員妻子下放的事。李滿天1938年參加革命,曾是延安魯藝二期的班長,是白毛女故事的第一個作者。他的長篇小說《水向東流》三部曲,是早于《創(chuàng)業(yè)史》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題材的力作,曾經(jīng)轟動全國。省文聯(lián)機關(guān)精簡下放有一個指標沒人報名,作為副主席的李滿天,只有動員自己妻子。他愛人也是抗日時期參加工作的老同志,已經(jīng)是科級干部了,通情達理地報名下放。于是停了公職,放棄了天津市的戶口,帶著二三個孩子舉家落戶到昌黎縣農(nóng)村,變成一位勞動婦女。李滿天走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的道路,長期無條件地深入農(nóng)村,寫出了《力源》、《穆桂英當干部》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受到茅盾、周揚、邵荃麟、趙樹理的高度評價,成為一代作家的榜樣。
可是好景不長,“文革”開始,李滿天首當其沖地被揪出來,當“黑幫”、住牛棚、進學習班勞動改造,四五年有家難歸。可憐他的妻子,領(lǐng)著三個孩子,孤苦零丁、舉目無親,吃盡了苦頭。難免有時后悔當初輕易下放,吃苦受累耽誤孩子不說,一家人天各一方,彼此提心吊膽,還不能相依為命。
好容易盼到粉碎“四人幫”,落實政策,李滿天的妻子兒女才結(jié)束了十幾年寒窯生活,回到了省會。但是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還留了個尾巴,沒有恢復公職。像她這種情況,在別的單位大都解決了,而且毫無疑問屬于離休干部。但是她沒有,因為意見不統(tǒng)一,還是個家庭婦女。李滿天好說好笑,性情豁達,沒放在心上。后來李滿天病危,把我們幾個相好的叫到床前。這個樂天派老淚縱橫,說:“此生無怨無悔,惟一對不住的就是妻子。當初動員她下放,一個老革命變成了家庭婦女。有我在還好說,一個人工資倆人花也夠了。我走了,沒了工資,沒有公費醫(yī)療,叫她怎么活呀?!?/p>
此時的李滿天,這個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文壇上縱橫捭闔的硬漢子,已經(jīng)沒有捶胸頓足的力氣,只能用涌泉般的淚水表白自己的心跡,只能把一塊心病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整風整社
1958年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出現(xiàn)的錯誤,概括為“五風”,即共產(chǎn)風、浮夸風、命令風、干部特殊風和對生產(chǎn)瞎指揮風?!拔屣L”造成的損失是慘重的,1960年糧食產(chǎn)量比1957年減少了26%,農(nóng)村餓病逃荒死人的現(xiàn)象大量出現(xiàn),危機迫在眉睫,必須采取緊急措施加以糾正。黨中央委托周恩來起草了《關(guān)于農(nóng)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的緊急指示信》,簡稱“十二條”,決定抽調(diào)大批干部到農(nóng)村整風整社,糾正“五風”。省里聞風而動,迅速在全省鋪開。那時干部少,省地縣干部數(shù)量約為現(xiàn)在的十分之一,便抽調(diào)高校師生,以解燃眉之急。
1960年冬我正上大三,立即扔下書本,打起背包,乘大卡車,在獵獵北風中奔赴霸縣。那時,“一大二公”,什么都大,全省高速為張家口、承德、天津、保定、石家莊、邯鄲六個地區(qū),霸縣、承清、固安、安次四個縣合為一個霸縣,下邊四五個鄉(xiāng)并為一個公社,公社動輒就開萬人大會。
霸縣工作團在堂二里榮家大院扎營,省委書記閆達開傳達毛澤東主席對形勢的分析,認為全國縣、社、隊百分之三十是好的,百分之五十是中的,百分之二十是壞的。在壞的中間,有若干單位的領(lǐng)導權(quán)被人家拿去了。干部分六類:第一類,五類分子,地主階級復辟的,就是反革命;第二類,本來是好的,變壞了,被人家拉過去了,也是反革命;第三類,死官僚主義分子,死也不改,“共產(chǎn)風”一直刮,黨的話聽不進去,不能說是我們的人,是敵人;第四類,情況不明,頭腦不清,不知道什么是社會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總之是糊涂人;第五類,知道一些,不甚清楚;第六類,事情辦得好,“共產(chǎn)風”很少或者沒有。前三類屬于敵我矛盾,后三類是好人。給大家的感覺,黑暗面這么大,怎么談前途是光明的?
經(jīng)過幾天進村了解情況,懂得了一些農(nóng)村工作方法后,天津一批干部和部分高校師生,組成一個分團,進駐宮村公社(原固安縣)。人村前,全體隊員在一個荒天野地的磚場封閉集訓,住地窩子,睡通鋪。那時流行寧左勿右。分團領(lǐng)導介紹社、隊情況,一團漆黑,好像是敵占區(qū),政策學習變成了分析敵情。為了提高戰(zhàn)斗力,必然先整肅內(nèi)部,嚴明紀律,殺一儆百。通報兩份案例,外面的,省直一名處長,生產(chǎn)隊死了一頭驢,分給他一塊肉,沒拒絕,揪回原單位批判。本團的,天津市一位副局長,在生產(chǎn)隊食堂多吃了幾塊山藥,雙開。工作團上上下下空氣緊張,意在“哀兵必勝”。
我和梁志義同學分到一個大隊,工作隊組長是霸縣一位干部。那時我們?nèi)辄S未干,不諳世事,又異常天真,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開座談會,見組長端個旱煙笸籮,逢人便敬,也包括隊干部,擔心他敵我不分。他自己煙笸籮干了,也伸手去抓別人的,這不是多吃多占嗎?我倆住在一個單身漢家里,成份是下中農(nóng)。一明兩暗的土房,他和我們各占一頭。因為口音差別,彼此聽不大懂。這個倔老頭,四十多歲就羅鍋著腰,出來進去牽扯一只母羊,背一個筐。趁我不在時,常常自己卡察(熬)粥,懷疑他從哪兒弄來的棒子面。私下說,這人與集體兩條心,可能蛻化變質(zhì)。想提出搬出去,換個可靠的貧下中農(nóng)家去住。
工作組長很能干,進村不久,就偵察出大隊主要干部有嚴重問題。隊部的房屋倒塌了,他把落架的大梁解成板,做成家具到天津去賣,侵吞公物又投機倒把,應(yīng)該報請重點打擊。我和梁志義抓公共食堂,那時公共食堂是主要社會主義陣地。有人反映食堂炊管人員手腳不干凈,打飯時仨親倆厚的,有的多給有的少給。我們平時老到食堂轉(zhuǎn)游,開飯時鉆在鍋邊,瞪大眼睛盯著,盯得炊事員心慌了,拿飯勺的手哆嗦起來勺里的稀飯灑了一些。積極分子就嚷,乘機奪下了勺把子。有人反映保管員偷糧食,并且出主意查他的茅坑。一般人吃代食品,拉出來屎是黑的。他家吃凈面,茅坑是黃的。
