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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麥田的少年

2009-05-21 07:41凌仕江
神劍 2009年2期
關鍵詞:母親

凌仕江

我有好些日子沒有回鄉(xiāng)下了。

這些個夜晚,思念總像惱人的蚊子隱匿在黑漆漆的孤枕邊,狠狠地吞噬著我枝枝杈杈的血管。大凡懷舊之人,都比較脆弱,無論你怎樣用心良苦,最終卻斗不過一只渺小的蚊子。有時, 它會在你熟睡的鋼筋叢林里飛來飛去,在某個寂靜的夜晚,猛然把你吸引到一片竹林掩映的小院——也許,那就是離家的孩子常念及的地方吧!

我的鄉(xiāng)下從來不流行普通話

一條枯瘦如柴的小路蹁躚到炊煙升起又落下的地方

我的鄉(xiāng)下拒絕叮咚的高跟鞋

一雙陳舊的千層底無聲地踩出那么多夢和黃金

上了年紀的父親和母親至今仍然居住在鄉(xiāng)下。殘年,累月,他們毫無規(guī)律地主宰著躲在時光背后的生活,反之又被時光拋出的生活有條不紊地牢牢套住。記不清是哪一天,我突然問父親:生活像什么?父親抓抓腦袋無能為力地應道:等你長大了才知道!現在,我所看到的鄉(xiāng)土生活就像斬不斷的金絲繩永遠套著一頭牛,一頭豬,一條狗,一只羊??日子只能叫它們眼巴巴地望著這條大繩漸漸老去。

我從西藏回來探親的時候, 鄉(xiāng)親們常常天不見亮就起床奏響鍋碗瓢盆曲。而我翻山越嶺渴望在鄉(xiāng)下好夢一場的愿望就在這些鄉(xiāng)間的聲音里一天一點地飄逝了。有一天,我說,早晨吃干飯是不科學的。母親說,鄉(xiāng)下從不管那一套,只要吃飽算數。我說,這是營養(yǎng)問題,與鄉(xiāng)下無關。母親慪了一肚子氣,久久望著我說不出一句話。

父親瞟了我一眼,話到嘴邊但始終沒說出口,然后扔下碗筷就上他的田野去了。

第二天,公雞才打鳴,那臺常年擱置在廢電器箱中的錄音機卻忽然唱起了歌。睡夢中,我聽見一首老掉牙的《劉三姐》吼破了嗓子,擠出生銹的音響。那聲音顯然在催我起床吃飯。也許,母親對我的要求依然停留在對一個小孩子的標準上,只是她不愿意直喚我乳名罷了,而是通過錄音機的歌聲來叫醒我。當然,這種辦法比起她過去一而再地喚“小六”起床實在奏效得多。我不得不起床,只要看見紅油油的辣椒拌酸菜,這頓飯準吃得噴香。我想,許多2 0世紀7 0年代生的鄉(xiāng)下孩子都是像我一樣吃酸菜長大的。應該說,現在吃什么都比不上那種酸菜飯香的日子了。自從我說了早晨吃干飯不科學后,母親便將干飯改成了紅豆粥,香噴噴的,很稠。

飯香肚飽, 再無軍營那種流動的心緒。曲里拐彎,走到一家貼有被風霜洗白的對聯(lián)門楣下欲敲門,母親卻在身后大喊一聲:敲啥呢?都到廣州打工去了的。于是,我便原地不動想上好陣子,像一個走錯路的異鄉(xiāng)人。那一刻,我是多么渴望能遇見小時候常在一塊摸魚兒的伙伴?。r間長了,碰不到一張熟知的面孔,心里總感覺空空的,有時空得可怕,有時空得發(fā)虛;有時越想越空,越空的時候就越無聊,越無聊就越恐懼??我懼怕,有一天,我的鄉(xiāng)下只剩下一個沒長胡子的老頭,我懼怕,有一天,我的鄉(xiāng)下會剩下一片雜草在我的心靈深處荒蕪。所以就連一團骯臟的廢墟也吸引了我當時的目光。廢墟上積滿了雞糞,雞糞周圍生長著許多泥鰍蒜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豬、狗、雞、鴨,連蒼蠅也都看重這個所在。它們翩翩起舞,尋歡作樂,從不抬頭看一眼站在一旁觀望它們的我。

