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范進是《儒林外史》中的一個人物,是一個考了大半輩子的科舉狂,一直考到頭發(fā)白了,脊椎駝了,精氣神兒也全部喪失盡了,才終于在一個很偶然的機遇之下,得中舉人。這個蹉跎考場,經(jīng)過數(shù)十次應(yīng)試,經(jīng)過數(shù)十次名落孫山之后,已經(jīng)壓根兒不抱任何希望的他,在獲知這個高中的消息以后,高興過度,瘋了。
一般來講,范進是個可笑人物,但其實并不可笑。因為,即使一個神經(jīng)極其正常的人,經(jīng)過如此長時期的科舉,落榜,再科舉,再落榜的熬煎折磨,忽然,一紙大紅喜報,在敲鑼打鼓聲中而來,整個人由碧落而黃泉,又從深淵而云霄的大起大落,不神經(jīng)錯亂,焉有他哉。
瘋了。怎么辦?后來,虧了他老丈人,用那殺豬的手,給了他一巴掌,才清醒過來?,F(xiàn)在想想,這個新科舉人,手舞足蹈于污泥濁水之中,瘋癲譫妄,高喊“中了,中了”,樣子確是可笑,實質(zhì)相當(dāng)可悲。設(shè)身處地,為這個肩不能擔(dān)擔(dān),手不能提籃,識得幾個大字,能寫之乎者也的老童生想,不從二十歲考到五十四歲,還有其他什么更好的出路呢?范進付出了一生的代價,成為科舉制度下的犧牲品,想到這里,也許就不覺得好笑了。
如果他有臂力,很可能當(dāng)他丈人胡屠夫的助手,殺豬錐牛;如果他有銀兩,也許會像杜慎卿那樣游山玩水,搖船吟詩;如果他臉皮夠厚,也無妨冒充一下牛布衣,混口飯吃。但他什么都不是,既不具備賈寶玉在大觀園內(nèi)倚紅偎翠的物質(zhì)基礎(chǔ),也不擁有張君瑞在普救寺里風(fēng)流蘊藉的個人條件。即或如賈寶玉者,雖然他一生反對科舉,視功名為糞土,可出家前還得中一個舉人,才放心去當(dāng)和尚。張君瑞盡管戀愛談昏了頭,可終于還是要在長亭與崔鶯鶯分別,上京趕考。范進只有這條科舉之路可走,只有考下去,考到老,考到死。
除非他像漢朝末年的不第秀才張角,像唐朝末年的落第舉子黃巢,去造反,去革命。然而,即使借給范進膽子,他也是不敢的。寫這部小說的吳敬梓老先生,也是一生榜上無名,盡管心里不平衡,頂多在書里怨而不怒地宣泄兩句,也就如此而已,中國文人的骨頭,鈣流失得厲害,自己的腰都挺不直,他怎么能讓筆下的這個小人物范進,揭竿而起,走陳勝、吳廣的路呢?
所以,范進只好又一次地走進他一再敗績的考場,實際是挺悲壯的行為。他這種一考再考不氣餒,一敗再敗不泄氣,說他鍥而不舍,其志可嘉,不也可以嘛!總比得意時忘形,失意時詛咒整個世界的患得患失情緒要強得多吧?尤其初見他的宗師時,更能表現(xiàn)出他人格的完整。當(dāng)他被問道:“如何總不進學(xué)?”他實實在在地回答:“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边@樣敢于坦承自己的不足,比時下一些碰不得的,但寫得又并不怎樣好的作家,有勇氣得多。范進交了卷就磕頭下去了,并未像他同科的魏好古那樣狂妄,要求面試,還自吹“童生詩詞歌賦都會”。這個范進,不搞那種“務(wù)名而不務(wù)實”的“雜學(xué)”,只是老老實實做學(xué)問,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在人品文品上又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拿今天的話說,一個人靠自己的作品說話,而不依賴非文學(xué)的手段炒作,來獵取名聲,范進的這份清醒,不也難能可貴嗎?