工作隊嚴格要求隊員,像防止牲畜偷吃一樣,把嚼子勒得很緊。當時口號是“少吃一口,救人一命;多吃一口,害人一命。”我們與社員一樣,一天四兩糧食的稀粥。社員們打回去,加糠摻草,還可以填肚子。我們沒的可填,整天饑腸轆轆,一個月下來臉膀腿腫,從大隊到公社,三里地要走兩個多小時。
直到1961年5月,中央公布了《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件(修正草案)》,簡稱“六十條”,政策才
有了較大的變化。一是取消供給制,二是規(guī)定辦不辦食堂完全由社員討論決定。不久,三夏(夏收、夏鋤、夏種)大忙,工作隊收兵,整風整社告一段落?;匦z查身體,我便因為身體過于虛弱,住進了醫(yī)院。
一次出診
1958年農(nóng)業(yè)大躍進,效果適得其反,第二年糧食大幅度減產(chǎn),生產(chǎn)隊的倉庫空虛。公共食堂“低指標,瓜菜代”,農(nóng)民的家底挖盡。到1960年春天不少社員營養(yǎng)不良,出現(xiàn)浮腫。整風整社工作隊按行政級別,補助肉蛋、糖豆和糠麩,對農(nóng)民群眾也施行救濟。但是當時“三面紅旗高高飄揚”,不能大張旗鼓地搞賑災(zāi)。同時也還有另一個原因,一些基層干部多吃多占,恐怕發(fā)不到社員手里。應(yīng)急措施是派工作隊微服私訪,找出真正的困難戶,發(fā)放一定數(shù)量的救命糧油。固安縣一位局長,帶領(lǐng)我和另一名女同學,深入兩個大隊查訪,一個“一類隊”,一個“三類隊”。
依照兄弟分團的經(jīng)驗,一人扮作醫(yī)生,以普查身體的名義,挨門挨戶檢查,然后再把救濟物資送來,憑工作隊的診斷結(jié)果領(lǐng)取。局長是本縣人,難免被人認出,就由我扮作醫(yī)生,穿上白大褂,拿著聽診器,帶著診斷處方箋,局長充當跑腿帶路的角色。局長是個戲迷,邊走邊說,身份顛倒,像齊花坦的《春草闖堂》,你這個丫環(huán)當了小姐。我還是票友呢,說這是馬連良的《春秋筆》,仆人變成主人,情愿替你去死。那女同學不懂戲,聽得一頭霧水。她的任務(wù)是調(diào)查婦女閉經(jīng)問題。接近村莊時,路邊出現(xiàn)了不少新墳,像一座座山頭一樣壓在心上,腳步沉重起來。
走進村里,谷雨已過,往年早已滿眼新綠,楊柳依依了??墒茄矍八袠渲Χ际枪舛d禿的,好像還停留在冬天,樹葉都被社員們捋去吃了。北墻根下,老人們排著隊曬太陽,個個皮膚蠟黃,兩頰塌陷,顴骨突出。局長招呼各回各家,縣醫(yī)院上門看病來了。
第一家老兩口,原來日子和美,自從進了食堂,打飯定量,常為你多吃一口我少叨一嘴吵得不可開交。經(jīng)生產(chǎn)隊長調(diào)解,一家分兩戶,各吃各的。老婆飯量小,勉強夠吃。老頭肚量大,虧空太多,上下眼皮都膀著,水腫得發(fā)亮,眼睛只留下一道縫兒,腿上一摁一個坑,半天泛不起來。我拿出診斷處方箋,寫上,營養(yǎng)性浮腫,告訴他明天送藥上門,憑處方領(lǐng)取。
第二家,老母親守著一個獨生子,還沒娶上媳婦。每次打飯回來,娘先把湯喝了,稠的留給兒子,說在食堂吃過了。開始兒子信以為真,狼吞虎咽地吃了。過了幾天,兒子覺著不對頭,悄悄跟在母親后面,走了一趟發(fā)現(xiàn)了秘密,說什么也不吃了。娘兒倆推來讓去,誰也不肯吃,桌上的飯涼了也沒人動,半夜便宜了一只野貓。娘兒倆都躺在炕上,爬不起來了。我含著淚水開了處方:營養(yǎng)性浮腫。
第三家是生產(chǎn)隊長,剛才還帶著幾個社員去地里下山藥母子育秧,走到半路上暈倒了。人們卸下山藥母子,用排子車把他送回家里,眼下正在床上喘氣。媳婦一邊拉風箱,一邊責怪,說他一根筋,給個棒槌當針紉,一年收成交夠公糧才分給社員,害得大家伙兒餓肚子。我走過去揭開鍋蓋,半鍋楊樹葉,冒出怪味,手擅抖著寫上:營養(yǎng)性浮腫。
也有幾戶沒有浮腫,都是沾了孩子多的光。人民公社大鍋飯,按人分配,食堂打飯也論人口,一個人算一份,哪怕是小月孩兒。多子女戶,大人孩子背拉著,差不多能吃飽??匆妿讉€比較健康的人,我們的心情也安定了一點兒。局長騰出空兒來問,開了多少浮腫了,我說二十多戶了。局長說不能再這樣開了,開多了給人民公社臉上抹黑,再開就寫“器質(zhì)性浮腫”。先天造成的,不是人為因素。
我正佩服局長高明,忽然街上鬧鬧哄哄。原來幾位育山藥秧的社員,趁隊長不在,逮住山藥母子吃了不少。他們只顧解饑,忘了事先已經(jīng)拌了農(nóng)藥,1605,毒性還不小。一個小時后發(fā)作起來,個個上吐下瀉,腸子絞著疼。趕忙拖回來,找我這縣醫(yī)院的醫(yī)生救命。要露餡兒了,我急得頭上冒汗。虧得局長有經(jīng)驗,扒在我耳邊說了幾句。我鎮(zhèn)靜下來,指揮說,不要驚慌,快去食堂打一盆溫水,下半斤小蘇打,灌下去,涮一下腸子就妥了。
從一類隊出來,局長讓我算算,共開出多少處方。一算糟了,帶來的份額,已經(jīng)開出百分之八十,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了,可是還有整整一個生產(chǎn)大隊,而且又是個三類隊,等待救治的群眾一定會更多。我嚇傻了,兩條腿邁不開步,也像是得了浮腫病一樣,一陣虛汗把衣服都打濕了,風一吹透心涼。那個女同學匯報的情況更令人心憂,全村育齡婦女,百分之九十閉經(jīng),已經(jīng)兩年沒有添人進口了。
硬著頭皮進村,沒想到情況比預(yù)料好得多,沒有什么浮腫的,婦女照樣生孩子,大隊支書的兒媳婦還生了個雙胞胎。我兜里的處方箋也不必往外拿了,輕松地走遍全村。只有一戶說了實話。村支書膽子大,瞞產(chǎn)私分。上級規(guī)定四斤山藥頂一斤糧食,他做主八斤頂一斤。所有的小糧食,黍子、蕎麥、紅白小豆都不計人征購。這個人手腳不干凈,可是他自己吃肉,也給大伙兒喝湯,所以沒人告發(fā)他。至于這個人為什么告密,他說是因為對分配政策不滿。他一家五口,四個半勞動力,多勞也不多吃。
穿了一天白大褂,我自己好像真的成為了一名醫(yī)生,想來想去,也弄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什么病,莫非也是元曲中的賽盧醫(yī),“糊涂殺也末哥”。
華莊借地
1958年農(nóng)業(yè)大躍進,共產(chǎn)風、浮夸風吹得人暈頭轉(zhuǎn)向。但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到頭來吃苦受罪還是老百姓。
1961年麥收,河北邢臺縣東汪公社華莊大隊,每口人分到的麥子,一簸箕就端回來了。公共食堂解散不久,社員們沒有家底兒,分到的那點兒口糧支撐不了幾天,多數(shù)人家吊起嘴來了,不少人正準備進山討飯,駐村的公社副社長睢常太一愁莫展。