我清楚記得廢墟曾是表哥的家。當兵在外,我總是不經意想起這個表哥,想起這個管我父親叫舅舅的表哥四十多歲了,怎么還找不到對象?幾年前,我回來的時候,廢墟上還有幾間土木結構的瓦房,歲月這么快便將把它化成廢墟。我問母親:他去了哪兒?母親說:以前當殺豬匠只知道買別人的豬賺錢,從不付款。有一天山那邊的討債戶雇來了一車地痞找他算賬,他四處躲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后來幾間無人照看的土房也就慢慢地塌了下來。我說,他會去哪兒呢?母親說,還不是廣州哇。不久前,還回來過一次,聽人說他得了一種很丟人的怪病,來到咱家門口,說現在只有親戚幫他了。他還說,現在他走到哪家親戚就在哪混口飯??傊?,他說了很多很多,可母親只記住他從南方那個城市撿回來的一句有點像文化人說的話:來回一趟挺不容易,專程前來拜望久違的舅舅、舅娘??母親見他兩手空空的,還提什么拜望,所以也就沒有搭理。

其實,我深知母親沒搭理他的真正原因主要還是表哥年輕時候的作惡多端。每當提起往事,母親一百個不原諒。那時,農村包產地還沒承包到戶,我和哥姐們都小得沒啥力氣。隊里分糧,表哥是隊里的頭。父親挑著大籮筐,卻只分到少得可憐的口糧( 頂多夠全家吃半年) , 父親正往家走, 表哥狠心地踩住父親的籮筐,罵罵咧咧地說我家分的糧多了,便拿著木斗使勁往外掏了大半斗谷子。面對外侄如此絕情,父親彎下腰,低著頭,牙齒合得緊緊,好半天才抬起眼向前走。盡管這樣,母親憶起那段寒苦的日子,依然興高采烈。因為她的六個兒女并沒有就此餓死。

現在, 我才明白小時候大姨( 表哥的母親) 為什么要用圍腰布偷偷給我家送糧食。如今望著表哥這丟下的廢墟, 甚至想到更遙遠的往事。也許我沒有足夠的記憶力來敘述它,那大概是八歲以前的事—— 一天, 表哥不在家, 大姨生拉硬扯把我拉去吃白米飯和帶毛的肥肉皮。吃罷,她用圍腰布把我油亮的嘴巴用力地擦得不見一點油星,然后悄悄打開門,聽聽巷子里沒有腳步聲,又悄悄將我送出門。她驚慌失措的神色,使我心里產生了無限的恐懼。

從軍后,我坐在平靜的書桌前想到大姨時,可惜她老人家卻無法再與人間對話了。

我和母親走人戶回來時,天黑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月海頭(家鄉(xiāng)人所說的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我問母親,快過年了咋還停電?殊不知跟在身后的小侄兒說,沒有停電,是人家節(jié)約電。我不敢想,此時的城市將是怎樣的萬家燈火,人潮洶涌呢。是不是因為鄉(xiāng)下人太節(jié)約才有城市的鋪張浪費?我始終認為,城市是從鄉(xiāng)下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可又有多少城里人能回頭望望這鄉(xiāng)下呢?不管咋說,鄉(xiāng)下是城市人的根。

與母親走到一家商店門前, 路遇一個倒垃圾的小婦人。母親探進腦袋就問:是不是又停電了?小婦人納悶道:沒有哇!我順著她的聲音從門縫里看見一縷暗淡的光。小侄兒說,那是八瓦的燈泡。這時,我巴不得望見城市的燈火。但我又不得不承認:走出苦難的孩子終究懂得苦難,謀生在外的心靈永遠盤桓著一幕星星點點的鄉(xiāng)村夜色。那時的鄉(xiāng)下,總有一支火苗在燃燒,既歡樂又凄慘,我嬉戲的童年,我做夢的少年都是在那支歡歡樂樂、凄凄慘慘的火苗里烤著沒有鹽味的大肚皮魚度過的??

