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我真的沒想到自從救了那只小麻雀后,自己的生活會同一只天上飛的小麻雀分不開了。因為,小麻雀是一只懂得感恩的鳥。
我在留意那只“失足”的小麻雀的長大。經(jīng)歷了那次驚險的遭遇,老麻雀不讓小麻雀輕易離開鳥巢了。
我不想把自己耳朵聾了和那只小麻雀的故事告訴別的牛,包括爸爸。
有一次,老麻雀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我覺得她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不然的話,第二天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我又站在了院子里,歪頭看著屋檐下的鳥窩。老麻雀站在窩邊上,從窩里領出了一個小麻雀,這個小麻雀的長相嚇了我一跳:她長著一張紅紅的臉。這紅臉就像是我們家的男主人喝醉酒之后紫脹的紅臉。
我瞪大了眼睛,實在不明白一只麻雀的臉為什么突然間變得如此之紅,我見過的一千只麻雀,一千只麻雀都長著同一張灰白的臉。
怎么會有紅臉的小麻雀?
這是什么麻雀?是麻雀中的怪物嗎?我正猜測著,看見老麻雀帶著這只紅臉的小麻雀從屋檐下飛出,掠過我的頭頂,像是為我做超低空飛行表演。她們這樣連續(xù)在我頭頂上飛了幾次之后,老麻雀帶著紅臉小麻雀飛回到屋檐下。站在那里,看著我,像是暗示我什么。我還是只看見她們倆一起張著嘴巴沖著我叫,我聽不見聲音,但我感覺到了她們是在對我強烈地“呼喚”。
下午,我看見老麻雀從外面回來,嘴里叼著一片紅色花瓣,站在屋檐下。當她確定我在關注地看著她時,老麻雀把小麻雀從窩里叫了出來。老麻雀當著我的面,把紅色花瓣放在小麻雀面前,小麻雀不吃也不叼那片花瓣,而是把自己的臉像磨菜刀一樣,在紅色花瓣上蹭啊蹭,然后,她抬起了她可愛的臉。于是,我就看見了一張比剛才更紅的麻雀臉了。她把自己跟別的小麻雀區(qū)別開了。
我終于猜出,這個紅臉小麻雀是掉在我耳朵后邊的那只“失足”小麻雀。她的媽媽把她的臉搞成紅的,是為了使我更好地認出她。
我沖著她們叫了一聲。
老麻雀和小麻雀馬上弄懂了我的心思,立即抖了一下翅膀,久別的朋友終于相認一樣,老麻雀先朝我飛了過來,落在我的背上。那只被野百合花瓣染紅了臉的小麻雀也飛了過來。小麻雀的翅膀比前幾天硬實多了,飛行的軌跡是一道美麗的弧線,她從屋檐下飛出時,像是朝地下降落,在快要落到地上時,一個強硬的上仰,飛抵我的頭上。
令我吃驚的是,紅臉小麻雀沒有像她媽媽那樣落在我背上,而是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我的耳朵和脖子之間,那是她的專用停機坪,紅臉小麻雀的翅膀確實硬了,她是在故地重游,會見我這個小牛老朋友。
我很感動。
我聽不見她們在我的身上說什么,但是,我心里非常非常舒暢。這時,起風了,中午的太陽光暗下去,濃濃的黑云從天邊壓過來。要下雨了。我看見了天邊晃眼的閃電,但是,我聽不見雷聲。我還看見主人匆忙地收去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和晾在窗臺上的干菜。
我身上的老麻雀突然跳到我的臉上,愣愣地看著我,像是在詢問我:“你聽不見雷聲嗎?你沒看見雞鴨鵝們聽見雷聲都跑進窩了嗎?你的耳朵聽不見嗎?”
我不知道老麻雀在說什么,但是,從她關心我的眼神中我看懂了她的意思。我點了一下頭。
老麻雀大概也看懂了我點頭的含義,她突然飛起,在我的臉前飛來飛去,表達著她的不安和焦慮。
紅臉小麻雀也飛了起來,跟著媽媽一起狂躁地飛來飛去。她們倆又落在屋檐下,不停地交頭接耳。最后,一起飛走了。
天上開始落雨了,為了避雨,我走到了牛欄的棚下。但是,我把頭伸了出去,為的是能看見老麻雀和紅臉小麻雀。雨水一下子就把我的頭淋濕了。爸爸在身后頂了我一下,又把嘴扎到水槽里,不喝水,朝里噴氣,讓水槽子里冒出一串串的氣泡來。
爸爸做的一連串行為是在告訴我,這水槽子里有水,用不著傻乎乎把頭伸出去用嘴巴和舌頭接天上的雨水喝。
雨怎么不停啊?
雨還不肯停下來,我還是沒看見老麻雀和紅臉小麻雀飛回來。在這樣的大雨天里,我們牛和人都受不了,小小的麻雀能經(jīng)受得住嗎?她們會不會出意外?或是已經(jīng)出了意外?