睢常太是位好干部,常年深入基層,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對農(nóng)村情況十分熟悉,是全省聞名的“老蹲點”。他把緊急情況反映給縣委書記何耀明,并且出了個主意,想把集體的土地暫時借給社員一點,種一季蘿卜救命,秋后收了蘿卜就收回土地,保證不耽誤集體種麥。民諺說: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過了種蕎麥。從說話到種麥,有兩個多月空子可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把集體耕地借給各家各戶種,是犯天條的事,無異會把人民公社的天捅個窟窿,借地只不過是借口而已。不久前中共中央批轉(zhuǎn)貴州省委關(guān)于食堂辦好的地方不要自留地的紅頭文件,白紙黑字還在辦公桌上擺著。何耀明這個小八路出身的縣委書記,愁眉緊鎖,像伍子胥過昭關(guān)一樣,在辦公室踱來踱去,腳下的路好像八年抗戰(zhàn)一樣長,走到天明,終于下定決心,握著睢常太的手說,救命要緊,干吧!為了穩(wěn)妥,事后又叫人給東汪公社打電話,借地之事僅此一家,下不為例,并對外封鎖了消息。
華莊借地,借出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一人一分地,秋后家家院里蘿卜堆成山,一冬一春肚皮有了保證。人心穩(wěn)了,村里安定了。何耀明把這件事悄悄地告訴了代理省委書記劉子厚。劉子厚又悄
悄地告訴給周總理。也許華莊借地只是眾多信息來源之一,但是它們加在一起促使中央下定決心,給農(nóng)民下放自留地。
按照規(guī)定,自留地占當?shù)厝司恋氐陌俜种?,長期歸社員使用,用來種瓜種菜,作為農(nóng)民的副業(yè)和生活及收入的輔助來源。這樣一來,一個四五口之家,就有了自己的二三分地,有了保命田。可是自留地到手,農(nóng)民并不種瓜菜。只種糧食作物,因為三年困難,一天幾兩糧食,把大家餓怕了。
自留地作為“三自一包”的主角,以往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老虎,一旦放出來就管不住!甚至養(yǎng)虎為“患”了。農(nóng)民把主要精力放在自留地上,對集體就難免“離心離德”,很快自留地就成為集體生產(chǎn)的對立面?!瓣犻L敲了鐘,社員大忽隆,男的說笑話,女的針錢活。喊叫‘大躍進,就是打撲克。”“生產(chǎn)隊里一條蟲,自留地里一條龍。”末了,集體的苗兒黃巴巴,自留地的莊稼黑黝黝。中國農(nóng)民一向勤勞勇敢,造成這種局面,有人心向背,也有制度的原因。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基本上以人分配,好一點的勞二人八(分配時,勞動占十分之二,人頭占十分之八),勞三人七。不少婦女是人家下地勞動,她在家里生產(chǎn),生一個孩子多一份口糧,多多益善。勞動力覺得多干也不多分,白給人家“抗長活”。結(jié)果是集體地里養(yǎng)懶漢,自留地里出英雄。逢秋過麥,集體的糧堆越來越小,自留地糧堆越來越大,主業(yè)副業(yè),顛倒過來了。
自留地與生產(chǎn)隊的矛盾日益尖銳起來、慢慢升溫到階級斗爭和兩條道路斗爭的高度了。社隊干部開始想法制約它。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要控制自留地,就要從肥料下手。那時還沒多少化肥,主要靠牲口糞、人糞尿和漚青肥。公社和大隊決定取消一家一戶的茅坑,改為公共廁所,統(tǒng)一管理。社員們自有辦法,家里填了茅坑,就改用尿缸。白天攢著,黎明挑到自留地里。一時天天黎明挑尿缸的人排成隊,像趕集趕會一樣??◣@一招不但沒斷了自留地的肥源,反而激起人們聞雞起舞的積極性。
社隊干部一計不成,又生二計,規(guī)定每個勞動力一季向集體交兩方漚青肥,交不夠扣口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社員也有辦法,平時把掃院掃街的浮土堆在當街,不斷加些柴柴草草,下雨天往上撩點水,最后蓋一層草木灰和泥巴。干部驗收時,刨開一看,不過是土和草的混合物,連一點臭味也聞不到。干部們發(fā)火,社員們也有詞兒:“當初你們領(lǐng)導我們鋤地頭,披大褂,應(yīng)付檢查團,就是這么干的,有什么師傅就有什么徒弟?!?/p>
尋覓金山
大學期間讀《元史》,對劉秉忠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博覽儒、釋、道,“鑿開三室,混為一家”。他輔佐忽必烈,振興一個朝代還在其次,而創(chuàng)辦紫金山書院,振興了一個民族的科學,則前無古人。紫金山書院以研究自然科學為主,培養(yǎng)了張文謙、王恂、張易、郭守敬等一批世界頂級的數(shù)學、天文、水利專家,僅此一點就比后來講授經(jīng)史的江南四大書院不知高明多少倍。從人類文明的角度衡量,劉秉忠的貢獻遠遠超過了朱熹。只不過后世大漢族主義的狹隘,認定他為“異族”當差,有“漢奸”的嫌疑,便打人另冊,至今少為人知,令我忿忿不平,1962年大學畢業(yè),毅然離開大城市。投奔邢臺縣,尋找紫金山,這也是原因之一。
邢臺縣志上說,紫金山在府城西南深山,并無具體地名方位。趁在山區(qū)工作之便,每逢假日,便帶了干糧,請當?shù)匾晃粯I(yè)余作者帶路,在崇山峻嶺苦苦尋覓,十幾次毫無結(jié)果。山窮水盡時,卻獲得一個意外收獲,在冀晉兩省分水嶺,大山半掩的斷崖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一個“野人”。這人花白胡須過胸,亂草樣的頭發(fā)里長出了草芽,衣服碎成了布條,一只腳膠鞋一只腳布鞋,都露著趾頭??墒撬芨挥校車吒叩偷偷纳狡?、石窩里,凡有土的地方都長著黑油油的玉米,正吐出紅線線,像是刀槍林立。往年的陳玉米棒,在洞口垛起了黃金塔,在洞內(nèi)碼成了黃金墻,足有八九千斤,頂?shù)蒙弦粋€生產(chǎn)隊的糧庫。不是做夢吧,我揉了幾次眼睛,打量眼前的這座金山,盡管它還不是紫金山。
此情此景,令人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墒沁@位遺民似的老人,并沒有世外桃源的怡然自得,有的只是與世隔絕的孤獨和苦悶。神情緊張,說話含渾不清,好像一些語言都忘記了。后來看我沒有什么惡意,才敢試探著打問,公共食堂正在吃什么?還挨家挨戶翻糧食么?我告訴他,經(jīng)過整風整社,反“五風”,食堂已經(jīng)解散了。他又重復地問了幾句,看樣子還不大相信。
原來他是山下大隊的社員,年輕時上山攀巖掏五靈脂(寒號鳥的分泌物,類似燕窩,是一味藥材)。三年前因為餓怕了,只身逃往人跡罕至的深山老峪。開始采野果,挖杜仲、何首烏充饑。后來看山上有土有水,雖然巴掌大的地塊掛在坡上,加在一起也有八九畝。便偷偷下山,夜里摸進村子,帶來幾升玉米種子一把鎬頭,過起刀耕火種的生活。