而今的夜色, 方圓十里見不到一盞燈或一個人。想起過去,我默不作聲地低下頭來??飛鳥與野獸已經走遠,蛙聲與鳥鳴就要絕跡,河流、干涸了的河流你還能還我月亮落在水面的漣漪嗎?

我的鄉(xiāng)下年輕人流行南下

不出門者聚在家里搓麻將

沖一杯茶五毛

打一方牌一塊

卡拉OK免費唱

如果你真的以為我空落落的鄉(xiāng)下只剩下一個沒有胡子沒有白發(fā)的老頭那就錯了。我也沒有想到,小時候上學常經過的謝家凹居然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老處女。謝家凹打我記事起,就是一個人們不常

去的是非之地。那兒有好幾個四十出頭的單身漢。我還記得,那時放學路過此地,他們一個個窩在低矮的屋檐下炒菜,老遠就聞到香噴噴的菜油味。我們幾個伙伴總想伸手嘗嘗青菜的味道,可那些討不到老婆的家伙總要拿出火棍將我們驅趕得遠遠的,于是我們就搗蛋地抓起沙子撒到他們的鐵鍋里,心里不禁樂滋滋地跑出好遠好遠。當我重新看見他們一如當年活著的時候,卻再難樂了??傊铱匆娝麄兙拖翊謇锬强陂L滿青苔的老井,水,是越來越少了??

因為有個老處女,謝家凹便熱鬧起來。據說,前前后后向老處女說媒的不下八桌人,可她從不為自己的幸福生活考慮, 一心想用自己“ 換包蛋”(兩家都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和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做新娘??扇缃瘢?誰還瞧得起這種封建的婚戀觀念?于是,老處女一下就“擱淺”到了三十多。無論對方條件多么優(yōu)越,她立下誓言,只要她哥哥找不到對象,說什么也不出嫁。許多說媒的人踏破門檻,也沒能說服她。成批的說媒者惱怒地摔下一句話:鬼才來找你這嫁不出去的老娘兒。緋聞在她身上延續(xù),遭遇門庭冷落,無人問津。她心中郁悶得發(fā)慌。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滿頭大汗,挑一擔大糞往菜苗里灌。我裝著沒看見她,她卻一聲不吭地瞟我一眼,然后勉強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她將桶里的大糞一瓢一瓢狠狠地潑向菜地,發(fā)泄心中積蓄太多太久的苦水,從不抬頭望一眼藍藍的天。

也許她壓根就不相信天會是藍的??纱謇镉钟袔兹四芾斫馑男氖履兀课蚁?,她這樣閑著也沒什么不好,總比鄉(xiāng)下一些女子跑到別人的城市出賣肉身要干凈得多吧。確實,她對那些從城市回來的風塵女子,還不一定瞧得起吶。她狠狠吐一口唾沫,嘖嘖罵道:吃青春飯的,怎么還有臉回來?!

有好幾天,我都悶在家里。母親生怕我悶出什么毛病來,便建議我多走走看看。我想也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去走走,說不準能碰上打工回來的伙伴彼此神聊一番呢。于是,我大膽地走出村鄰叫慣了的潮水屋基,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被風吹了回來。我看見母親對我的回來竟一時囁嚅得沒有反應。她像冬天里的一棵樹,站著,總是站著。當我再次出門的時候,她卻悄悄對父親說:反正你這鄉(xiāng)下他是待不穩(wěn)的了。事實上,我在鄉(xiāng)下也沒真正待穩(wěn)過一天,腦海里總是思緒紛飛,而且我還想走了這么久,鄉(xiāng)下一定又發(fā)生了許多鮮得冒煙的故事等著我去點火、燃燒。如果我不去,一些事就可能停止在萌芽狀態(tài),無法過火,只能漸遠地隨風飄散。

