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蕾
為什么幾秒鐘的大地劇烈震顫之后,身邊的許多事情都恍惚起來?“你真的在廢墟里呆了124個小時?”有時卞剛芬自己都不敢相信
現(xiàn)在,圍困卞剛芬124個小時的俱樂部大樓已經被鏟成平地。很多時候,她靠報紙和電視,才能還原出那棟從5層塌到2層的危樓,和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跡。
在水泥板的縫隙里,卞剛芬又冷又餓又渴。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她許下愿望,打發(fā)那些黑暗而絕望的時間。
卞剛芬個子很小,今年31歲的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嘴角有酒窩。她的膽子也小,怕狗,也怕黑。值夜班到凌晨下班回家時,只5分鐘路程,非得丈夫來接。
她把自己的幸存歸結為“想得太簡單”,“如果我當時知道外面亂糟糟的情形,可能我就沒得了”。
漫長的等待之后,她得救了,而廢墟下許給自己的心愿,隨后也一一兌現(xiàn)。
廢墟里的愿望
地震后,還沒來得及跑到俱樂部2樓,茶水工卞剛芬就被坍塌的水泥板壓在底下,翻不了身,只能始終趴在廢墟里。
她并不知道,附近紅白鎮(zhèn)的兩座大山已經被合到了一起;不遠處的生產車間里,丈夫羅仁華被嚴重燒傷,揚出的硫酸從他的頭頂流到腳跟,并將長久地留下樹形的紅梗。
她也不知道,因為得不到救援,數(shù)萬的生命正在廢墟里陸續(xù)死去。她以為外面的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大哭之后,她和隔壁另一名看不見的幸存者李清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她說,等我出去了,先回家好好洗個澡,然后下村里劉百萬的館子吃火鍋。對她而言,這是一個月一次的饗宴。
她說,我不要對自己太摳門,晚上我要去鎮(zhèn)上買那種十幾塊的冰淇淋吃。以前,她只舍得買一塊錢一個的“小布丁”。
她說,我要出省去好好玩一圈。30歲以前,她去得最遠的地方,是距離什邡60公里的成都。
兩個人一直說話。餓極的時候,李清松咽下了兜里的香煙和4張便簽紙,還啃了自己的手指甲。卞剛芬則啃木板中的泡沫和木屑。她不肯喝自己的尿,覺得太臟,有時舔舔手指頭觸到的雨水。
地震發(fā)生104小時以后,20歲的李清松首先被河南消防總隊救出。半年后,他到成都軍區(qū)當了空降兵。
卞剛芬回憶道,李清松被救出以后,她的恐懼才真正開始。這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廢墟里不敢合眼,她需要聽到外面的聲音。
第二天下午,鄭州消防支隊特勤大隊副大隊長李隆找了一把菜刀,花了1個多小時,將堵路的近2米長的木板一點點鑿開,終于觸到被埋124小時的卞剛芬。
被蒙住眼睛的卞剛芬被小心地抬了出來,她聽到周圍爆出雷鳴一樣的歡呼聲。
124小時,這遠遠超過了獲救的“黃金72小時”。
營救現(xiàn)場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僅中外記者就有幾十名。
卞剛芬只受了一點皮外傷,意識清醒地對湊到嘴邊的話筒說:“我愛你們?!庇忠魂嚉g呼聲。卞剛芬沒哭,倒是現(xiàn)場的、電視機前的好多人都哭了。有人專門寫博客贊美她:“獲救者也是英雄!”
之后,卞剛芬被送進了成都武侯區(qū)第五人民醫(yī)院。她的身體恢復得很快,一天,她在病房里走動時,突然看到電視里正在播放救援自己的過程?!八麄冊谕饷婧眯量?,我在里邊還怪他們不盡力”,她覺得內疚,眼淚止不住地流著,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眼前這個情緒異常波動的病人,趕緊把電視關掉。
幾天后,她對上門慰問的河南消防官兵說:“出院后我請大家喝茅臺!”第二天,她的這句話竟登上了《人民日報》。
“明星阿姨”
卞剛芬的家住什邡鎣華鎮(zhèn)仁和村。上個世紀70年代,這里發(fā)展成一個工業(yè)基地。她家挨著一條灰塵厚重的馬路,屋子另一側不到1公里的地方,便是一座大型化工廠。
廠區(qū)上空終年吞吐著白煙,半個村子活在云霧繚繞中。磷礦石堆比房子還高,像黑澤明的電影《夢》里舉目皆是的黑山。
到化工廠打工是村子里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的選擇。種田累人,“一個月?lián)嗡谰蛼陰资畨K”,卞剛芬的公公羅昌全說。更何況羅昌全發(fā)現(xiàn),這些年,“萵筍只長一點點大,煙子一飄,外面的葉子就全部蔫了”,倒是喂豬的瓢兒菜始終皮糙肉厚地生長著。
卞剛芬和丈夫在化工廠里工作了十幾年,在這里相識、戀愛、結婚、生子。截至2008年5月12日,他們的工資是每月700多元,“還不夠買一瓶茅臺”。
茅臺的價格是出院后打聽到的,在此之前,卞剛芬只知道那是很好的酒。茅臺酒的價格讓她“嚇了一跳”,但話已經說出去了,怎么辦?她慌了神。
意想不到的是,像是得到了傳說中的阿拉丁神燈一般,半個月后,一整箱茅臺酒被連夜送上門來。在卞剛芬“茅臺送恩人”的報道傳遍全國后,茅臺集團的領導站出來表態(tài),要幫助卞剛芬實現(xiàn)諾言。
往后的日子里,卞剛芬曾經的心愿一個接一個被實現(xiàn)。
她特地去鎮(zhèn)上給自己買了十幾塊的冰淇淋,盡管沒有什么特別的滋味,她還是吃了好幾回。錢用到身上,她覺得很踏實。
“出省”的愿望完全不需要她主動去兌現(xiàn),她很快去了天安門看升旗,還去了長江三峽。鄭州、北京等電視臺陸續(xù)邀請她上門做客。卞剛芬記得在鄭州的時候行程尤其緊張,有一天,她輾轉了3個“戰(zhàn)場”,忙到凌晨,反復講述她和英雄李隆的故事。
她被白毛巾捂著眼睛、由河南消防官兵高高抬起的那張照片,成為經典的地震救援畫面;在河南博物館,人們爭著和她合影,館長也請她簽名留念。
最讓她驚喜的是,她見到了王小丫本人?!耙郧半娨暽侠峡吹剿矚g她的‘開心辭典?!睍r隔半年,卞剛芬說起王小丫,笑得像分到棒棒糖的小孩。
不斷有外地人趕來造訪,卞剛芬儼然成為村子里的名人。開始,外人在仁和村打聽卞剛芬的家,忙不開的大人就對身旁的小孩說:“去,帶他們找那個明星阿姨!”
