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華
在中國古代,白馬是一種具有特殊文化色彩的動物,人們往往對它另眼相待,這個傳統(tǒng)起源很早。古文字學(xué)家裘錫圭先生認(rèn)為殷商時期的人們就存在重視白馬的意識,至于白馬在當(dāng)時的具體用途,還不大清楚。有人說可能是用來打仗了,然而,這僅僅是個推測而已,缺乏真憑實據(jù)?!吨芤住防镉小鞍遵R翰如,匪寇婚媾”的說法,孔穎達(dá)疏:“但鮮潔其馬,其色翰如?!薄昂病本褪切稳莅遵R的顏色。在《周易》的哲學(xué)體系里,白馬與婚姻等社會事務(wù)具有某種神秘的吉兇對應(yīng)關(guān)系,人們重視它的存在,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戰(zhàn)國時期的公孫龍?zhí)岢隽恕鞍遵R非馬”的著名哲學(xué)命題。墨子也說:“惡多白馬非惡多馬也,欲無白馬非欲無馬也。”話雖然拗口,卻反映了戰(zhàn)國時人是把白馬當(dāng)作馬中另類來看的?!皭憾喟遵R”和“欲無白馬”,前者嫌白馬多,希望能少一些;后者干脆希望壓根兒就沒有白馬。兩句話實際上表達(dá)了同一種思想意識,即對白馬避而遠(yuǎn)之,甚至抱有厭惡之感。這也難怪,白馬被賦予了靈性,可以預(yù)示福氣,當(dāng)然也可以成為禍?zhǔn)碌恼髡?。即便對某個人是吉兆,對別人或許就是兇象。下雨的征兆來了,灌溉田地的樂不可支,悠哉游哉;曬麥子的卻要緊急動員,慌了手腳。再拿秦王朝來說吧,有預(yù)言說它要滅亡,對秦始皇而言,大兇!對于天下蒼生,那就等于解放。
《漢書·五行志》記載,秦始皇將要死亡的時候,他派出的使者從東方回來,走到華山,看見白馬素車飄逸而下。使者心知車中所載絕非凡人,便恭敬等待神仙駕臨。白馬素車在使者面前停住,神仙走下來,手持一塊玉璧,囑咐使者:“替我送給鎬池君,今年祖龍就要死了?!痹捯魟偮?,神仙已無蹤影。對神仙的話,三國時期的張晏這樣解釋:“武王居鎬,鎬池君則武王也。武王伐商,故神云始皇荒淫若紂矣,今亦可伐也。”對神示的此番解讀十分精辟,因為古人講究以玉比德,武王伐紂的歷史事件,雖然也有人將之定性為犯上作亂,但是主流意識則認(rèn)為周武王“誅一夫紂矣”,為民除了害,實乃大德之人,這樣的人最配擁有玉器,以表彰他那無量功德。而神仙借著使者的手把玉璧帶回人間,等于暗示又將有周武王之類的領(lǐng)袖脫穎而出,把秦王朝的天下給改了姓。神仙所謂的“祖龍”,曹魏時期的蘇林給出了比較典型的注釋:“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p>
照這樣看,神仙的兩句話實際上在說:“秦始皇無道啊!我授權(quán)有德之人革他的命。他今年就要嗚呼哀哉了,這是一個絕好的時機?!惫?,秦始皇死后不久,以陳勝為首的謫戍之徒就揭竿而起了。
在這個預(yù)言秦王朝歷史命運的神異事件中,素車白馬成為一件重要的道具。秦始皇的使者能夠通過白色的車馬判斷出車中人的特殊來歷,這并不說明他有通靈的本事,他所作的判斷無非是基于一種特殊的社會心理。
對于這次神秘預(yù)言,《史記》的記載與《漢書》稍有不同。司馬遷的說法是使者在夜里到達(dá)華陰,“有人持璧遮使者”,至于擋住使者的人是否乘坐的是套著白馬的“素車”,沒有指明?!妒酚洝吩缬凇稘h書》,《漢書》中多出來“素車白馬”的具體細(xì)節(jié),不排除作者班固隨心增飾的可能性。不過,素車白馬預(yù)示著亡國,絕非從班固的時代開始,即便他增飾了流傳的歷史故事,那也有歷史的影子可供捕捉。
面對項羽、劉邦的強大攻勢,秦二世歸咎于趙高。趙高為身家性命考慮,先動手殺掉了秦二世,又立子嬰為秦王。沒幾天,劉邦進逼咸陽,約降子嬰。“子嬰即系頸以組,自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在這里,光說“投降”倆字不行,部隊解除了武裝也不夠,還必須有一種儀式,進行一套繁文縟節(jié)。子嬰未必想死,脖子上卻要系三尺白練,仿佛在說:“我有罪,你絞死我吧!”這是把命交給了勝者。上交天子璽符,毫無疑問,昭示著政權(quán)的交接。素車白馬又是什么含義呢?天子馬廄里不缺紅馬、黑馬,偏偏拉出白馬來,實際上代表著神權(quán)的轉(zhuǎn)讓。漢代禮儀規(guī)定,皇帝祭祀先皇神靈的時候,所乘坐的就是素車白馬。可以說白馬是人神交往的使者,皇帝把白馬呈給別人,那就等于宣告:他家的皇統(tǒng)已經(jīng)轉(zhuǎn)移,他也不再是天的兒子了,不做天子,也就喪失了祭祀天地百神的資格。