我站在幾家商店擠成團的山口旁,這里多少有點年關的氣氛。茶鋪,錄像,卡拉O K,麻將,吸引了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許多走人戶的人家路過此地都要停腳買這買那。幾個染了頭發(fā)的男孩那份悠閑的架勢,走東家串西家,誰家的麻將聲大就往誰家鉆。天黑了,他們就給店主家交上兩塊錢湊在一起吃飯,然后繼續(xù)搓麻將。他們搓麻將一般都是五角錢點一炮,一塊錢封頂。喝茶的往往是自帶茶葉沖五毛錢白開水,輸了錢的想撈回來,撈回來的又想再贏錢;贏錢的總想法子開溜,或者到另一家茶鋪買一塊錢的龍都毛峰顯顯贏家本色,神氣活現地換一種更刺激的玩法—— “ 燜雞” ( 下大注) , 嘴里念念有詞:手氣好,準贏。

他們就這樣神思不定地過著僥幸的日子??

有一回, 與一位“ 麻友” 聊天, 我問她今天收入多少,她數了好陣子才冒出一句——扯平。她在扯平的同時,我就感覺臉上有唾沫飛濺,于是離她遠了一點,我又問她:你打麻將的最初動機是啥子?她想了一會兒說:賺錢,活得更灑脫嘛。我一驚, 這玩意有好大的誘惑啊。她面無表情,又說:人家都到廣州打工賺錢,我“碼磚”,照樣賺錢。的確,她早就把包產地全丟了,幾年工夫,她成了全村有名的女賭神。許多從外面回來的大、小老板,都要找她切磋。一天,我親眼看見她贏了五百元整。

她真走運,蹺著二郎腿,點燃香煙,吞云吐霧??不一會,店主叫她接電話。她站起身子朝我說:涼峰坳的操哥(有點錢、講究穿著的年輕男人)找我到那邊燜雞咧。果然,一個騎摩托的小伙子忽地出現在眼前,她利落地跨上后座,神態(tài)風光地向我招招手,一溜煙便消失了??

還有一次, 我在這個山口聽人唱卡拉O K 。到頭來也沒聽懂他們唱了些啥。有一點可以肯定,鄉(xiāng)下的空氣比起城里實在是鮮活得多,但我仍感覺有種說不出的沉悶。在我的鄉(xiāng)下,年輕人都很熱愛唱歌,特別愛唱遲志強的那首《鐵窗淚》。我看見三個男子為同唱這首歌將一只麥克風扭成一團。先搶到麥克風的人張開大嘴就吼“月兒彎彎照我心,我在獄中想伊人”,他不認識歌詞中“伊”字,唱成了“女”人,像是在呼喊離他而去的愛人名字,心中不免悔恨難當。再后來,他們爭著要唱《杜十娘》和《追求》。有個快樂的單身漢拿著麥克風,甩甩頭,走起太空步,故意制造些矯情的哭腔,結果鬼哭狼嚎,那嗓音,就像干得沒有一絲水分的青城山的老臘肉。即便這樣,從沒出過遠門的大老爺們還夸他唱得好,說什么聲音越大唱得就越好,這就是他們的審美。于是,唱歌的人還自詡道:我在廣州大型露天卡拉O K唱得更風火,好多靚女給老子遞鮮花咧。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嚷著要唱《祈禱》。但她給店老板說的并不是“祈禱”兩個字,而是把它說成“斤壽”。店老板翻遍碟庫也沒找到她要唱的“斤壽”。我在一旁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想想看,“祈禱”從她嘴里變成“斤壽”,不成了天大的笑話么?再說中國內地歌手又有哪一位唱過《斤壽》這首通俗歌曲?她掃興地嘆了一聲,對著我說:在海南的時候,我唱得最好的就是斤壽這首歌,每次唱完都有人鼓掌。她換了一首歌,音響剛開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屏幕,屏幕上的字跑得飛快,她踩不準調子,嗓子堅硬得沒有女人應有的柔軟性,更不懂得怎樣在關鍵的地方處理高難度的抒情音調,只會盡全力地干吼,好像只要吼上去就有人夸。

詩人們常說,詩在詩外。在我看來,這個一天學堂也沒進過的女人其功夫全在歌之外了。這是不是鄉(xiāng)下女孩目光短淺的表現呢?不過誰也管不著,包括她的父母。也許這是她自我表現的最好機會吧。她后來唱了些什么,我記不起了。反正我聽累了,夕陽也羞得蒙上了臉。

天剛黑, 我得回家。剛走幾步, 店鋪前一陣鬧哄哄。我回頭一看,原來有人對罵起來。仔細一看,那個“女賭神”嘴張得大大的,揪著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吼著:我日你娘!快把那二十塊錢給老子!