漸漸地,當村民發(fā)現(xiàn)卞剛芬是外來者們的唯一目標以后,有點不情愿了。2009年4月的一天,一個喝了酒的男人對又一批卞剛芬的尋訪者大聲說:“我們這里也是重災區(qū)!為啥子不關心關心我們的房子?”
我是咋個熬過來的?
卞剛芬家新房子的建設進度一再擱淺。過年那會兒,村上通知,自住房必須開工,他們就買了鋼材和水泥;房子建了一半多,村上又通知,政府可能統(tǒng)一規(guī)劃,私人建房必須停工。這樣的反復無常讓卞剛芬無奈。
地震帶給他們的村子重創(chuàng)。正如村頭墻上貼著的標語,“創(chuàng)業(yè)千日難,火燒一日光”,地震也毀掉了卞剛芬和丈夫大半個家。
她和丈夫至今寄宿在什邡市的單位宿舍里,快一年了,他們在仁和村的家還是震后的模樣,墻和房頂都是簡易再造的,粉紅的地磚布滿蜘蛛網一樣的裂紋,電線雜亂地耷拉在屋頂?shù)呐R時橫梁上。
公公婆婆留守這里,在用木板和塑料膜修修補補的老房子里,種田、喂豬。外人來的時候,他們用吃飯的大碗盛滿水,擱在戶外的四腳凳上招待客人。
卞剛芬心態(tài)很好,見人就笑瞇瞇的。
有人暗里猜想,卞剛芬全國跑,一定拿到了不少捐款。卞剛芬有些委屈,“去河南的時候確實有很多人排隊想給我錢,我一分錢都沒收,我欠別人太多了?!?/p>
盡管還在愁修房子的錢,在卞剛芬心目中,她的家庭已經足夠幸福美滿,甚至,某種程度奇妙得如同一段童話。
她慶幸一家人“一個都不缺”,丈夫雖然受了傷,但比起身邊高位截肢的同事,他已經很幸運了。羅仁華目前正在什邡的醫(yī)院治療,單位承擔了主要的醫(yī)療費用,“私人肯定醫(yī)不起”。
單位為卞剛芬安排了新的崗位,她徑直從俱樂部茶水服務員“跳”到了倉庫會計的職位,工資不變,但輕松了許多。
一撥一撥的記者時不時來探望,特別是“汶川百日祭”和接近一周年的日子里。想要采訪普通工人卞剛芬,需獲得什邡市委宣傳部的批準。
2009年初,中央電視臺第二次聯(lián)系卞剛芬,邀她上北京參加“2008年度感動中國十大杰出人物”的頒獎儀式,她的恩人李隆當選了,救援也改變了他的人生。
面對鏡頭,卞剛芬和恩人共同回憶124小時的驚心動魄。她已經記不清敘述過多少遍她生死一線的124小時了,偶爾有點膩煩,但她勸自己“要懂得感恩”。很快,她就不自覺地沉浸在那段回憶里,眼睛里閃著亮光。
從成都發(fā)往北京的綠皮車里,硬臥車廂中鋪的卞剛芬翻來覆去地調整著睡姿。她直不起腰,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憋得慌,心頭莫名煩躁。卞剛芬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地震記憶,梳理的結果是越發(fā)找不到頭緒。
為什么幾秒鐘的大地劇烈震顫之后,身邊的許多事情都恍惚起來?
聽過卞剛芬的經歷后,有的人會夸贊她:“你很勇敢!”
卞剛芬沒覺得自己勇敢過,她反而納悶:“那124個小時,我是咋個熬過來的?”
也有人聽了卞剛芬的故事后偷偷問她:“你真的在廢墟里呆了124個小時?”
是啊,這一切都是真的么?
(感謝騰訊網對本刊地震報道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