我控制不住自己緊張的情緒,在這樣的雨天,仰天長鳴。爸爸又用他的角頂了一下我的屁股,覺得我在這種時候不吃草不喝水,對著雨天瞎叫實在是不可理解,抽風的牛才有這種反常的舉動。只有閑得難受的狗才會吃飽了撐得亂叫喚。
爸爸一頂我屁股,我的情緒更加激動了,哞哞地大叫起來,一直叫到雨停了下來,西邊的原野上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我把目光投向天空,漸漸晴朗的天空中,仍有星星點點的雨滴落下來。
我看見了兩個小黑點從遠處飛來。
小黑點近了時,我認出了是老麻雀和小麻雀。不過,小麻雀的臉已經(jīng)不是紅色了,大概是顏色被雨水沖洗掉了。
但是,在老麻雀的嘴上和小麻雀的嘴上,都叼著一片紅紅的東西。我一直猜測她們嘴里叼著的是什么東西,為什么那么紅?當她們飛到屋檐下時,我才看清了她們嘴里叼著的是紫紅色的野百合花瓣。
我笑了起來。我在笑小麻雀和她的媽媽,大雨天里,冒著危險,竟然是為了采回兩片野百合花瓣把臉染紅了。
但是,小麻雀沒再染紅自己的臉,而是叼著野百合花瓣看著我。我走出牛欄,站在了院子里。老麻雀和小麻雀像是準備好了一樣,朝我飛來,落在我的頭上。奇怪的是,老麻雀把嘴里的野百合花瓣塞進了我的左耳朵眼里,小麻雀把野百合花瓣塞進了我右耳朵眼里。塞進得很深。
然后,她們兩個飛走了。
我以為這是她們跟我做游戲。我喜歡她們的游戲。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麻雀向牛獻花的游戲并沒有結束。
第二天,老麻雀領著小麻雀早早就飛走了。說她們起床早,是因為我的哥哥和爸爸還在打盹。很快,老麻雀和小麻雀飛回來了,她們的嘴上又都叼著紅紅的野百合花瓣。這一次,她們沒有回到屋檐下的窩前,而是直奔我飛來,落在我的身上,重新開始了昨天的游戲,老麻雀把野百合花瓣塞進我的左耳朵里,小麻雀把野百合花瓣塞進我的右耳朵里。
我真的喜歡她們跟我做的游戲,如此親切如此親密的接觸。她們朝我耳朵深處塞野百合花瓣時,常常弄癢我的耳朵,讓我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爸爸看見我笑,無奈地搖著頭,覺得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我的兩只耳朵里,分別有兩只我相識已久的麻雀朋友,在跟我做游戲。我很快樂。
就在這一天,老麻雀領著小麻雀,在野地和我的耳朵之間往返數(shù)次,她們叼來的新鮮的野百合花瓣,把我的兩只耳朵竟然塞滿了。
傍晚,我的耳朵引來了主人家所有的人,他們對我兩只耳朵眼里紅紅的揉碎的東西感到不解和吃驚。他們不知道我的耳朵已經(jīng)被他們燃放的鞭炮震聾了。
我的眼前,人的嘴巴正在不
停地動,他們在猜測我這頭小公牛得了什么病,為什么耳朵里流出了這么多紅色的東西?人是找不到答案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關于我耳朵的故事,僅僅限于我和兩只麻雀之間。
第三天,老麻雀和小麻雀依舊飛到野地里,采回野百合花瓣,塞進我的兩只耳朵。在第四天的時候,我的耳朵里就流出了黑色的液體,里面還有黑紅色的野百合花瓣的流液。黑紅的液體順著我長長的臉流下來,像人戴的一條醒目的紅色圍巾。最先看見我耳朵里流出東西來的是爸爸,他嚇壞了,他朝后退去,像是大聲問我怎么了?
可能是我微笑的表情嚇著了爸爸,他問我話的口型被我猜到了:“你的耳朵在流血,你還笑?你的耳朵不疼嗎?”
爸爸的驚叫,把男主人引到了牛欄里。男主人看見我臉上掛“血”的樣子,也嚇了一大跳,他連忙找來了一個獸醫(yī)。
這是一個老獸醫(yī)。因為他的兩只手拿什么東西都在顫抖,當男主人把我牽到他面前時,我的兩只耳朵在繼續(xù)流淌著紅色液體。我看見老獸醫(yī)不但手在顫,兩條腿也在抖了。他行醫(yī)幾十年,從沒見過一頭牛的耳朵里會流出黑紅黑紅的液體。他伸出一只抖得很厲害的手,在我的耳朵下面抹了一下,然后把手湊近眼睛,用一雙老花眼仔細辨認,又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然后搖了一下頭。
我覺得老獸醫(yī)的鼻子跟他的眼睛一樣衰老了,聞和看,都令他沒有辦法辨認出我的耳朵里流出的是何物。
老獸醫(yī)向我的男主人攤開兩只發(fā)抖的手,說了一句什么,然后顫顫巍巍地告辭了。
我看見了男主人絕望的眼神。
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竟然聽見了公雞打鳴,我還聽見了屋檐下那只老麻雀和小麻雀的叫聲。我的耳朵聽見了所有的聲音。連最細微的聲音我都能聽到。
奇跡在我的耳朵上發(fā)生了。最初,我還不相信。不能相信地下的一只蚯蚓在土中爬行,我都能聽見。為了證實這一點,我把腳挪開,盯著地上。果然,看見一只蚯蚓從土中爬了出來,懶散地爬走了。在這條小蚯蚓爬動時,蹭到了一根料草上的聲音,竟然都被我的耳朵捕捉住了。
我回頭看屋檐下的那對麻雀,她們在抖動羽毛。我真的聽見了麻雀抖動羽毛的聲音。我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老麻雀和小麻雀沒有跟我玩什么游戲,她們是在用野百合花瓣給我治療耳聾。
野百合花瓣不但治好了我的耳聾病,還完全給我換了一對嶄新罕見的耳朵。
(摘編自《懂藝術的?!?,春風文藝出版社)
責編史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