一位“野人”,一個山洞,讓我隱隱約約看到窮困農(nóng)村的一條生路。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老人,好像科學家一樣偉大,分別時他和我都淚流滿面。按照他的指點,下山時找到一條捷徑,是他當年攀巖采五靈脂的小路。小路幾乎是垂直的,需要抓著樹枝,扒著巖,好像一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站在山下回頭看,山頂那處云片一樣的開荒地,好像一只在風中飄搖的風箏,甩下來的一條細線,斷斷續(xù)續(xù),在有無之中。
回到山下,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公社書記。書記把大腿一拍,興奮地說,這個老家伙,我一直當他去東三省當了氓流,鬧了半天在我眼皮底下捉迷藏呢。他悄悄告訴我,安徽宿縣也有這樣老頭兒,帶著生病的兒子到山區(qū)開荒自救,開了十六畝荒地,引起了省委書記曾希圣的注意。受到啟發(fā),在部分地區(qū)實行了“包工包產(chǎn)責任制”,中央農(nóng)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也表示支持。毛主席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同意試一試。我就勢問他敢不敢也試一試。他說,我是土地革命時期的黨員,腦袋掖在腰里干革命,看準了還有什么不敢的。他晃著膀子跟我爬山,左邊的袖管空空的,響堂鋪戰(zhàn)役丟掉了一只胳膊,還開玩笑地說,我是形左實右。老人被公社書記從山上請下來,摘了氓流的帽子,自愿把積攢的萬把斤玉米交給公社。書記把一半分給社員當口糧,一半留下當明年的種子,并不聲不響地在幾個大隊搞“包產(chǎn)到戶”,小家叫農(nóng)民自己當。
果然一包就靈,改變了“一窩蜂”、“大呼隆”,農(nóng)民又恢復摸黑下地了,荒地變成熟地了,病人變成勞力了,大田和自留地的莊稼一樣好,婦女開始懷孕了。來公社調(diào)查研究的團地委書記說,在共青團三屆七中全會上,鄧小平總書記主張包產(chǎn)到戶合法化,還說:不管黑貓黃貓,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兩年后,我在任縣搞細線條“四清”,碰到“責任田”的問題,請教同在一個工作隊的中央調(diào)查部的某領(lǐng)導同志。他說犯一回自由主義,告訴你,這個問題中央高層分歧嚴重。毛主席終于批評了。1962年在國際上、外交上,主張“三和一少”是王稼祥,在國內(nèi)主張“三自一包”是陳云。上綱為
“修正主義路線”,涉及到的人受到極大壓力,都做了檢討。我睡不著覺了,擔心那次紫金山之行的后果。不久壞消息傳來,說是搞粗線條“四清”,那位老漢和老書記都當作修正主義路線的典型,被揪出來批斗了。記憶里那只空中飄搖的風箏,終于被暴風雨打濕,跌落在地上,我的心也被狠狠地摔疼了。
北尚汪
1963年9月,我正在抗洪救災(zāi)前線,突然接到一紙命令,去邢臺縣會寧公社北尚汪大隊報到??h直干部常年在下邊做中心工作,縣城里連個窩兒都沒有,單位就是自行車,行李卸到哪兒,哪兒就是家。
報到后方知是搞社會主義教育試點。1962年9月八屆十中全會后,“反修防修”作為一個基本戰(zhàn)略,成了全黨一個重要指導思想,要在全國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1963年4月,保定地委提出“四清”,即“清理賬目、清理倉庫、清理工分、清理財務(wù)”。毛主席很重視,吸收別的省、市意見,制定了《中共中央關(guān)于目前農(nóng)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文件共有十個問題所以稱“前十條”。我估計縣委選擇北尚汪做試點,是因為這個村大地主多。毛澤東說:“不唱天來不唱地,只唱一本香山記?!苯栌妹耖g唱本一句話,“香山記”是指階級斗爭,強調(diào)“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北尚汪位于邢臺西北二十五里,太行山東麓圪梁上。土改時,全村108戶劃出十二戶地主、富農(nóng)、還有幾戶大地主,“北頭田家半邊天,東頭趙家占得寬,西頭張家沒有邊?!碧锛掖笤赫嫉厮氖€,是一座巨大的莊園。正面高大門樓上,槍口環(huán)列,俯視全村,四面一丈多高青石圍墻。山谷似的過道兩側(cè),兩座對稱的深宅大院,都是九門相照,庭院連環(huán),一色青石到頂,每一塊條石都是一寸三鉆,精細打磨,墻不見縫。幾百間房屋都是飛檐起脊,雕梁畫棟。從規(guī)模到質(zhì)量,山西的王家大院、喬家大院,乃至皇城相府,都無法與之相比。山西的大院都是磚木結(jié)構(gòu),像這樣巨大的花崗巖城堡,只有歐洲才能見到。
石頭城堡的創(chuàng)建者田金外號麻養(yǎng),是順德府知名巨商,經(jīng)銷美孚石油公司煤油發(fā)跡,而后“通商六國”,商鋪遍及華北。解放時家人早已移居外地,莊園只剩下一個空殼,分給幾十戶貧下中農(nóng)。對于搞運動,它已經(jīng)是“死老虎”了,但是進行階級斗爭教育,卻又是個“活靶子”。當時四川省大邑縣劉文彩的收租院,是全國的典型。田麻養(yǎng)的莊園是河北省的典型。成立村史展覽館,要我寫解說詞,對其中的實物寫了一些標簽詩。比如《催租鑼》:“半個大鑼,銅銹、血色,當年聽到鑼聲響,多少窮人膽震破。交租、交稅,聲聲催命命難活?!薄堕L工農(nóng)》:“長工曹巨東,一件老羊皮,擋了四十年風,遮了四十年雨,鞭痕疊著鞭痕,血跡壓著血跡。同志!扯過衣襟比一比,也把新舊社會比一比。”《留聲機》:“出租田是唱盤,高利貸是發(fā)條,地主握把緊緊搖,聲聲是窮人慘叫……”現(xiàn)在翻出來臉上發(fā)燒,當時大學畢業(yè)剛一年,思想幼稚得很是“真情實感”,受一種情緒煽動,叉去煽動別人。
工作隊進村,扎根串連,組織階級隊伍成立貧農(nóng)協(xié)會,開展對“敵”斗爭。經(jīng)過群眾討論,認為階級斗爭有幾種表現(xiàn)。地富分子向子孫指認舊時房產(chǎn)、地界,叫“變天賬”。地富家孩子與貧下中農(nóng)孩子打架,叫“階級報復”。地富分子請工作隊吃派飯,是“拉干部下水”。地富分子使用土改前屬于自己的牲口、農(nóng)具,是“反攻倒算”。地富子女與貧下中農(nóng)結(jié)婚;是“糖衣炮彈”。地富家離異女子嫁給貧下中農(nóng),叫“和平演變”。地富家逢年過節(jié)聚會、說年齡論輩份,叫“續(xù)反動家譜”。一經(jīng)揭發(fā),就是“現(xiàn)行”反動活動召開批斗大會。