下午,陽光暖融融。

一個頭裹白帕子的老者坐在自家門外,膝上坐著一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娃。老者愁眉不展地夾著一枝劣質香煙,一邊替小男孩抓虱子,一邊數落:文武呀,你吃穿老子好幾年,你爸媽在廣州不寄一分錢回來,你狗日的長大了千萬不要沒良心喲。小男娃若有所思地抓抓腦袋問道:爺爺,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好多好多叮叮糖,好嗎?老者悶悶不樂地說:你狗日的小小年紀就會學賣乖,等你買叮叮糖,老子恐怕早就入土嘍。小男娃皺皺眉,晶瑩的淚花嘩地淌落: 爺爺不死, 爺爺不會死, 我不能沒有爺

爺;長大了,我一定給你買叮叮糖,一定呵。老者愛撫小男孩的頭,臉上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容。此時,堂屋里的黑白電視機里正唱著:“郎君呵,你是不是餓得慌,如果你餓得慌,對我十娘講??”突然,屋里走出來一個納著鞋底的婦人對著電視破口大罵:你兒才餓得慌,狗日的出去幾年,一分錢不寄,還甩個包袱給老娘。說著,她啪地關掉電視機,牽著小男娃的手就向菜畦走去。

還有一個起風的傍晚,吃過晚飯,我依然郁悶地在一條小巷子里踱步。此時,沒有一個夜歸人,村人為了節(jié)約電,都已早早入睡。但有一人家的燈還亮著。我走到窗前,雖然看不見臉,但卻能看見窗內的影子在說話。

她娘,快洗腳睡吧?男的把桶提到女的面前后就將衣服放在床頭,慢慢躺了下去:哎,身子骨酸疼得很啦。女的一邊洗腳一邊怨嘆: 嗯, 日子過得真快呀,俺椿樹嫁到他張家已快二十年了,從沒做過丟人的事吧,媽媽的沒良心,狗日的是不是想再坐一回牢喲,去廣州有了錢就變壞,又找一個女人談戀愛,生了孩子人家找他要房子,她爹,你說咋整?

你看看,你看看,又來了,他總不敢把老子的女兒整死,整死了他也沒有好日子過,老子早晚要送他進班房,只要他斷了老子每年的八百塊錢。女的說: 誰要他的臭錢, 還是先把他告倒再說,否則在廣州還和椿樹天天鬧離。

再鬧老子就去廣州接回來。

男的說得斬釘截鐵。曾經當過村支書的他,怎么也沒想到,如今這世道說變就變,因為有了錢,一切都可以再變,況且,城市的流行病無孔不入,早已悄然地蔓延到了鄉(xiāng)下,該染的都被染了,還有少數的隱蔽在竹林掩映的小院里。

活并痛著!

張家大院里有一位駝背的老婆婆。打我記事起,她便孤獨地和兒子過著艱澀的生活。據說,她的男人是土改期間被活活餓死的。后來,大女兒嫁給了隊長,幺女讓村支書的兒子撿了便宜,十五歲就生了孩子。

在我的鄉(xiāng)下,孩子總是孤獨的。那天,這個孤獨的孩子拽著幾本書像根草似地歪在車站一眼就認出了我:凌六爺,好久回來的?回來好幾天了,好久不見你今年多大了?十四歲了,讀初二。打多少分?英語經常不及格,其余都在八十多分。他回答我的話,我卻在想著他小時候的可愛模樣,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瘦骨骨的他就是那個曾經人見人愛的胖娃娃。我問:爸爸呢?他支支吾吾地說:自從媽媽和他離婚后,他就到廣州打工去了。你不想他嗎?他去年過年回來耍了十五天,得了梅毒,我們鄉(xiāng)下打針很不方便,他就急著回廣州了。我問:你外婆現在跟誰過呢?跟誰過?舅舅去外地打工,幾年也沒音訊,水都沒人挑給她喝,死了??