想來想去,除去他得知考中后的一時瘋癲失態(tài),出了洋相外,余下的,也就是一個窩囊窮酸的讀書人罷了,不怎么好笑。相反,我們常常看到胸?zé)o點墨,卻裝出滿腹經(jīng)綸者,述而不作,大賣其狗皮膏藥者,在那里淋漓盡致地指點江山時,倒沒有一個人像《皇帝的新衣》里那個小童,看到光屁股人似的笑話一頓。那么絕非草包的范進,主考官看了三遍他的卷子以后,“才曉得是天地間的至文,真乃一字一珠!”還有什么好笑話的呢?比之那些“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輩,恐怕不是他們笑范進,而是應(yīng)該范進笑他們了。
范進作為門生,未見他對其宗師周進,多么過分地巴結(jié),不像一些喜歡攀附名流的人那樣,爬山虎似的纏繞不放。也沒有打著先生或老師的招牌,假傳圣旨,招搖撞騙。只不過“獨自送三十里之外”,然后站在那里,“直望著門槍的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著重于感情上的知遇之恩。
后來他被欽點山東學(xué)道,對他老師囑辦的事,也是挺認(rèn)真地去做的。雖然這時,他也開始假道學(xué)起來,說是吃素,卻夾了一個大蝦丸子塞進嘴中,那多少也是劣紳濁吏對他腐蝕誘惑的結(jié)果,何況當(dāng)時也沒有拒腐防變的教育。雖然也收財物,也打秋風(fēng),在那個社會里就是平常事了,當(dāng)他未完成宗師任務(wù)時,仍舊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連吳敬梓的筆下,也承認(rèn)這個范學(xué)道是老實人的。
可笑的倒是他那殺豬的丈人,往日經(jīng)常是“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摸門不得”。一旦中舉后,“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前倨后恭,是個十分勢利眼的小人。這個兇神惡煞般的胡屠戶,肯定是使他心理處于長久的抑郁狀態(tài)的主要因素,一朝得到爆發(fā),便只有神經(jīng)錯亂一通了。撇開可能是他家族病史方面的考慮,因為他母親最后也是死于過度興奮的歇斯底里之中。略去這個遺傳基因不計,一個經(jīng)歷了二十幾次考場中名落孫山的沮喪、刺激、失敗、白眼的弱者,突然于絕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曙光,得到他追求一生的東西,他不瘋才怪。
其實,在任何人的一生中,誰不曾在心靈上經(jīng)受過成敗得失的沖擊呢?至多程度不同而已。以己度人,那個歡喜瘋了的范進,“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fā)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固然可笑,可更多的是可悲,難道不值得同情嗎?
范進中舉了,至少在書中看到的他,尚未一闊臉就變,這就差強人意。將來會不會變,那是難以預(yù)卜的一回事了。不過,看他對老丈人那留下千古話柄的一巴掌,未加計較,更沒有秋后算賬,這心胸就算可以的了。有的文人,剛剛當(dāng)上什么芝麻綠豆大的官,馬上給不悅于己的人來個下馬威。哪怕只是清水衙門里屁大的權(quán)也要用足用夠,一副文壇暴發(fā)戶的淺薄嘴臉,連范進還不如呢!
而且,范進得意以后,雖然田產(chǎn)、錢米、奴仆、丫環(huán),一應(yīng)俱全,唱戲、擺酒、請客、擺譜,也都學(xué)會??煽此麑Πl(fā)妻的態(tài)度,也還說得過去,既沒有嫌棄糟糠之意,也無包養(yǎng)二奶,私姘情婦,專配女秘,另結(jié)新歡的行徑。這在舊社會里,本是順理成章,不以為奇的事情,范進不但不風(fēng)流,倒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人家送給他的“雪白的細(xì)絲錠子”,趕緊一封一封地交給娘子胡氏保管,這也多少能看到他本質(zhì)上的良善之處了。
所以,第一,他是個普通人。第二,“從二十幾歲考到五十四歲”,太多的碰得頭破血流的教訓(xùn),使他明白生活的艱難。第三,至于他將來,能否做一個太好的官,也別對他抱有指望,但如果做壞官,諒他也壞不到哪里去。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因為一個積弱的人,要強不易,要壞也難。但他確實不可笑,這是真的。
范進的典型性格
●熱衷功名范進窮盡一生的精力用于科舉考試,雖然屢遭挫敗,仍寄望甚深,直到五十四歲才中秀才。后來他打算去應(yīng)鄉(xiāng)試,卻被胡屠戶奚落,叫他死心,但他寧可讓家人挨餓也要再去應(yīng)考。及至中舉,他竟然歡喜得發(fā)了瘋,這是范進熱衷功名的最具體的表現(xiàn)。
●怯懦麻木胡屠戶在范進中秀才后,盛氣凌人地辱罵他,說他是“現(xiàn)世寶”、“窮鬼”、“爛忠厚沒用的人”他只是唯唯諾諾,還說“岳父見教的是”。他向胡屠戶借盤費,胡屠戶用不堪入耳的說話罵他,甚至罵他母親是“老不死的老娘”,他也毫不生氣,充分表現(xiàn)出范進逆來順受、怯懦麻木的性格。
●迂腐無能家里窮得無飯吃,范進手足無措,要等母親“吩咐”才慌忙出去賣雞,可是他在集上一踱一步,東張西望,老半天仍未能把雞賣出,證明他平日只埋首讀書,缺乏謀生技能。鄰居告訴他考中了舉人,他以為別人騙他,無奈地請人家不要和他開玩笑,以及他喜極發(fā)瘋的狼狽相,都說明范進迂腐無能。
●虛偽奸詐從范進中舉后,張鄉(xiāng)紳的到來,并赤裸裸地和范進套關(guān)系,以求日后互相幫助,范進假惺惺的推辭后接受他的東西,再從張鄉(xiāng)紳給他的銀子里取六兩多銀子給胡屠戶,則可看出范進的虛偽,為不給自己在官場上抹上不敬老丈人的污點而做出的舉動,又可看出范進為人的奸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