村俱樂部演新戲,《審椅子》和《奪印》。前者是一出小戲,寫地主家一把紅木椅子,土地改革歸了農(nóng)會,放在大隊部里使用。椅子夾層里藏著地主的家譜,地主時刻想偷回來。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時,風高天黑夜,地主乘機偷出椅子,被巡夜民兵發(fā)現(xiàn),好一場打斗。《奪印》是一出多幕戲,說一個村莊被地主分子瘸爹爹篡權(quán),上級派何文進來村當支部書記,意在奪權(quán)。瘸爹爹步步為營,做圈套挖陷阱,且戰(zhàn)且退,以守為攻。他老婆爛菜花極盡拉攏腐蝕之能事,端著飯碗滿臺子喊叫:何支書,吃元宵來……俱樂部演員們覺著不過癮,要把本村的階級斗爭搬上舞臺,由我執(zhí)筆寫了一出絲弦劇《倒算》。時隔四十多年,劇情記不清了,因為真人真事作藍本,以我當時認識水平,難免有夸張、丑化之詞。
因為是搞群眾運動,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天,晚上貧農(nóng)協(xié)會報告,有一個地主分子不見了,可能是畏罪潛逃。領(lǐng)導把積極分子和工作隊員從被窩里叫起來,分兵六路,連夜追趕。我和一個社員,騎著自行車,乘著月光,沿崗坡小道,高高低低,跌跌撞撞,一路向南,不知摔了多少跟頭,天明起到沙河車站。一人在候車室,一人在站臺外,死死蹲守著,不錯眼珠地看,連吃飯的工夫都不敢動。蹲了多半天也不見人影。晚上趕回村,聽說那家伙早回來了,不過溜達著到鄰村串了個親戚,把我們大家都涮了。
細線條
1964年12月,我奉調(diào)到任縣張寨大隊搞“四清”。一個四百多戶的村子,突然進駐幾十名工作隊員,而且來頭不小。其中包括一名中央調(diào)查部副部長和他帶來的二三十名局、處長(他們的名字后來在駐外大使名單中陸續(xù)出現(xiàn)過),盡管都換成破舊衣服,但是言行舉止畢竟與眾不同。那時劉少奇主持全國“四清”工作,多次強調(diào)各級領(lǐng)導干部一定要下去蹲點,他自己就到河北撫寧桃園大隊搞了一個典型。他說如果不去取得這種的直接經(jīng)驗,那就不能做領(lǐng)導工作了,省委書記當不成了,地委書記、縣委書記也當不成了,中央部長也當不成了,中央委員也當不成了。
全國出現(xiàn)一種新的組織形式,由中央單位和省、地、縣數(shù)千名干部,在每個地區(qū)組織成強大的工作團,集中于一個縣,用打殲滅戰(zhàn)的方式組織運動,并包攬了這個縣黨政大權(quán)。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在永年縣施莊蹲點,河北省長劉子厚在任縣永福莊蹲點,一個縣委包一個公社。重點縣“四清”全過程需要八九個月,叫“細線條”四清,非重點縣先搞一冬一春,叫“粗線條”四清。
“四清”工作團浩浩蕩蕩進駐任縣,大軍壓境。進村宣講“雙十條”。1963年《中共中央關(guān)于目前農(nóng)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叫“前十條”,之后《關(guān)于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的一些具體政策問題》叫“后十條”。后者對農(nóng)村階級斗爭形勢做了更加嚴重的估計,對基層政權(quán)的問題看得更加嚴重,提出了“反革命兩面政權(quán)”的概念。工作隊進村后,中央又公布了《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即“二十三條”。上邊毛澤東與劉少奇在農(nóng)村教育運動問題的分歧一步一步公開化。下邊還蒙在鼓里,依舊按中央的條條和“桃園經(jīng)驗”以及施莊、永福莊的工作簡報,有條不紊地步驟進行。不過“四清”的內(nèi)容已不是原來保定地委提的“清理賬目、清理
倉庫、清理工分、清理財務(wù)”,而是變成了“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清思想”,斗爭矛頭越來越明確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
工作隊進村好像跨入“敵占區(qū)”,小心翼翼,神秘兮兮,好像還是《暴風驟雨》中土改運動那一套路數(shù),訪貧問苦、扎根串連。工作隊越強大越神秘,村干部越發(fā)毛,坐上沒底的轎。最早找上門來反映問題的往往是“勇敢分子”,自身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不能依靠?!翱啻蟪鹕睢钡呢毾轮修r(nóng),怕工作隊兔子尾巴長不了,受打擊報復,持觀望態(tài)度,經(jīng)過啟發(fā)教育,看準了才敢站出來,叫做選“根子”。“根子”需要上查三代,橫查三親六故,舅舅、姑姑、姨姨的家庭,全身上沒一點“渣兒”,才能成為依靠力量。這樣一來,能讓工作隊“同吃同住同勞動”的貧下中農(nóng)就沒有多少戶了。工作隊在有數(shù)的“根子”家吃派飯,他們一般都很苦,跟著吃糠咽菜。調(diào)查部一位干部,過去經(jīng)常出國吃洋餐,糠糠菜菜咽不下去,經(jīng)過思想改造,慢慢習慣了,寫了一首詩:“山藥蘿卜糠,越吃越覺香,吃上百家飯,身體更健康。昨日吃飽了肚腸,今日吃飽了思想。山珍海味不再想,此物最富營養(yǎng)。”不久過春節(jié),工作隊不放假,過革命化春節(jié),吃了窩頭搞斗爭,別是一番熱鬧。
工作隊認為村政權(quán)爛掉了,需要揭蓋子、奪權(quán),把大小隊五六十名干部統(tǒng)統(tǒng)“掛起來”,叫做“四不清干部”。同時發(fā)動群眾背對背揭發(fā)問題,訴苦會上聲淚俱下?,F(xiàn)在回想起來,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諸如多吃多占幾十斤上百斤糧食,1963年發(fā)放救災(zāi)物資厚此薄彼,砍生產(chǎn)隊的小樹蓋房做檁條,趕集“投機倒把”販小豬,用麥秸做草紙搞“資本主義”,階級界限不清,男女作風問題等等。最犯眾怒的是打罵群眾,護青時發(fā)現(xiàn)小偷小摸,偷一罰十,讓人傾家蕩產(chǎn)?,F(xiàn)在看起來都是些芝麻問題,雞毛蒜皮。可是當時群眾普遍生活困難,社會又清白,眼里容不下沙子,就會抓住不放。有個干部發(fā)現(xiàn)一個社員放羊,硬說羊吃了生產(chǎn)隊的谷子,牽起來就走。那位社員跟到大隊,眼看著干部把自己的羊殺了,結(jié)果翻遍腸子肚子也找不到一粒谷子。那社員氣紅了眼,奪過刀子就要殺干部。