我想,孩子你是不是太可憐了,這大冬天的,誰來為你單薄的身子御寒?孩子你不僅缺鈣而且缺愛呀,你是祖國的花朵,可你為什么還要背負這么多期望和痛苦呀?

我想再問點什么,他跳上三輪車走了。

我的鄉(xiāng)下啊

究竟是誰在欺騙誰

究竟是誰在為誰傷悲

不知什么時候,鄉(xiāng)下就只剩下這些走近我筆端的老人和小孩了。這是社會飛速發(fā)展中我來不及想的。面對這樣的選題,我曾懷疑過自己的思想。但事實就是這樣,在我的鄉(xiāng)下我觸目所及之處只有老人和小孩。母親還告訴我,虎榜山下有個老頭子死了,找不到小伙子抬死人上山。而我感到尷尬的卻是狼來了,老人和小孩已無還手之力。我還親眼目睹過從廣州打工回來的一對青年夫婦,他們的小孩幾年不見已不敢認爸爸媽媽了。女的手里捏著一塊巧克力,男的手里抱著一個大玩具,可孩子不但沒有走近他們,反而一陣哭嚎,跑得遠遠的。盡管這對夫婦賺了很多錢,但買不到兒子的一聲叫喚,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有些悲哀。

回家過年顯然蕭條和冷清了許多。極少有人在這幾天不遠千里而來,與親人朋友推杯換盞喜相逢。多數遠走他鄉(xiāng)的村人都在外過年,照他們的話說是花幾百塊車費回家,不如去超市購物,這樣實在是爽得可以。

其實真正回來了的又急著沖出門去。于是大年初二就提著大包小包的各奔東西。春去春回來,鄉(xiāng)下過年就只剩下個樸拙的形式了。我好不容易從西藏軍營回來探望父母逢上過年,心里別有一番滋味——

誰的心晾在外面忘了收

我的鄉(xiāng)下

誰的眼淚在飛

我的鄉(xiāng)下

誰的教鞭停止了歌唱

我的鄉(xiāng)下

現在讓我想想,這些年出門在外的都有誰還在堅持回鄉(xiāng)。鄉(xiāng)下究竟還有多大誘惑?好像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當兵的人了吧,好像只有我和他還掛念鄉(xiāng)下。

數年前,我還是個光著腳丫常常行走在田野里捉泥鰍的大男孩。而前面提到另一個當兵的人則比我年齡要大些,但他卻過早地放下書本當了一名挑灰桶的小工。我遠征西藏的第二年,他弄到一張初中畢業(yè)證照樣參了軍。多年后我們都留在部隊,過著制式化的生活。據說,他一直在幫首長開車,而我在機關執(zhí)筆文書。我們不愁吃穿也不為生活茫然隨波逐流,而且每年還可享受正常探親,少則五十天,多則八十天。歲月常安排我們在同一時間從兩個極端的方向往一個叫潮水屋基的地方趕。我們雖然相逢,但卻少有交流。

有一次他全副武裝地出現在村口向我打招呼:好久不見,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我如實答道:還在西藏。他說:真好。我說:好。沒幾天,我們又在車來車往的站臺相見,我很想再問你好,但他卻躲進車,鬼攆似的消失了。我想,也許是我們回鄉(xiāng)的舉動各異吧。他喜歡穿軍裝,挨家挨戶串門,小孩子見了都相互轉告: 公安局的來了, 還不趕快跑。那些小孩子的媽媽見我就說:那個人回來老戴公安局的大檐帽,怪嚇人的。她們還問我:你也在部隊怎么從沒見你穿一套回來呢?我無言。許多人都這樣將同一問題把我問得啞口無言。有時,我放慢腳步,也想說幾句,但卻不知從何說起,這樣我與村人的交流被迫少了許多。其實打個招呼,說一句你好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見了他們就不知說啥好了。有時,頂多遞一個微笑就走過去了,如果緣分再讓我們相見,大家點點頭就行了,甚至微笑也可以省去。所以我想軍裝在某些時候和某些場合并沒有農民著裝自如,隨意,親切??也許村人更愿意關心莊稼,畢竟他們的命運和土地息息相關。在變幻莫測的世界里,軍裝只不過是一種顏色罷了,不值得在我的鄉(xiāng)下如此高高在上。這在村里人的眼睛里早已有過說明。

