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國安
部隊開進(jìn)來時,她18歲,我才8歲,或者更年輕。這么說吧,我對7歲以前的事沒幾樣是記住的,我甚至不曉得我是哪地方人。南村人都笑我,每當(dāng)這她會過來幫我,替我擋架,我喜歡她。她叫阿婉,是我娘娘家的小女兒,我叫她阿婉姐。人多時我不叫,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叫。我叫,阿婉姐。她笑,面孔紅紅的笑,她的笑像朵花。不,比花還要好看。她笑的時候,我也笑。她會說,笑什么呢?傻傻的,難看死了。她越這樣說,我越笑,最后我們都笑得岔氣了。
娘娘家,就在我家左斜角,攏共起來只有十幾步遠(yuǎn)。但這十幾步遠(yuǎn),并不那么好走。小辰光,娘娘總是拒絕我們的到來,她愛干凈。庭院里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掃帚啊,鋤頭什么的都堆得斯斯整整。據(jù)母親說,她一天到晚,桌子、凳子要擦三道。我問母親,那你怎么不擦三道。母親嘆口氣道:我哪有這么好的福氣。福氣是修來的,我們是做坯,下輩子吧。母親的話里有著宿命的哀怨。我不懂,我總是盼望著,夜頭快些到來。這樣,我就可以去娘娘家了。我去娘娘家,我就可以見到阿婉姐了。見到阿婉姐,我就可以見到她的笑了,對了,她的笑里有香氣??墒牵⒛房偸遣蛔屛胰?,每次都要罵我,是那種沒心沒肺的罵,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罵我。
部隊開進(jìn)這個村子里,主要是打個海塘。那時,修海塘修得熱血沸騰,家里有勞動力的都出工,往往是一家好幾口人都泡在海塘上。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做海塘,中午飯可以白吃,大隊里有補(bǔ)貼。下午午歇時還有包子發(fā),白白胖胖的包子,我在鄰居家結(jié)婚、上梁等好日子里吃到過。因此,對小孩來說,做海塘是歡喜的,好像是又過了一個節(jié)。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是人多,大人也管不住小孩,小孩就有更多的自由和放松。對小孩來說,沒有比沒有約束的竄來竄去更有吸引力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們搞不清爽為什么要做這個海塘?抗臺?養(yǎng)殖?……
我要說的阿婉姐,其實是從一個夏天開始的。一個夏天的午后,一個小當(dāng)兵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
——老鄉(xiāng),要粥嗎?起先誰也聽不懂。我奶奶慌里慌張地爬出來問什么事。我穿著短褲也奔出來。見一個戴著解放軍帽子的年輕后生,站在門口。奶奶有些慌張,連連擺手,說,不要。不要。
——老鄉(xiāng),是粥,白米粥,可以吃的。我們部隊里吃不完,倒了可惜的。我們領(lǐng)導(dǎo)叫我來問一問。說著他移開蓋子。我頭一張,真的,是白米粥。奶奶推了推我的肩胛,意思說不要亂動。奶奶說,我們家有飯,吃你們的東西罪過。我連忙插了一句:我們家是番干飯,沒有白米粥。奶奶擼了一下頭:小鬼頭,有吃就行了,還想吃白米飯。
那個小兵看出我的意思來,說,奶奶,沒有關(guān)系的,我們是主動送的,沒有關(guān)系的。經(jīng)他一說,奶奶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她對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可真是摸不透了,不知是接手好,還是不接手好。我叫了聲:
——奶奶……
奶奶看了看我,還是有些舉棋不定。我探著身子,頭使勁地張著小當(dāng)兵的桶沿,喉節(jié)骨碌碌地像青蛙似的亂轉(zhuǎn)。我在心里說,奶奶快答應(yīng)啊,奶奶你還磨磳什么呢?
——老鄉(xiāng),莫關(guān)系的,反正你們不要,我們也要倒掉,倒了挺可惜的――
——哇,是什么東西啊,介客氣。阿婉姐。我叫了一聲。奶奶見有人來了,連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倒了出去。倒干凈了,奶奶撣了撣布衫,說,這個小鬼頭,饞癆煞了,好像八輩子沒吃過似的。
——是沒有吃過,過年才吃一次。我嘟囔了一句。
——奶奶,我看也沒有關(guān)系,就算是我和小弟兩個人要吃吧。她一邊說一邊對我眨了眨眼。我也沖她笑笑。不知怎么回事,在我心里,我覺得阿婉姐比自己所有親人還貼心。
實事求是說,那頓粥是我一輩子吃過的最好的飯食,直到現(xiàn)在還忘不了。放了白糖的白米粥,蜜甜蜜甜。我想,那粥,對阿婉姐來說也是蜜甜蜜甜的。
我一直認(rèn)為人與人的相知相識是有緣分的。否則你怎么也不能解釋我與阿婉姐,對了還有阿婉姐與張園。
張園的名字是我后來知曉的,以前人們都喚他豆腐郎,真名字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張園是個湖南兵,大約也是十八九歲當(dāng)兵來了。在南村的時候,大約靠廿歲了吧。我記得那個下午,他嘴唇上長出了絨絨的細(xì)毛,額上沁出了一層層汗珠。
阿婉姐說,你放下?lián)影?,這么站著,不累嗎?