工作隊和貧農(nóng)協(xié)會不斷把揭發(fā)出來的問題立案整理,當時叫“梳辮子”。然后根據(jù)“辮子”的粗細,把干部分類排隊。問題較輕的,進行面對面斗爭,讓他們當眾坦白交待,叫“洗手洗澡”,心平氣和的斗爭叫“溫水澡”,雷鳴電閃的斗爭叫“冷水澡”,洗一次“澡”,叫人脫一層皮。鼓動干部之間互相揭發(fā),叫“狗咬狗”,隨從揭發(fā)主要領(lǐng)導叫“起義”,戴罪立功好的可以“赦免”。問題嚴重又久攻不下的叫“反動堡壘”,就要拉到公社,開萬人大會批斗。
任縣是平原地區(qū),距邢臺市僅二十公里,人們有見識,“四不清干部”自殺的不多。邢臺西部山區(qū)消息閉塞,人性耿直,許多村干部都是紅臉漢,多年當干部,一帆風順?!按志€條”來了,沒見過這陣勢,突然成了革命對象,經(jīng)不住羞辱,想不通就尋了短見。一位新上任的縣委書記,一身清白,也自盡了,滿城人都喊冤叫屈。工作隊也知道,凡自殺的都是沒什么問題的,咽不下這口氣。一口氣憋住,就不想活了。
粗糧細作
中國傳統(tǒng)糧食為麥、稻、黍、豆、稷,俗稱五谷。五谷沒有包括玉米。玉米的故鄉(xiāng)是拉丁美洲,16世紀才傳人中國。可是它后來居上,早已遍及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與麥、稻一起三分天下。玉米生性潑實,耐寒耐旱,不論沙荒薄地,山坡瘠壤,甚至石頭縫里都能立地生根,且易高產(chǎn),所以深受農(nóng)民喜愛。只是不似麥稻精細,顏色發(fā)黃,口感稍差,習稱粗糧。
玉米身價低,與下里巴人門當戶對,越是旱澇災(zāi)年,越是困難時期,越是行時。我是吃玉米面長大的,少年時就寫詩贊頌它:“金皇后懷抱胖娃娃,笑開了一地白馬牙?!苯鸹屎笈c白馬牙,曾是玉米的優(yōu)良品種。
1956年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粗細糧搭配供應(yīng),七三開,八二開,隨著農(nóng)業(yè)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深入發(fā)展,大米白面越來越少,幾乎在北方餐桌上銷聲匿跡,逢年過節(jié)才出現(xiàn)于糧店的黑板上。一露面,人們驚喜萬分,奔走相告,手擎糧本,排起長隊。讓人想起楊白勞,“集上稱回二斤面,帶回家去包餃子,歡歡喜喜過個年?!?/p>
我與老伴談戀愛時,正是玉米面年代,我們相約回到保定北部的一個縣城。岳父一家盼星星盼月亮一樣迎進家中,人來了卻犯了大難。家中全是粗糧,大米白面無處借也無處買。想不到我沒過門的媳婦露了一手,粗糧細做,一連幾天飯不重樣。雖非膾不厭細,可以說達到了藝術(shù)的境界。李笠翁喜歡吃螃蟹,自稱“蟹奴”。我出生在冀南,吃飯不講究,這一次在保定可吃出了門道,做了玉米面的俘虜。至今記憶猶新,回味無窮。主要吃法如下:
貼餅子。柴灶,旺火開鍋備用。粗玉米面,溫水和面。水適量(玉米面不大吃水)和到偏軟程度,團在手中,兩手折成五六分厚圓餅,貼至水面以上鍋沿,然后將水舀出一些,防止水沸煮餅。蓋鍋,文火燒一刻鐘,香味隨蒸汽溢出。掀鍋,將餅子一個個鏟下,貼鍋一面一層焦黃鍋巴,趁熱吃,香脆可口。
蒸傀儡。以樹葉野菜為主,春天的榆錢兒、榆葉、掃帚苗兒,夏天的山藥葉、秋天還可用菜豆角。將樹葉野菜洗凈切成七八分長,放在盆里,邊撒玉米面邊攪拌,面不可多。旺火燒鍋,架算子,鋪屜布,將拌勻的菜面撒在上面。蒸20分鐘即熟。蔬菜上裹一層薄薄面皮,而不掩其本色。吃起來松軟筋道,菜味面香兼而有之。不忌口者,佐以醋蒜更佳。文人稱為傀儡,意為代食品;農(nóng)民叫做苦累,指受苦人吃的。
搖格格。用細籮篩玉米面,籮上粗面留作生面用,籮下細面用沸水燙,邊澆邊攪成碎疙瘩狀,切忌莫稀。手沾涼水邊揉邊團,搟成薄餅,縱橫切割成指甲蓋大小的菱形小塊,放在鋪有生面的簸箕里,兩手搖動,使之互不粘連。下在滾開的鍋里,用勺子輕輕推轉(zhuǎn),五分鐘即熟,撈在碗里,狀似碎金。打鹵炸醬均可,筋道肉頭,清香爽口,勝似老北京炸醬面。
打烀餅。將白菜、大蔥、山藥葉等剁碎,放進粗玉米面內(nèi),用溫水和勻,糊在鍋底上約一公分厚,用手將表面拍平光滑。蓋上鍋,文火燒10分鐘,聞到香味用鏟子輕輕轉(zhuǎn)動,避免沾鍋,熟后起出,狀似鍋蓋,下面一層焦黃鍋巴,掰而食之,香酥可口。
打缸爐。開水燙玉米面,包以各種菜餡,然后沾涼水,邊團邊包,最后拍成巴掌大半寸厚餡餅?;馉t上架一個沒底的破臉盆,火口上蓋一個多孔鐵片,防止爐火太旺。臉盆上架餅鐺,倒油,放上做好的餡餅,加蓋。注意要不時用鏟子轉(zhuǎn)動,待七八成熟時鏟起,靠在臉盆壁上烤,鐺上放第二批。三兩分鐘翻過烤好背面,即食。
把兒條。細玉米面加少許山藥面,為了增加粘連性,再加些榆皮面,開水燙面,揉透和勻,搟成薄片,切成三寸寬,再疊起來,中間撒生面,切成一把長的面條。煮熟,打鹵炸醬即可。
雨果說,上帝用最柔和的泥土和最純潔的色彩制成了女人的手指,我深信不疑。困難時期的
保北幾日,我的牙齒和舌頭、心靈都獲得了一次高級享受,為后來無數(shù)次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所無法比擬。吃飯時,好像每一根面條都是她的手指,傳遞著聰慧,每一塊干糧都是她的紅唇,浸透著溫情。小人謀食,君子謀道。她每做一頓飯,好像在講一個道理:我每吃一頓飯都好像在讀一篇文章。幾天飯吃下去我們的婚姻就拍定了。當時我想,我選擇的道路必然是終生的窮困,永遠的玉米面,正需要一個女人來粗糧細作,制造出生活的味道,創(chuàng)造出一個好丈夫,創(chuàng)造出好兒女。后來事實證明,果然。
補丁的故事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边@是過去居家過日子,特別是衣服被褥的使用原則。從古代到近代,乃至改革開放之前,絲綢棉布成本和售價較高,衣被成為人們生活的主要開支之一。上層人物長袍馬褂自不必說,勞動人民短衣短褲,被譏為“鶉衣”,就是禿尾巴鵪鶉的樣子,也常破破爛爛,需要縫補。以碎布補縫破爛之處,叫做補丁。一件衣服補丁多了,叫百衲衣。如今的年輕人看京劇《紅燈記》,見到李玉和與鐵梅嶄新的戲裝上,加了幾處不規(guī)則的布塊,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叫補丁,是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1956年以后,中國的補丁驟然增多起來,好像一種流行的皮膚病。統(tǒng)購統(tǒng)銷之后,吃飯憑糧票,穿衣要布票,不分老幼高矮,每人每年1丈2尺。以中等身材計算,做一件制服上衣需布7尺,一條褲子需布6尺。做一條棉被,里1丈4尺,表1丈2尺。如果家有積蓄,老人小孩背拉著,尚能將就。若是單身職工,獨立生活,那就慘了,有穿的沒蓋的,有蓋的沒穿的。對于上班族來說,無疑是攘外重于安內(nèi)。花錢買一床被套,內(nèi)容不是農(nóng)村的“落弓棉”,就是城里的再生品,連不成塊兒,抱不成團兒,需要外加一個網(wǎng)套。晚上和衣鉆進去,第二天沾一身棉絮,好像長了一層白毛。