還有一個人, 我還能想起一個五年來未曾謀面的同齡人。他是二十世紀典型的用錢堆出來的大學生。他們家其實早就出過另一位大學生,就是因為那位大學生才有了他這個大學生的誕生。貧寒的家為了這兩個大學生耗盡了兩位老人所有的心血,最后沒辦法只有拆房子賣梁。第一個大學生參加工作后的所得工資全部堆在了第二個大學生身上。他終于畢業(yè)參加了工作。第一個月拿了一百八十塊錢的工資,他哭了,心想這么低的工資何時才能還清上大學時欠下的債啊,于是一氣之下去了廣州,而且一去不返。如今在一座新城拼命回收著上大學花出去的錢。數年過去,他把包里塞得鼓鼓的時候,第一個大學生卻不幸下崗了。他在與我通信中說,

生死也不回那個潮水屋基了。他還告訴我作為出生在先輩大教育家吳玉章先生故里的年輕人,出門在外就意味著出息,如果?;丶铱纯磩t意味著倒退。誠然吳老先生的鄉(xiāng)下實在是太窮了,但聽說吳先生在中國教育事業(yè)上作出了很大貢獻,家鄉(xiāng)人民敬仰他, 特別在自( 貢) 榮( 縣) 路途經的雙石鎮(zhèn)口為此立碑塑像, 并請來吳老的弟子楊尚昆為此題詞——“吳玉章故居”。

有一天,我路過“吳玉章故居”,看見吳先生仍正氣浩然地觀望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塵埃染遍了他偉岸的身軀,潮濕的氣候模糊了他年輕時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目及之處,都是些破爛不堪的小街和教室。教室里許多靜靜觀望著空白黑板的小腦袋們不知吳老先生何許人也,這難道不是故土的一種羞辱嗎?他們只知道自己的老師被拖欠了半年工資不來給他們上課了。

我回鄉(xiāng)也遇見過自己的老師,他過去教我們寫方程式,現在改行叫我們掏錢坐他的兩輪車。

盡管這樣,作為一個從麥田中走出來的少年,我還是把鄉(xiāng)下當做了靈魂棲息的牧場,我還是把每年堅持回鄉(xiāng)看做一種使命,我還是有一種感覺,覺得學會回鄉(xiāng)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進步。我早預料到,公路兩旁的村莊遲早會像孤零零的墳墓,田野上叢生的雜草遲早會像麥芒一樣刺痛我的雙眼, 父輩們悉心經營的田園遲早會像我記憶對應的風景,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鄉(xiāng)土好比父母,不熱愛故鄉(xiāng)的人,走得再遠不也是一種狹隘嗎?但我從未想到,這一次又一次的回鄉(xiāng),這一路盛開的竟是憂傷。在世界屋脊的屋檐下,我不止一次地產生過許多失敗的悔悟。比如我為什么要一個勁地鬧著出來?為什么又要編織驚奇的謊言鬧著回去?回去了看見空蕩蕩的村落又控制不住地一路奔逃? 有時, 去也是為了回,但回卻并不一定都是為了去。有時,遠離故鄉(xiāng)越遠心兒就越軟弱。但往往剛剛踏上回鄉(xiāng)路,看見這塊和那塊被城市文明強奸的土地,心情就像是在荒蕪中飛翔,但軟弱之人從來都不會抹殺回鄉(xiāng)的念頭,只要出現一線希望心兒就想飛。