小當(dāng)兵嘿嘿一笑,順從地蹲了下來。那個下午對我來說是從來沒有個的下午,我們?nèi)齻€人靠在院子的蔭涼地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從屋里拿來三只碗,盛上粥,張園說,我吃過了,你們吃吧。阿婉姐說,你不吃,我們倒真像討你吃似的。小弟,我們可不是討吃是吧,我們是做好事,對不對?說著她又對我努努了嘴,眉梢向上抬了抬。我含糊道:是的,是的。其實我滿口塞住了,他們根本聽不出我說的話??次疫@副樣子,阿婉姐笑了出來,她一笑,張園也笑了,說,慢慢吃,當(dāng)心噎住。我鼓著腮停了下來,大約我這幅樣子他們覺得更有意思吧,給他們一逗,我也忍不住了,一口就噴到張園身上。
很多年后,當(dāng)我在小菜場打豆腐遇見他時,我向他詢問了這事,我說,張園哥,你還記得嗎?他搖了搖頭。我說你還記得那個下午嗎?他還是搖了搖頭。我接著追問:那你總該記得阿婉姐吧。
他停了停,又緩慢地?fù)u了搖頭。我重復(fù)了一句:南頭山的阿婉姐啊。他說,記得不記得又有什么用呢?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我說三十年了。他說老了。我說現(xiàn)在南頭山都變成廢墟了。他說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他說的話我聽不懂。
其實,那個下午發(fā)生的事,對我來說也似懂非懂,但最起碼來說,那個下午對我來說打開了一扇窗戶,我知道山外面還有山,海外面還有城,在這個世界上,比南頭山大的地方有很多。我問:叔叔,這么遠(yuǎn)的路,你怎么來的。他說坐火車啊。我問:火車是怎么樣呢?張園說,很長很長,他比劃著。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問:阿婉姐我們也去坐火車好嗎?阿婉姐笑。那不我也成了湖南人了。我說湖南人有什么不好,可以坐火車啊。轟隆隆,轟隆隆,多威風(fēng)啊。我說,阿婉姐,我們都變成湖南人好不好。
這以后,一有空,阿婉姐總帶我去部隊營房玩,反正每次去的時候,張園總在,他帶我們白相,部隊的角角落落我們都去過。那個時候,部隊和老百姓的關(guān)系挺好的。晚上經(jīng)常放電影,每次我總是第一個知道消息,比方說,放少林寺了,放高山下的花環(huán)了,還記得放過一部外國片,叫什么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什么的。我和阿婉姐去不用搶位置,也不用背凳子,正廳永遠(yuǎn)是我們的。叫我煩的是,阿婉姐總和張園有講不完的話,兩個人還咯咯地笑,放完了,他們不好好走,專門從后背山上翻過去,有時候我困了,張園就馱著我。我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晃一蕩好像在船上。
阿婉姐結(jié)婚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了,人鬧鬧哄哄地,娘娘好像很高興,她老早就和我娘約好了,給她幫忙。我呢,順便也可以吃喜酒了。可我搞不清楚地是阿婉姐總是哭。我問阿姆,阿婉姐怎么了。阿媽說,新嫁娘都是這樣的,哭是代表對娘家的依戀,不哭才不好呢。我說,介復(fù)雜,高興應(yīng)該要笑啊,哭什么呢,應(yīng)該笑才對啊。阿媽說,小孩子懂什么,老規(guī)矩不能破的。我說,將來我結(jié)婚時,一定要笑。旁邊的鄰舍都笑了:你又不是女的,再說到那時節(jié)也不由得你了。有人接茬道:那也不一定,時代變了,他們這一代都是新派了,我們也做古了,管不著他們了。你看出在電視上男男女女一見面就相嘴,摟抱。還赤卵赤膊跳舞呢?
按理說,像我這樣外人是不許進(jìn)阿婉的閨房的,況且娘娘平時也不許我進(jìn)他們家的臥室。哦,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去找阿婉姐借小人書,喊了幾聲,沒有應(yīng)答。我踅了出來,想想還不死心,興許是她沒有聽見。娘娘不在,我膽子大了不少。于是我跨進(jìn)門檻,從櫥房里閃進(jìn)去,想偷窺阿婉姐的閨房。步子還沒邁進(jìn)堂屋,里面就有聲音傳來,像是打架摔跤的。我以為是遇到小偷了,忙大喊,誰。聲音隨即消停。過會,阿婉姐聲音出來:誰啊。我說我啊。隱約中阿婉姐低聲說,沒事,是小弟。她挑開窗簾出來,面孔紅紅的。我說,原來你在啊。我剛才這么喊都沒有應(yīng),我以為是賊骨頭進(jìn)門了呢。我頭向前伸想看看她的臥室,阿婉姐一把把我拖了出去,拽得我手臂生疼。她沉下臉說,小男孩不許看。我央求道:阿婉姐,就讓我看一眼。我還想進(jìn)去。阿婉姐有些慍怒了:不許就是不許,再這樣鬧,以后你別來我家了。打我認(rèn)識阿婉姐開始,我從來沒見過她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有些委屈,癟了癟嘴,悻悻地走了??蛇@次阿婉姐不把我當(dāng)成外人,她特意給我準(zhǔn)備了一包食貨,還叫我到她的房間里去拿。娘娘說,你阿婉姐對你最好了,看來你們兩個人還是有緣分啊。我到了阿婉姐的房間,沒有說,眼淚跑出來了,我輕輕地叫了聲:阿婉姐。本來想說,阿婉姐你真好看,但我沒有說。阿婉姐說,要期末考了嗎?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