當時部隊比地方情況稍好一些,不實行布票,照常定時發(fā)衣發(fā)被。干部戰(zhàn)士受社會環(huán)境影響,懂得了節(jié)約,省下一部分舊衣舊被轉(zhuǎn)送親友。于是軍裝時髦起來,軍衣軍大衣,絨衣絨褲滿天飛。許多姑娘也沖這一優(yōu)越性,希望找個軍人成婚。地方女人穿上綠軍裝,就意味著成了軍人家屬,或者準軍人家屬,連本人也被稱為“軍用品”。
另一個特殊的部門是供銷社。不知他們當中哪一位智者,發(fā)現(xiàn)日本進口的化肥袋可以洗凈染色當布用,做成衣服軟綿綿輕飄飄的。于是很多地方的袋裝化肥改做散裝賣,省下包裝皮發(fā)給職工。一時供銷社成為熱門單位,四面八方的人都來套近乎,以踅摸到一兩個化肥袋為榮。只是這種日本化肥袋不好染色,洗兩水就掉色。社會上流傳這樣一首民謠:晉縣小干部,身穿哆嗦褲,前看日本產(chǎn),后看是尿素。
我們家既沒人當兵,又跟供銷社不沾邊,撈不到外塊。但是大人孩子衣著有模有樣,不失體面。為什么?全靠我愛人一雙巧手,為全家拮據(jù)的生活“打補丁”。同樣是那幾丈布票,在她手里就得心應(yīng)手,就經(jīng)久耐用,充分表現(xiàn)了她聰明過人之處。應(yīng)對變化,又全在手與心。首先是布料的選擇,因用使材。被面單衣用淺色細布,柔軟清爽。秋冬衣服用嗶嘰、咔嘰,都是斜紋布,薄厚不同,必要時用雙面咔嘰,過春節(jié)還用條絨。盡管每尺多花一兩角錢,算總賬還是物美價廉。二是自己染色。當時外國經(jīng)濟封鎖,國內(nèi)織染技術(shù)落后,市場上只有藍黑灰?guī)追N布料,顏色單調(diào)。為了孩子穿得鮮艷一些,自己買顏料,煮染出桃紅,棗紅,柳綠,湖藍等顏色。再是自己剪裁。街上看到新鮮式樣,書上找出美的圖案,自己動手學著剪裁。為了省布,常常是兩三件衣服套在一起裁。這些都要把學過的幾何代數(shù)用上。尤其女兒的衣裙,力爭新穎美麗,先在白紙上畫小樣,反復修改,確定后再在報紙上放大樣。從小到大,經(jīng)她的巧手媽媽縫制的衣服,沒有重樣的。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我愛人打補釘?shù)乃囆g(shù)。孩子好動,上樹爬墻,膝蓋,肘部,臀部容易磨破,選用適當?shù)乃椴迹舫苫㈩^貓臉等圖案,對稱的補上去,好像是裝飾品。衣服上掛了個小口子,縫好,再繡朵花,天衣無縫。使我的小女兒,在那個灰暗色彩為主調(diào)的時代,顯得花枝招展,好像一個小模特兒。
至今,我箱子底下還保存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幾件衣服,闔起眼來,那些大大小小的補丁,好像天上的星星。
吃派飯
讀高中時,語文課本上有秦兆陽一篇《王永淮》,主人公扎根農(nóng)村,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深深感動了我。幾年后大學畢業(yè),我申請到邢臺山區(qū)工作,已經(jīng)是邢臺縣縣長的王永淮,推薦我到縣文化館,并建議我去全國植樹造林先進單位石槽大隊蹲點。報到第三天,我步行百里到達石槽。
一個剛剛走出家門、校門、機關(guān)門的“三門干部”,進山后困難重重。首先是不會吃飯了,過去吃食堂,用糧票買飯票,用飯票換飯吃,一個饅頭二兩,一碗粥一兩。下鄉(xiāng)吃派飯,一天交一斤二兩糧票四角錢??墒寝r(nóng)村飯食品種繁多,質(zhì)量不等,個兒大個兒小,小碗大碗,難以掌握。
第二天,太陽一竿子高,一個小閨女來叫:“工作員!今兒個到俺家吃飯去?!毖刂迓饭諒澞ń牵哌M一團石頭院,來到一座石頭屋,在一張石頭桌旁坐下。主人先端上來一碗稀的,黑瓷碗大如小盆,內(nèi)容介于豆?jié){與面粥之間,亂著菜葉,黃中泛綠。他說這叫豆沫,現(xiàn)磨現(xiàn)煮的。禁不住豆香引誘,抿了一口,果然是美味。接著又端上來一盤窩頭,谷子面做的(谷子碾去糠皮才叫小米),拳頭大小。主人倒過來“黃金塔”,塞上一個軟柿子,像黃云托出半輪紅日。我激動了,但是拿起又放下。因為那碗豆沫已經(jīng)嘗了一口,就得喝完,一大碗豆沫該有三兩的樣子,再吞進那金塔紅日,顯然要超過指標了。這時腦子里立即出現(xiàn)一個鏡頭,1960年在固安縣搞整風整社,天津市一位副局級干部,就因為在生產(chǎn)隊食堂多吃了兩塊紅薯,被工作團大會批判,當場“雙開”。從此我吃飯劃了一個底線,慎莫多吃多占。
吃了飯上山勞動,刨坑栽樹,與石頭打交道很費力氣,撒了兩泡尿,一大碗豆沫就消耗殆盡,餓得心慌腿軟。午飯是紅薯面飴鉻,山韭菜炒蘑菇做鹵,香味撲鼻,狼吞虎咽吃下去。吃完一拍腦袋,糟了!早飯一大碗豆沫,中午一大碗饸鉻,一斤二兩的定量,一不留神差不多吃完了,晚上小閨女再叫吃飯不敢去了。這一來更糟了,老鄉(xiāng)以為我病了,特意作了一碗白面條,打了兩個荷包蛋,叫小閨女送到我的住處。盡管饑腸轆轆,面對飯碗不敢動一下筷子,守到半夜又送回去。
幾天之后,王縣長上山,發(fā)現(xiàn)我瘦了,走訪我吃過飯的人家以后,笑著對我說:“你是三年困難餓怕了,把吃派飯當成考驗,一天過三關(guān)。其實吃派飯是群眾路線的工作方法,通過深入群眾,訪貧問苦,了解情況,不是去當客人,不能把自己當外人,該吃就吃。吃飽好工作。從此我吃派飯才吃出了味道。后來搞“四清”試點,有幾個社員跳起來揭發(fā)一個生產(chǎn)隊長多吃多占,作風霸道,工作隊就把他掛起來。我吃派飯時反復了解,這幾個人小偷小摸,被隊長逮住批評處罰過,是“勇敢分
子”,經(jīng)過群眾評議,給隊長恢復了工作。吃派飯正像馬玉濤在《馬兒呀你慢慢走》中唱的:“吃得是一鍋飯,點得是一燈油”,無形中拉近了和農(nóng)民的距離,聽到了掏心窩子的話,了解到許多生動的故事。
一次在老鄉(xiāng)家里吃飯,聽說一戶人家與生產(chǎn)隊牲口棚為鄰,中間隔一道墻,墻根兒有一個小水道。這戶人家故意把自己的雞,通過水道趕到牲口棚里找食吃。我覺得新鮮,換一戶吃飯又作了印證,覺得小事情可以做大文章,乘興寫了劇本《轟雞》,在河北省戲劇會演拿了頭獎,周總理看后說反映問題深刻。
吃派飯,吃百家飯。參加工作以后,經(jīng)常下鄉(xiāng)蹲點,一蹲就是幾個月,吃了四年派飯,夠千家飯了。群眾對管飯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多數(shù)是樂意的,改著樣兒讓你吃,說長期離家在外不容易。階級成分高的不敢給做好的,怕說是拉攏腐蝕干部。光棍漢子條件差,不大會做,就要自己動手,燒火搟面。還有邋遢笨拙出了名的戶,大隊干部不給你派,也不要錯過,這些人家往往有困難,需要解決,千萬不可嫌棄,隔門而過,那樣會打擊他們。有一次,一個半傻不俏的女人管飯,我在下邊拉風箱,她抱著孩子熥窩窩頭。突然孩子拉屎了,拉在鍋臺上,她慌忙拿了一只碗扣上,以為我沒有看見,我也就裝著沒看見,該怎么吃還怎么吃。心里并不怪她,發(fā)放救濟時,還第一個想到了她。