有一年,我三次從軍號穿過的西藏飛回鄉(xiāng)下,其中兩次出差原路返回,還有一次則是莊嚴地向上級報告—— 我要回鄉(xiāng)。可沒等幾天上級卻以工作繁忙為由不準回鄉(xiāng),回絕了我的報告。我便去找領導訴苦:我的鄉(xiāng)下正遭遇著百年不遇的大天旱,我的父母親幾天沒喝一口水了,我的心兒都快急死了,我的??別我我我的了,你們的都是我的,軍人的故鄉(xiāng)有難嘛,哪個兄弟不急呢,夢里都在急呀,你不回鄉(xiāng),我不回鄉(xiāng),誰去關心咱爹咱媽。慢慢地,很是通情達理的領導說著,很瀟灑也很鄭重地在我的報告上簽了字——速去速回。

記得我走進村口的時候,碰見正在編織毛衣的鄰居張嫂,她說:喲,你又回來了,干嗎不節(jié)約些路費給你媽媽買身新衣服?我說:你咋這么不會說話?哪有像你這樣說話的?你以為回來一次很容易嗎?她說:哎,你不記得了,前不久我才碰見你的,還有一個城里的女孩大老遠跑來問我,你知不知道有個姓凌的從西藏回來的部隊作家住在哪兒??我忽然覺得我的回鄉(xiāng)是不是太頻繁了,我是不是該把癢得發(fā)慌的腳板修修了——

可我怎舍得離開你呀

我的鄉(xiāng)下

我的搖籃

終有一天, 我還是咬牙切齒, 一襲泛白的軍衣拎著一只帆布挎包走出了我的鄉(xiāng)下。那時,我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大塊大塊的可以任我牽著滿天風箏在麥浪中穿行的麥田。我走了很遠又瘋似的跑回村口,抱著那棵掉光了樹葉的刻著我名字的樹說:總有一天,我還會回來的。但我說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也許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吧!

總之,我會不惜代價地準備著再一次踏上回鄉(xiāng)路。

回到拉薩。時光猶如飛越了一個世紀。

當一叢光線鉆出西藏地平線,漫過一座座冰雪相依的山川,蠕動在西天佛地的時候,我突然接到父親從鄉(xiāng)下打來的電話:小六,家中被盜了!父親在電話的那頭顫抖地抽泣著。原來偷盜的人把房門鎖得死死的,天亮了,驚慌失措的母親才喊到人開門??

我在世界第三極的這頭久久無語。望著戶外的陽光,我想故鄉(xiāng)有狼,但我真的沒有料到它竟出沒得如此猖狂。好在我的子彈沒有在槍管里生銹,我時刻都緊握手中槍,我決不讓我的子彈在紅塵拐彎,我必將在懷想狼的時代里和平地老去。

離鄉(xiāng)之后,我恨災難往往只是瞬間的事情,而總結為何要長過一生或一個世紀?

我沒想到這一走,便走過了無數個彎彎曲曲的日子,人在軍營,可遙遠的鄉(xiāng)下卻不斷傳來血腥的消息,它不僅要讓我在念想金色麥田的時光中噩夢一場,還要讓我在夢醒之后的思索中一病不起??

佇立守望的陣地, 一場雪崩之后的往事仿佛讓人的思緒越過千年、萬年。硝煙早已散盡,我常常坐在那一只丈量天空的飛鷹投下的影子里,靜靜地想啊想,我還是一個有著故鄉(xiāng)的男人嗎?眼前的格?;ㄔ诂F實的暗傷中,遍地微笑,它們是在笑我找不到故鄉(xiāng)了嗎?它們是在笑我真的已經無路可回了嗎?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軍人的故鄉(xiāng)到底在哪里?有沒有人能告訴我?冰雪,飛鳥,經幡,尚未成熟的青稞, 是誰留在畫布上的風景, 石頭里生長的誦經聲,被風吹得若即若離,偷進褲管的風很快蔓延了我身體的每根神經,冷若冰霜,痛風的感覺誰能忍受,可猛烈的飛沙是否也在喊我回去了?

那么多年過去,我還回得去嗎?

責任編輯/蘭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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