秦二世曾經(jīng)夢到白虎咬了他的馬,解夢者說是涇河水神作祟。于是,他就在望夷宮齋戒,將四匹白馬沉入涇河。難道白馬可以戰(zhàn)勝水神嗎?非也。西門豹禁止為河伯娶婦,可地方上之所以出此陋習(xí),乃是因為人們覺得河伯作祟,必須哄河伯開心,才能免于災(zāi)患。在對待神的問題上,人們還是善于推己及人的。既然洞房花燭是凡人的開心一刻,那就給河伯也娶一個吧;既然男人都有喜新厭舊的臭毛病,河伯一年娶一個有何不可?秦二世沉白馬與巫婆沉良家婦女是一個道理,都是為了滿足河神的需要。這個心思從他的夢境就可以推知:為他拉車的馬匹成了白虎的獵物,沉入涇河的四匹白馬則是涇河水神的大餐。神享用了這幾匹馬,吃人嘴短,也就拉近了與秦二世的距離,增進了感情,至少應(yīng)該適當(dāng)照顧吧。
古人用得最多的犧牲品恐怕是豬牛羊了。這些動物十分常見,在有關(guān)祭祀的記載中,也不大強調(diào)它們的顏色。如果祭祀活動中需要這些東西,在選取的時候大概也不會只對某個顏色的豬、牛、羊情有獨鐘。只要洗剝干凈了,不至于讓神吃得滿嘴牛毛就行。至于馬,古人則在祭祀中抑制不住對白馬的特殊偏好。春秋時期的伍子胥有大功于吳國,卻被夫差殺掉了。據(jù)說,越王勾踐滅吳前夕,這個冤死的人就托夢給越王,指導(dǎo)他從東南方向攻吳。勾踐于是“殺白馬祭子胥”,伍子胥魂靈感應(yīng),祭壇上出現(xiàn)了“杯動酒盡”的奇觀。東漢人趙嘩記錄過這樣的傳說:大禹為了尋找一部治水寶典,登上會稽山,“血白馬以祭”,雖然沒有立刻得到寶典,但很快就有神仙托夢,給他指點迷津,終于如愿以償,盡得治水的法門。漢武帝時,黃河在下游決口,天子親往決口處,“沉白馬玉璧于河”,這與秦二世沉白馬祭涇河神的做法如出一轍,都是為了滿足神靈的胃口。
在盟誓的時候,白馬常常就是首選的犧牲品,仿佛非白馬不足以表達(dá)堅貞。漢高祖劉邦與大臣約定非劉氏不得封王,盟誓過程中殺了白馬??v橫家張儀描述東方六國聯(lián)合抗秦,說這些國家“約為昆弟,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東漢末年,曹操與袁紹的殘余勢力爭斗,有個叫焦觸的人,官居幽州刺史,管轄著幾個郡。他原是袁紹的支持者,袁紹死后,焦觸不情愿給袁紹的兒子們賣命,就與轄下的幾個太守“殺白馬盟”,共同投奔了曹操陣營。漢朝使者與匈奴呼韓邪單于盟誓,也曾“刑白馬”。這個傳統(tǒng)具有極強的生命力,直到清代都還存在。據(jù)《清史稿》記載,滿洲人在入關(guān)前,先從明朝手中奪得了對朝鮮的控制權(quán),把朝鮮國王趕到江華島上。亡國在即,國王不得已,與清朝將領(lǐng)“刑白馬鳥牛,誓告天地”,“約為兄弟之國”。在盟誓中殺白馬,最終的目的無非是要神靈做個見證,如果誰違背了誓言,還可以請神靈來做個了斷,讓他得到“天誅地滅”的下場。但是,神靈也不能白白做這個裁判,白馬的作用仍然是讓神靈打牙二祭,吃飽了好管事。
神靈喜歡享用白馬,人世間也就格外珍重白馬,但人們對白馬的珍重并不等于說他們就喜歡白馬。祭祀也好,會盟也好,大人物養(yǎng)得起白馬,殺幾匹也無妨。若是小民,那是買不來也殺不起的。桃園三結(jié)義的時候,劉、關(guān)、張窮困潦倒,哪個不是光腿打得炕沿響?雖然他們的兄弟情義震古爍今,也不見他們“刑”什么白馬,窮啊!白馬的實際用處不是祭祀就是政治家們的會盟,與下層人的生活相當(dāng)遙遠(yuǎn)。在窮人眼里,白馬一般屬于兇兆,預(yù)示著朝代的滅亡,親友的逝去。于是,當(dāng)他們痛恨秦王朝的暴虐時,可以創(chuàng)造出白馬素車的神異事件,在夢囈中將秦始皇打入地獄。日常生活中見到白馬時,他們會意識到,哦!人又少了一個,這是奔喪去的。