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有時也會看人下菜碟。他們看人,不是看職務(wù)的高低,職業(yè)的長短,而是看人品的好壞。有一次,造反派押送縣委書記何耀明全縣游斗,在山區(qū)一個大隊搞批判大會,會后派飯到一戶農(nóng)家。這位老大爺表面嘻嘻哈哈,可是心里有數(shù)。開飯吃面條兒,他把造反派讓到上房坐下,每只碗里加了一撮鹽,翱得他們直咧嘴。而把何耀明推到門外,說走資派靠邊兒站,端碗到院里吃去。何耀明一挑筷子,下邊兒窩著四個荷包蛋,眼淚刷地流下來了。
如今,“蹲點”,“派飯”一類的詞兒,已經(jīng)從生活中消失了,我下鄉(xiāng)采訪,包括公務(wù),都是鄉(xiāng)政府村委會“安排”,到飯館酒樓,山珍海味,一人吃請,多人作陪。不落忍,只有自帶吃的。但是都吃不到過去那種味道了。對于以往吃派飯的香甜,只有瞇縫著眼回味了。
肚量問題
農(nóng)村“整風整社”以后,城市開展“五反”運動,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反對分散主義、反對官僚主義。1963年省委書記處生活會上,有人給劉子厚提意見,說他下鄉(xiāng)工作時,在某地吃了一頭豬,又在某地吃了一頭驢。當時普通干部職工,每人每月供應(yīng)半斤肉,一頭豬一頭驢,顯然是個重大問題。意見是從下邊提上來的,大家抓住不放,上綱上線。
當時省委書記林鐵養(yǎng)病,劉子厚省長兼省委書記處書記主持全面工作。那時全黨上下過著嚴格的民主生活,批評自我批評,不講情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主要領(lǐng)導不僅毫無例外,還要以身做則。這個1929年入黨,1935年領(lǐng)導“冀南暴動”,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新四軍師長,眾目睽睽之下,發(fā)蒙,難堪,下來查問貼身警衛(wèi)小楊子:“你好好想想,有這回事嗎?”小楊子扳著指頭數(shù)這幾年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末了一跺腳,“咳!有。那一次在南和縣泳年縣工作,縣招待所吃過一頓豬肉餃子。又一次在臨沼關(guān)(隸屬河北邯鄲)工作,縣委招待所吃過一盤驢灌腸,合著那就是一頭豬一頭驢,都記在你的名下。那你的肚子也太大了?!?/p>
問題找出來,劉子厚還是在書記處生活會上做了深刻檢查,講了些以小失大,防微杜漸的道理。雖然吃飯肚子沒那么大,聽取意見卻需要有大肚量。以此為訓,他反復叮囑家屬和身邊工作人員,凡事要有群眾觀點,嚴格把好吃飯這一關(guān),給自己戴上籠頭、嚼子(防止偷吃莊稼,戴在牲口嘴上的一種鐵制工具),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頭,你們就勒一下韁繩。
有一次劉子厚和小楊子風塵仆仆下鄉(xiāng)回來,發(fā)現(xiàn)辦公室有一箱桔子。劉子厚有糖尿病容易口渴,順手拿過一只掰開就吃,一瓣桔子還沒咽下去,就把剩下的多半只放下,不好意思地對小楊子說:“你怎么沒勒住韁繩,快去問問是怎么回事?!币粫盒钭踊貋碚f是湖北省委送來的,每個書記一箱。子厚說箱子打開了,又吃了一口,沒法退了,問問市場價格,如數(shù)給錢。市場上每斤桔子三角錢。那時半斤一個的饅頭4分錢,桔子價格不低了,劉子厚按四角一斤給了錢,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下來。
又一次下鄉(xiāng)回來,大光明影院第一次上演寬銀幕影片《魔術(shù)師的奇遇》,孩子們?nèi)轮矗雍褡约撼鲥X,讓小楊子買票。電影開演了,覺著不對勁,影院只有自己一家和身邊的工作人員,心里忐忑不安,寬銀幕電影也沒看好。燈一亮就喊小楊子過來,追問是怎么回事。小楊子說,買電影票時正碰上影院經(jīng)理,認識他。聽說是省長看,說什么也不收錢。子厚一聽,火冒三丈,說你這個關(guān)是怎么把的,這可是真的一頓吃一頭驢了。命令他趕快送錢去,還要加倍地交。
我的家鄉(xiāng)南汪店是隆堯縣最南邊一個村,劉子厚的家鄉(xiāng)劉家屯是任縣最北邊一個村,相距不過二里,因此我對他家的情況了解一些。劉子厚從湖北省長調(diào)任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又從黃委主任調(diào)任河北省長。這期間,他的老爹一直在老家受苦(當?shù)匕逊N地叫受苦),住房破瓦寒窯一般。當?shù)毓珙I(lǐng)導做主,在院里蓋了五間磚房,給他老爹住。劉子厚聽到后捶胸頓足,說這是搞特殊,叫他怎么有臉回家。果然從此就不敢明著回村了,想老爹時就晚上偷偷回去看一眼,天明前就走。地區(qū)領(lǐng)導知道了,想法給個臺階下。磚房不能拆,由唐莊農(nóng)場買下,產(chǎn)權(quán)使用權(quán)歸農(nóng)場。唐莊就在劉家屯村西二三里。劉子厚辦事認真,讓老爹搬回老屋,并在新房和老屋中間壘了一道高墻,變成另一處宅院,把自家的宅基地也白白割讓出一部分。
也許是受到公社干部給老爹蓋房的警示,劉子厚把全省“四清”運動的試點,選擇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任縣,并且親自在與劉家屯三里之遙的永福莊大隊蹲點。明擺著“四清”運動就是整人運動,全縣大大小小的干部,過了篩子又過籮地整治一遍,其中也少不了沾親帶故的,搞起來就得六親不認,說不定還要“鍘包勉”。這種事?lián)Q作別的領(lǐng)導,總會躲著走的。這說明劉子厚為人正直,胸懷坦蕩,也表明他把“四清”搞徹底的決心。鄉(xiāng)親們議論,有的說“劉月子”(劉子厚的乳名)犯傻,有的說這才是懷抱驢圣上金殿,忠心耿耿。
小小的任縣,上萬名“四清”工作隊員大軍壓境,其中也不乏中央部級領(lǐng)導,為了工作方便,他們都以化名出現(xiàn),我所在的工作隊就有個隊員叫魏江,山西口音,中央調(diào)查部副部長。劉子厚是當?shù)厝?,不少人都認識他,瞞不了人。一天三頓吃派飯,他事先不讓告訴姓名,只說是普通工作隊員。飯端上來,糠菜餅子,紅薯把子,一老一少吃得很香。劉子厚對小楊子說,我小的時候,連這還吃不上呢。吃這個好,大概不會有人說,我劉子厚一頓吃了一畝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